生老病死,是水銀在這八個世界裏經曆過,並且一直在經曆的事。


    第一個世界,作為沈秋婉,她懷著滿腔憤怒,在滾滾江水中結束了重複三次的困境;


    第二個世界,作為木香,她丟棄被強加的責任,短暫地照顧了一隻喜歡百合花的小燕子;


    第三個世界,作為林錦繡,她放開了小腳,旁觀了一個家族的消亡,在那個亂世裏第一次學會了殺人;


    第四個世界,作為劉香雪,她不願當豬狗,所以她舉起火把,燒掉了大山中那個村子;


    第五個世界,作為瑤悅,她背上係統給予的病弱設定,保護了一個小女孩,看著她長大;


    第六個世界,作為趙汀芷,拖著聾啞與病弱的身體,她學會平靜地對待親人和敵人以及這真實又虛假的世界;


    第七個世界,作為雲晴空,她消弭了水銀曾經的一段痛苦回憶,引導了一群少年少女;


    第八個世界,作為李藍枝,她見證了無數死亡和離別,見證了戰爭與和平,見證了墮落與發展,也得到了平靜與自由――


    人一旦體會過自由的感覺,就無法再被束縛了。


    在死亡徹底來臨時,水銀覺得不管下一個世界在哪裏,不管還要旅行多久,她都能更好地去麵對,但她沒想到的是,她沒有去到其他世界,而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個世界――她原本的世界。


    或許,也不能說是原本的世界,畢竟她第一次“穿越”時,已經快三十歲,正在自己買下的高檔公寓裏,而如今,她才十六七歲,坐在一個簡陋的平房中。


    這是她上高三之前一直住著的家。


    屋子是小平房,早些年村裏幹部拗不過她那個無賴父親,拿了補助給他們蓋的,這些年下來,在周圍人家紛紛建起三層小樓的情況下,村子裏唯一的舊平房就成了最破落,最有礙瞻觀的一戶。


    她爸水平不以為意,他四處耍賴弄來的錢,都是用來吃喝嫖賭的,他連兒子的死活都不管,更不會去管另外兩個女兒。水銀早早就學會自己出去賺學費賺吃喝,每天都為了養活自己費盡心力。


    她住的這個房間很小,房頂有幾處漏水,屋內除了堆著衣服的床,就隻有一個斷腳的書桌。斷腳是她爸有一次喝醉酒回來,意識不清走錯進了她的房間,撒酒瘋砸斷的。


    她當時在睡夢中被驚醒,爬起來一動不敢動地蹲在牆角警惕看著撒酒瘋的男人,好在這屋子裏沒什麽好砸的,他很快就出去了。後來這書桌的斷腳,水銀就撿了磚頭墊起來。


    坐在書桌前摸了摸略帶潮濕的桌麵,又摸了摸這個身體略濕潤的臉頰,水銀望向擺在麵前的一封遺書。


    這是十六歲的水銀寫的。


    她記得是有這麽一段時間,那是她和秦楚這個老師的戀情被人舉報後,鬧得眾所周知,被人議論最多的時候。


    所有同學都在說她的學費和平時吃飯是出去賣賺的錢,街坊鄰居都傳她小小年紀不知自重,當了小三勾引自己的老師,學校的老師輪番來和她談,勸她退學,就是所謂的“勸退”,她不肯答應,他們就以家訪的名義來村裏找到了她爸。


    她爸這才知道她丟了臉,當著眾多來家裏的老師的麵,抄起棍子打了她一頓,如果不是被攔住,她可能會被活活打死。


    “你跟你那個沒良心的媽一樣,都是賤貨!你怎麽不去死呢啊!你活著有什麽用,丟人的東西!上學上學,讀書有什麽用,早該把你賣出去拿一筆禮金!”她爸被人攔住後,還唾沫橫飛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


    水銀甚至還能想起來自己那時候捂著火辣辣的臉,渾身發涼的感覺。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確實是想死的,她縮在自己簡陋的屋子裏回想了一遍自己毫無溫暖的人生,感到絕望,於是帶著淚寫了一封遺書,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雖然後來她熬了過去,並沒有真的自殺,但那份絕望深刻的就像是這張桌子上那個“死”字的刻痕。


    此時在自己十六歲的身體裏,水銀看著麵前剛寫好不久的遺書,撫摸著那還顯得稚嫩的筆觸。


    明明經曆了這麽多的事,她卻沒有遺忘每一段時間。如果可以,她很想擁抱十六歲時的自己。


    拿起遺書旁邊的筆,水銀在遺書後麵寫道:“你沒有錯,你的生命是有意義的,你很好,以後還會更好,有人喜歡你,有人愛你,你也會學會愛自己……”


    多年後自己的回信和多年前絕望下的質問並排在一起,字跡天差地別,前者是因為憤怒和痛苦用力勾畫作業本而顯出的猙獰,後者是從容穩重的鐵畫銀鉤。


    放下筆,水銀從桌前站了起來。


    這時,她腦子裏忽然出現一個故事的劇情。就像之前那些世界被係統灌進腦子裏的劇情一樣。


    這個故事的主角叫做“水銀”,她有著和她一樣的出身,性格卻和她完全不一樣,劇情裏的“水銀”溫柔而孝順,從小就盡心盡力照顧著吃喝嫖賭不管家庭的父親;照顧那個叛逆自我,年紀小小輟學去工廠打工,換了無數男友,十幾歲懷孕打胎的妹妹;照顧那個性格和父親如出一轍,因為多次入室盜竊被關進監獄的哥哥。


    她同樣是到處找兼職,幫人幹活賺錢,但讀完初中就輟學了,沒有繼續讀高中,而是把攢的學費拿出來做小生意,賺了些錢,為監獄裏的哥哥打點,想讓他早點出獄,又去城裏找妹妹,希望將她帶回來,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結果差點被妹妹騙去賣。


    之後她爸患上肝癌,“水銀”毫不猶豫花了家裏所有的錢給她爸治病……


    水銀看完這和自己所經曆完全不同的人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這個世界的發展不是按照這個劇情來的,這是她所熟悉的記憶,而不是劇情。


    她收起遺書,收拾東西離開這裏。


    縣高中並不大,水銀站在三中門口,發覺這高中和自己記憶中的高中似乎不一樣,沒有那麽可怕,校門口既不大也不高,後麵的教學樓也不遠,隻是個非常小的縣城高中罷了。


    她走進去,正是上課時間,沒有人在外麵,她直接去了校長室。


    從前她在這裏長跪不起,終於保住了自己學習的機會,今天,她站在那告訴想勸退自己的校長:“如果學校勸退我,我會直接告到教育局,市教育局不行我就繼續往上告;秦楚老師汙蔑我勾引他,但我要告他誘奸學生,校長覺得社會媒體會更相信哪一方?”


    “這畢竟是我的母校,我不想搞壞學校的聲譽,我隻想好好學習,校長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水銀想繼續在這個高中上學,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隻是她想重新麵對一次。


    重新回來上學後,水銀發現,那鋪天蓋地的非議其實一點都不可怕,說到底,旁人的閑言碎語,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聽著兩個同樣十幾歲的小女孩裝腔作勢地故意到她麵前聊當小三多丟臉,看她們那得意洋洋的模樣,水銀啞然失笑。這個年紀,她們懂什麽?或許正是不懂,才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還有更加惡毒地詛咒和謾罵的,水銀看到這些小孩子毫不自知又肆無忌憚地去傷害別人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管教管教,好讓她們知道,人是要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的。


    班上從前最嫉妒她,現在最熱衷於造謠她,帶著同學們一起說她壞話的女生,被她放學後罩著眼睛拖進巷子裏,把嘴巴縫了兩針後,從醫院回來就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雖然因為水銀的手法熟練,這傷隻是小傷,但那女生嬌生慣養,沒經曆過這樣的事,被嚇怕了。她不知道是誰做的,縣裏的警察局又不想管這種小事,生怕再遇到同樣的情況,隻好夾著尾巴做人。


    沒了這個帶頭攪弄風雨的人,水銀立刻清靜了不少,等她再連續考了三次全年級第一,老師們對她的態度也和藹了起來,比起喜歡人雲亦雲的學生,老師們更加理智和現實。他們比學生更清楚秦楚和水銀的事,究竟是誰對誰錯,如今秦楚走了,他們也不想沒事去毀了一個成績好的學生。


    還有一些風言風語的學生,在水銀成為紀律管理委員時,自動學會了不在她麵前說些難聽的話。


    一切都變得很容易。


    ……


    “趙總高義啊,現在的社會名流都喜歡向孤兒院捐款,還一個個都要到處宣傳,不像趙總這樣做好事低調,我替我們上百個貧困學生感謝趙總的幫助!有了趙總的資助,這些孩子們就能上大學,以後能成為對社會更有貢獻的人。”


    “還有趙總聽說有投資果林的想法,我們這邊就很不錯啊,山地多,種果樹合適,早些年開發不起來,沒搭上大建設的春風,現在這幾年路修好了,就等著人來投資,之前也有幾個眼光好的老板過來考察……不如咱們找個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說?”


    兩方人馬,一共二十幾個人,浩浩蕩蕩下樓,被稱作趙總的男人穿一身西裝,是人群的中心,聞言笑笑,並沒有把這種奉承放在心上。


    他每年都做慈善,項目是秘書幫他選的,這次會到這個縣裏來看看,純粹是一時興起,但是這樣的小地方,果然沒什麽好看的。越是這種地方,麵子工程就做的越好,他來這裏就是被招待去市裏吃吃喝喝,如果他是想吃喝,用得著來這?


    身後的秘書是跟了他好幾年的,習慣了看他眼色,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馬上明白過來,他是不耐煩了,於是主動對一眾陪客說道:“投資的事咱們下回來這裏再說,這一次來,趙總主要是想去學校裏看看孩子們。”


    於是其他人就明白了,笑道:“應該的應該的,趙總是做實事的人,那這樣,咱們先去一中看看,那裏有幾十個貧困生名額,叫出來大家一起拍個照留念嘛,也好讓他們感謝一下趙總。”


    趙端澤:“這就不必了,我隻是隨便看看。”他看了眼隊伍,隨意找了位,問道:“這位老師是哪個學校的?”


    那人一愣:“我是三中的。”


    趙端澤點頭:“那就去三中看看,看完了我差不多趕車回市裏,晚上還有個會議。”


    一行人轉道去了三中。


    “三中教育資源和一中二中畢竟不能比,但也是個老學校了,往屆學生也有很多不錯的。”


    趙端澤才進學校,旁邊的陪客沒說兩句,眾人就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趙端澤循聲看過去,見學校的宣傳欄黑板報前麵站著個女生。看背影是個很瘦的女生,站姿格外好看,抬著手臂握著粉筆在黑板報上寫字,旁邊幾個同樣在出黑板報的學生和她站的有些遠,自顧自在說笑,好像是特意說得特別大聲。


    “秦楚老師那麽好的老師都被逼走了,也不知道有些人怎麽那麽大臉還能繼續留在學校裏。”


    “就是啊,秦楚老師太可憐了吧,都怪她!”


    “你們可小聲點,別被人聽見了,人家現在是管紀律的,小心記你名字。”


    “我可不怕,我姐也是管紀律的,寫了名字就讓她給我劃掉唄。”


    幾個人嘻嘻哈哈顯得很吵鬧,寫字的女生卻仿佛把他們當成一群麻雀,手上的字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停滯,寫的酣暢淋漓。


    趙端澤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字跡上,她寫勾的筆畫比一般拖得更長,一點時稍稍帶出的弧度,一豎微微勾起……都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小習慣,是無數次夢裏見過、描摹過的。


    還有那個背影,他記得夢裏那個人也是這樣,對於外界的一切都顯得不在乎,仿佛隻存在於她自己的世界。


    校領導上前嗬斥:“你們哪個班的,午休時間出黑板報吵吵鬧鬧,影響到其他同學休息怎麽辦!”


    說話的幾個學生這才發現這群人,嚇得呆住了,局促不安地互相看看,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校領導心中暗罵,還揚起笑對旁邊的客人說:“讓趙總見笑了,小孩子平時性格活潑是吵了點……”


    他話沒說完,就見趙總急步上前,走到那位獨自站在一邊的女生麵前,強壓著激動般問她:“我是趙端澤,你認不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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