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羊徑曲折,澗溪深處,桃源人家。


    正值春濃。


    桃源穀裏,桃花盛開,蜂飛蝶舞采蜜忙,落英之處,花隨流水飄無蹤。


    這天兒……適合睡覺。桃雁君這麽一想,就毫不遲疑地從屋裏搬出一張竹編躺椅,擺在一株桃樹下,舒舒服服地躺下。


    腰腹間的隱隱的酸痛,讓他白玉般的麵龐上微微顯紅,如胭脂般的顏色竟比頭頂上的桃花更豔麗三分。揉了揉腰,他麵上露出一抹透著甜蜜的笑容,到底不比當年,一夜顛狂這身骨頭已有些受不住,可裴清對他的愛,卻一如八年前,從不見減退半分。


    人生一世,能得一人相偕相老,夫複何求。千丈紅塵,萬裏河山,又與他何幹。


    半眯著眼,桃雁君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一片向著他飛落的桃花,微微張嘴,舌尖一卷,桃花含入了口中,他也閉上了一雙困頓的眼。補一覺,醒來時大概裴清也該回來了。才半日不見,他已開始想念。


    日漸西移,快落山的時候,一個青色的身影從桃林裏慢慢走來,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金紅的殘光照在他半邊臉上,顯出一種異樣的光彩來,任誰見了都要讚一聲,好一個風采翩然的俊朗男子。


    他就是裴清。


    走到屋前,一眼看到搬張躺椅睡在桃樹下的桃雁君,裴清不由寵溺一笑,放下手中一大擱東西,走過去輕輕搖著桃雁君的手,道:“雁君,醒來,睡在這裏要著涼的……”


    如此叫了三、四聲,桃雁君的眼皮子終於動了,微微睜開眼,連裴清的臉孔都沒看清,就下意識的抬起雙手環住了裴清的脖子,迷迷糊糊地給了一個輕吻。裴清一聲低笑,擁住懷裏的愛人,毫不客氣的把這個輕吻加深,直把桃雁君吻得差點要透不過氣來,人才從半夢半醒中完全蘇醒過來,把裴清推開幾寸距離,喘著氣道:“一回來就占我便宜,你啊……真沒出息。”


    裴清一副冤枉的樣子,忍笑道:“你這可是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吻我的,再說……我這點出息早就全用在你身上了,還不滿意,那我晚上可得再加把勁了,拚了老命也不能讓雁君你看扁了。”


    說著話,忽然覺得嘴裏有什麽東西,吐在手心裏一看,是一片已經沒了顏色的花瓣,卷成小小一團,不用想也知道是剛才從桃雁君嘴裏渡過來的。搖搖頭,把花瓣扔了,雁君什麽都好,就是喜歡含花瓣這個毛病總也改不了。以前好奇,也拿了片含了含,一入口才發現這花瓣會一點一點地滲出苦味來,所以裴清總也不明白,雁君為什麽喜歡含苦的東西。


    桃雁君聽他話裏有話,雖是老夫老妻,臉上還是飛紅了,瞪了他一眼,視線轉而落在裴清帶回來的一大擱東西上,道:“你去山外不是買米和鹽嗎,怎麽還有其它東西?”走過去翻了翻,除了米和鹽,還有一大壇子酒、幾味葷菜和一大塊臘肉。


    “我想這一個多月幾乎天天吃素,嘴裏快淡得辨不出味來了,怕你受不了,就買了些葷菜,那塊臘肉也夠放上半個月吧。”裴清笑嘻嘻道。


    桃雁君眯起了眼,笑道:“你嘴裏淡,可別賴我身上。不過……今晚正好是月圓之夜,這酒嘛,倒是買得及時,我也有好久沒有對月飲酒了。”


    “我知道你每到月圓的時候,都喜歡在外麵賞月喝酒,可惜這幾年來我的內傷一直不見好,不能陪你喝,你怕勾了我的酒癮,也跟著不喝。這幾年來你一直不惜耗損功力替我療傷,如今我已好了八、九成,喝酒也無礙了,所以我今天下山特地多跑了十裏,買來了山下最好的酒。”


    “難怪回來得比以前晚了一些。”桃雁君拍開酒封,深吸一口氣道,“好香的酒氣,的確是好酒。快八年沒有喝酒了,今天我們要一醉方休。”


    “不成不成,隻準小酌,小酌怡情,喝醉了,回頭我怎麽能在你身上多多出息一回呢?”


    裴清調笑的口吻,惹得桃雁君羞惱,一腳踹過去道:“誰要你出息,一身臭汗,還不快洗洗去。”


    裴清一邊躲閃一邊笑道:“遵命,我一定洗得幹幹淨淨,再來拚命出息。”


    桃雁君先還裝出一臉惱色,待裴清拿著衣服去了溪邊,他才笑了開來,一臉幸福地將這些東西都拿進了廚房。


    一輪圓月升上來的時候,西邊的天空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在夕陽最後的餘光衝擊下,那輪圓月顯得很小,淺白淺白的,看上去有些淒慘。


    那張躺椅還在桃樹下,前麵多了張桌子,酒和食物散發出陣陣香味。


    兩個人坐在躺椅上,裴清坐相還好,帶著點愜意的坐姿更顯得他風采翩然,而桃雁君就慵懶得多,像是沒有骨頭一樣趴在裴清的肩膀上,一隻手拿著酒杯正要往嘴裏倒,裴清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道:“空著肚子喝酒不好,先吃點東西填一填肚子。”


    桃雁君眯著眼睛笑了笑,鬆手讓裴清將他手中的酒杯拿走放到桌上,等裴清抬手去拿筷子的時候,他突然發力把裴清壓倒在躺椅上,裴清楞了楞了,好笑道:“別鬧,快起來。”


    桃雁君偏就賴在裴清的身上,蹭了蹭裴清的胸口,喃喃道:“真舒服。”裴清的胸膛又寬厚又溫暖,當年他無意撞入了裴清的懷裏,對這副胸膛就生出一種莫名的眷戀,直到現在,有時候桃雁君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愛的究竟是裴清這個人,還是裴清的這副胸膛。


    或許,他先愛上的是這副胸膛,進而愛上了擁有這副胸膛的人。


    對於桃雁君的不合作,裴清毫無辦法,隻能帶著一抹寵溺的笑容,給桃雁君當肉墊。


    天色漸漸暗下,入夜時,風突然刮了起來,時不時,有幾片桃花瓣飄落,有一片好巧不巧地落在了裴清的唇畔,有些癢,裴清正要揮去花瓣,冷不防桃雁君伸出手來拿起花瓣放入了自己的嘴裏。


    “真苦……”好一會兒,從桃雁君嘴裏吐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


    裴清失笑,既然覺得苦為什麽還要含在嘴裏呢?搖搖頭,桃雁君的有些做法,他總是想不明白。


    天黑了,月色也漸漸明亮起來,比之先前的慘淡,現下顯得精神許多,灑下了大片大片的柔和光芒,即使沒有點上燈籠,也無礙於桃、裴二人,都是內力精湛的人,隻要一點點光線,已經能夠看清周圍。


    “餓了……”感覺到肚子裏提出了抗議聲,桃雁君終於舍得從裴清身上爬起來。


    裴清坐起身,整了整衣服,看著一桌的菜,無奈道:“你看,全都冷了。”


    桃雁君無所謂道:“冷了便冷了,味道一樣就好。”桌上除了裴清買回來的葷食,還有他親手炒的兩個素菜,兩碗白米飯。


    “我拿去熱一下。”裴清起身,正把菜都端起來,又讓桃雁君拉了回去。


    “沒關係,又不是不能吃。”桃雁君夾了一筷山筍放進嘴裏,嚼了嚼,滿口都是山筍特有的清香,“這個很好吃,你也來一口。”


    就著桃雁君手裏的筷子,裴清咬了一片山筍,桃雁君看他吃了,眼兒笑成彎月一般,放下筷子,拿起酒杯聞了聞,陶醉道:“好久好久沒喝酒了,都快忘了酒是什麽滋味。”說著,微傾酒杯,伸出舌頭,竟舔了舔酒液,然後咂舌。


    裴清一聲輕笑,道:“你這樣子怎麽跟隻小饞貓似的,有你這麽舔酒的嗎?”


    桃雁君努力鼓起眼睛,道:“我不是饞貓,是酒鬼。”話音一落,猛地脖子一揚,這一杯酒竟讓他一口飲盡,還不夠,順手把裴清的那隻酒杯也拿過來,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啊?”裴清一驚,伸手想攔,卻頓在半空。


    兩杯酒急急地下肚,桃雁君的臉上泛起了一陣酒紅,柔柔的月光灑在他半邊臉上,雖不是什麽絕美麵容,竟也別有一種誘惑,看得裴清移不開眼,氣息漸漸不穩。


    “裴清,我愛你。”


    桃雁君軟軟地靠了過來,倚在裴清的胸膛上,一雙被上衝的酒勁醺得有些迷蒙的眼定定地看著裴清,猶沾著幾滴酒汁的唇緩緩湊了上去。


    仿佛受了誘惑,裴清禁不住地扶住桃雁君的頭,正要深吻,猛地身後桃林中傳出一聲幾乎低不可聞的輕響,他身體一震,轉而將桃雁君環在身前,向後看去。十幾步外的一株桃樹上,不知何時,倚著一個人,一根桃枝從他麵前斜插而過,遮擋了大半的麵孔。


    “對不住,打擾了。”那人見裴清回頭,輕笑著彎腰致歉。


    “誰?”裴清心生警戒,想起身卻被賴在身上的桃雁君所阻。


    “柳芫卿。”回答裴清這個問題的,卻是倚在他懷中的桃雁君,說話的時候,仍是半閉著眼,看也沒看那人。


    那人緩緩步走上前來,對著桃雁君躬身一禮,道:“八年未見,楚桃先生仍記得柳某的聲音,幸之。”接著,又向裴清一禮,“二公子,很久了不見了。”


    “原來是你。柳芫卿,你來做什麽?”裴清臉色變得凝重。


    “二公子離家八載,老夫人甚為想念,思之成疾,芫卿奉命來請二公子回去。”月色下,柳芫卿的麵容顯露得清清楚楚,極美的一張臉,有種女子般的妖嬈,然而從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飛揚氣息卻是屬於男子才有的剛勁,再怎麽美麗,也不會被弄錯性別。


    “母親她……”裴清猛地站了起來,倚在他懷裏的桃雁君驟然失去了支撐,往地上一頭栽了下去,好在裴清反應及時,一把將他撈了回來。


    桃雁君無力地笑了笑,道:“你去吧,當年你背著不孝之名隨我隱居,如今,總不能母病而不顧,坐了這不孝之實。”


    裴清聽得母病,心頭大亂,可再怎麽亂,也沒能忽視桃雁君的不對勁,攬在懷裏的身體似乎已經站不穩,臉色也白得不正常。


    “雁君……雁君……你的臉色怎麽這麽白,手為什麽這麽冷?”


    裴清的話音未落,桃雁君已是一口血噴在他身上。


    “雁君!”裴清失聲大叫,心慌手亂的把桃雁君唇邊的血漬擦去,卻止不住從桃雁君口裏湧出的血,越擦越多。“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酒裏……有毒……”桃雁君勉強說出這一句話,已是氣力不接,喘了幾聲,倒在裴清身上。


    “二公子,對不住了,老夫人有交代,勿必要請得二公子回去,芫卿隻恐二公子倔脾氣發作,不肯回去,隻得在酒中作了點手腳。”柳芫卿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你……放肆!你怎敢……怎敢……”裴清氣極,眼見桃雁君一口又一口的吐血,心裏又慌又痛,“把解藥拿來,我隨你回去就是。”


    “二公子武功超群,若是解了毒又反悔,誰能攔得住您,豈不是要讓芫卿為難,不若二公子還是先隨芫卿回去,楚桃先生之毒容後再解。”柳芫卿的話不急不緩,麵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卻是成竹在胸,不怕裴清不答應。


    “混帳東西,雁君這樣子,能等到容後嗎?隻怕我前腳走,他後腳就毒發身亡,柳芫卿,雁君若有三長兩短,我定不饒你。”裴清嘶聲怒吼,氣得渾身都發抖。


    “二公子放心,隻要您肯跟芫卿回去,芫卿自不會傷了楚桃先生的性命,這裏有一粒藥丸,讓楚桃先生服下,可暫時壓製毒性一年,待二公子回到家中,芫卿自會將解藥雙手奉上。”


    眼看桃雁君連話都不能說了,可見毒性之烈,裴清哪裏還有猶豫的時間,二話不說搶過柳芫卿拿出來的藥,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塞進桃雁君口中,看著桃雁君吃力地咽下,他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桃雁君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藥見效了。


    “裴……清……”


    一聲細微的低喚,讓裴清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緊緊地抱住桃雁君。


    “沒事了……沒事了……雁君……”


    桃雁君看著裴清一臉的擔憂神色,努力笑了笑,道:“別擔心,我……感覺好多了……”


    “二公子,老夫人病勢沉重,不宜久候,您還是快隨芫卿上路吧。”


    裴清怒瞪了柳芫卿一眼,抱起桃雁君,大步走進屋裏,把桃雁君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小心地按了按被角,低聲道:“雁君,你等我,少則半月,多則三月,我一定把解藥帶回來。”


    桃雁君深深地凝視著裴清的麵容,像是尋找什麽,又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心裏,終於,他半閉了眼,輕聲道:“我能照顧自己……你早點回來。”


    裴清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門口,再望一眼桃雁君,終於咬著牙著飛身而去。


    “噗!”


    裴清前腳一走,桃雁君後腳就從床上翻滾下來,一口血噴出三尺遠,按住絞痛欲裂的心口,他一拳打在了地上,泥土四下飛濺。什麽解藥,分明是毒上加毒。


    好狠……真的好狠啊……


    這一拳,打去了桃雁君最後一點力氣,躺在地上喘了幾口氣,在黑暗籠罩眼前的那一刻,沾滿了血的唇畔卻逸出一抹笑來,顯得萬分詭異。


    半柱香後,一個黑影閃進了屋裏,探了探桃雁君的鼻息,確認人已無氣,原還要用手中的刀在要害處再戳一刀,卻被那詭異的笑容一嚇,不敢多留,轉而也出了屋向柳芫卿複命去了。


    黑影剛走,桃林裏又閃出兩個人影來,進了屋裏,其中一個人飛快地塞了一粒藥進桃雁君的口中,又灌了水,看著桃雁君喉嚨處一動,藥丸滾了下去,才舒出一口氣,一把扛起桃雁君,與另一個人飛速離去。


    此時,月色已被雲掩住,夜涼如水,桃花影重,一片寂寥。桃源仍是桃源,隻是再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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