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芹抱著壯月在廊下看雪,主人們練功的水潭裏結了尺厚的冰。中秋與小春邊滑邊打,眼前又是一個來回。


    大過年的垂絲君許了宅裏每人一旬的假日。


    每日隻需有人輪流做好三餐便可,空閑下來的日子驟然變得百無聊賴。


    「小芹!」突然有人喊他小芹回頭,看見垂絲君立在他身後。


    「壓歲。」垂絲君拿出沉甸甸一個錦囊壓到他手上,裏頭是外頭花銷得掉的碎銀。


    小芹自從進了空盟山,雖是下人身份,吃穿上卻都沒落過下乘。饒是如此,他掂著這錦囊依舊有幾分想哭。


    為得不是這袋裏的實數,而是一份感動。


    「你別忙著哭。」垂絲君又開了口道,「去幫我個忙,把常留瑟的鋪蓋衣物都搬到我屋裏。」


    這天午後,常留瑟沒有留在屋裏,垂絲君叫他一同下山。


    說是節前匆忙,未替宅中人員發放利市,然而東主的義務卻不能少,於是決定下山采辦實物。


    這個理由聽來拙劣,常留瑟卻不疑有他。


    等回程已是月上梢頭,垂絲君偏什麽話都不說。


    直待常留瑟沐浴已畢,回房卻發現床上櫃裏空空如也。


    這才叫來了躺在外間偷笑的小芹,一番逼問之後紅著臉、披上外袍走去垂絲君的臥房。


    男人的臥房很大,光是外間就抵得上大半間花廳,卻隻放了孤零零幾樣東西,而常留瑟卻偏是個愛現的主兒,垂絲君從前送給他的那些寶物,都被他拿出來當作陳設顯擺。


    小芹費了好大勁才將它們收拾了,帶過來照樣擺在垂絲君這裏,男人也隻是看著滿屋突然多出來的零亂微微歎氣。


    夜深了,過一會兒就能眼不見為淨。


    洗漱完畢,垂絲君放下外間的珠簾,信手撿了卷書坐在床邊看,但外界的動靜也依舊能上心。


    少頃,他便聽見腳步聲急行而來,及至近前卻又躑躅起來。


    垂絲君曉得外麵冷,於是主動推門出去,正見常留瑟裹著狐裘立在雪裏。


    於是大手一揮,立刻把他攬了進來。


    「為什麽不進來。」垂絲君問他,「不覺得冷麽?」


    常留瑟回答:「我在找我的東西。」


    頓了頓,眼睛已經在外間的博古架上掃了一圈,自然看見了不少數眼熟的。


    垂絲君道:「現在你知道它們在哪裏了吧?」


    常留瑟半天沒有回話,而臉又一路紅到了耳根。


    「為什麽突然要我搬過來?」他輕聲問,「我以為你習慣了一個人居住。」


    「方便看你又要耍什麽鬼心眼。」


    垂絲君半是玩笑地回答,但見常留瑟眼中一淩,又將話鋒轉了回去,「契兄弟之間合該如此,你若不願,我再將你的東西送回去便是了。」


    誰料話音末落,常留瑟便一個猛子紮進厚實的錦被堆中,垂絲君見慣了他的一驚一乍,也慢慢走回到床邊。


    這天晚上二人都已疲倦,又說了幾句話便寬衣歇息,外麵天寒地凍,室內二人慢慢兒擁到一起,倒也覺得溫暖。


    第二天喜薇,依舊是常留瑟起早。


    他輕輕下床,像是要去洗漱,卻中途繞回了自己屋裏,將昨天寫好的信箋卷到柳葉青的腿上,推窗放了出去。


    第二天過得依舊平淡,垂絲君雖然將常留瑟收進房裏,卻沒有意思與他時刻黏做一處。


    春節一過,清明便近在眼前,雪梟送來的巨大金絲楠木被截成兩段放在密室,日前隻是掏出了腔子,尚不及做出進一步的處理。


    而常留瑟也有他自己的計較。


    吃了早飯,常留瑟便帶了小芹騎馬下山,一路上調教了一套說辭給他,等到了城裏便放他去玩耍,自己則轉身朝城外的工事走去。


    殷朱離修道,自然講究陰陽五行,買下的那塊地前望後靠,風水絕佳。


    常留瑟騎馬過橋,遠遠就見一圈兒藩籬,南向築了十來間草房,想來便是工人們歇息之處。


    等走近了,他翻身下馬,要從那藩籬的豁口進去,卻被裏麵走來的一個長工給攔了下來。


    「這位公子請止步,東家說,要造的是道劇以及佛堂,閑雜人等非請勿入。」


    常留瑟擰了擰眉,暗自嘲笑這算什麽規矩,麵上卻還是沉穩道:「便有勞師傅通報你家東主,說常留瑟有事前來。」


    那長工點頭進去了,常留瑟留在豁口等待。


    他朝四下裏張望,一人多高的藩籬似乎是將整塊土地圍了一圈兒,開口的地方都有長工把守。


    殷朱離這次是動了真格,不惜血本地要一圓舊夢。


    常留瑟再想起那摩訶和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心裏就很有一股要看好戲的欲望。


    然而殷朱離卻似乎是有意要為難他,約摸過了兩刻鍾點,都遲遲未見有人出來通傳。


    常留瑟強捺住心頭不悅,變換了好幾種姿勢靠在籬笆上等待,卻不小心把腰上掛著的個金鑲玉火鐮撞在了石頭上。


    「鏗」地一聲,倒是引起了不遠處一群人的注意。


    三四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歪歪斜斜靠在岸邊,一身邋遢短打,看便知是那種遊手好鬧兼不勞而獲的類型。


    這時候見了那個精致的火鐮,便齊刷刷地將目光聚攏過來。


    常留瑟自然明白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腦子裏突然電光火石垃一閃,想好了要怎樣給殷朱離一個教訓。


    他作出一副富家紈褲的模樣,將火鐮放在嘴邊吹吹,又要取手帕來擦,手往懷裏掏,再故意扯斷脖子上掛的一串翠誅玉佛護身符,碧綠的珠子跌了一地,常留瑟文謅謅地吟了一句。


    這時候長工終於來請,他便再不去顧那玉珠,徑自跟了進去。


    殷朱離坐在第一進大殷的工事前麵,看著長工們仔細刨削著本柱。


    常留瑟抓緊了拳頭來到他麵一則,咬著牙齒笑道:「小常見過殷大哥。」


    殷朱離也不與他客套,逕自問道:「找我有何事?不妨直說。」


    常留瑟道:「實不相瞞,昨夜我已經搬入了垂絲君屋中,與他同榻而眠。」


    殷朱離聞言一怔,他本是反對垂常二人有過多交往的,那日自作主張的那一番狠話,無非也是為了讓常留瑟有所收斂,不再作非份之想。


    卻萬萬沒料到,垂絲君不但沒有責怪常冒瑟,反而疼他疼得更緊。


    思及至此,殷朱離卻也不氣惱,隻翻著手上的賬冊子,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們之間的事,我是沒法子管的。就算管了也是好心不得好報。」


    常留瑟這時候忝笑道:「哪裏是不得好報,我心裏現在是很感謝殷大哥的呢。」


    這話說得稀奇,聽得鯉魚「哦」了一聲,倒要聽他分解。


    於是常留瑟舔了舔唇角說道:「說實話,殷大哥前夜的教訓,乍聽之時非常刺耳。小常不是大度之人,當時又驚又惱,隻想著如何掩蓋狡賴,正把剩下的藥瓶拿了去埋掉,回來路上卻遇到垂絲君,著實尷尬了一陣。」


    殷朱離聽了,嗤笑一聲:「倒像是你的作風。」


    常留瑟聽他挖苦自己,並不氣惱,隻繼續道:「我本想找個借日錯開,卻見垂絲君頭上落的雪塵,遠看竟好似老年花白一般。這時候又想到殷大哥所說的『人生本就不長,又為何要處心積慮』,心裏頓時有些悵然,也不知怎麽的,竟就改變了主意將真情實意和盤托出。」


    殷朱離原本是個極不通人情世故的,不屑、也沒有那些心計與人較勁。聽常留瑟口口聲聲說得詳細,就有幾分信以為真,說道:「算你尚有悟性,然而所作所為,叫人立時原諒了卻還是有些便宜。」


    常留瑟頓時苦著臉道:「我的所作所為,固然是欺騙了垂絲君的感情,然而卻也並非如殷大哥認為的那樣全是算計與騙取。我所期待的,不過是垂絲君的一點溫暖。」


    說著,他忽然完全斂了笑容,痛陳道:「我知道殷大哥看麵相的高明,然而小常的這張臉,卻不是天生就長成這副刻薄寡恩的摸樣,我眼深細長、唇角微墜,乃因兒時家境貧寒,父母雙亡,餐餐饑餓又遭人欺辱,這世上一日沒有任何人事值得我展顏開懷……我也想生得一臉福相,然而麵對世間種種欺淩,又叫我如何能笑得出來……」這話說得淒涼,配合常留瑟交換的表情,生生逼出了殷朱離的一點同情。


    然而鯉魚又轉念一想,這番話竟然分明是針對了二人第一次見麵時,自己與垂絲君的那番對談。當時常留瑟並不在場,殷朱離自然以為這話是垂絲君告訴常留瑟的,哪裏知道當初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常留瑟就躲在洞口偷聽。


    此時此刻,他心裏隻想著日後恐怕也再不能與垂絲無話不談了,頓時有些不悅,卻再聽常留瑟說道:「其實我到這裏來,並不僅僅是為了澄清我與垂絲君之間的事,而是想要告訴殷大哥,你所說的那個和尚,我可能已經幫你找到了。」


    殷朱離渾身重重地一抖,雙手緊緊扒住輪椅扶手,仰頭看著常留瑟,竟像是要站起來。


    常留瑟知道魚已上鉤,拚命沉住氣。


    而殷朱離始終未能從輪椅上站起來,隻睜圓了眼睛質問道:「你莫誆我,我如何信你?」


    常留瑟歎道:「其實那天你說舊事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像,隻不敢確定,垂絲君便也沒有讓我隨便開口。後來我托朋友又去仔細查了,才確認那應該就是殷大哥要找的人。」


    殷朱離忙追問:「你可有什麽證據?」


    常留瑟道:「那和尚名叫摩訶,你們相遇是在八年前的深秋。和尚去過陶韜、郡卜瑤和桂頁等地,你們恐怕就是在那一帶認識的。」


    殷朱離顫聲道:「我原本住在桂頁仙湖中。」


    常留瑟立刻舒了口氣,笑道:「多半便是了,真沒料到竟還有這等因緣。」


    殷朱離見他如此肯定,心中反複咀嚼著「摩訶」這個名字,也覺得越來越熟悉,嘴上不由得也念叨起來。


    「摩訶……摩訶?」似乎的確順口。


    這時常留瑟又湊上來輕輕道,「殷大哥若覺得熟悉,小常這就請友人帶和尚來與你一會,不知殷大哥意下何如?」


    殷朱離一直在出神,聽了這句話忽然抬起頭來:「讓我再思考一陣,明日酉時穀底再給你答覆。」


    常留瑟一早就把信寄出去了,哪裏還容得下鯉魚考慮?更何況殷朱離原本就帶著幾分懷疑,若讓他仔細想了恐怕未必上鉤。


    然而一日時間倒還擔待得起,於是依舊不動聲色地答道:「好哇,但是垂絲君本不讚成我貿然與你說明。以是也請殷大哥暫替我保密,待人上門後我自然會對他有個解釋。」


    殷朱離點頭應了,常留瑟便稱要走,這次鯉魚倒主動叫人相送。


    小常也不推辭,與那人一道返回,沿路也不曾閑著,套了些殷朱離日常起居行為的習慣路線,說話間已出了藩籬豁口。


    他低頭看,地上的玉珠子已經一個都不剩,再看橋邊上,那些個混混也不見了蹤影。駕馬過了橋,卻在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裏見到了他們。


    若是要往城裏去,巷子乃是必經之地。


    常留瑟心中了然,卻故意裝出一副狐疑的模樣進了小巷。那四人左右靠在巷子裏,馬匹經過時必然有所刮蹭,常留瑟騎在馬上略微歉意地一笑,不料其中兩人拽著他的腿,竟要將他從馬上拽下來。


    「這是怎麽一回事……」常留瑟捏著嗓門驚叫,一邊順著情勢滑下馬。


    另兩個人立刻取了馬上的褡鏈仔細搜刮。


    一個混混喝道:「你身上的銀錢全部交出來!」


    常留瑟一臉驚恐,從善如流地將身上所有值錢東西掏出來丟在地上,其中一人撿了,另一人則掏出把匕首在常留瑟臉上拍著。


    「富家公子是吧……殷財神的朋友是吧……怎麽就帶了這麽點的東西?」


    常留瑟驚惶道:「殷公子與我曾是舊識……不!是交惡,他自幼體殘而養在深山禮佛修身,這次聽說他要佛道一家,我就特地過來嘲笑一番……壯土若是與殷公子有隙,可千萬不要……」


    「廢話!」混混道,「我隻看你的錢,管你是誰!」說著,竟兀自一手伸進了常留瑟懷中,狠狠地摸了一把,確認沒有私藏之後才悻悻然抽回。


    常留瑟暗中咬牙,麵上還是哭喪道:「我一個訪客路人,身上能帶多少銀錢,自然比不上殷公子殷實……」


    一個混混道:「那殷財神身邊整日圍那麽些長工,哪有你這傻羊這麽好宰?」


    另一個似是受了點撥,接著道:「你既然與他是舊識……不如帶我們去他的宅院!」


    常留瑟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你看那工事之外都要隔著藩籬,家宅又怎麽能由人隨意出入?就算我帶你們去了,宅裏的護院你們又能對付多少?」


    那些混混本就是些不甚靈光的,被他這麽一說,也覺得有幾分薄理,於是懊惱道:「橫堅先宰了你這隻肥羊再說!」說看,就要把常留瑟捆住了往河裏丟。


    常留瑟一聽,慌忙求饒道:「天寒地凍,各位壯士若是要是饒我一命,我倒有個發財的主意——」於是故意遮遮掩掩地將殷朱離明日的行程說了,暗示他們可以綁架勒索。


    那幾個混混聽了心花怒放,卻更不放心讓他離開,還是將他捆了推下河去,常留瑟也不反抗,逕自裝死,隻等到四人離開後才縱起輕功躍出。


    沒關係,報仇便在明日。


    閑來無事,不如出去走走。


    第二天午時起,常留瑟便有意纏著垂絲君。


    說是宅子裏儲備的食材用盡,他便央求著要親自去山下買辦,正巧垂絲君也要補些木工用的器具,二人結伴下山,各自辦了事,又約好在城內某處會合,順便探望殷朱離的工事。


    將近酉時,二人過了橋去,卻見藩籬閉鎖。


    「東家今日要回山裏,已經動身有一段時間了。」守門的長工如是回答。


    常留瑟道:「殷大哥用的輪椅,等到山腳下爬還有一段時候,不如我們快馬趕上,說不定還能陪他一程。」


    垂絲君點頭應了,二騎掉頭便往山腳去。


    殷朱離策動輪椅往山腳行進,隻要到泉邊就可化回魚形,順流遊入穀中。


    然而水聲明明己到了耳邊,他卻見幾個紅紅綠綠的混混從石後走出來,手上拿著刀具粗繩、麻袋等物,分明來者不善。


    殷朱離暗忖不妙,加緊了想要逃進水裏,卻被其中一人眼急手快地拉住,獰笑道:「殷財神,這麽著急要去哪裏啊?」


    殷朱離細瞧那幾人,發現是經常在工事藩籬外遊蕩的混混,心中便明白會遇上什麽事,也知道著急無用,於是鎮定道:「你們是誰?想幹什麽?」


    然而鎮定對於混混也是沒用的。


    常留瑟與垂絲君趕到的時候,正見幾個混混拖著個碩大的麻袋想要離開。


    地上零星散落著幾滴血跡,岩石後麵露出了木輪的一角。


    垂絲君蹙眉道:「輪椅!」下個瞬間太鳳驚藍出鞘,常留瑟也從懷裏抽了短刀,那群混混見了常留瑟,俱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然而未及開口,就都被手起刀落地解決了。


    垂絲君本就是殺手出身,手下不留餘地,所以等殷朱離青著臉頰從麻袋中爬出來,所能見的無非是一地橫屍。


    「殷大哥你沒事吧……」常留瑟摔了匕首扶起殷朱離,看見他頸上臉上俱是擦傷瘀痕,腕上甚至還婉蜒落下幾道血跡,心中甚是小小的快意。


    垂絲君將輪椅椎了來,二人力把殷朱離小心移回座上。


    又等鯉魚喘氣回神,才聽他將經過敘說了一遍。


    「這些狂徒,死有餘辜。」常留瑟懼恨地念道,「無論如何,殷大哥受傷是事實,今晚就請到我們宅裏休養。」


    垂絲君意外常留瑟會做出如此豁達的邀請,下意識地朝他望了一眼。


    這個舉動卻收入了殷朱離的眼中。


    「不必了,小傷而已。」鯉魚淡然推辭,「我還有事要回穀去辦。」


    垂絲君聽出了這話裏對自己的疏離態度,再想到殷朱離曾對常留瑟說過的狠話,還以為自己也被一並兒記恨進去,一時間尷尬著不知該如何說話。


    而常留瑟倒在這時安慰似地握了他的手,悄悄道:「殷大哥既然另有要事,我們也不方便強留。」


    殷朱離見二人這番親密,聯想起昨日,常留瑟所言之事八成不假。


    自己分明一番肺腑之言,到頭來反而裏外不是人,頓時心灰意冷,暗暗決定不再淌他們的渾水,立刻就要掉頭轉回泉水邊上。


    常留瑟緊走幾步道:「殷大哥,讓我送你一程。」


    垂絲君未動,而常留瑟倒顯得殷勤爽利,推著殷朱離到泉邊,又扶他走進水裏,目送著鯉魚離開,才又轉身笑道:「大哥,我們也該回去了罷。」


    說著就去牽馬,而男人卻立在樹下不動,常留瑟將芒青牽到他麵前,這才看清男人麵上一派肅穆。


    「你前夜不才與他爭吵過麽?怎麽突然殷勤起來?」垂絲君問道,「該不會又在耍什麽心眼吧。」


    這話聽得常留瑟背上一陣冷汗,倒把心橫了,大著膽子笑道:「這都被大哥你看出來了,小常佩服。倒不知大哥以為小常這般心計,又是所為何事?或許是我又看上了殷大哥,開始想要討他歡心了……」


    垂絲君其實隻是憑著直覺隨口一說,並沒有根據,見常留瑟竟有幾分認真,便掐了話題道:「我隻是隨口,不用當真。」


    常留瑟暗中定了神,又接著說道,「殷大哥之所以會如此冷淡,恐怕還是在氣我玩弄心計。俗語說解鈴還需係鈴人,這事自然需要由我主動,大哥你就別管了。」


    垂絲君歎道:「希望你能解開便是了。」


    回了山宅,二人將東西交由粗使們打點,等到用過晚膳,常留瑟趁天色末晚,拿著一盒傷藥下了穀去。


    殷朱離坐在輪椅上,細瘦的五指輕輕拂過藥盤上一排蔓形裝飾,嘲笑道:「這盒傷藥本來就是我調了給垂絲君的,怎麽又拿回來了?」


    常留瑟拍了拍腦袋,吐舌道:「我就忘了殷大哥本就是藥師……不過即便是藥師,獨自上藥是否也多有不便?」


    「不妨事。」


    殷朱離揚了揚手腕,顯出包紮仔細的一段白布。


    「我已經做了處理。」


    常留瑟笑道:「這便好,垂絲君也關心殷大哥的傷情呢。」


    殷朱離聞言反而皺了皺眉。


    相較於垂絲君忽然變得暖昧不清的態度,常留瑟卻能夠坦率承認自己的錯誤。


    殷朱離向來隻對單純的事物情節抱有好感,在這件事上,反而欣賞起了常留瑟來。


    他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才又說道:「方才之事,忘了道謝,若不是你與垂絲君趕到,我恐怕已被綁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常留瑟立刻推讓道:「小常未敢居功。若不是垂絲君說要來看看工事,我們恐怕也遇不上殷大哥。」


    說到這裏,突然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殷朱離一眼,道:「更何況,我今日本就應該來看殷大哥。」


    殷朱離立刻明白了他所指之事,忽然變得局促不安起來,說道:「你若真有把握,我也很想見見那摩訶和尚。」


    常留瑟終於遂了心願,單純地眉開眼笑起來。


    他又坐了一會子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又攬下活兒,說要負責殷朱離來回山裏的安全。


    鯉魚懶得與他爭辯,也就由著他去。


    常留瑟高高興興的從崖底上來,被正月的冷風一吹,心中卻突然有了些茫然:自己花了這些周折將摩訶和尚帶到殷朱離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麽?撮合顯然不是本來的目的,然而撮合之後再報複的拆散卻又顯得荒誕——尤其在眼前的狀況下,殷朱離似乎又並不那麽惹人討厭了。


    他這樣想著,方才的勝利的興奮便消失得無蹤,即便是後來回了屋內歇息,在黑暗裏被垂絲君壓在床上動作,也覺得性趣缺缺。


    似乎是頂了牛角尖,非要想個透徹不可。


    然而事實上,他卻不是個凡事都能看得通透的主兒,等到衣服卸完了之後,整個人就好像在沸水裏煮了似的活魚,撲騰起來。


    ***


    時間很快又過了七八日,事事都回歸了正軌。


    常留瑟例行習武的同時,每隔一日便下山護送殷朱離往來於城穀間。


    如此以往,兩人的關係便寬動不少,而元宵也近在眼前了。


    當日正午飯後,常留瑟抱了劍坐在亭裏出神,忽然一道綠光撲閃到他麵前。


    小常忙歪了肩膀叫小鳥停過來,一邊取下它腿上的信箋,是說季子桑已帶著摩訶和尚來到附近。


    今日正應該是殷朱離回穀的日子,隻要經過安排,順利見麵不成問題。


    倒是垂絲君那裏,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的先斬後奏?既然已是遲了,那便幹脆來個船到橋頭自然直,一切權到晚上再說。


    申時末,常留瑟從山宅出去,城裏街上已架起左右兩排竹竿,係了彩綢,挑著各式各樣未亮的燈籠。


    他一直穿過城,來到東向城門口,天色這時開始晦暗。


    他係了馬匹,團手立在冷風裏,一直等到守門的高呼了兩遍「關城門了!」這才隱約看見遠處驛道上行來風塵仆仆的兩個人影。


    殷朱離坐在藩籬邊的一株梧桐樹下,頭頂光禿禿掛了一片棕褐色的刺果——如他現在的心情。


    常留瑟騎著馬緩緩過橋而來。


    「今天怎麽來得晚了?」殷朱離不客氣地問道,看著小常將馬匹牽進藩籬,又拿來一條毯子搭到他腿上。


    常留瑟笑道:「城裏正布署燈會,走街的人也多,於是就遲了點。」


    城並不大,即便是摩肩繼踵的程度下,橫穿也不需要半個時辰。


    殷朱離想見這其中該有貓膩,卻也懶得與常留瑟計較,隻吩咐道:「我們走罷。」


    常留瑟應了聲,繞到後頭推動輪椅。


    二人過了橋,朝城裏走去。


    雖然已過立春,酉時中的天卻還是沉著墨染。


    小城街道上各色花燈齊亮,共同躍動出新年熱烈的光景來。


    常留瑟推著殷朱離走過最熱鬧的街道,小心避開人潮。


    垂絲君囑咐他帶殷朱離回山宅過節,然而若要談論元宵的氣氛,又如何比得上眼前這條五光十色的長街!


    「殷大哥,我做主,咱們不要這麽急著回去。」常留瑟從後麵探頭說道,「山上冷清得緊,先在這裏湊個熱鬧可好?」


    殷朱離嘲笑他的孩子氣,再看滿頭燈花,卻也多少襯出了些山裏的寂寥,於是與他約法三章道:「你且去玩,但是猜出十個燈謎就要隨我回去。」


    常留瑟痛快地應了,邊推著殷朱離到竹架下麵,專尋那些別人解不出的燈虎來猜。


    殷朱離坐在輪椅上,猜不著燈謎,抬眼盡是行人的前胸後背,少時就覺得無聊,兀自推了輪椅到暗處,靜靜看著大家嬉鬧,卻也覺得平和而溫暖。


    回想起自己水府的冰冷,心裏又不自覺地期盼起了某個人的到來。


    他隻是感歎了一會幾,回神過來哪裏還見常留瑟的人影?殷朱離左右張望了一陣,又抬頭看見月上半天。


    他不準備尋找或者等待,很幹脆地推著輪椅朝城門而去。


    長街的盡頭,燈火立刻暗淡落去,四下裏隻掛著五、六盞尋常燈籠。幾個走牆的婦女邊走邊叨念著祈福的語句,地上剩一地爆竹的紅紙,空氣中殘留著火硝的氣息。


    殷朱離搖著輪椅,在一地春節的碎屑上行走,約莫行了二十丈的距離,隱約看見前麵有一個身影,匆匆忙忙像是在尋找著誰。


    周圍不甚明亮,殷朱離的雙眼卻在瞬間被一身破舊的袈裟刺痛。


    「摩訶——」他試探著叫這個名字,聲音不大,但周圍很靜。


    他看見那袈裟停住腳步,回望,卻又突然回過身去,竟想要跑開,且幾步就逃進了陰影中。


    坐在輪椅上來不及追趕,殷朱離隻能大喊一聲:「和——尚——站住!」


    那高大的背影抖了抖,但確實停住了腳步。


    常留瑟看著殷朱離走出長街,季子桑也已將摩訶和尚留在了城門附近。


    剩下的見麵便隻能聽憑自然。


    「我不明白,你讓他們兩個見麵,對你究竟有什麽好處?」小季立在角落,手心裏抓著一粒牛膠糖,他咯咯笑著剝了糯米紙兒,用指刀切了一半塞到小常嘴裏。


    常留瑟伸舌卷了軟糖,困惑地回答:「最初是想看他們的好戲,可是越到後來,就越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麽。」


    小季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想不明白,我倒是能夠替你想明白呢。」


    常留瑟笑道:「你倒是幫我解釋看看。」


    小季道:「我說你就是心軟,吃苦不記苦。別人損你那麽多,你轉身就忘了,反而倒替人家做起媒來。」


    常留瑟反駁道:「我已經叫他被那些混混欺負了。算起來倒也該扯平了。」


    季子桑嗤笑:「別在我麵前裝大度了,要我說這筆帳還直沒完。你想,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那殷朱離為什麽憑空就認定你是一個歹人?」


    「麵相啊!」常留瑟答得毫無猶豫,卻被小季狠狠拍了一下腦袋,嘲笑道:「你還真信?明擺著是殷朱離看上了垂絲君,這才有意無意地要中傷你。」


    常留瑟驚道:「怎麽可能,那和尚是來做什麽的?」


    季子桑冷笑道:「對啊,你把人家大老遠地拐來是要做什麽,說不定和尚道士隻是尋常的朋友,你倒是玩起了拉郎配來。」


    常留瑟道:「你才是胡說,殷這裏對垂絲君明明沒有那種意思!他對那和尚的態度你是沒看見……」


    小季見他有些急了,又安撫道:「你且別急,這事也許是我看走眼了。或者那殷朱離是兩邊都看得順眼也未可知。」


    常留瑟聽了,愈發覺得荒誕:「還有人能同時愛上幾個人的?」


    「當然有啊。」季子桑指了指自己道,「我不就是?」他扳著指頭數道,「你、垂絲君、歸塵主人……」


    常留瑟連忙捂了他的嘴,低聲道:「小聲點兒罷,也不怕被他們發現。」說著,又探頭出去看和尚道士的動靜。


    小季嘻嘻笑著隻顧玩小常鬢旁的一縷長發,好像剛才說的隻是玩笑話。


    那和尚似乎是被殷朱離纏住了,二人依舊在原地絮叨些什麽。


    常留瑟聽不清,於是依舊回來與小季說話,無非是交待一些最近發生的瑣事,卻刻意隱去了自己與垂絲君表露心跡的那一節,末了還長歎一口氣,說道:「我還不知道怎麽把和尚的事告訴給垂絲君呢。」


    「這事好辦!」季子桑爽快道,「摩訶和尚過來的事,盡管推到我身上,就說是我從你這裏聽說了和尚的事,擅自找了人帶來。」


    常留瑟點頭應了,又勾起另一樁疑問來:「你究竟是如何把和尚帶到這裏來的?總不是直說了要帶他來看老情人吧?」


    季子桑但笑不語,伸手到荷包裏摸了兩片大大的紅色魚鱗來。


    常留瑟立刻咂舌道:「你這樣,估計要把和尚嚇壞了吧?」


    小季剛要回話,不遠處和尚道士的說話聲突然止了,隨即有車轍聲緩緩朝這邊過來。


    季常二人忙要躲進暗處,卻聽和尚的聲音拐了彎地過來:「二位施主,時辰不早,也請現身罷。」


    說著,摩訶推著輪椅便出現在了二人麵前。


    「摩訶大師。」


    常留瑟與那和尚素來不合,這次見麵卻不得不好聲好氣,幸有小季體貼地檔在前麵,多少減輕了幾分尷尬。


    「有勞二位牽線,我才能找到這個『舊友』。」


    輪椅上的殷朱離麵色蒼白,「舊友」二字倒像是從牙縫裏嚼出來的。


    他身後的摩訶和尚則薄有幾分無奈,黑著臉說道:「我們方才約定,共同監造完城外廟宇,並在這段時間內將舊事厘清。」


    小季問道:「大師決定留在這邊廟堂裏了麽?摩尼寺那邊又該如何處署?」


    和尚回答:「貧僧隻為修廟積德,卻並無打算長留此處,等到塵緣一了,自當退歸摩尼。」


    話說到這裏,一邊的殷朱離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常留瑟忙打圓場道:「時間充裕,我們不如回了山再說。」


    此時月近中天,眾人點了頭,便往山上行去。


    為了隱蔽,垂絲君隻叫人在春節點亮宅燈,其餘日子即便元宵也不能開例。


    於是入了深山黑闋闋一團,心情不好的二位愈發陰沉,就連常留瑟都憑空地憂心忡忡起來。


    又轉了幾個彎,幾株古木的掩映下,山宅便在眼前。


    讓常留瑟感到驚訝的是門開著,一個高大身影立在陰影裏。


    常留瑟的晚歸並沒有什麽值得擔憂的地方,以他現在的實力,江湖上已鮮有匹敵。然而垂絲君依舊不自覺地等在門口,候著個合理的解釋。


    直到遠見了來人,反而把這個初衷給忘記了。


    「這是唱的哪出?」他問常留瑟,「總不見得是你跑到臨羨去接過來的罷?」


    常留瑟剛要開口解釋,倒被季子桑槍了先道:「垂絲好友!我是來討還你欠的那一幹人情債的!」說著三兩步走進門內,抓了垂絲君的胳膊就去解釋和尚的事。


    常留瑟則請了和尚道士進門,迎到正廳裏,一邊又吩咐了幾個老頭去張羅客房。等到打點妥當,小季與垂絲君也正好進來。


    常留瑟立刻起身插到二人中間,卻又怕垂絲君責備自己小器。


    然而男人神色平靜,也不去管常留瑟的反應,逕自對和尚道士說:「二位之事,我已大致聽小季說了,末曾想到竟是這樣湊巧。大師既然然留於此地,不如就住在宅內,也好有個照應。」


    那摩訶和尚對垂絲君的印象尚算不錯,也就應了下來,老樸們很快呈上了溫好的元宵,眾人便各自取用了些,點心做得精巧,搭配的餡料彩名,尚能透露出一絲節日的喜氣。然而偏偏叫了這幾個各懷心事的人聚在一起,吃出一片疑雲密布,令人喘不過氣來。


    席上常留瑟幾次試圖與垂絲君搭訕,都被男人淡淡地敷衍了去。


    那模樣既不像是生氣,卻也不如平日裏和悅,竟帶著些儒士文生的憂鬱,直看得常留瑟心中如貓抓,恨不得撲上去壓倒。


    用過了晚膳,眾人又寒喧幾句,便各自收拾沐浴。


    垂絲君讓常留瑟洗了,自己則先回屋去。


    等常留瑟披著頭發走出來,卻見男人立在園中的桂樹下麵出神。


    他走過去輕輕問道:「大哥可有心事?」


    垂絲君明白是誰,也不抬頭,低聲道:「讓殷朱離與和尚見麵,歸根結底還是你的主意吧?」


    常留瑟知道瞞不過他,幹脆承認下來,同時補充道:「我事先征得了殷大哥同意的。」


    垂絲君沒有出聲責備,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歎道:「見麵又能如何?一個和尚一個道人,不過是暫時擁有了披此,很快又是一場分離。」


    常留瑟不想從垂絲君口中聽到如此消極的言論,猶豫了一會兒才慢慢上前,環住了男人的後腰。


    「小常會永遠陪在大哥身邊,碧落黃泉,常留瑟與垂絲君,永遠不談分離。」


    說著,他把頭貼到男人寬闊的肩上。


    這無稽的誓言讓垂絲君覺得好笑,但細細品嚐,卻又覺得說不出的溫暖。


    他反捏了手臂拉到身前,四目相望,竟覺得常留瑟比任何時候都要美好可愛,下個瞬間,是他主動低頭,吻上了常留瑟的嘴唇。


    常留瑟渾身激靈,這是繼初夜的狂亂後,垂絲君第一個主動的親吻。


    那濕熱的溫柔複蓋在唇上,擠壓著進入,攪亂了氣息與神誌,甚至也汲取了體力。


    常留瑟將手環到男人項上,整人略嫌無力地向後仰著,張開雙唇接受侵略。


    也不知吻了多久,二人慢慢分開。


    常留瑟在雪地裏站穩了,看垂絲君從身後變戲法似地拿出一盞淡黃色的紙燈籠來,也不是什麽別致形狀,風箱般能折疊的紙腔內插著一截臘燭。


    垂絲君點燃了臘燭,將燈塞進常留瑟手中。


    「元宵沒有燈總是不行。」他說,「這是我做的。」


    常留瑟抓緊提手,低頭看了許久,突然一口吹熄了燈燭。


    垂絲君猜不透常留瑟的想法,隻當他不喜歡這麽樸素簡陋的東西,心中頓時有些失落。


    這時候又聽常留瑟說道:「這是你真正送我的第二樣東西,就算是裏頭的蠟燭,我也舍不得用,拜托你給我一樣永遠也用不壞的東西罷。」


    男人啞然失笑道:「我給了你那麽多東西,你怎麽說這才是第二件?」


    常留瑟輕笑了一聲:「你給的禮物,第一件是壽桃,第二件便是這燈籠。那些尋常寶物隻能算是辛苦錢,怎麽能和大哥的心意相比較?」


    這話說得熨貼,垂絲君雖不願表露心跡,卻默認了小常的這番解讀。


    兩個人立在桂花樹下靜靜地相擁了片刻,一同進了屋內。


    也都沒留意到,一排樟樹後麵的月門裏,季子桑幽幽地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遠望著。


    ***


    正月十六開始,山宅裏所有人的生活便因為訪客的到來而發生了多少的改變。


    摩訶和尚還算沉穩,而季子桑卻不容易對付。他說要在中原停留玩耍,便整日纏著垂絲君與常留瑟嬉鬧。


    垂絲君無奈,幹脆又準了常留瑟一旬的假期,叫他陪著小季。於是兩個鬼靈精在一起混亂地過了幾日,和尚與道士的事反而湮沒去了。


    直到有一日黃昏。


    「摩訶大師,大師他說他要走!」小芹慌張地在門口稟告:「剛才大師和殷公子回來,兩人在屋子裏說了幾句,大師突然怒氣衝衝地奪門出來。說是要立刻回去摩尼寺,幾位老伯與小季好歹將他勸住,現在人正在正廳。」


    「摩訶和尚?怒氣衝衝?」垂絲君重覆道,「什麽事會讓他動怒?」


    常留瑟也好奇道:「也不知道殷大哥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話。」


    「我說要雙修。」


    殷朱離異常平靜。


    好事不好事的人都聚到了正廳,摩訶和尚黑著臉坐在上首,殷朱離與他相隔了四個人遙遙相對。


    「雙修?」常留瑟失聲笑道,「殷大哥竟然說要和大和尚雙修?」


    眾人聽了,多少也有點驚駭,少頃之後又覺得好笑,卻都憋著悶氣不敢出聲。


    隻有小芹一人槽懂,扯蓍和尚的衣袖問道:「大師,雙修是什麽?」


    摩訶和尚這時已回複了鎮定,略微別過臉去,低聲道:「我所知道的雙修,乃是密宗的一個法門,需要男女雙修……」說到這裏便又沉默了去。


    季子桑立刻笑道:「難道大師是以為殷公子在向你求歡?怪不得要惱羞成怒了。」


    此話一出,四下裏悶笑立時止了。


    這本該是和尚道士私下的體己話,卻被一個外人當眾說得清楚明白。


    在場之人齊刷刷地觀望,猜測鯉魚接下來會有何種反應。


    殷朱離也微紅了臉,怒瞪了季子桑一眼道:「道家雙修確有陰陽和合之說,卻並非單純的房中術,更何況我說的根本不是道家雙修,你們自己要往那方麵想,卻別把我也抹黑了!」他說得氣急,這反而勾起了眾人更大的好奇。


    常留瑟湊上去小心地問道:「小常魯鈍,不知殷大哥所指雙修之事,究竟是……」


    殷朱離不耐煩道:「佛道雙修。」


    一群人對雙修之術不甚了解,佛道雙修更是前所未聞。


    唯有摩訶和尚立刻明白了過來,眼皮重重地跳突一記,麵上露出尷尬之色。


    「你們當我修建佛堂道觀是做什麽用?」殷朱離冷笑道,「七年前我與他的道佛之爭沒有結果,這次本就是該做個了斷。雙修之中切磋,不正是最合適的選擇?」眾人皆恍然大悟地點頭。


    摩訶和尚臉上更是陣青陣紅地變幻莫測,坐在一旁的小季小常二人暗中交換了眼色,都看明白了這是怎麽樣一個局麵。


    而摩訶和尚動了幾心,而殷朱離卻別扭嘴硬,所以一個才將單純的佛道雙修看作陰陽和合,而一個卻又死不認帳,導致和尚尷尬無比,自然想到了要退卻。


    正廳中沉寂了片刻,一直作壁上觀的垂絲君這時候圓場道:「雙修之說,世內世外表意不同,摩訶大師身為釋教弟子,佛門本身並無雙修之說,會有此番誤解也在情理之中。」


    季子桑立即附和道:「其實佛教密宗亦有雙修的說法,確實與陰陽和合有關,大師作此番聯想倒也正常。」


    眾人以為這是在替和尚說話,卻見季子桑薄唇一抿,又生生掉轉了話頭道:「然而別人視雙修為登仙之路,和尚卻避若洪水猛獸,敢問這裏麵又有什麽緣由?莫不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見淫之人心中——」此話犀利刻薄,聽得在座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而摩訶本人更是再坐不住,青著臉站起身來道一聲「告辭」,便向門外走去。


    眾人來不及挽留,人已經走了好幾步,到了殷朱離身後,卻冷不防被鯉魚一把抓住了衣袖,喝問道:「你又要往哪裏去!」


    和尚雖然一驚,但未極收住腳步,竟將殷朱離從輪椅上帶了下來。


    殷朱離雙腿無力,離了座便歪斜斜往地上倒去,額角在桌沿上磕了一記。


    「冬」地一聲,眾人心驚膽戰,邊上的棋叟與小芹慌忙將鯉魚扶起,而摩訶和尚也就此定定地站住了。


    殷朱離撞得不輕不重,額上隆起了一個銅錢大小的腫塊,中間一道橫口,滲出血來。


    廳裏頓時有些混亂,垂絲君讓棋叟檢查傷口,自己則將愣在一旁的摩訶和尚帶到了外麵說話,餘下幾個仆役知情識趣地退下,最後隻剩下常留瑟與季子桑留在正廳裏,麵麵相看,最後竟然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小常嗔道:「人家已經頭破血流了,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小季反問:「那你笑什麽?」


    小常道:「我隻是笑那個傻和尚被鯉魚吃定了。」


    季子桑搖頭道:「我倒覺得鯉魚未必真要定了和尚,不過隻要有我在,無心也能變成有心。」


    常留瑟驚訝道:「你又在想什麽鬼點子?我已經不想報複殷朱離了。」


    小季瞪了他一眼:「誰為你做事呢!我是真心想撮合這對,剛才的事會鬧成那樣,都怪我多嘴,自然也需要我來補救。」


    常留瑟心裏全然不相信這番言論,隻在口頭上敷衍道:「那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第二日清早,常留瑟提著劍往練功場去,路上經過廚房,遠遠聽見一陣吵鬧聲。


    走過去看,原來是茶叟堵在門口不讓小季進入廚房。


    「為何不讓我進入?」季子桑豔麗的臉上如結霜雪,「難不成你們還缺我做一鍋湯的食材?」


    「這倒不是……」茶叟一時語塞。


    垂絲君本人曾吩咐不讓季子桑靠近廚房水源,提防他興之所至,下些稀奇古怪的藥物來捉弄別人。


    這種理由,顯然不能擺明了說,小季一番逼問之下茶叟吞吞吐吐,這時候見到常留瑟,如同見了救兵,忙將事情的經過悄悄交待了一遍,請來他做個決斷。


    常留瑟問小季:「一個大清早的,熬湯倣什麽?」


    小季答:「不就是昨天和你說過的補救麽?我準備先看看殷朱離的傷勢,順便就熬些補品給他端去。」


    常留瑟點頭道:「這倒是一件好事,要不這樣吧,我和你一起做,茶叟便不會有意見了。」


    說著就轉頭去看老頭的反應。


    茶叟的本意是不讓季子桑在夥食上動手腳,現在有常留瑟替他看著,出了事也有人扛著,於是點頭同意,放人入了廚房。


    山宅的廚房,是由三間大屋構成的,存放著集日一並采辦來的蔬果幹貨,以及一些食療藥補中經常要用到的藥材,容易腐敗變質的肉食則放在地下的冰窖內。


    小季進了屋,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條來,上麵歪歪斜斜地列著一溜食材藥材。


    二人便分頭尋找,用竹籃裝好,末了又從冰窖取了塊硬梆梆的牛肉來,這才慢悠悠地往灶堂走去。


    常留瑟蹲在水缸邊洗萊,季子桑用內力將牛肉化開,卻發現手邊根本沒有合適的刀具。


    「等我去找一找。」


    常留瑟起身走進內室,還不知道從哪裏入手,外麵忽然又喊了聲道:「別找了。」


    出來一看,小季已經用鋒利的指套將牛肉切成薄片一張張巴掌大小,透得過陽光。


    「這倒是省事。」


    常留瑟愣了一愣,湊過來拈起一片仔細觀看,「上次連石頭都切得動,這些肉更是不在話下了。」


    季子桑得意道:「那是自然。說到上次那些石頭,我給你配製的那種藥汁,你是否已經開始服食?」


    常留瑟答道:「還沒呢,不是要等半年才有效麽?」


    小季掰著指頭推算給他看:「半年早到了。照你現在練功的進程,很快便能達到垂絲君的要求。到時候他再拖你出去送死,斷然不會再有好命全身而退了。」


    常留瑟點頭道:「所言極是。」


    想了想又問,「那裝藥汁的瓶子式樣有些古怪,我想換個普通的模樣,才不會引起垂絲君的懷疑。」


    「這倒是沒什麽不可以的。」季子桑答道,「隻是那些藥汁無色無臭,從外觀看來與清水無二,我倒怕你自己搞不清楚,弄錯了便糟糕。」


    常留瑟笑道,「我分不清楚,自然會找你幫忙分辨啊。」


    小季撇了撇嘴:「我的辦法便是找個活人來試驗——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手段。」


    常留瑟連忙搖頭道:「那我還是算了罷。就我這粗性子,一準會搞錯。」


    說著,歪了歪腦袋將食材一樣樣放進紫砂燭鍋子裏,端到灶膛上。


    這時候屋外起了一陣穿堂風,將季子桑擱在案頭的流水帳本吹到了半空,被常留瑟一把抓住了按回桌麵,順手從懷裏取出一團綠色的玉石壓住。


    季子桑抬眼,嘖了一聲道:「好精巧的骷髏,哪裏弄來的?」


    常留瑟故作不經意地「哦」了一聲:「是垂絲君給我的鎮紙啊。」


    小季喘笑道:「這東西要是被垂絲君看見了,不打你個皮開肉綻?和我也不說實話,不夠朋友哦。」


    常留瑟也不緊張,笑著反問道:「你倒說說這是什麽?」


    「我說……」季子桑似笑非笑地拿起那個骷髏,轉了個角度,露出顱後一串細小的文字。


    「梵語。」


    他指著說道,「屍——陀——林主,你怎麽解釋?」


    常留瑟這才不緊不慢地笑道:「是從屍陀林裏順出來的,你看看是不是上品?」季子桑放在手上揉了揉,笑道:「不僅是翡翠的,而且還是屍陀林專用的信物。你莫不是從屍陀林主身上順出來的?」


    常留瑟哪裏知道這許多,吐了吐舌頭再編造不出什麽謊話,又聽小季說道:「有件事我本不準備告訴你的,臨羨附近的道兒上傳言,屍陀林主正在尋找那個殺了明妃的年青人——也就是你。」


    常留瑟嚇道:「哈?找我做甚,尋仇麽?」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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