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麽,吃飯吧……我喂你。」


    常留瑟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飯菜,放在嘴角吹涼了,送到被捆在床上的垂絲君嘴邊。


    男人視而不見。


    「吃一點吧。」常留瑟柔聲哄道,「吃了才有力氣恨我,你沒必要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於是,依舊拿了勺子來湊他的嘴。


    飯菜誘人的香氣到唇邊,似乎是一種別樣的引誘。


    垂絲君慢慢張了嘴,常留瑟急忙將飯萊喂進去。


    男人異常的欣慰,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卻仿佛早已經計劃好了的,突然又將口中的東西盡數吐到常留瑟臉上。


    「充滿了屍臭的飯食,隻能叫我惡心!」


    常留瑟沒有與他爭執,默默將碗放下,伸手抹去臉上的飯粒,再將飯碗端起繼續道:「吃飯。」


    洞外偷看的守衛在心頭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原來這次的明妃,也隻不過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平凡人。


    從襲擊了屍陀林主的那天開始,垂絲君就被軟禁了成為常留瑟的禁臠。他居住在常留瑟的洞裏,每天灌下限製行動的藥劑,或者幹脆被捆綁起來,洞外也左右守著數十名教徒,時刻戒備,監視著他的行動。


    常留瑟之所以要留下他,隻是單純想將他拴在身邊,兩人相處得反而比過去更加緊張。


    垂絲君不僅不會主動與常留瑟接觸,甚至懶得看他一眼。而常留瑟的笑容越來越少出現,各種各樣的傷痕卻在與日俱增。


    在這段時間裏,屍陀林主也安靜得詭異,他再沒有主動來尋找過常留瑟。反倒是小常幾次找上門來,想要試探他對垂絲君的態度。


    直到見了麵,卻又含糊地說不山什麽,到最後幹脆提著酒去,每每找些借口要與屍陀林主一醉方休。


    而每當酒醉之後,他便會大大反常地主動抱著屍陀林主訴說,說他與垂絲君之間拉拉雜雜的大小瑣事,說老頭子們與小芹,說鯉魚與摩訶,說季子桑與歸塵主人,說一切他曾經經曆過的事、認識的人。


    屍陀林主同樣反常地留在了林中,隻為日日傾聽常留瑟的醉話。


    其間他也在觀察留心,看見常留瑟的頸上、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痕、新鮮的紅印與青腫,顯然是在這幾日主動求歡的時候,垂絲君所給予的無情傷害。


    聽先前派過去的小蕪講述,這幾日常留瑟雖然受了傷,卻一直反過來服侍著垂絲君——男人被拘束著,端茶倒水甚至喂飯如廁都是在常留瑟的佐助之下才能完成,這讓生性高傲自尊的垂絲君惱恨不已,一旦得了機會,便狠狠傷害常留瑟的身心。


    屍陀林主也看見常留瑟的臉色一日日的慘綠起來,最後幾乎就能夠透過薄薄的表皮看見其青藍色的血脈。


    鎖骨上的新舊傷勢,讓他嚴重地蜷起了上身,幾乎所有已經調養好的毛病又都開始發作。


    常留瑟咳,撕心裂肺地咳,卻執意不讓任何醫官藥師為他診療,甚至就連端來的藥汁也拒絕服用。


    屍跎林主猜想,常留瑟正試圖用一種楚楚可憐的狀態來軟化垂絲君的心腸。哀兵政策,倒是他一貫的風格,然而就他看來,這一次男人沒有再被他迷惑,於是常留瑟便注定要死於他所深愛的人之手。


    屍陀林主自然非常期盼著那一天的到來。


    終於一日的黃昏,常留瑟沒有再提著酒壇子找過來,屍陀林主並不意外,心中卻也有一絲淡淡的悵然。


    他還是等在與常留瑟飲酒的地方,直到半個時辰之後,才有小蕪慌張地跑了過來,急喊道:「林主大人!那個瘋人突然掙脫了束縛,要把明妃大人刺死了!」


    瘋人,是指垂絲君,屍陀林主遲疑了片刻,驀地起身,向著常留瑟的石室而去。


    去到石室的這一路上,都有教徒竊竊私語,及至近前,又看見十四五個人立在洞門,隔著水晶簾子向裏張望,因為常留瑟嚴厲禁止教徒進入他的石室,所以即便內裏傳出來種種打鬥與損毀的聲音,始終未有人敢去一窺究竟。


    屍陀林主隨小蕪走到洞口,一揮手四周的人立刻四散消失,他讓小蕪留在洞外,自己掀開簾子,立刻見到滿地的瓷器的碎片,破布殘木,薰爐跌了一地的香灰,地上斑斑點點都是或幹涸或新鮮的血跡。


    連續幾日的戰爭,製造出這滿室的狼藉。


    常留瑟遠遠地立在洞穴另一邊,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劃了好幾個口子,他沉重地喘氣,癱軟地依靠著身後的岩壁,半闔了眼睛,似乎是厭倦了這幾日的追逐,卻又必須提防著遠處的那一團殺氣。


    垂絲君不知從何處得到了一枚匕首,他拿著它立在床邊,周身的地麵上散落著無數細小的晶珠,看來方才確實有著一番衝突。


    屍陀林主睨著眼睛去看,男人哪裏學有半點冷峻從容的模樣?他穿一件沾了血的寬袍,身子略略前傾,亂發披分神情狂暴,煞黑的臉上浮起濃重的殺氣。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攀著床,宛如一隻怪蜘蛛,因為這幾日連續不斷的迷藥而微微顫抖。


    若不是因為藥物的麻痹作用未退,這滿地的狼藉、滿地的晶珠,很可能早就換成了常留瑟漸漸冰冷的屍體。


    冰冷的麵具之下,屍陀林主緊緊地蹙了眉,他向前邁了一步,無意中碾碎了廊下的一小塊陶片。


    喀喇一聲,如一粒石子,在死寂的湖麵上慎起層層波瀾。


    仿佛就是在等待著他的出現,垂絲君猛然轉身,匕首的寒光在半空中橫著切出一道丈餘長的寒光,瞬間已經來至屍陀林主麵前。


    屍陀林主隨身沒有攜帶兵器,但是他反應迅速,立刻空手來格擋,但還是冷不防被淺淺地傷了幾道。


    吃痛之餘,心中不由起了一股憤恨,他一邊應付著,一邊終於開始思考,究竟應不應該將垂絲君繼續留在屍陀林中,若是再放任他與常留瑟互相折磨……


    他沒有再思索下去,因為麵前的垂絲君又是一陣凶狠的突刺,雖然太鳳驚藍早已被收繳,但淩厲的短刃卻大大增強了兩人近身相殺時的激烈!逐漸逐漸,屍陀林主竟發現簡單的回避已難以自保,唯有反退為進,才能挽回頹勢。


    他沒有再猶豫,指間突然撒出一把血紅的粉末。


    垂絲君以為是毒,慌忙躲避,這時候他便趁機使出一記銀爪勾魂來擒垂絲君右臂。


    靠在遠處的常留瑟裏可看出了這一招的凶險,急叫了起來!


    垂絲君如何甘心束手就擒,兀然怒吼一聲出見決定挺而走險,他人往左傾,堪堪避過那勾魂爪,而右手反握緊了匕首,暴露出渾身破綻,隻一心全力刺向屍陀林主的心窩要害,而就在他出手的同時,屍陀林主淩厲的一掌也已來至了他的麵前!


    「不!」常留瑟在遠處淒厲地叫到嗓音嘶啞,這絕望的嘶吼登時也驚醒了幾乎沉醉在嗜血天性中的屍陀林主。


    如此全力的一掌下去,縱是大羅神仙也是無生機,而要收掌卻更是不可能,至多轉瞬之間,便是垂絲君身上的一片血光!


    垂絲君不想逃避、常留瑟無法阻止,這時候唯一能夠控製局勢的人,隻剩下了屍陀林主,隻見他猛地收氣逆流,內力倒撞入丹田,腹中頓時漲得仿佛裂開,而他竟然就這樣硬生生撤走了自己九成的功力!


    因為內力幾乎已經撤盡,垂絲君挨了這一掌也隻不過倒退了數步撞到岩壁上。然而由於內力的反噬,屍陀林主的嘴角反而掛上了血絲,疾退十餘步,險些跌坐在地上。


    而就在他喘息平氣的時候,垂絲君竟再次握著匕首朝他撲來!屍陀林主見他如此忘恩負義,也惱怒起來,頓時決意要與垂絲君拚個你死我活。


    而桐外的守備們見到教主失利,更是提刀捉劍地湧了進來!


    大敵當前,四麵楚歌:即便殺了屍陀林主,垂絲君也絕不可能走出這片屍陀林!常留瑟的一顆心頓時就要跳出嗓子眼,仿佛黃泉之門已近在他的眼前,片刻之後,垂絲君就要與他永遠地別離。可他絕對不能讓垂絲君死去,因為他已不能孤單地獨活在過個世界上!


    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過多的思量,於是他僅僅憑著本能衝口高喊了一聲:「讓我來!」


    那垂絲君與屍陀林主都因為他的這聲音遲疑了片刻,常留瑟便鬼影兒似地撲向了屍陀林主這邊,林主心中一驚,還以為自己被他們二人聯合起來算計了,正欲躲閃,卻看見常留瑟在半路中硬生生地煞住了腳步,猛地將毫無防備的垂絲君按倒在地。


    「你竟然也想刺殺屍陀林主?!」他高聲叫喊著讓所有人都能夠聽到,「以你現在的本事,連我都打不羸的!」


    垂絲君怒吼了一聲:「你——」


    二人頓時間在地上扭成了一團,一片破爛與斑斕之中再分不清楚誰是誰,隻有融合成一團的痛苦的喘息,以及拳腳擊打的劈啪作響。


    屍陀林主停立在一邊,有教徒衝過來詢問他的傷勢,可他卻始終像著了魔一般靜靜地看著地上這兩個人,這兩個被他親手完全毀壞的人。


    最後,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常留瑟竟然從垂絲君的手上奪下了匕首,同時啞著喉嚨咬牙喊道:「我要斷了你的念想,讓你永遠都不會做這個傻事!」吼罷,竟然舉了匕首朝身下人的雙手刺去!


    還未等屍陀林主省清楚是何種狀況,就聽得垂絲君一聲淒吼,雙腕上青色的衣袖裂開,裏麵湧出殷紅血水來,而方才還有力掙動的雙手也霎時間沒了動作!


    「我已挑斷了他的手筋!!」常留瑟迅速點了男人的大穴止血,顫聲對屍陀林主道:「此後他便是一個廢人,再也礙不到你的安危,我會好好看著他,隻求你……放過他,放過我們……」


    洞內的光線晦暗,但屍陀林主卻覺得血紅刺眼。


    他低下頭去看常留瑟,青年正謙卑低下地跪在一片狼藉之中,衣服條條垂掛下來,紅紅白白,像是一株染了血的、刺眼的梨樹。


    這個口口聲聲說對垂絲君無比愛慕的青年,竟然為了將愛人留在身邊,而親手毀壞了男人最引以為驕傲的東西!常留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新的漩渦。


    陰森的骷髏麵具下麵,屍陀林主那鮮豔的雙唇忽然彎了彎。


    他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曾也做過與常留瑟相似的事,所以此時此刻,他竟然有了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過來……他伸出左手,勾了勾手指示意這個新的漩渦向他靠近。


    常留瑟慢慢挪動著接近屍陀林主,及至近前方才發覺屍陀林主的雙拳都已抓成了兩團帶著青藍脈絡的慘白。隱而不發的怒氣,反而在麵具下凝結成為猜測不透的笑容,這才是真正讓人感到不寒而栗的狀態。


    而常留瑟眼下為了護住垂絲君的一條命,卻是什麽都不怕了。


    他爬到了屍陀林主的腳下,咬了咬牙允諾道:「隻要你不傷他,我……從今天起我夜夜都到你那裏去,用心服侍你……」說著抬手就要去拽那華麗的黑袍下擺。


    然而這時候,屍陀林主竟突然一掌將他掃出了兩三丈之遠!


    「嗚……」常留瑟悶吭一聲摔在垂絲君身邊,右腿的膝蓋似乎裂開了,他痛苦地在地上滾了一圈,嘴角湧出大團的殷紅,與垂絲君身邊的血溶成了一片。


    而屍陀林主唇上依舊帶著詭異的笑容,大步向著他們兩人走來。


    「你……你要幹什麽!」常留瑟立刻再度戒備起來,也不知是什麽力量驅策著他保持著清醒,隻見一片黑紅色的血跡中他拖著一條斷腿拚命爬行,搶在屍陀林主麵前將垂絲君罩在身下。


    「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喊著,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揮動。


    「你別過來!別過來」」


    可是屍陀林主不想停下來,他冷冷地捉住了常留瑟的右手,隻輕輕一擰,小常便痛得兩眼發黑,卻還是死命護住了身後的人,宛如垂死掙紮的母雞,拚了命也要保自己的幼雛一個周全。


    屍陀林主的笑容愈發狷狂,而心底的恨與嫉妒也愈發熾烈。


    而就在這個時候,垂絲君突然抬起頭來,狠狠地瞥了他一眼。那曾經幽深寂寞的眼眸,此刻因為充血而帶上了刺眼的色彩。


    而這充滿了恨意的一瞥,立刻就讓屍陀林主心頭的憤恨變成了一片冰凍的死水!


    他知道,男人無刻地想要推開壓在身上的常留瑟,衝過來將他砍成碎片,即便是那樣一雙已經被鮮血染紅了的、失去了力量的手,光憑借著意念也可以將他徹底的毀滅!這是一種何等的執著,何等牢不可破的仇恨關係!比他對常留瑟的恨意更堅固、更水久、更……


    屍陀林主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尚未成型的一個笑容很快就被洞內的黑暗吞噬了去,留下看不見的空洞。


    他停住了腳步,不再向前。


    ***


    屍陀林才找回來不到半個月的明妃常留瑟似乎是瘋了,整天隻會跛著腳立在自己的石室門口。


    他總是穿著同一件破爛不堪的衣袍,經常懇請在門外守備的教徒替他取些食物與藥劑,或是必需的生活用品。而除了小蕪之外,他卻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石室。


    因為石室裏麵有一個被他騙了來廢掉武功的江湖高手,也是他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


    廢了雙手後的垂絲君,與對愛人下了毒手的常留瑟,端正成為了一對瘋子。


    屍陀林主雖然再沒有過去探視,卻不止一次地聽說了他們二人的事,他聽說石室中的怒罵聲依舊晝夜不息,器物依舊在不停地損毀,他聽說常留瑟最後甚至無力長時間站立,最後幹脆每日一動不動地坐在洞口發呆,就好像隨時都可能變成一具真正的石像。


    每當聽見這些傳言,屍陀林主總會露出莫名詭異的笑容,那唯一暴露在人前的唇,時而勾起時而卻又緊緊地抿住了,竟比平日裏更加倍地喜怒無常。


    而每當常留瑟有需要的時候,他都會叫人送去最好的物品,也時常主動叫去打聽他與垂絲君的狀況。


    不出所料,常留瑟央求的那一些東西最後多是用在了垂絲君身上,但這些物質上的豐富卻遠遠取代不了垂絲君被廢的雙手及喪失的尊嚴。


    聽說他變得喜怒無常,甚至連常留瑟也認不出來,這時候捆綁或者點穴都阻止不了他害人害己的行為,於是常留瑟便開始瘸著腿坐在洞口,央求路過的教徒幫他去開一些鎮定麻醉的藥方,沒日沒夜地給男人灌下去,也不再奢求垂絲君能夠清醒著與自己和平共處,隻願守著他那平靜而無痛苦的睡臉。


    屍陀林主冷笑著將手中的白玉酒盞捏成罄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麽能容忍這兩個人在自己的眼皮下,日日演出這種苦情的場麵。


    依照他的性格,任何一個敢於向他動刀的人,都逃不過各種精彩紛呈的死亡,凡是膽敢與他爭奪同一樣東西的人,更是必然成為他藏屍林中的裝飾品。


    所以無論是垂絲君或者是常留瑟,論常理都應該死了不下一次。但事實上他們二人現在正生活在屍陀林中。


    雖然其中一人似乎與死亡僅僅一線之隔,但是就屍陀林主本人而言,卻並沒有真正想好了要在什麽時候奪去他的性命。


    因為他不確定現在殺了他,自己會不會後悔。


    直到這時候,屍陀林主還沒有能夠意識到,就在他努力將別人留在自己身邊的時候,自己也正在被別人所吸引著,逐漸逐漸落入了屬於別人的漩渦,直至沉溺。


    常留瑟與垂絲君的糾纏還在繼續,時間又過去了幾天,當屍陀林主再度從別人口中聽到他們的故事,心中竟然已經在沒有什麽特殊的情緒,似乎是已經將他們看成了豢養在林中的一對脾氣古怪的寵物。


    隻是放任他們自生自滅,安靜地等待著其中一隻的死亡。


    直到又過了五天的一個晚上,他突然做了個怪夢。


    夢裏,屍陀林主沿著深黑色的石廊慢慢走向常留瑟的住處,依舊是那間石室,依舊懸掛著晶廉,隻是床上還有兩團微弱的光。


    怪異的,青藍色的光。


    他撩開簾子,看見兩枚碩大的、一青一藍的繭。


    繭慢慢蠕動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無端地認為,有什麽東西要從繭中出來。


    是什麽?是什麽?還沒等他看清楚,夢便驟然結束了。


    他依舊在自己的床榻上,周身包裹著唯一令他安心的黑暗。


    沒有光,沒有那種他尤其討厭的青藍色的光。


    這是一種他雖想要得到,卻總是望塵莫及的顏色。


    ***


    已近子夜,可屍陀林主卻開始失眠。


    他緩緩直起身子,伸手摸索著放置在床頭的某一樣事物,而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奔來一串沉重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戰戰兢兢來報:「林主大人……明妃突然昏厥,醫官已經叫人將他抬到醫廬診治!」


    終於等到了麽?屍陀林主在黑暗中咧嘴一笑,默默地戴好了麵具,他召來了四個身形健碩的教徒,他們一路穿過夢境中漆黑的石廊,徑直走向了常留瑟的洞穴,同時頒下命令讓走廊上的守衛暫時回避。


    石洞中不見半點光線,更因為沒有火盆的熱度而顯得潮濕陰冷。


    屍陀林主感覺走進了漆黑幽暗的深潭,周身填滿了深黑或者藏青的波紋,那是看不見的夜的漩渦。


    他以乎就是被這漩渦所吸引,一步步向著洞穴中央走去。


    「林主,明妃已經被送去了醫廬……」一個隨從如此提醒道,屍陀林主並沒有理會他,隻是留下了他們四人,獨自靠近那本應該空無一人的床榻。


    榻上隱約橫著一個人。


    屍陀林主取出夜明珠,讓淡淡的白毫照亮了四周。


    躺著的人正是垂絲君。


    男人正安靜地躺在收拾齊整的床榻上,仿佛在陵寢中的石像。連日來接連服下的麻醉藥汁已讓他鮮有醒著的時候;即便是醒著的,也隻會暴躁激狂,儼然與廢人無異。


    屍陀林主撩開了殘存的晶亮,坐到床邊,確認了垂絲君其實陷入沉睡之後,方才開始仔細打量起他的現狀。


    男人衣衫齊整、潔淨,頷上沒有胡渣,就連頭發也不見淩亂。


    常留瑟果然全心在照料,垂絲君看起來要比剛入屍陀林的時候更精神一些,雙頰也隱約豐潤起來。


    恐怕是徹底的癲狂與發泄,反而讓男人沒有了心事的負擔。


    屍陀林主將目光從垂絲君的頭部一點點往下移動,很快看見了他的雙手齊腕包裹了雪白的繃帶,裏麵又鼓鼓囊囊夾了許多藥材,一層層極其細致地纏好了,外麵又用柔軟的麂皮包起來。


    如此的嚴實據說是為了防止垂絲君自殘——這在過去來說,簡直就是個大大的笑話,然而現在,一個幾乎失去了一切的落魄男人,又有什麽事做不出來啊?麵具下泄露出來一個無聲的歎息,繼而伸手想要為垂絲君檢視傷勢。


    可是他的指尖在過於厚實的繃帶上逡巡,根本就感覺不出脈象的跳突,傷口就更是無從從觀察得到。


    屍陀林主停下來略微作了些思索,決定轉而察看男人身上其他的傷口,但是當他轉而將手探向垂絲君所穿著的寬袍的衣襟的時候,男人卻猛地掙動了一下。


    屍陀林主以為他是要醒來,可沒有料到垂絲君隻是咬牙切齒地念道:「常留瑟,你要是敢……」


    屍陀林主的手頓時僵硬在了半空,似乎是被這話語中潛在的涵義驚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神來,嘴唇翕動了兩下。


    「都是我不好……」他緩緩開口道,「讓你和常留瑟扯上關係,害你被廢去了武功,不過……你既然無法習武,自然也無法再來找我複仇,而對於常留瑟——你恐怕也不會再有任何好感了吧。」


    說到這裏,他咕咕地幹笑了兩聲,轉身吩咐隨行的四個大漢:「找輛馬車,將他送到臨羨城的客棧。」


    四人低聲應了,七手八腳地將垂絲君連同身下的床單一道兒抬起,然後小心翼翼地向著洞外走去。


    屍陀林主送著這五人離開,然後獨自在黑暗中立了一會兒,這時候正好有藥奴趕來,與他報告了常留瑟的狀況,林主便跟了他一路而去,來到充滿了藥汁苦味的醫廬。


    醫廬的醫官見了屍陀林主,立刻起身為他撩開了充作屏障的白紗帷帳。


    內室裏沒有點燈,但依舊看得出常留瑟就躺在竹榻上,他此刻正處於昏迷之中,渾身被白布裹住,幾乎隻露出了一張臉。


    乍一看見,林主幾乎以為這就已經是一具屍體,隻有藥奴不時湊過去試探的銀鏡上的白霧方能證明常留瑟還有一條殘命留在。


    屍陀林主凝視了片刻,問道:「如何?」


    醫官歎息道:「外傷多次堆疊,久未得到適當的處理,再加上內傷與心情憂鬱,以致於氣血淤積,傷口無法正常愈合,若放任自流隻怕……」


    屍陀林主伸手探了探常留瑟的脈息,狀況大抵上確實如大夫所說。


    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半點焦急關注的模樣,反而轉身就要離開。


    醫官急問:「那明妃的傷勢究竟應該如何處理?」


    林主冷道:「一旦斷氣,當即比照陸青侯。」


    醫官聞言,不情願地垂了眼簾。


    醫生本應治病救人,如今倒叫他屢次三番地成為殺人幫凶,他心中自然頗有不滿,但是形勢所逼,卻又不得不妥協照辦。


    榻上的這個青年,平日倒也有些接觸,當時便覺得頗為可愛,並不像洞中其他人粗魯凶惡。如果就過樣白白死去,未免可惜。


    於是老頭子心中琢磨,這時候便想著要幫他一把,便一手伸到他腹中要穴,一點一推,昏睡中的常留瑟便立刻有了反應,左右晃了晃腦袋,卻又是闖禍地亂喊了一聲垂絲君。


    屍陀林主正準備要走,卻又因為這聲呼喚而煞住了腳步。


    他慢慢回頭,目光中盛滿了陰險與怨毒,而常留瑟就在這陰毒的目光中慢慢蘇醒過來。


    渾渾噩噩地,他隻看見一個人影立在麵前,雖然四周圍滿是水波似的,一潮潮的黑暗,可那白森森的骷髏麵具上如鬼火般明亮的雙瞳,卻隻可能屬於一個人。


    「屍陀林主……」他在恍惚中喚出這個名字,同時問道:「你是來看我的麽?」


    屍陀林主因他這句狀況外的話而微微一笑,揮手命令醫官退下,自己則主動坐到了他的身邊。


    「我怎麽可能是來找你的。」


    他俯身貼近常留瑟的耳畔低語;「我隻不過是來告訴你,你剛剛失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人……」


    「什麽……什麽人……」常瑟勉強支撐起了上半身,隻覺得一陣寒粟從腳底一直蔓延向全身。


    「垂絲君啊,怎麽連他都不記得了麽?」屍陀林主沙啞的聲音滿懷惡意地捉弄著他的耳朵,「我剛剛把他送出了屍陀林,他說他到死都不會再想見到你了。」


    黑暗中常留瑟睜大了雙眼,勉強支撐的半身搖晃了幾下,頹然倒在了床沿上。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他的聲音顫抖著,似乎埋藏了無盡的怨恨,「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又何苦要來管一個小小的常留瑟,又何苦……何苦對付一個已經拿不起兵器來的垂絲君!」


    屍陀林主沒有回應他的控訴,反而取了一粒夜明珠來照亮了床榻的四圍。


    珠光下,常留瑟的麵色黃綠,憔悴得令人不忍卒睹,原本尚為豐滿的雙頰凹陷下去,襯得鼻粱愈發挺直,而發黑的眼眶,更是如同兩團漆黑的洞穴,讓整個人看起來仿佛一具活生生的骷髏。


    從前那個清秀生動的常留瑟似乎已經腐敗了去,餘下這樣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樣,卻反而叫屍陀林主移不開眼睛。


    「看你現在的樣子,我還真有些不忍心。」


    他一手在黑暗中慢慢套上了個東西,然後主動伸過來撫上常留瑟的麵頰。


    常留瑟隻覺得一件冷而尖銳的東西慢慢滑過自己的雙唇,然後沿著鼻梁慢慢往上。他開始以為這是一把刀子,然而那類似於刀刃的部分以下,卻沒有刀柄,反而直接連著屍陀林主的手指。


    是指套!常留瑟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麽,雙眼中頓時爆射一陣狂怒的精光、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力,他猛地擒住了那隻手。


    「你……」屍陀林主冷笑道:「就是我。」


    他伸手揭下了自己的麵具。


    森白的骷髏下麵,是羊脂玉雕似豐潤而精致的臉龐,高鼻深目的夷人麵孔,眼角眉梢卻含著如煙似霧的江南媚色。


    說不明白,竟是一塌糊塗的妖豔。


    「你……」常留瑟恨得咬破了唇,「季……子……桑……你!」


    「是我親手殺死了陸青侯。」除去了偽裝之後的季子桑得意地坦誠:「是我親手弄瞎了歸塵,是我把藥交給了鯉魚與和尚,是我將垂絲君引到這裏來與你相殺——也是我,將他從你身邊帶走。我就是屍陀林主,那個救過你一命的人。」


    一邊說著,他伸手摸了摸常留瑟的心窩,「故人相逢,不知你是意外……還是開心?」


    常留瑟終於回過神來,憤恨道:「論陰險卑劣,我自認不是你季子桑的對手。但我始終想不明白,你明明幫助過我,卻又為何要回過頭來害我?」


    季子桑冷笑道:「我幫你是為了牽製垂絲君,不要來這裏尋仇,可不是叫他迷戀上你這個半路貨色。一切攔在我和他之間的,其結果隻有一個死字。」


    這話說得霸道,全然是從未表現過的獨占欲望。


    常留瑟被他一點點逼退至床榻內側,感覺那指刀在自己臉上劃出了幾道血痕,季子桑的得意、輕蔑與狠毒此時此刻表現得一覽無餘。


    這才是真正的屍陀林主,真正的季子桑。


    過去臨羨城裏那個妖媚的義莊看守不過是一個虛名,他早就應該覺察的,就好像同樣妖嬈的蛇類,越是美麗,便越是狠毒。


    常留瑟怔怔地看著他,心中湧起來一股不可遏製的憤怒。


    「你恨我,我卻要反過來謝謝你!若不是你,我也不能這麽快獲得垂絲君的心,虧你一番心計深重,可惜終是為他人作嫁衣——」


    話音未落,季子桑立刻伸手捆了他一掌,猙獰道:「你閉嘴!」


    常留瑟臉上頓時腫起五道粉色的痕跡,耳畔一陣眩鳴,而鼻腔中也有溫涼的液體慢慢滾落。


    這一記耳光,讓他忽然清醒過來。


    沒有了與垂絲君的糾葛關係,自己對於季子桑來說至多不過是個用來提升功力的人彘,被利用或者虐待,早晚成為前任明妃那樣人不人、鬼不鬼的角色。


    但是他還不能死,更不想死,隻要垂絲君一天還活在這個世上,那他常留瑟也不能獨自離開。


    因為不甘心。


    他遙想著那個人,嘴角不由得勾起一個孤度。


    「你笑什麽?」季子桑立刻捏了他的下頜逼問。


    「我笑我把你當作好友,最後卻要死在好友的手上。」


    「你不會死在我手上。」季子桑忽然又興奮地搖頭道,「上一次處理陸青侯,我就是將他騙進林中折磨,卻留他一口氣,然後慢慢地看他一點點死去。所以嚴格說來,他自己挨不住折磨,是死是活實在與我無幹。」


    常留瑟陡然凜了凜:「你也要這樣對我?留我在林中自生自滅?」


    季子桑肯定道:「你絕對撐不過七日。」


    常留瑟反問他:「若我活過了七日,你會放我離開麽?」


    季子桑詭異地笑道:「七日後……不論死活,你都會成為我屍陀林內的擺設,就像陸青候一樣。」


    常留瑟聞言,明白季子桑隻不過是想要欣賞自己的痛苦,便不再打算與他爭辯,隻認命般地垂下了眼簾道:「橫豎都是要死,那你這幾天就不要再來煩我!端等我不行的時候,直接讓醫官來請你收屍好了。」


    季子桑冷笑:「豈能這樣便宜了你,我每天都會來看你一次,這可是難得的樂趣呢。」


    於是,常留瑟便被就地囚禁在了醫廬內,身上的所有繃帶都被拆開,傷口撒了鹽水之後毫無保護地暴露在空氣中。


    季子桑嚴禁醫官給他上藥,也隻供給苟延殘喘的一點點口糧。


    每日午時他都會來到醫廬,檢查醫官是否有任何減緩他痛苦的措施,同時命人割開那些即將愈合的傷口,將酸的石榴汁水倒進傷口中去。


    然而常留瑟骨子裏透出的倔強與硬氣,對於這些折磨始終是不屑一顧,並沒有讓季子桑感覺到多少征服的樂趣,過了兩三天,季子桑最初想要折磨人的興趣也慢慢淡了,倒是開始注意另外一件事。


    護送垂絲君去的那四個大漢確實從林中駕走了一輛馬車,然而這一去便是音訊全無。


    他曾經飛鴿給駐在臨羨教徒,得到的答覆卻是:無論是垂絲君還是那四個大漢,誰都沒有在臨羨城出現過。


    季子桑隱約覺得這裏麵有些問題,便派人出去追查。


    卻又沒料到,這邊還沒有現出個端倪,常留瑟又突然有了花樣。


    五天黃昏,醫官忽然求見,說是常留瑟狀況不佳,想要求一壺酒喝,跟著做個徹底了斷。


    季子桑沉吟了半晌,點頭道:「也好,隻怕夜長夢多。」


    醫廬的裏間,依舊沒有點燈。


    冰冷潮濕之外,還明顯透露出一股腐敗的臭氣,常留瑟躺在床榻上,幾乎瘦得隻剩下骨架,見到了季子桑,他從白色被單伸出嶙峋的手。


    一邊的醫官明白他的意思,連忙將他扶起來。


    季子桑冷眼看了看兩人,笑道;「我本是想讓你吃吃苦頭的,沒料想你倒是比自家還自在。」


    常留瑟也不願連累了他人,便立刻放了醫官走開,一手扶著床柱站了起來。


    「我……隻求一壺酒喝。」他道,「然後你便送我上路罷。」


    季子桑沒有立刻答應他,反而狐疑道:「你不是還想著要我放你離開的麽?怎麽才五天就立刻改了主意?」


    常留瑟直了直腰杆,反問道:「我便是有心求死了,難道你還沒膽子殺我?」


    「怎麽沒有?」季子桑冷笑了一聲:「進了屍陀林,你的酒量陡增,算來距離上次痛飲也已過了月餘,也難得你會想念。」


    常留瑟以為他是應允了,便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


    卻沒想到季子桑又補充道:「你要喝酒也並無不可,隻是不能在這個充滿了藥物的地方,另外我也要搜你的身,你可願意?」


    常留瑟苦笑道:「以我一具重病之軀,還要讓堂堂屍陀林主如此戒備……即是死了也值當了。」


    說著,慢慢在地上站穩了,伸平雙手讓季子桑搜查。


    季子桑親自上來,上上下下地摸遍了他的全身,確實並沒有一處可疑的物品,這才再讓醫官將他扶住了,說是可以讓常留瑟自己來選擇喝酒的地點。


    常留瑟並不急於說出地點,反而諷刺道,「你分明害怕我使詐,又何必要裝這個大方要我來選擇地點,不如還是你一手包辦了,也好讓你的教徒看看平時殺人不眨眼的教主大人……是如何害怕一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這話說得刻薄,季子桑卻再沒有出掌摑他,隻是冷笑道:「你隻管這樣激將,我知道你是想找機會逃跑,可我偏要看看,憑你現在這種模樣,還能夠逃到什麽地方去!」說罷,依舊讓常留瑟選擇地點。


    常留瑟心裏確實需要這次機會的,於是也不再多話,略做沉嚀之後便選了那曾停放過陸青侯屍首的石林,這是屍陀林的核心部分,四周守備森嚴,季子桑此刻十分自負地點了頭。


    石林距離醫廬尚有一段距離。


    沿路上常留瑟止不住地低咳,他身子虛弱隻能貼著岩壁行走,並且有好幾次跌倒在地上,季子桑並沒有命人過來攙扶,隻在他跟不上來的時候狠狠地拽上一把。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兩人方才看見了石林的洞口。


    「終於到了——嗬……」常留瑟苦笑一聲,踉蹌幾步爬伏在了用來解剖屍體的紅色石床上。


    季子桑看了這石床,一麵冷笑道:「你選得倒也巧妙,等你醉死了我就在這上麵解脫了你,也不枉相識一場。」


    說話間,數名教徒已經端來了酒菜,在石桌上仔細碼放,各色肴香酒香,頓時交融作了一處。


    常留瑟數天來未曾過飽食,這時候便不等主人邀請,伸手就抓了一把如意菜銀魚,慌忙不迭地往喉嚨裏塞,卻未料到又引發了新一輪的幹咳。


    連帶著食物滑進了氣管,於是隻能漲紅了一張臉,扒著石床慢慢坐到地上,涕淚橫流。


    「喝吧。」


    季子桑為他遞來一杯酒,常留瑟立刻一飲而盡,喉間頓時隻覺一片辛辣疼痛,少時之後慢慢喘息,發現咳意竟然已經被壓製了去。


    他抬起頭來看著季子桑,疲憊地點了點頭,將手在外袍上反覆擦了幾下,也去拿了個酒杯,斟了半杯酒道:「來而不住非禮也。」


    季子桑接過了酒盞,不露痕跡地嗅了嗅,酒香純正、無異樣。


    常留瑟譏誚道:「林主大人……可有毒否?」


    季子桑沒有回答,隻冷哼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常留瑟的雙眸頓時無聲地亮了一亮,他低聲讚賞道:「痛快……」


    如是二人便逐漸消除了芥蒂,推杯換盞之間來回四五巡,也不再說什麽雜話。


    就像單純的以酒會友,倒也慢慢消減了彼此的敵意。


    菜肴墊饑、暖酒落肚,常留瑟青黃的雙頰上終於見了些血色,整個人也靈活不少,他慢慢爬上了石床,眯起眼睛,儼然一副乖覺舒服的模樣。


    季子桑冷笑道:「酒膽不小,倒是忘記了死到臨頭的害怕。」


    常留瑟似乎確實是有幾分醉了,越是大著膽子答道:「死到臨頭,怕又有何用?隻是有幾個疑惑,隻怕要死不暝目了。」


    季子桑聽他這樣說,頓時有些好奇,於是追問道:「什麽疑問?」


    常留瑟挑了眉道:「你難道會回答我?」


    季子桑嘿然一笑道:「看我的興趣,或者是出於對你的可憐。」


    常留瑟眼神偷偷地一亮,於是問道:「聽說陸青侯在臨死之前……與你有過對談?」


    季子桑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是又如何?」


    常留瑟便借著酒勁央求道:「你是如何把他帶到林裏來的——說給我聽罷。」


    季子桑笑他:「死到臨頭居然還想著他的事,也真難為你這個癡人。如今我若還要瞞著你,反而顯得我膽怯了。」


    常留瑟也不去反駁他的話,隻靜靜等著他開口。


    「陸青侯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季子桑緩緩回憶道,「那是我剛將屍陀林搬到佛頭山下之後不久,陸青侯孤身喬裝找上門來,婉轉地問我可還記得那一夜的故事。」


    常留瑟驚訝地咳嗽了兩聲:「重溫舊夢,他難道對歸塵主人有那種意思?」


    季子桑冷笑:「歸塵主人的好處,如同飲鴆止渴,凡是嚐過的都會沉溺其中,並在不知不覺中萬劫不複。」


    「……可你卻像是個例外。」常留瑟插嘴道,「非但沒有萬劫不複,反而將他逼到了隱居的地步。那陸青侯來找你,你又是如何應付的呢?」


    季子桑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他既是來找屍陀林主的,我自然要好好招待,盡量滿足他的欲念。順便幫我做些事情,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常留瑟很快就聽出了這話中的含義:「難道你也讓他練習了那套雙修之法?」


    季子桑理由當然地點頭,「陸青侯雖然沒有武功底子,但凡精習樂理之人,也需要練就一種隨心操控音律的氣勁。我拿了他的氣勁臥是湊合,但也聊勝於無,更何況他本人也樂意與我這樣磨著,還一直以為我就是那夜誤闖了他客房的人……」說到這裏,季子桑臉色忽然變了臉色:「其實哪裏是什麽誤闖,就連酒後亂性都是假的!奸騙誘拐的本事,歸塵遠遠在我之上!」


    常留瑟啞然失笑。


    看來歸塵主人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陸青侯與垂絲君,看起來都是這兩位屍陀林主所看中的,無辜的犧牲品。


    他在心中這樣感歎,麵上卻依舊裝作糊塗,顫著手主動又替季子桑斟了酒,清咳兩聲道:「陸青侯既是對你有用之人,你又為何要出手殺他?」


    季子桑冷笑道:「因為他終於知道我不是他的那個屍陀林主,而我也知道了他與垂絲君的關係。」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眼珠子竟妖豔地一紅。


    「順便說起,陸青侯老婆也是我下毒處理的,嗬嗬……那所謂合葬的遺言,也是我為了刺激刺激垂絲君,而隨手留下的引子。」


    這下子常留瑟確實是吃了一驚,睜大了雙眼露出驚駭的神色。


    季子桑顯然十分受用他的這種表情,他一麵慢慢兒飲盡了杯中的酒,一邊在唇邊豎了食指道:「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就連那婆娘肚子裏的禍胎,也是我的呢……」


    此言一出,常留瑟擒在手裏的酒水禁不住晃出了一半,歎息道:「季子桑的蛇蠍之心,我常留瑟甘拜下風,然而來而不往非禮也,如是我也應該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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