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彥君才剛從手術室被送到外科病房,麻醉藥讓他至少要再睡上個幾個小時。


    棉被底下腳的位置有著生硬的形狀,他的腳卡在被壓扁的車體中,小腿骨粉碎性骨折,碎骨壓迫並割破動脈,造成嚴重出血。


    因被卡在車體失血過多而造成休克,在送醫緊急取出碎骨並接上鋼板後,長達五小時的手術才得以結束。


    一旁疲憊趴在床沿邊休息的杜風,心疼著床上的汪彥君。


    「已經度過危險期了,但是右腳無法恢複以往正常的行動,而鋼板取代腿骨的後遺症,或許現在還不明顯,但他的肌肉會漸漸萎縮,靠複健或許能夠不靠拐杖,但是要恢複以往的狀態也是不可能的事。希望你們多給他心理建設,這個殘疾會伴他一生。」


    主治醫生在手術等候室跟他說的話,還像雷響過後般地在腦海盤旋。


    要他怎麽開口?


    在天空出現一絲曙光時,床上的人蠕動了一下。因清醒而感受到惡心及暈眩並不是最難受的,止痛劑即將消退的疼痛讓他動一下便哀嚎出聲。


    「你、你還好嗎?」驚醒的杜風手足無措地問。


    「發生什麽事了?」汪彥君疑惑地問,想知道在相撞的那一瞬間後,他的世界起了什麽變化。


    「車禍。你的腿有點糟,不過醫生說複健就會恢複八、九成的,你別擔心!」杜風笑笑的安慰汪彥君。


    但其實說到別擔心的地方,他聲音有點虛;汪彥君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寬大的病人服隱約可見他鎖骨上的舊傷,還有那棉被底下慘不忍睹的新傷。


    靠複健真的能恢複到不用拐杖行走的程度?


    他挑好話講給汪彥君聽;那醫生是跟他說實話,抑或也是挑好話給他聽?


    「尹正呢?」


    杜風做做鬼臉,「他在另一間病房,不過你最好不要去找他。他家人都在,可能不太好。」


    「嗯,我知道。」汪彥君順從地點點頭。


    一旁走進一位護士,為汪彥君做例行檢查。杜風看了一下手表,他道:「小彥,我去公司處理點東西,馬上就回來。」


    「嗯。謝謝你,別擔心我,你忙你的。」


    「這時候還跟我客氣?對了,這個還你。」杜風拿出一枚戒指遞給汪彥君。「盒子被血弄髒,我稍微衝了一下,還沒幹。」


    汪彥君覺得眼熟,隨即他直覺地說:「這是尹正的。」


    「不是吧,這種戒圍他是要戴小指嗎?」杜風驚訝地說,因為他是第一個趕到醫院的,所以他直覺地從警察手裏接過這枚戒指。「盒子已經很舊了,我不覺得那是尹正要拿來送人的。」


    「那就是他太太的……」


    「這是男戒吧?」


    汪彥君感到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緒淹沒他,比對了自己的手,戒指一下就套進他的無名指。


    款式相同的戒指就戴在尹正的無名指上,他一直以為那是跟林家千金的婚戒。


    在杜風即將走出房門時,汪彥君才又欲言又止地出聲問:「他沒事吧?」


    「你還是先擔心你吧!」杜風苦笑地回答。


    ***


    男人看起來不比地下道的流浪漢好到哪去;除了比較幹淨外,頭發不知多久沒剪了,衣服扣子扣得歪七扭八的,明明是寒冬卻穿了件短褲。


    還有他行動不便,肌肉明顯萎縮的右腳。


    車禍後放棄複健的汪彥君與其說沒有拐杖無法行走,不如說,他厭惡跌倒,現在日常生活全由杜風一手照料。


    不願出門的汪彥君,從短發一路留長的頭發參差不齊也不願剪,每天起床便是到書桌前畫圖,畫到累了便趴在桌上打盹。


    杜風前天出差去了,他委托人送三餐並照料汪彥君,但汪彥君根本不讓別人碰他身體,穿長褲這樣吃力的事往往就用短褲打發了。


    而今天,有了意外的訪客。


    門鈴響了好幾聲,汪彥君才驚醒,他吃力地撿起拐杖,走到門前開了一點縫張望外麵。門外是一張他熟悉,但卻又陌生的麵孔。


    「不請我進去嗎?」少年笑著說:「汪彥君。」


    汪彥君震驚地呆站著,而解開鎖扣的手不知為何微微顫抖。


    少年一進屋裏便東張西望地觀看屋內,同時也注意到汪彥君短褲下粗細不一的腿,「真難找——跟杜風逃離台北後,有比較心安理得嗎?」


    尹青彥高中剛畢業,他的個頭已經跟當初的尹正一般高,英俊的臉帶了充滿惡意意味的微笑,讓人看了惶恐。尤其是汪彥君,他望著那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臉發呆,絲毫沒聽進尹青彥說了什麽。


    尹青彥一直到半年前才私下尋找汪彥君的落腳處,因為祖父絕對不願意自己的孫子再去找那個男人。


    「你怎麽會來?」


    「我不該來嗎?」尹青彥低下頭笑了笑。


    「尹正……尹正他還好嗎?」躊躇了會,汪彥君猶疑地看著自己的腳。


    「好?」尹青彥大笑,「可能,如果他上的了天堂的話。」


    「天堂?」汪彥君猛然地抬頭看尹青彥,那一瞬間,一股帶著藥味的手帕蒙上他的臉,在他還沒得到答案前,便軟倒在地上了。


    「少爺,要到哪?」


    「回台北。」尹青彥停頓了下,「中山北路。」


    ***


    昏沉中,汪彥君感到寒冷而縮瑟,恢複知覺的同時,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榻榻米特有的幹草味。


    睜開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間時,一股他無法解釋的情緒湧上心頭,他著急地轉動頸部看周遭,卻沒有見到預期的那個人。


    靜悄悄的屋內隻有浴室傳來水聲,他掙紮著想起身,卻發現身邊沒有拐杖,隻好半拖半站的到牆邊後,才扶著牆壁往浴室走去。


    還沒到浴室,門便刷的一聲打開,煙霧中出現的人依然是他多年前看到的那個樣子,不,甚至更年輕。


    他不是尹正,是尹青彥。


    尹青彥隻穿了條短褲,越過汪彥君到桌上拿起遙控器將屋內暖氣調高,然後又走到音響前挑了張cd播放,最後則是坐到沙發上將頭發擦幹;完全無視扶著牆壁的人。


    「青彥,」汪彥君說不上為什麽,茫然又不知所措的他慢慢走到尹青彥身邊,才又開口:「他、他人呢?」


    尹青彥停下動作,在汪彥君又開口前煩躁地吼了聲,「你是真裝傻還是假裝傻!?」


    「我、我沒有裝傻,」除了杜風外,許久未跟人接觸的汪彥君有點口吃:「我知道不能見尹正,但是為什麽你要帶我回這裏?


    難道……難道是尹正叫你這樣做的?」


    「尹正?」尹青彥哼笑了聲,「一年後就因並發症死了。」


    「怎麽可能……」汪彥君感到地下似乎陷了個大洞,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就要這麽跌落了。


    杜風說尹正跟他一樣,腿也瘸了需要複健,尹家的人出麵幹涉希望他們別再見麵……但,他一年後就死了?


    死了?


    「裝什麽傻!你跟杜風逃的遠遠的,不就是因為尹正車禍變成植物人,你們怕尹家遷怒報複!」尹青彥得知杜風偕同汪彥君消失的時候,簡直想將他們碎屍萬段。一宣布成了植物人就全跑光了,算得上什麽!?


    「不……他沒死!你騙我!」汪彥君空洞的雙眼連淚都流不出來,他答應過尹正不離開他。


    「汪彥君,你願意跟尹正共度一生,並一輩子不離不棄在一起嗎?」


    「我願意。」


    「你是真心的嗎?」


    「真心的。」


    「一輩子?」


    「一輩子。」


    「你愛我嗎?」


    「我不離開你。」


    「……你愛我嗎?」


    「我不離開你。」


    為了償還孩子的互相傷害,贖罪的終點不就是死亡嗎?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心會那麽痛?


    痛的他得依靠些什麽來轉移注意。


    見到汪彥君猛用頭撞擊桌麵時,尹青彥隻是冷冷地看著。


    這個爹地所愛的人,這個寵溺他的人,這個比爹地、媽咪更愛他的人,卻在他失去尹正的時候,一走了之。


    時間沒在汪彥君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長發讓他的年紀曖昧了起來,長年不出門沒接觸陽光,在他本就平滑的肌膚上有了像擦粉似的效果。


    而尹青彥一年比一年更像尹正,有意大利血統的他,被誤認為社會人士也是常有的事。


    等到他發現桌麵有不尋常的汙漬出現後,他猛然地將桌子往一旁推開。


    汪彥君嗚咽著,也不知道是跟尹正,抑或是尹青彥說的。「我答應過不會離開你的,我答應過的……」


    將汪彥君綁回來是準備折磨的,卻了解到了杜風隱藏尹正車禍後的情況,他心裏痛罵了那隻狗熊數百遍。看到趴伏在地上的汪彥君,雖然聽到他的道歉但卻沒讓尹青彥好過一點,他要的不是這個。


    他要的不是汪彥君對尹正的道歉,他要的是汪彥君離開自己的道歉!


    「你……你難道就沒想過我嗎?你不是最疼我的嗎!?」


    尹青彥說出與他外表完全不同的幼稚話語,他用力地搖晃汪彥君,「你離開是為了尹正,但你怎麽沒想過我!你完全沒有留意到我!你這個騙子!你說過要為我畫圖到長大的!」


    汪彥君呆呆地看著尹青彥,眼前泛紅的眼眶就像尹正控訴他一樣。


    「沒有我,你也可以長大的。對不起,請原諒我這個懦弱的大人,還有尹正……我們隻是不斷地傷害對方,傷害周遭的人……請你忘了我跟尹正,忘了我們這兩個卑劣的人……」


    尹正,你不是說,恨不得要殺了我嗎?


    我答應你,不會讓你再等下去的。


    汪彥君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他扶著牆壁走到廚房。這裏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


    開放式廚房的刀架前,年輕時他的問題清晰地響起:縱使悲傷,縱使難過,但支持他一直活下去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現在他知道了。


    而他終於了解這些的代價,卻是尹正的死亡。


    拖著無用的腳便是為了與尹正相見的那天,但是,尹正走了。那個他推不走也避不了的人,糾纏他人生這麽多年的人,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人,那個……


    「你要做什麽!?」以為汪彥君要到浴室,卻見他直直往刀架走去,尹青彥大步跨出擋在汪彥君與流理台前。


    「讓開。」


    「我問你要做什麽!?」


    「青彥,知道你的名字裏的彥是怎麽來的嗎?」


    「因為你。」尹青彥臉色陰暗,他知道尹正對自己沒有感情,但是因為汪彥君的關係,所以這名字的移情作用對他來說,是可以選擇漠視的。


    但別刻意跟他提起!


    「男孩就叫尹青彥,女孩就叫尹青君……以後你惹我生氣,我就揍那兩個小鬼出氣!」汪彥君笑笑地說:「青彥,對不起……」


    見到汪彥君又往前跨出一步,不顧阻止伸長手想拿到刀的樣子,尹青彥一急便出手用力推開,本來就站不穩的汪彥君,馬上重重地跌到地上。


    尹青彥看著自己的手掌,表情有些疑惑,他又低頭看地上掙紮著要起來的汪彥君,並在他費力站起來的時候,又伸手推倒他─這次他沒花什麽力氣。


    他蹲下身,將自己的手掌與汪彥君的貼在一起,自己的手明顯地大了許多。他發出奇怪的笑聲,連自己都有些陌生的笑聲。


    「你說的對,沒有你,我也可以長大的。是你害死爹地的。」


    汪彥君的眼睛瞬間瞪大,搖著頭。


    「如果不是因為要送你去醫院,他不會在中午出門。然後——碰!過著連大小便都要依賴護士,沒有尊嚴的日子。」


    「不……」不要再說了!


    「是你害死的,難道你以為死就能一了百了嗎?」


    眼淚已經模糊了汪彥君的視線,他發出像烏鴉一樣嘶啞而短促的叫聲。


    「你能賠我一個爹地嗎?」


    尹青彥看著汪彥君,搧了他一巴掌,「你居然想死?賠我一個爹地再死!」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不是隻能在九點就乖乖回家的小孩子,隻能不服為什麽爹地可以住下來,而他不能。


    他可以輕易地推倒汪彥君。


    對,他可以輕易的——


    敬請期待更精采的《他的男人》下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他的男人(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蘋並收藏他的男人(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