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彥坐在桌前審視合約文件,冷靜與沉穩,完全看不出一年前他還是個大學生。尹力安排密集訓練六個月,等買到的學曆一到手,尹青彥便直接上任總經理職務。


    半年來,他的平均睡眠時間低於五個鍾頭,除了熬夜準備功課外,便是閱讀大量財經書籍;不過五個月的實際操演,他將接手的事務一個個處理完美。


    「總經理,有位藍先生外找。」特助的內線撥進來。


    「好。東升的文件已經準備好,安排時間就可以簽約。」


    「是的。」塗智勳驚訝地想;東升集團的並購案,是三天前才交辦給總經理的!


    尹青彥走出辦公室,將合約交到塗智勳手上,他的眼睛因長期睡眠不足而泛著血絲。


    塗智勳花了三個小時檢查及潤槁,輕輕地吐口氣。


    大家都說尹氏出了個不得了的後輩,他一次次的見識到。


    合約上原本的並購草案裏,被多列了幾個利於尹氏卻又遊走法律的條約,紅筆標出曖昧不清的內容加上附注;事實上,這份合約已經沒有再送上去簽呈的必要。


    塗智勳是當時跟尹青彥一起受訓的新進員工,事實上,在上家集團任職兩年,他已經算是商場上頗有名的幹練分子。而進入尹氏並接受菁英訓練,後者才是他目的。


    克魯德這位項目管理名人,一般人就算花錢也無法見到一麵。能有企業請到這樣的大師,而且是為期六個月的係統課程訓練,說什麽也無法阻止他跳槽。當然,受訓的背後背負嚴苛條件,他必須在尹氏任職滿三年才可離職,這幾乎等於簽下賣身契。


    結訓後莫名其妙被升上總經理特助,當看到尹青彥坐在總經理位置上,他才了解為何會被提拔得這麽快。


    一開始除了外貌外,他根本沒留心過這個男子;因為他的基礎太弱了,弱得像個學步幼兒一樣。但空的容器,有時反而能容納更多好的知識。


    他的成長及觀點比起入行有段時日的人,的確更有創意而多元。


    一開始就接受最好的教育,果然是天之驕子。


    同時受訓的人都心知肚明了解到了,這門課是為尹氏繼承人所準備的,他們這些人隻是拿來提升王者能力的練習對手。


    雖然他不想跟尹青彥競爭,白白便宜了實戰經驗給他,但有機會踏進這門坎,又怎會消極地度過這六個月?受訓後期,他跟尹青彥是不相上下的死對頭。


    總之,每個人都成長了,包括那個不知為何衝得又凶又猛的繼承人。


    不是abc卻說了一口流利外語;明明是天之驕子卻在半夜猛做功課;該無憂無慮的人卻帶著陰沉眼神。背後似乎有很多故事,不過問遍尹氏,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繼承人,沒人知道多少。


    塗智勳沒做太大修改,完全遵照尹青彥的筆記重新謄兩份正式合約,他將合約放進資料夾,套上袋子封膜後,蓋上尹氏集團的標誌。


    「啊……」不小心讓刀片劃傷了手,他吸吮指頭的血時,想著是早上的驚嚇還沒回複過來吧。


    病房內「嗶——」的長音,還在他腦海中回響。


    ***


    「嗨,這裏!」坐立不安的藍安信見到熟悉的人,他高興地揮揮手。「怎麽休學了也不說的?」


    「回來實習。」尹青彥把在門口攔下的熱飲遞給藍安信。


    藍安信小小聲的問:「那你的情人呢?」


    尹青彥喝了口自己的茶,語氣淡然地道:「分手了。」


    看到尹青彥看似不痛不癢的樣子,藍安信忍不住道:「你看起來還真冷淡啊。」


    尹青彥眼中閃過一絲情緒,他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你今天找我,有事嗎?」


    「沒事不能找你嗎?」


    「可以,」尹青彥拿出一個精致的扁盒,抽出一張名片,「但是下次請先跟我的特助約時間。」


    藍安信「嘖」了一聲,「真是,聽起來感覺真不好。吶,我的圖畫完了,這是複製的小畫,給你。」


    大約半人高的複製畫遞到尹青彥眼前。這叫小畫嗎?尹青彥心想。


    畫中的他,慵懶地躺在雜亂床上,俊美的表情帶著美好的笑容。整張冷色調的圖裏,隻有背後像花一樣盛開的翅膀,是暖色係的橙黃。


    「不用給我。」他說。


    「說給你就給你!拿去!」藍安信不爽的說。


    他感到不過一年不見的這個人很陌生,雖然尹青彥本來就是個看起來不好相處的人,但畢竟還是很率直的;現在的他空有禮貌,卻冷淡而又疏離。


    「謝謝。」尹青彥低垂著眼,將畫拿在手上站起身,「那我先去忙了,再見。」


    藍安信揮揮手。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會說「老朋友特地來見你也太沒禮貌了」這種機車的話,但是他覺得跟現在的尹青彥說這種話,根本是像垃圾一樣。


    看著男人西裝筆挺的背影,藍安信落寞地輕輕說:「不再見了。」


    回到辦公室的尹青彥將畫鎖進休息室裏,看著那道鎖,他陷入回憶;跟藍安信已經不是同世界的人了。最後,隻有這幅畫是真實的存在著。


    他徑自搭上內部電梯,直接到達最高樓層。本來,他打算等醫院消息傳來再動手的,但是藍安信的來訪,成了催化劑。


    該是解決的時候了。


    「董事長。」尹青彥敲了兩下門後進入。


    「進來,」尹力從文件中抬起頭,「說過隻有我們兩個人時,叫我叔叔。」


    「是。」


    「對了,這幾個月你表現得很好,我請示過叔公,再半年你就能到我身旁實習了。」


    「太好了。」尹青彥微微一笑。「但是我不能再等半年。」


    尹力挑挑眉,放下手中文件。


    尹青彥道:「我有能力,讓我早點接手不是更好?另外,擬好的遺囑裏,繼承人雖然是我,但前提為進入董事會才能生效……這應該是叔叔你建議的吧?」


    尹力點點頭,他試圖說服眼前的年輕男子:「集團的營運範圍太大,你必須累積實戰經驗,才不會吃虧。」


    「叔叔也是臨時上任的。」


    「……這事,我再跟叔公商量。」


    「不用商量了,爺爺應該撐不過今年。」尹青彥眨眨眼,「或是,今天。」


    聽到這大逆不道的話,尹力低喝:「你說這什麽話!」


    尹青彥神色詭譎地說出跟眼前完全不相幹的話:「那個孩子,是你帶走的吧?」


    「什麽孩子?」像被擊中要害,尹力臉色突然慘白。


    「那個同母異父姐姐所生下的孩子。」尹青彥歎息地說:「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我猜,叔叔愛上的是自己永遠碰不到的人,所以用這種激烈手段帶走她跟別人生的孩子,對嗎?」


    「尹青彥,你不要胡說!」


    「我隻是猜的,叔叔別發那麽大脾氣。」尹青彥笑得無害,開玩笑似地眨眨眼。


    電話突然響起,瞪著尹青彥的尹力接起後,電話另一頭著急的女聲傳來:「老天保佑!我終於找到你了!老爺情況突然惡化,早上送進手術室還沒度過危險期!」


    他一整個早上都在辦公室,根本沒離開……尹力不敢相信地看向尹青彥,後者露出了奇怪的微笑。


    「我知道了,姨媽,妳不要緊張,我馬上過去。」掛上電話,尹力沉重道:「他是你爺爺。」


    「我隻是說了幾句話,什麽也沒做。」尹青彥無辜地笑笑。


    憤怒的拍擊桌麵,尹力氣道:「你說了什麽!?」


    尹青彥垂下眼睛,一字一句緩慢地道:「我說,尹力綁架了尹丹芃的孩子,就藏在日本。問爺爺要怎麽處置?就隻是這樣。」


    「尹青彥……!」尹力跌坐椅內,怎麽樣他都沒想到尹青彥會這樣對他。


    「爺爺就算醒得過來,他第一個算帳的,也會是你。」尹青彥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束頭發;發質柔軟又帶點褐色,是小孩子未成熟的發絲,「明天十二點前,我要看到你的辭呈跟股權轉移文件。」


    「叔叔是為你好,況且隻要半年,尹氏就是你的……為什麽要做到完全沒餘地!?」


    「一年,這已經是極限。」尹青彥低低地笑了聲,將手中的頭發慢慢撒在地上,「叔叔花天價請來老師,用六個月教我的,這叫養虎自齧。」


    布局半年,耗盡力氣也必須將每件事做到最好,為的,就是要股東會不會因尹力的離去而動搖;花重金追查尹力的弱點,是為了有備無患。沒想到,這個正經的叔叔被挖出來的醜聞,竟然比他愛上男人還糟。


    四年前尹丹芃的孩子在幼兒園回家路上,跟保母一起憑空消失。


    口口聲聲為他好,要他重回正軌,自己卻快活地回日本跟綁架來的孩子相聚?尹力不是不回台灣,而是因為那個孩子根本無法踏上台灣這塊土地!


    桌子後的尹力沒想到,沒想到居然還是汪彥君這個結。他喃喃自語地說:「我應該一開始就找人解決他的。」


    「來不及了。」尹青彥大笑。笑得太過於激動,開始喘氣的他隻好倚靠牆麵;那陣子的試藥,的確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後遺症。


    「來不及了」這句話也是對自己說的。他應一開始就先得到尹氏,再去抓汪彥君。


    對,都來不及了。


    爺爺、尹力、林鬱珊、杜風,這些人……這些人都要付出傷害他的代價!


    ***


    「還沒找到?」將領帶拉鬆,剛結束股東會的尹青彥,冷冷詢問電話另一頭的人。


    「是的,我們隻找到他的出境記錄,已經請國外負責的人追查……」


    「最晚這個月,期限。」「喀」,電話掛上。


    尹力搭昨天的飛機回日本;爺爺雖然脫離險境,不過也已經神智不清;杜風即將倒閉的公司,隻要再輕輕一推就會倒塌。


    接下來……


    「尹青彥!你派那些人每天來盯著我是幹什麽!?」門外衝進激動叫罵的女人,高貴的洋裝跟完美的妝下,是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


    尹青彥點頭示意,門口的塗智勳隨即上前關門。


    「媽。」


    「我問你是要幹什麽!?」女人一個跨步,衝倒高大男子身前用力搧下一巴掌。


    「媽。」


    一刻也不能忍受般,她丟下手中的皮包,又搧一記響亮的巴掌。「不準叫我媽!」


    在第三記落下前,尹青彥伸手扣住保養光滑的手腕。「媽,妳兒子是尹氏董事長,不能讓妳像以前一樣,隨意跟自己情人做一些丟臉事。」


    「你、你!」過於激動的林鬱珊說不出話。


    尹青彥空出一手撥內線,「保鑣上來沒?」


    「還沒……」隱約聽到裏麵的巴掌聲,塗智勳有些結巴的回答,「啊,來了。」


    門口進入兩個黑衣大漢,就是連續幾天跟著林鬱珊的家夥。


    「帶尹太太到別墅,沒有允許,不準她跨出門一步。」


    「你敢!你敢!」林鬱珊激烈掙紮,但就算她回到年輕時,也是無法掙脫兩個大漢的箝製。「放開我!」


    「從內部電梯離開,別讓人看見她的醜態。」尹青彥下達命令。


    他從來都想不通,尹正為什麽要娶她?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就隻有玻璃試管。


    尹青彥摸著自己兩邊發紅的臉頰,這麽多年了,還是一樣痛。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看到林鬱珊已經被架離,卻還在門口發呆的塗智勳,尹青彥道:「門關起來。」


    「有合約要擬……」


    「關起來。」


    塗智勳將門關起,走到尹青彥麵前。


    「杜風的公司如何了?」


    「已經抽空他們的資金,下櫃是遲早的事。」


    「開始吧。」


    塗智勳不著痕跡地歎口氣,他認命地解開尹青彥的拉煉。


    從被點名特助一職,他就知道那晚的一夜情,不會這麽輕易了斷的。


    ***


    「你說什麽?」杜成己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兒子。


    「公司已經沒辦法,隻能申請重整。」


    杜成己大聲質問道:「為什麽會沒辦法!?」


    「尹氏勢力太大了,沒有銀行肯融資給我們。」


    「我、我早就說過……」咳嗽讓杜成己花白的頭發軟軟地晃動。「他們要什麽就給什麽,把那個人交出去!」


    杜風無奈卻堅定地道:「就算破產,我也不可能將他交出去。」


    「你這個不孝子!公司是你爺爺開始就辛苦創立的,你敢讓他倒?」


    「就因為公司是爺爺創立的——欠彥君的,更要還。」杜風閉上眼,「爸,杜家虧欠彥君太多了,他畢竟是我的叔叔,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不用你一再提醒!」杜成己用力地咳了幾下,激動的說:「所以呢?所以我付出的心血就該這樣功虧一簣!?」


    「爸,就算一無所有,我還是能養家活口。」


    幾年前找上門的杜成己看到汪彥君,反應十分奇怪,雖然當天相安無事地離開,但接著卻是不斷找汪彥君麻煩,這已經不是正常能理解的範圍內;但杜成己不說,汪彥君嘴巴也閉得緊緊的。


    杜風調查下才知道,汪彥君就是爺爺當年,固定匯錢過去的情婦孩子。


    不堪的過去若是為了迎接幸福的未來,那真的是過於不負責任的說法了。他為汪彥君難過,不求回報地照顧他,是因為無法再目睹千瘡百孔的他,再度受傷。


    在尹正過世後,杜風知道自己必須守密。


    這是欺騙,但他從沒後悔過這個決定。


    直到尹青彥出現。


    「隨便你!我也沒幾年好活,但是你會後悔的,終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


    杜成己厭惡同父異母的弟弟,後來情婦死了,爺爺也死了,汪彥君跟杜家失聯後,沒人找過這個孩子。


    像蒼朽的老木一樣,杜成己已經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歲月磨掉了他的外貌跟內在。在兒子始終不願回來繼承家業,又傳來跟男人同居消息時,找上門的他竟然又看到這個孩子。


    他認為所謂的「巧合」,根本是汪彥君的報複;於是他以自衛為名,開始攻擊那個被他父親所傷害的弟弟。


    杜成己始終不懂的是,兒子不願回來的理由隻因過世的媽媽。


    他太自我,自我到可悲的地步。


    「我已經後悔過,不會再讓自己再後悔一次。」杜風歎口氣,他緩緩地說:「爸,抱歉。」


    事過境遷,恩恩怨怨就讓它隨風而逝。他對眼前的老父,隻有無奈跟僅存的一點孝心。


    「哼!」杜成己轉過頭,用後腦杓對著兒子。


    杜風得不到原諒,沒轍下他回到自己房內;最近身邊許多監視的人,他沒辦法去探視汪彥君。


    拉開椅子坐下,眼前桌下放的是小廣東幫他跟彥君拍的照片,照片已經磨損,隻有照片中的兩人,笑得燦爛。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回到過去,就算知道跟汪彥君的血緣關係,就算汪彥君不會接受他,他也會說出那三個字。


    現在的汪彥君,已經聽不進什麽了。


    ***


    「董事長,查到你交代的事了。」


    「兩小時後出發。」


    微卷的黑發全數向後攏齊,鐵灰色的合身訂製西裝,完美的混血臉龐,尹青彥跟當年的尹正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差別隻在於眼神。


    尹正最後的眼裏隻剩悲傷與無奈;尹青彥的眼神,卻透著陰沉。


    曾經他是任性驕傲的小玫瑰,但現在,隻剩下刺。


    將林鬱珊關進他所建造的豪宅,把尹力逼回日本,故意在關鍵時刻氣得尹宗康病危,將杜家的公司像貓玩老鼠一樣慢慢壓垮——這些人的下場,都是傷害他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踏進電梯,從尹氏集團最高樓層下降時,他看向外頭台北市燦爛的夜景,逸出幾不可聞的笑聲。


    對,隻要他想,他就會得到。


    「汪彥君被送到淡水一處私人療養中心,病名診斷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心智年齡退化至十七歲。」在尹青彥進入尹氏開始,便一直在他身邊的塗智勳道。


    「什麽意思?」尹青彥皺起眉。


    「心智退化是極少出現的自我保護本能;當人受到重大打擊心理無法承受時,為了保護自己不崩潰或者記起事件,就會發生心理與生理分離,藉此逃避讓他感到痛苦的事實。」


    「他……為什麽會變這樣?」尹青彥問。明明分離前的最後一晚,汪彥君還溫柔地笑著摸他的頭發。


    「所謂逃避創傷,跟他在腦海中為自己設下幾組關鍵詞有關;汪彥君無法忍受聽到車禍這兩個字,還有……」塗智勳頓了頓,小聲地說:「『尹青彥』這個名字。」


    尹青彥臉色晦暗地緊握拳頭。


    「所以他將年齡退化到受傷前的自己,也就是他自己所認為最快樂的日子。以上為病曆單上的診斷。」


    「……你說,他退化到幾歲?」


    「十七歲。」


    完全不記得我……嗎?


    為什麽,為什麽被刪除的是「尹青彥」!?……


    無法置信的尹青彥搶過文件,製式的病曆表右上方,男人笑得燦爛,完全看不出身處精神療養院;除了手上的繃帶。


    「不能忍受聽到我的名字是嗎……」


    尹青彥表情猙獰地笑著。這是塗智勳事後回憶起,最能形容的字眼。


    「是,療養院特意交代的。」


    「不管用什麽方法,我今天就要帶走他。」尹青彥突然打斷話,「處理好院長那邊。」


    「是。另外,這是讓汪彥君換穿的西裝,請董事長讓他穿上後直接上車離開,不用等我。」


    塗智勳不敢多問,他從得到調查資料到現在,為了打點療養院方麵及調開杜風,焦頭爛額了,就是為了尹青彥命令的「兩小時後出發」。


    雖說是尹青彥讓他快速攀到特助職位,他也做得很稱職,但卓越的工作能力並不代表,他會想了解這個惡魔到底在盤算什麽。


    這個男人,他是怎麽也不想於私的時候接近他。


    「到了。」


    司機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隻能幫這個未曾謀麵的人祈禱了。


    車子從隱密的後門開進環境清幽的療養院,塗智勳將尹青彥交給守候已久的護士,他彎下腰謙卑地道:「董事長,那我先去見院長了。」


    尹青彥跟著護士走,院子裏奇怪舉動的白衣病患,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在院子裏活動的,都是比較不嚴重的病患。」看到男人的表情,護士主動解釋。


    「那汪彥君……」


    「他不是嚴重或具攻擊性的,隻是有自殘的傾向,所以不能讓他隨手得到可能會傷害自己的日常用品。」護士說:「他很溫和也很會畫圖,院裏的人都很喜歡他呢。對了,請問貴姓?」


    對於這種隱密而不登記的會麵是很平常的,有些企業主或上流社會的名人,不希望被媒體挖掘到在精神療養院的家人。


    「尹。」


    「尹?請問全名?」


    「尹正。」捏緊又放鬆數據夾,尹青彥緩慢地說出這兩個字。


    「尹正?汪彥君常問你來接他了沒呢!」護士驚訝地說:「呃,不過……對於同姓的『尹青彥』,請尹先生不要提起。他之前從廣播聽到尹青彥,有一些過度的反應。」


    其實,護士很好奇。她的眼中出現臆測的光芒。


    同姓的兩個人必定有關係,而病患對於這兩個名字,卻又是反應兩極。


    「我知道。」


    看到突然陰沉著臉的男人,護士也尷尬地不知該說什麽。沉默兩人到達單獨隔離的病房前,護士拿出鑰匙開門道:「彥君,猜猜誰來看你了呀?」


    穿著白病服的男子正埋頭在桌前塗塗畫畫,眼神迷蒙的他歪著頭看向門口的兩人。


    護士高興地說:「尹正呀,他來看你了。」


    尹青彥拉住護士,他道:「抱歉,先讓我跟他獨處一下。」


    護士會意過來,她朝男人點點頭,將門帶上。


    「彥君。」尹青彥朝前走去,「你不認得我了?」


    「正……?」汪彥君疑惑地看著。好像是尹正,又好像不是。他拍拍自己的頭,怎麽連尹正都不認得了呢?


    「尹正!」


    兩人的距離這麽近,汪彥君隨即張開雙手擁抱男人,高興地說:「你怎麽失蹤這麽久?」


    「你啊……」尹青彥親吻汪彥君臉頰,笑著說:「居然敢忘記我。」


    「我沒忘了你呀,我怎麽可能忘了你……」汪彥君也是笑著,但他說到一半,突然推開尹青彥,「不對……」


    「我就說你忘了,還不承認,」尹青彥緊緊扣住細瘦的手腕,「我是青彥啊。」


    「青彥……啊——啊——啊——」汪彥君開始激動地叫著跳著,像一個開關壞掉的玩具,不受控製地運轉。


    「怎麽了!?」護士緊張地衝進來。「彥君沒事了、沒事了。」


    護士從口袋裏拿出針筒,注射少劑量的鎮定劑可以讓病患平靜。她朝尹青彥道:「請拉住他!」


    「啊……啊……啊……」汪彥君的聲音慢慢變小,掙紮的力氣也慢慢消失。


    玩具的電池,快沒電了。


    「請不要刺激到病患的心情,這會使他們複原增加困難!」護士忍不住加重語氣,還要繼續說時,腹部突來的劇痛讓她失去意識。


    幫已經有點恍惚,卻又徒勞掙紮的汪彥君穿上西裝後,尹青彥抱著他回到車上。


    院長在自己辦公室看到這一幕,他急著往後問:「塗先生,你們這是……」


    塗智勳將一大包牛皮紙袋遞往前,就放在院長實木的長桌上,「請院長報警,就說是歹徒衝進來將人帶走的,對家屬也好交代。」


    「唉呀,你們這、這不行的!」


    塗智勳低下頭請求,「這是五百萬,請院長笑納。」


    「你這樣搶人走,消息若傳出去,還有人敢將病患托付給我嗎?」


    「院長說的是,是智勳設想不周。」塗智勳抬起頭,他又另外簽下高額支票,「請院長記得讓護士閉嘴,否則尹氏會用不光明的手段,讓療養院一周內關閉。」


    院長歎口氣,將支票及錢都收進保險櫃後,道:「你快走吧!」


    ***


    尹青彥看著昏昏沉沉的汪彥君。


    緊繃地步步為營,在尹氏承擔挫折壓力,就是為了要找到他。但這個人、這個人真的是太卑鄙了!竟以受害者之姿,大剌剌地用精神病當擋箭牌!他為什麽要刪掉有「尹青彥」的記憶!


    「起來!」尹青彥用力搖晃身旁那個瘦弱的人。


    汪彥君驚慌地睜開眼,看到身旁的人才鬆口氣的抱住他,「我做噩夢了。」


    突如其來的擁抱,尹青彥本來握緊的手不自覺地鬆開了點。


    「夢到你死了……」


    他應該懲罰他的!


    「忘了為什麽,隻記得很恐怖。」


    他應該懲罰他的!


    「在旁邊陪我,不要離開。」


    他應該懲罰他的!


    「碰!」的一聲,等待紅綠燈的奔馳車窗,傳出重擊聲。


    看清是杜風,尹青彥對司機道:「快將窗戶關上!」


    但是杜風的手已經卡進來,伸進來的半隻手臂,緊緊扯住尹青彥的頭發,這讓司機看傻眼,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


    開始不斷大叫的汪彥君,讓情況更加混亂了。


    「臭小子,你把他逼瘋還不夠嗎?」半關的窗戶,杜風不要命般地把頭卡進車裏。


    銀行突然答應融資,果然有問題!


    「我才要問你做了什麽事!人好好的被你帶走會瘋掉!」尹青彥朝杜風就是一拳。


    「他連下床都不敢你知道嗎!?因為照片在地上!」杜風一用力,將尹青彥扯近自己,也是一拳擊到對方臉上。


    「就是你該死的把強暴他的照片拍下來!他不願意麵對現實,才會退化到十幾歲!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因為誰瘋的?是你!你這個惡魔!」


    身旁汪彥君的大叫聲響著,尹青彥忘了回擊,隻能用餘光看向發出驚恐大叫的人。


    真的嗎?


    告訴我,真的嗎?


    「滾!」尹青彥憤怒地大吼,頭用力一甩,一撮頭發就這麽硬生生被扯下。


    杜風因為過於用力,整個人慣性向後倒;一場混亂,在杜風的追逐中短暫結束。


    司機一邊從後照鏡看那個還不死心跑著的人,一邊問:「先生,你沒事吧!?」


    尹青彥沒回答,他將手伸向汪彥君,「噓,沒事了……沒事了……」


    汪彥君將身體縮到車子最角落,他已經叫到快沒聲音了,唇一張一合像無法呼吸的魚。尹青彥終於拉住汪彥君的手,但始終無法將那個人拉入懷中。


    「不是!你不是因為我才瘋的!」他充滿血絲的雙眼,跟突然的大吼一樣嚇人。


    汪彥君嚇得將頭埋進大腿,「尹正……」


    無法發泄的情緒,全集中在拳頭上,往前座車椅擊去,司機也嚇一大跳,他安靜地開自己的車,不敢多問。


    在車子還沒回到尹青彥的住宅前,汪彥君便安靜下來,他臉上還殘留眼淚,就這樣縮著身體睡著了。他的精神跟身體,都在今天又受到極大損耗。


    尹青彥將汪彥君抱到床上放好,焦慮地在一旁來回踱步,腦海中的回憶如走馬看花般地出現又消失,隻剩汪彥君的奇怪行為,一幕幕強烈的定格。


    他的精神,早就出問題了。尹青彥停下動作,眼淚不自覺地滴下來。


    他脫胎換骨的努力,隻是為了讓他看清自己的愚蠢嗎?


    汪彥君隻是愛著尹正,就像自己隻是愛著他;如果失去他,自己會多麽悲傷難過,卻無法同情失去尹正的汪彥君,那都是因為,愛情是自私的。


    而自私,讓唯一肯愛他的人都失去了……汪彥君選擇忘記他。


    憤怒根本是那麽不堪一擊的東西,悲傷,才是最後的終點。


    「嗚……」他沒發現自己嗚咽出聲,像小狗般,細碎的哀鳴。看著閉著眼睛的汪彥君,身體某個地方強烈的痛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慢慢地放到他的頭上,輕輕地撫摸。


    汪彥君正睜著疑惑的眼睛,看著尹青彥。一樣溫柔的笑容,他沙啞地說:「我做噩夢,為什麽是你在哭?」


    尹青彥想講什麽,但是張開的嘴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汪彥君拍拍身旁的空位,說:「眼睛很酸吧?要不要上來睡?」


    「我……」我不是尹正。聽到溫柔的話語,卻也隻能繼續掉淚而已,連說出自己的名字都沒辦法的他,隻能完完全全地讓汪彥君遺忘了。


    「你怎麽了?」汪彥君伸手抹掉眼淚,「沒事的。」


    「你、你會好的……我一定……一定會請醫生醫好你……」尹青彥斷續的說:「我要跟清醒的你說、說……」


    「你在說什麽……」汪彥君笑著問,將唇貼上尹青彥的唇。「我醒著,聽得見。」


    冷血的尹氏董事長,隻能彷佛嬰兒般,蜷縮在汪彥君的懷抱中,哽咽地哭著。


    ***


    「董事長,杜風在樓下鬧事已經連續兩三天了,要不要請警察……」


    「讓他上來。」


    「是。」塗智勳回到座位撥打電話,「我是塗特助,搜索他身上有沒有危險武器,再讓杜先生上來。」


    過了十分鍾不到,杜風氣呼呼地上來。他一腳踹開尹青彥辦公室大門,大吼:「你以為有錢有勢,擄人就是正當的嗎?告訴你,我是彥君合法的親人,我告定你了。現在、馬上、立刻就把他交出來!」


    「我做錯了什麽事,就讓我負責。」尹青彥站起身,「就算被當成尹正也可以,讓他高興的活下去就好了。」


    杜風諷刺地笑道:「我會相信你嗎?不,你這個人,根本沒有所謂的心!」


    尹青彥垂著眼睛道:「沒見到尹正最後一麵,彥君很悔恨。」


    「不要說些不相幹的事!」


    「把我當尹正,彥君……彥君會慢慢從他的罪惡感中解脫。」


    「是你要有罪惡感吧!」


    尹青彥拿出dv,按下播放鍵。


    dv傳出了汪彥君的笑聲,他坐在椅子前,尹青彥站在身後幫他洗頭。


    「好癢、你不要趁機亂摸啦!


    「尹正!我警告你啊!


    「正!」


    聽到那一聲聲的「正」及笑聲,杜風眼眶泛紅了,他粗魯地用袖子抹了把臉,「你以為這樣就能贖罪了嗎?告訴你,如果彥君一天不好,你就是罪人!」


    「你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了。」


    杜風依然堅持地道:「不管你怎麽狡辯,總之把他交出來,他在你身邊,誰知道下次回到我身邊的又會變什麽樣!」


    「你帶走他,也醫不好的。」尹青彥無奈地說。


    「總比加重好!」


    「我像尹正一樣陪伴他,至少比在精神病院每天問『尹正來了沒』要好,對不對?」尹青彥不想說出口,但是他必須說。


    被愛的人當成尹正,他很難受,但越痛苦越是必須這麽做,因為這是他的報應。


    杜風啞口無言,他也不想讓汪彥君每天都關在那個房間,每天像被丟棄的狗一樣,搖著尾巴問主人來了沒……可惡!讓汪彥君這麽痛苦的不就是這小子嗎?


    「你這個罪魁禍首,還真敢講啊!」


    「以前用手段剝奪杜家的,我也會一並還你。」尹青彥走到杜風麵前,突然跪下,「拜托你。」


    沉默蔓延著,門口不時窺探的塗智勳見到這幕也不禁呆了。


    「帶我去看他。」良久,杜風這麽說。


    四個男人的大半輩子,都這麽一塌糊塗地過了。不……彥君也沒多少日子好過了。


    汪彥君在他們抵達的時候,便撐著拐杖高興的撲過來了,杜風輕輕地擁抱他,問:「你跟尹正同居?」


    「嗯——」怕杜風又嘮叨他跟尹正在一起,汪彥君尾音拖長長地說。


    十多年前的三個人,十多年後的三個人,不管怎麽想都是詭異組合。杜風看看尹青彥,又看看汪彥君,心裏忍不住這麽想。


    「彥君,你想跟尹正一起住嗎?」


    「我……」汪彥君為難地看著兩個人,已經四十多歲的他,用令人心酸的十多歲笑容,靦腆地說:「我想。」


    杜風緊緊抱住他,忍不住哭了。


    「怎麽你們一個個最近都好奇怪。」汪彥君拍拍杜風的背,「杜風,謝謝你的關心,能有你這個朋友真好,我下輩子再做牛做馬還你喔。」


    「什麽下輩子,這輩子就給我還清!」杜風戳戳汪彥君的額頭,「給我開心的活下去,知道嗎!」


    「你哭起來好醜喔。」汪彥君搔搔自己的額頭,尷尬的說。


    「我一個月來看你一次,有事就打電話給我,知道嗎?」也不管尹青彥根本沒答應,杜風就這麽說定了,他將名片塞到汪彥君手中。「永遠是好哥們。」


    也不知怎的,杜風一離開,汪彥君的眼淚彷佛跟有開關一樣,一下子便撲簌簌地落下。


    尹青彥抱著他回到房內,問:「你是怎麽了?想跟他回去嗎?」


    「不是……」汪彥君用力地擤出讓自己呼吸困難的鼻水,「我隻是覺得眼睛酸。」


    「隻是眼睛酸就哭成這樣了?」


    「就跟你說是眼睛酸!」


    「好,眼睛酸,那想睡覺了對不對?」尹青彥拍拍他的背。


    為了自己的哭而感到不好意思的汪彥君,雖然不困,但也閉上眼睛假睡了。閉著閉著,意識漸漸消失。


    「晚一點起來吃東西喔,不能賴床。」將棉被蓋攏那個其實已經瘦到見骨的男人,尹青彥想起醫生跟他說的話。


    「好……」汪彥君含糊地回答:「正……」


    「嗯?」


    「我在夢中來不及跟你說啊……」汪彥君打了個嗬欠,恍恍惚惚地說。


    「對不起……我愛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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