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世界中,我看不到未來的路,也找不著歸途。


    被蒙住的雙眼無法看到任何東西,汪彥君隻能任身旁的手攙扶他。熟悉的古龍水味一陣陣地傳來,那是尹正從某一天起便持續使用的;香味依舊,但又明顯的不同。


    古龍水混著尹青彥的體味,融合成的是年輕而又獨一無二的香味。


    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那雙手隻是固執地緊抓著他。


    在車上已經幾個鍾頭了?汪彥君心想。


    終於車子有了停下來的跡象,身旁的手拉著他離開車,但並沒有輪椅或拐杖等待他,重心一陣不穩,在他以為即將要跌倒之際,才發現已經被抱起。


    直覺地掙紮要下來,但也隻是被抱得更緊;終於,汪彥君放棄了掙紮,因為不喜歡這種陌生而緊繃的擁抱。


    過沒多久便被放下來,眼睛的紗布也拆卸了,而眼前見到的仍然是出發前的風景,他疑惑地看向尹青彥,但沒得到解釋。


    尹青彥自顧自地走到冰箱前,開了一瓶香檳,這時,汪彥君終於發現哪裏不同了,他一拐一拐地走到窗邊,發現窗外的風景不像以往的車水馬龍,而是……一片田野!


    他錯亂地看看身後的房間、家具、廚房、還有尹青彥,又回頭看窗外,但依然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


    尹青彥對眼前人的反應感到有趣,他喝光杯中的液體,「有什麽奇怪的嗎?」


    「這裏是哪?」


    「高雄。」


    「房子……房子為什麽一模一樣?」


    「房子的裝潢跟家具,全是從台北搬過來的。」


    「為什麽?」汪彥君不可思議地問。


    「需要為什麽嗎?」尹青彥說。


    汪彥君唯一想到的便是前天杜風找上門的事,他無力地沿著牆壁坐下,「我已經跟杜風說別來了,你可以不用這麽做。」


    「他不是你所想的那麽容易打發。」


    「為什麽要把房子原封不動的搬來?」汪彥君停頓了好一會,將臉埋進自己的手掌內,「沒必要……沒必要用這種方法來提醒我所虧欠你的。」


    「我隻是喜歡這房子的裝潢,」尹清彥不想爭辯,他走到汪彥君麵前蹲下,「但如果你需要一個理由,那就這樣想吧。」


    汪彥君遲遲沒抬起頭,他隻是安靜地蜷縮在牆角。尹青彥的聲音好熟悉,熟悉得就像那個人一樣,就算抬起頭來看,也是如此的熟悉。但他希望的卻是死後才能看到這張臉,聽到這個聲音,而不是在得知尹正去世後,天天所必須麵對的。


    尹青彥饒有興味地等待回答,但汪彥君卻像睡著似地不吭聲,他隻好找些事先做,「我很快就回來。」


    他先到x大學,辦好所有轉學手續。接著到附近的賣場買東西,他東張西望的覺得新鮮。


    到賣場買東西是他住台北時所不曾有的經驗,下人會準時買東西放進冰箱,添購衛生用品,隻要缺少什麽打通電話或留個言,就有人送到家裏。


    牙刷,他挑了他所喜歡的黃色,又幫汪彥君挑了一支藍的,但隨即反悔了,又將藍色牙刷放回,並拿了一支一模一樣的黃色。


    毛巾也是兩個相同款式的,還有盥洗用具,他記得汪彥君用蜜妮的沐浴乳,但就是記不起他用什麽洗發乳,於是隨便挑了一罐。


    林林總總的買了一大堆東西,貨品才刷到一半就超過免費送貨的金額,櫃台人員例行公事請他填單表示八點送達。


    「沐浴乳跟牙刷,」尹青彥填完單後伸出手,「還有毛巾,先給我。」


    櫃台人員一下就翻出沐浴乳跟毛巾,但牙刷太小了,必須將堆在上麵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後麵排隊等結帳的人不耐煩地紛紛轉到別的櫃台,但下班時間的主婦人潮實在太多,櫃台人員為難地看向尹青彥。


    「不好意思,我們再過兩個鍾頭就幫您送貨到府,牙刷是否能到時一並送?」


    「不行,我現在就要。」尹青彥不容反駁地拒絕。


    櫃台人員感到後麵排隊的壓力,於是叫一旁經過的工作人員放下手邊工作,先幫客人拿出牙刷,但忍不住偷偷翻了白眼。


    絲毫不以為意的尹青彥,等工作人員大費周章將牙刷翻出來後,高興地拿著沐浴乳跟牙刷開車回家,路上還像個孩子似地哼起歌。


    帶著購買的東西及晚餐回到家,卻看到汪彥君依然維持出門前的姿勢,尹青彥走上前去搖他,「先去洗澡。」


    汪彥君搖搖頭,悶著聲音說:「你先洗,晚一點我再洗。」


    「不行,現在就去洗。」尹青彥獨斷地說。


    沉默的汪彥君搖搖晃晃站起,慢慢沿著牆走到浴室。


    「等等。」尹青彥拉住汪彥君的手臂,將沐浴乳跟牙刷、毛巾遞到他手上。


    沒有牙膏跟洗發乳。


    汪彥君低垂著眼睛看手上的東西,但沒有開口詢問的念頭。


    好麻煩……說話跟思考都好麻煩……他拿著東西進到浴室,卻是坐在馬桶上發呆。


    「怎麽還不洗?」一直注意浴室聲音的尹青彥,忍不住出聲問。


    汪彥君隻好起身扭開水龍頭,在霧茫茫的浴室裏,注視著水慢慢地升高。他緩慢地脫掉衣服,將自己完全浸入水裏,缺氧到極限後才抬起頭。


    一模一樣的浴室……


    他的眼前出現交纏的兩個人,就在這個浴缸裏。而水漸漸冷卻,熱氣慢慢逸去,突然間,還在笑語中的兩人消失了。


    汪彥君努力地深呼吸好幾次,這才機械式的清潔自己,但踏出浴缸才發現沒帶幹淨衣服,他又穿上剛脫下的衣服,慢慢走出去。


    看到汪彥君出來,尹青彥皺著眉頭問:「怎麽不叫我拿衣服?」


    汪彥君並沒有衣服在這個家,這些天一直是穿尹青彥的衣服,過分寬大的衣服在他身上顯得沒精神。但尹青彥很喜歡這種立場對調的場景,他的衣服,大大地包圍住他以前必須仰望的人。


    拉汪彥君走到房內,尹青彥在衣櫃前挑了一件棉質運動套裝,純白色的。


    床上的汪彥君拿過衣服安靜換上,好像當尹青彥是隱形人一樣;或者應該說,汪彥君認為拿衣服給他後,尹青彥便應該出房門了。他的腦袋好像有什麽停止運轉。


    尹青彥看汪彥君低著頭換衣服,他也沒出聲,目光由汪彥君的右腿,一直到私處,最後停留在換衣服的右手上,閃著光芒的戒指。


    戒指是戴在無名指上的。


    對那枚戒指沒印象……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戒指,但他有股衝動想將它拔掉。


    「我餓了。」尹青彥說。


    等了一會,床上的人還是沒反應,尹青彥這次則是大喊:「我餓了!」


    汪彥君像被嚇到的貓一樣,瞪大眼看向聲音的來源,結巴地問:「你……餓了?」


    尹青彥發現汪彥君根本沒注意他,心情更糟,「廢話!現在都幾點了?」


    「那……」汪彥君隻好順著問:「打電話叫外送?」


    「我已經買吃的回來。」口氣不善的尹青彥說完便走出房門,但他轉頭看到汪彥君沒跟上,便在客廳提高音量朝裏麵吼叫:「還要我拿進去喂你嗎!?」


    汪彥君不知道這份怒氣到底從何而來,他隻好急急忙忙地出來,但不靈活的腳卻不慎讓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你……」


    「有沒有怎樣?」的話都還沒說出口,地上的汪彥君已經慌張地扶著一旁家具站起來。尹青彥咽了咽口水,也將話一並咽進去。


    等人一拐一拐走到餐桌旁,尹青彥指指流理台上的兩個餐盒,「拿去微波。」


    順從的汪彥君將微波好的餐盒遞到尹青彥麵前,他偷偷地窺視對麵的人,發現尹青彥的心情果然又莫名其妙地好起來。


    雖然他鬆了口氣,但是眼前的餐盒又是一個問題。從前幾天開始,隻要他吃不完餐點,尹青彥都會大發脾氣;心情好,心情不好,心情好,心情不好……似乎固定是尹青彥每一天的情緒模式。


    「今天你應該會吃完吧?」尹青彥突然出聲問。


    「嗯……」感到胃縮痛了一下,汪彥君點點頭,但是吃不到兩口,那股反胃的感覺又湧上來,就算勉強自己吞咽下去,眼前的食物也沒有變少到哪去。


    他已經連續三天沒好好睡。閉上眼睛也睡不著,身旁尹青彥均勻的呼吸聲連著郊外的雞啼鳥鳴聲,提醒又無眠了一晚;晚上睡不著,就算白天也隻是睡了一、兩個鍾頭又驚醒。


    但失眠並不是最令他痛苦的,因為他沒有睡的欲望,但閉上眼睛就能假裝睡了。眼前的食物才是讓他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物體,這不是張開嘴食物就會消失。


    尹青彥已經快吃完了……他要加快速度才行。


    「吃不完?」尹青彥拿起紙巾擦拭唇邊。


    「我不餓……可以晚點再吃……」


    「吶,你是故意演給我看的嗎?以為不吃東西我就會讓你回杜風那裏?」尹青彥長長的腳用力踢了桌腳一下,「今天你一定要吃完它!」


    汪彥君被他充滿怒氣的話語弄得胃更痛了,他隻能小聲重複著他不餓的話。


    「不餓?你這幾天東西都隻吃兩口就不吃了,有可能不餓嗎?」


    「我……」


    「在杜風那裏就可以吃東西,在我這裏就不能嗎?」尹青彥因為汪彥君幾乎停止進食而感到焦慮,一到吃飯時間,他的怒氣一天比一天無法控製。


    「不想吃苦頭吧?九點前把東西吃完!」


    汪彥君咬緊下唇,他握著湯匙的手緊了又鬆,才將一口焗飯又送到嘴裏,但還沒送進第二口,竟已經幹嘔起來。他根本沒東西好吐了。


    「啪」的一聲,站起身的尹青彥動手打了汪彥君一個巴掌。


    不止汪彥君驚訝地抬起頭來,連尹青彥都不敢相信地瞪視自己的手。


    打人巴掌一直是他的壞習慣,從小到大為了他這個完全不經大腦的行動而吃了不少苦頭。但那是媽媽常常對他做的事,為什麽自己這樣做就會受罰呢?


    不管如何,上高中後他就沒犯過了。不陌生的手感讓他直覺到會被責罵,但尹青彥卻反而更加暴躁地踢椅子,「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汪彥君放下手中的湯匙,他僵硬地說:「對不起,浪費你買回來的食物,但是使用暴力不好。」


    「你說什麽?」


    「我說使用暴力不好。」


    「如果你吃完,我就不會打你!」


    「那路邊的狗不吃東西,你也要打牠嗎?」


    「你是狗嗎?如果是我就不打!」


    感到被羞辱了,臉頰火辣辣地痛著,但這隻是更提醒他,是他害尹青彥失去父親的,尹青彥所有不好的地方自己都得承受。


    汪彥君固執地說:「不管怎樣,使用暴力是不好的。」


    又提起一次。尹青彥徑直走到汪彥君身邊,拉著他領口強迫他站起來,「你知道什麽是暴力嗎?」


    「強製別人就是暴力。」


    「像這樣?」尹青彥又打了汪彥君一巴掌。「那又如何?」


    汪彥君深呼吸一口氣,說:「使用暴力,隻會讓人厭惡。」


    「他媽的……」尹青彥將汪彥君拖到房間內,「你跟尹正像狗一樣交媾,才是讓人厭惡的!」


    「不準你這樣說尹正!」


    「憑什麽我不能說!?」


    尹青彥本來想將他拖到房間鎖起來,這時一直掙紮的汪彥君突然大叫:「因為他是你爸爸!」


    「哈哈哈……」尹青彥一把將他推倒在床上大叫:「我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搬來這裏時跟媽咪說過汪彥君的事,但那個從來沒正眼看過他的女人也隻有「是嗎」,這樣的敷衍回答罷了。


    說不定她根本沒聽進他說的是什麽。這個女人,丈夫外遇對象是男的也不在乎,丈夫死去也不在乎,連丈夫外遇對象跟自己兒子住在一起也沒反應。


    他覺得她根本隻是一具空殼吧,靈魂應該早跟私生子一起下地獄了。


    祖母在尹正過世的來年離開人世,祖父則不時因為心髒病發作而必須長期住院。本來該送他出國念書的計劃,在自己的反對及祖父久病之下而無法進行。


    現在除了叔叔撐著原來的家業,尹家已經沒有以往龍頭的氣勢了。他的財產雖然要二十一歲才能動用,可買房子這種幾百萬的事他還能應付。


    周遭討厭的事物都消失了,但汪彥君居然反抗他,這讓他心情不愉快到了極點。


    「不要這樣……」身下傳來了虛弱的呻吟聲,才讓尹青彥回過神來。汪彥君舉起雙手護著頭,而自己正跨坐在他身上不斷地毆打他。


    「以後不準再違抗我!」尹青彥威脅地說,但是看到汪彥君瑟縮的樣子,竟讓他感到恐懼。沒等身下人回答,便像逃命似地離開這屋子。


    高雄店家早早打烊,漫無目的在街上閑晃的尹青彥無處可去,最後轉進一家pub。


    「beverage? or wine?」


    「酒。」


    「生麵孔,遊客?」聽到客人用不帶任何口音的國語回答,酒保阿維改用國語閑搭話。


    尹青彥接過飲料,大大地喝了一口後,用眼神表示心情不好,別來惹他。


    「喔喔,安靜點好。」阿維識相地走到熟客麵前閑聊。


    明明是汪彥君的錯,對……是他的錯!


    為什麽汪彥君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樣?如果他可以乖乖的在那個屋子裏,跟以前一樣煮東西給他吃,那他就會原諒他,也不會打他。


    不對,就算因為行動不便,不能煮東西給他吃,但是隻要陪他吃飯,自己也吃飯,對他像以前一樣的笑。


    「可惡!」尹青彥一口氣喝光,微辣的口感伴隨迷蒙的暈眩。


    「跟情人吵架?」在他要了第三杯酒後,阿維終於搭上話;沒辦法,今天不是周末夜,剛過十二點客人就快走光了,閑來無事打打屁也好。


    「滾。」


    「講話這麽粗魯……跟你的臉真不配。」


    「欠扁嗎?」


    「不要動不動就說些扁人的話,小心情人被你嚇跑。」


    「他才不是……」尹青彥煩躁地抓抓自己淩亂的卷發,又喝光了手上的酒,「再一杯。」


    「一口氣喝這麽多,明天絕對會宿醉頭痛。」阿維笑笑地說,旋即又問:「ㄟ……你有沒有帶錢啊?喝酒不付錢會被圍事揍喔!」


    「廢話!」汪彥君掏出皮包,抽出裏麵的白金卡。


    「脾氣真差,」阿維無奈地自言自語,「再兩個鍾頭我們就打烊囉,快想好怎麽跟情人道歉吧!」


    「就說不是情人你聽不懂啊!而且、而且他不惹我,我、我也不會打他……」


    「天!你真的有動手?——這年頭好看的果然都是壞男人。」阿維這麽自言自語後,又說:「一定要道歉聽到沒?不然有一天你會後悔。」


    「後悔什麽?」尹青彥迷迷蒙蒙地問。


    「這個阿呆……等有一天他離開你,你會後悔死!」


    「不可能,他說過不會離開我!」


    尹青彥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突然激動地站起來。過大的聲音讓裏麵的圍事出來注意一下,「阿維,有事嗎?」


    阿維忙邊示意沒事,邊壓著尹青彥的肩膀要他坐下。「我又沒說她一定會跑……所以你要對她好一點嘛!這樣不就離不開你了?」


    「沒有可以給他……我沒有東西是他需要的……」尹青彥含糊地說完後,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可憐的孩子……」阿維歎口氣,「跟個傻瓜似的。」


    「這個人怎麽辦?」旁觀了最後的對話後,圍事從裏麵走出來,身穿台客專用絲襯衫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拿著煙問。


    「打烊前再叫醒他吧,不然怎麽辦?」


    「哼,每次都是你心軟,到時叫不醒一定又讓他睡休息室沙發,然後你又跟著睡pub,我看我打醒他算了。」


    「喂,你們這些人!」阿維翻翻白眼,「不要動不動就打來打去、殺來殺去的好不好?」


    「隨便你了。」圍事不予置評地聳聳肩。「啊,都沒人了,我先走囉,你就當你的好好先生吧。」


    「快滾快滾!」阿維忍不住又歎口氣,他已經連續三天睡pub了,希望這個人行行好,兩點時能清醒一下自己回家。


    「拜托拜托。」他忍不住合掌跟趴睡在桌上的人這麽說。


    終於到了兩點,他好拖歹拖才把尹青彥拖上車,又在他身上搜到轉學文件上登記的數據,這才順利將人載到地址上的屋子。


    「這是你家吧?喂!醉到認不出來?」他拖著尹青彥到了門口。


    「白癡……我才沒醉……」尹青彥拿出鑰匙,「喀」的一聲,門鎖順利打開。「看……」


    「好好,你安全到家就好,真是……」阿維懶得跟一個醉醺醺的人爭論,被罵的他摸摸鼻子打算離去時,看見屋內的燈亮了,一個男子姿勢奇怪地走到門邊。


    以為是家人還想抱怨幾句時,視力極佳的他看到了男子臉上的瘀青,他咂咂舌,「不會吧……」


    本以為男子會攙扶喝醉酒的客人,但是人都自己搖搖晃晃地走進去了,那個男子還待在門邊看著他。


    不會是誤會了吧?阿維忍不住這麽想的時候,男子開始走下階梯,看到他不穩的樣子,他連忙下車上前問:「怎麽了嗎?」


    「……請問,能跟你借手機嗎?」


    「啊?」阿維有點反應不過來,但他還是拿出了手機。


    「謝謝,借我打一下電話就好,很快的。」男子道完謝後,便用手機講了一下話,並隨即將電話還給他。「這麽晚還麻煩你送青彥回來,謝謝你。」


    「哪、哪裏。」阿維也跟著他低頭回禮,目送行動不便的人回到屋內後,他咕噥著「奇怪的一對」後,才駛離這棟高級透天。


    「青彥,回床上睡。」


    汪彥君搖搖在地上睡得不省人事的人,他不想吵他起來,隻是以他的身材、體力,想抱也抱不動。「快起來……」


    但尹青彥就是不肯睜開眼皮,汪彥君隻好繞到後方,試著拉住手將人往後拖,好不容易拖到床邊時,他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而接下來怎麽也拖不上床了。他改試著兩手撐住尹青彥的腋下,想將他往上撐,但是睡夢中的尹青彥卻咯咯地笑起來。


    「彥君……好癢喔……」尹青彥笑著推卻那雙想將他拉上床的手,閉著眼睛將自己身體縮成一團。


    聽到撒嬌的聲調,以往的回憶一點點地回到汪彥君腦海中。


    他曾經很愛這個孩子過,就像自己孩子般的疼愛,或著更加疼愛;因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擁有孩子了。


    但是,這個孩子太像尹正,他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疼愛他。他對他的感情,隻剩下愧疚,隻剩下罪惡感,光叫出他的名字,就讓他心痛一次,他的心能承受這種痛楚到什麽時候?


    汪彥君花盡所有力氣將尹青彥搬上床,將一張被子蓋住熟睡的人,另一張緊緊地裹住自己,就像他曾被擁入懷中的溫暖,然後,依然睜著眼睛到天明。


    ***


    醒過來的尹青彥痛苦地坐起身,頭痛跟惡魔一樣地盤旋在腦袋裏作惡。


    一旁的聲音傳了過來。「要不要喝水?」


    「不要。」馬上就知道這個聲音是誰,但尹青彥拉不下臉回視他,隻好任性地又躺回去。


    「餓了嗎?我去叫外送好不好?要吃什麽?」


    「你煩不煩!安靜點好不好?」尹青彥煩躁地大聲回答,他感到嘴唇很幹燥,也很想喝水,後悔的情緒讓他更加不耐煩。


    「那……我把水放旁邊。」汪彥君說完後便離開房間到客廳去,他帶上房門的聲音輕輕響起。


    尹青彥一聽到房門關起的聲音,便撐起身喝光矮櫃上的水。


    「該死的!」喝水跟移動身體的動作讓他的頭又痛了。昨天到底喝了什麽東西,頭怎會這麽痛?還有,他是怎麽回到家的?


    清醒便會想到昨天毆打汪彥君的事,這讓他痛苦的又窩回棉被裏。


    高中時因為常打架的關係,他的個頭跟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抵抗的;高三那年,還因為把一個學長打成植物人而吃上官司。


    說簡單點,他發起狂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錢能擺平任何事,但汪彥君是不能失去的,跟世界上所有人是不一樣的;如果有一天他又腦袋一片空白,那很有可能會親手打死汪彥君……


    想到這裏,尹青彥由懊悔轉為恐懼,他認真思考這個恐怖的可能。


    敲門聲響起,阻斷了他的思緒。「不要進來!」脫口而出,尹青彥此刻不希望跟汪彥君相處。


    汪彥君停頓一下,無視尹青彥的話進來了。「還要水嗎?」


    怎麽辦……


    尹青彥幹脆將自己埋進棉被,他的心跳好大聲、好大聲地響著。


    「我不會生你的氣。」汪彥君將水瓶的水注滿杯子。「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我會連尹正的分一起償還你。」


    不要來惹我……拜托……


    尹青彥感覺心髒好痛,好像跑了百米般地不舒服,他希望汪彥君住口。


    「往後我的人生,都是你的;除非你要我離開,否則我不會離開你。」


    閉嘴!


    他要的不是這些!


    「可以糟蹋我,但是別糟蹋你自己。」汪彥君很輕地說:「以後別這樣喝酒了。」


    「閉嘴!」尹青彥大吼,從床上用力坐起,「閉嘴閉嘴!」


    他伸出手用力的推一下,汪彥君隨即往地板跌下。尹青彥焦慮的站起,在房間來回踱步走,他想伸手拉汪彥君一把,但是拉起來以後呢?他就必須麵對他,他就必須跟他講話或聽他講自己不想聽的話。


    「不準你站起來!」想到這裏,尹青彥脫口而出,「不準你跟我說教!」


    汪彥君僵在地板上,狼狽的他仍維持著趴伏在地板的姿勢。「你是大人了,應該能判斷什麽是好的什麽是壞的,如果你要我不說,那我就不會說,但是你要答應我,別做對自己不好的事。」


    「知道是壞的那又怎樣?你明明知道該吃東西卻不吃東西,你明明知道同性戀不好但還是當同性戀!這些不好的事情你幹嗎還做?!」


    汪彥君啞口無言。就算他的人生再重來一次,他能偽裝自己,組一個表麵上看起來和諧的家庭嗎?明明不餓,他想逼自己吃嗎?他不想,他不願意,他想當他自己,他想愛的是……


    「就做你想做的事吧……隻要你不後悔……」末了,汪彥君隻能這麽回答。


    如果你後悔了,我會陪著你,會替你受罪,隻要……你快樂就好。


    他昨晚想了很久,從尹正的死亡哀傷中抽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會試著努力,至少要照顧尹青彥的生活。至少,補償他。


    他不懷疑尹青彥動手殺了他的可能。他不怕死,死甚至是他渴望的事,但如果就這樣死了,那尹青彥會帶著病態的心理繼續活下去,他不能就這樣放下他。


    就算傷痕累累,但隻要有救贖的可能,他就不能放棄。


    做你想做的事情——這句話好像媽咪的巴掌一樣,搧在尹青彥的臉上。


    「你做什麽都不關我的事,錢用盡前,你想怎麽樣都隨便你。」


    在醫生宣布學長成為植物人的那天,媽咪用錢擺平了那些憤怒的家屬及法官們後,在車上跟他說的話。


    為什麽不問他打學長的理由?為什麽要跟他說這種話?因為他想,所以所有的事都可以嗎?但事實是,他根本跟路邊的狗一樣!是沒人想注意的!


    「出來……」尹青彥冷冷地說。見到汪彥君扶著旁邊的床要站起來時,他用腳又踢了他一下,「我說過,不準站起來。」


    汪彥君驚訝地抬起頭時,尹青彥又補了一句,「爬過來。」


    「青彥……」


    「閉嘴。」尹青彥又說:「不準開口。」


    汪彥君不要說話就好,他就不會聽到那些傷害他的話,他也不會怕自己又動手打他。看不到他行動不便的樣子,就不會同情他。


    這個騙子。


    偽善地假裝愛他,卻從頭到尾隻是……比任何人都可惡的騙子。


    尹青彥回房間的時候,汪彥君終於放鬆了一點,他挨著沙發邊閉起眼睛,那份疲累顯得特別無法漠視。


    「進去。」


    沒想到又聽到聲音,嚇得汪彥君撐著手往後移動;尹青彥不知何時站在桌子旁,他雙手環胸俯視汪彥君,說完便徑自走回房內。


    在被命令不能站起來後,汪彥君能不移動就盡量不移動,但是尹青彥的話是無法抗拒的命令,他隻好慢慢地拖爬進房內。


    坐在床上的尹青彥,漠然目視汪彥君辛苦進來後,又說:「上來睡。」


    汪彥君有點驚訝,他以為尹青彥根本不想讓自己靠近他,或著說,他睡客廳兩人都比較輕鬆點。


    當他猶豫時,尹青彥不耐煩的聲音又傳來了。「快點!」


    身體微微一顫,他隻好扶著床柱要上床,卻又被聲音打斷。


    「髒死了……」尹青彥皺起眉毛,盯著汪彥君衣服上那些拖爬後沾上的毛屑。


    感到羞恥,但很快就放棄那種無謂的情緒了。汪彥君轉身要拿幹淨的衣服換,後麵又傳來聲音,「脫掉,直接上床睡。」


    「……」不想,汪彥君搖搖頭。


    「數到三十,你若沒上來,我會動手。」


    咬著下唇,汪彥君在尹青彥的目光下,脫掉身上的運動套裝並躺到床上。


    「你討厭我吧?」尹青彥看著汪彥君背對他的身影,突然開口說:「就算我長得像尹正,你依然很討厭我吧?從你的眼神就知道。」


    汪彥君搖搖頭,但沒轉過身。


    「你討厭我也沒關係,等有一天我膩了,就會放了你……或是不小心打死你。」尹青彥說,並伸出手指沿著汪彥君赤裸的背滑動。「或是不太幸運的話,也可能變植物人。要聽話,知道嗎?轉過來。」


    汪彥君依言僵硬地轉過身,兩人麵對麵,但視線都不在對方臉上。尹青彥的手繼續在汪彥君的脖子遊移。


    「不要這樣……」汪彥君努力將脖子上收緊的手撥開,「青彥,不要這樣……」


    「該死的……不準說話!」那雙藍色的眸子像黑夜般越來越深沉,尹青彥靠近汪彥君並吻住他,感受到身下人驚慌的抗拒後,他更加用力地吻著。


    不,這不能算是吻,他隻是想堵住汪彥君哀求的口語罷了。


    但是那份直覺因為汪彥君發狂般的抵抗而變了質,尹青彥的唇上滲出血後,他跨坐在汪彥君身上,打了三、四個巴掌後,身下的人才稍稍安靜一點。


    「住手……」汪彥君喘著氣說,不知是恐懼還是痛,讓他身體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你在怕什麽?」尹青彥感受到了,他疑惑地問。


    「不是,我沒有怕你……」


    「你……是在怕我。」尹青彥握住汪彥君纖瘦的雙肩,感受到明顯不過的顫抖後,憤怒與難過讓他矛盾地說:「算了……」


    懼怕跟痛苦,都可以。隻要能讓他在乎自己就好。


    在一陣粗暴的吻及毆打後,汪彥君已經沒有力氣再保護自己了,他全身都好像快散開了,左眼甚至痛得睜不開。但不管是被打或被汙辱,都是報複的暴力,他不能責備尹正的孩子,正如同他沒資格責備一樣。


    好不容易熬到尹青彥住手,汪彥君斷續地開口:「你如果生氣,可以打我……但、但不……」


    「吵死了,閉嘴。」聽到汪彥君沙啞的話,尹青彥不耐煩地這麽說了後,又將自己的唇堵上去。


    不要吻我……而這句請求在還來不及成為聲音前,卻又讓尹青彥任性的吻封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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