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石橋,兩人就被一位年約三十、清瘦無比,身著粗白布單衣的男子喚住了:「如星,今日沒跟你姨丈一道走動?」他名為陳素,是個擺字畫攤的窮書生,已到而立之年卻連妻室都無錢張羅。平日靠賣些自己的字畫,替人寫寫書信混口飯吃。


    「陳先生!你怎麽在這?為什麽突然換了地方?」如星一臉詫異的望向他,也沒顧得上回答問題。


    他苦笑著說:「有位姑娘遇到些難處,想求個地方立塊賣身葬父的牌,我便讓給她了。」


    「賣身葬父」四字使得如星心中隱隱抽痛,他歎息著說道:「先生心腸太好了,教鄰裏習字一概免費;窮人家央你寫字也分文不取,還白添上些紙墨,字畫偏偏無人懂得賞識……」


    聽他倆講話,沈瑤心中疑惑即刻釋然。如星隻說四歲習字,但他在九歲時就已喪父,再怎麽聰慧也不大可能以此年紀無師自通文理讀句,原來還是有人教的。看這陳先生也是斯文人,做他學生自然也就學著文雅了。不過,此惑已解又生一疑,若沒聽錯,那陳先生是將他喚作「如星」?他叫如星?不說是叫「瑞兒」麽,難道是騙我的?沈瑤將此疑問暫且放下不提,插話道:「怎會無人賞識?依在下所見陳先生的字著實不錯,筆劃沉厚、內斂,至於這畫,」沈瑤略一停頓,正色說:「也極好。意境幽僻,設色淡雅,隻是筆法古樸,有些不和時宜。今世之人大多喜愛精致華豔的作品,先生的字畫過於質樸了。」


    陳素聽沈瑤言辭得體、評述貼切,心中很是感慨,難得遇見知音,正想與之攜手長談,定眼一看才發覺說話者是位華服美冠的闊公子,如此富貴之人是他高攀不上的,於是麵上喜色頓時凍結。


    沈瑤見他臉色尷尬,會意一笑,主動放低姿態與之攀談,應對幾句之後,他更加肯定這陳先生確是有識之士,沈瑤有意想收陳素入府做門客,又怕他沒有做官之念,便問道:「在下見先生頗有文采,卻為何不曾求得一官半職?是有意歸隱不想入仕,或者另有緣故?」


    「先生當然也想進京應考,隻是囊中羞澀缺路費。」如星快人快語,替他老師答了這不好開口的糗事。這回答倒也很稱沈瑤心意,隻是此刻他還在微服查探中,不好與陳素談入幕之事,便換了話題。


    「我忽然記起,先生方才將瑞兒喚作『如星』,不知是何緣故?」


    「哦,這孩子是叫『如星』,『瑞兒』隻是平日裏隨便喊的小名。」


    「如星……這個較好,雅致、貼切,『瑞兒』這名字太俗。那今後我也叫你如星?」沈瑤笑問著。


    「不要。」如星答得斬釘截鐵:「沈大爺,您是恩客,還是叫『瑞兒』吧。小人命苦,被逼無奈靠唱曲兒為生,有負亡父厚望。卻不想連父親取的名字也一並糟蹋了。」


    「難道,我連叫你真正的名字都是作踐你了?也罷,不難為你。」沈瑤神情無奈:「想必『如星』二字也有些來由,這個總可以告之一二吧?」


    陳素見沈瑤麵露遺憾,心中不忍,提議說:「如星,要不這樣,若沈公子在三日內想出你名字的來由,那麽他想怎麽喚你都可以,如何?」


    「也好。不過,三天時間也太長了些,想當年曹植七步成詩,今沈公子才高八鬥,若能在五步內想出『如星』出自何經何典?小人自當從命!」


    沈瑤略一思索,笑答:「『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出自《衛風》首篇,對麽?這可是《詩經》中讚美君子氣節的名篇,恰巧這段我記得較熟。」


    如星隻聽他胸有成竹的講出前半句話,心中就頓時一涼。隨他遊蕩了一下午,總覺得此人怎麽看都像是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卻忘了先前那些大人還稱他為狀元爺,這個頭銜可不是單憑祖上權勢就能唬弄來的。他直罵自己笨得要死,這沈瑤八成心裏早就有數,隻設了套由他去鑽。好在還沒跟他賭別的什麽東西,不然就虧慘了。


    「綠竹青青,會弁如星……話說回來,若在此文中選字為名,『綠竹』二字也很合適。」沈瑤折扇輕搖,笑容滿麵。


    怎料,如星卻突然低垂著頭愣了許久,而棱輕聲說道,「綠竹,是我阿姐的名字,她半年前已經『去了』。」


    沈瑤愣了一下,他萬沒想到如星小小年紀會接連遭受父母雙亡、姐姐離世這多種慘事。心下突然覺得有些不忍,便岔開了話題,閑聊幾句後又說,「如星,現在天色還早,咱們向前走,去看看陳先生說的那個賣身葬父的姑娘,說不準還能幫上什麽忙。」


    「沈大爺,您是想先看看她容貌如何,再決定是否『幫忙』吧?反正您財大氣粗,多買個人也無所謂。」聽他叫自己如星,心裏極不痛快,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隻能撇著嘴嘀咕幾句氣話。


    沈瑤斜瞟了他一眼,辭過陳素逕自向前走去,如星雖有不快,但看在錢的份上隻能不情不願的緊隨其後,心裏還盤算著待會兒該怎樣向他討賞——若要不到賞錢,姨丈那兒可不好交代,不過,他出手應該會很闊綽吧?唉,雖然憎恨這些權貴,卻又不得不巴結他們,真是可悲。


    ***


    翌日午後,沈瑤正式著官服坐官轎入城。未料到半途,忽有一年輕女子身穿孝服攔轎喊冤,含淚控訴嘉善知縣朱達督之侄強搶民女、霸占良田、縱容家丁毆打鄉鄰,使其父傷殘致死。講到動情處,悲憤不已,當場血淚灑地。頓時。眾生嘩然,民怨四起。沈瑤立即下轎安撫群眾,又命人照看那姑娘,並當眾高舉右臂指天起誓,斷然不徇私情,定嚴懲惡人!


    沈瑤原本就生得儀表堂堂,看起來很值信任,眾人又見他言辭懇切、語調鏗鏘,當下無數人感動得熱淚盈眶,還沒等他辦案就有人呼其『青天老爺』。如星躲在一旁看熱鬧,見此情形驚得直咋舌。這整件事情的經過原委除沈瑤外就數他最清楚,當日拜別陳先生後,沈瑤就帶著他同去見了那姑娘,問清案情,出資幫她葬父,又代她請陳先生寫狀子,再教其如何攔轎喊冤。可以說,一切都是由沈瑤全權策劃操控的,那時他神情中可沒見這樣坦蕩的浩然之氣。


    裝得人模人樣的,如星看著遠處人群中的沈大公子淺淺一笑,心想道:這家夥的高官厚爵,或許當真並非隻靠他宰相父親的蔭庇。


    仔細想想,這沈大人似乎還稱得上是個好官,雖然品行略有不端,但並不算太過分,又來自高門大戶,家遭殷實,也就不屑收刮民脂民膏。看來,杭州百姓有福了。


    隔了數日,如星在一酒席中撥弦助興,半途中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晃了進來……


    「咦?這不是董家老二麽?你可知道本少爺想你想得好苦!」那個身穿大團花錦袍的小眼睛青年——前任宋太守之子,一進門就瞧見了如星,逕自向他走去。


    「混蛋,無恥!你都已經逼死我阿姐了,還想怎樣?」


    「就因為綠竹死了,我才找上你呀!」宋小官人半眯著小眼,步步逼近。


    頓時,砸杯摔碗聲四起,其間還夾雜著宋少爺不堪入耳的叫罵和如星高聲的喝斥。


    「反了你!給你兩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竟敢打本少爺,看我怎麽收拾你!哼,來人啊,把他押到官府去!」


    沈瑤此刻卻正巧端坐隔壁廂房,將一切聽得分明,他算準時機,步出房門,在走廊裏與宋少爺一行人撞個正著。


    「怎麽回事?」沈瑤佯裝驚詫:「瑞兒,你闖禍了?」


    「沈公子,救我!」如星喜得救命稻草,用力掙脫鉗製,躲到了他身後。


    宋小官人捂著額上的傷,惡狠狠的放話!「小子,勸你別多管閑事。我要送他見官,你若護著,就連你一起告!」


    沈瑤略欠了欠身,和顏悅色道:「這可巧了,杭州現任太守正是區區在下,他是與本官相識的,敢問閣下要告何事?可否在此先講來聽聽?」


    宋少爺一聽他報上名號,頓時像被淋了冰水似的,直哆嗦,他爹離任時曾再三叮囑:「萬不能開罪沈大人」,如今見他護著如星,隻得賠笑:「沒、沒,開玩笑的!不告官、不告……」說罷,一溜煙跑了。


    如星隨沈瑤去了隔壁,房中除其貼身仆從外再沒旁人,但他此刻對沈瑤頗有好感,也就不再心存防範之意,隻躬身道了謝。


    「如星,你與宋家少爺有過節?」沈瑤命他坐下,低聲垂詢道。


    「沒有,隻是言語間有些小衝突。」如星不願徒生是非,便想一語帶過。


    「你放心,那宋家雖也幾代為官,但若我想扳倒他,也並非難事。如星,你有何冤屈但說無妨,本官會為你做主。」沈瑤猜想這事定與他姐姐綠竹的死有關。


    「沈大人,您要殺雞儆猴,這雞已經宰過了,無須急著尋另一隻吧?如星與他之間真沒什麽過節,不勞您費心。」這人古古怪怪的,要真求他幫了忙,還指不定要自己給什麽回報,可不能上他的當。如星暗想著。


    沈瑤將手中折扇遞到他跟前,笑問:「你當我沒事找事?先看看這扇麵題詩是否熟悉。」


    隻見扇中詩雲:


    悲恨苦楚與誰商,對鏡羞見美人妝。


    冷風寒露浸清愁,隱淚啟顏斷悲腸。


    「還認不出?這是陳先生贈的。哦、差點忘了,這扇麵我嫌太過素淨,就配合詩意添了幾枝傲梅,你不介意吧?」沈瑤望著呆滯中的如星,收回折扇,「若非陳素提起,我還不知道你除善音律外,詩作得還不錯,字也極好。本官用這你題詩的扇子,竟見也不失身份。不過,看著那『悲恨苦楚』、『冷風寒露』著實令人心酸。然則,既有『悲恨』又怎會無過節?」


    如星見他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隻得實話相告:「其實,告訴您也無妨。不過是半年前宋公子欲納我阿姐做妾,阿姐不樂意,但姨丈又收了禮金,她一急就投河自盡了。」


    「你也用不著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吧?」


    「那我還能怎麽說?實際上逼我姐姐的是姨丈,不是宋家少爺。姐姐要自盡也不是因為不想嫁到來府,她是為了守節,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姐姐嫁過人,她是為了那個人才投河的,你讓我怪誰是好?我恨啊、滿腔的怨恨!姐姐是世上僅剩善待我的親人,她死了……可、可我卻不知該恨誰!」如星垂著頭,眼淚一滴滴落在了腿上。


    「恨他、去恨那個拋棄你姐姐的男人。把他找出來,報仇。」沈瑤語調冰冷,如果他遇到這種事,一定會這麽做。


    「姐姐都不恨他,我恨他做什麽?阿姐說她不是棄婦,她一直相信那個男人還愛著自己。」如星哀傷著隻顧抹眼淚,連自己已經被沈瑤攬入了懷中都渾然不覺。


    「他怎麽稱呼,家在何處?」沈瑤看著如星那梨花帶淚的模樣,很是憐惜,下意識的將他摟著,輕輕愛撫。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阿姐沒說。」如星吸泣了兩下,又突然醒過神來,愣愣地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手,隨後猛地一驚:「你做什麽?幹嘛抱著我!」他趕緊甩開沈瑤跳到了一旁。


    「咦,是你自己靠過來的啊!」沈瑤淡然一聳肩,繼續喝茶,「隻是想安慰你而已,不習慣就算了。」


    安慰?這東摸西摸的算哪門子的安慰!我是男的啊,怎麽這樣!而且,他那個叫什麽琰的侍衛還站在一旁呀!也不避諱一下,京裏的大官都是這般怪異的麽?


    如星畏畏縮縮的退到門口,胡亂找個借口溜掉了。


    其實,若沈瑤存心留他,那小家夥肯定插翅難逃。他沈瑤是何等人物?且不提那出神入化的好身手,單說權勢,即便是在京裏,也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員要看他臉色行事。區區一個瓦市勾欄的歌伎,怎能輕易逃出他的手掌心?不過是閑得無聊,逗他玩玩欲擒故縱的戲碼罷了。


    幾日後,陳素登門尋到如星,說是替沈大人傳話,要他隨自己去太守衙門走一趟。


    「衙門?為什麽要去衙門?先生不要嚇我,如星也沒犯什麽事啊!我不要去、不去。先生不要逼我,您現在做了府衙主簿,是個七、八品的官了,可別學著欺負百姓!」如星嘟著嘴,委屈的直跺腳。


    「你這孩子,瞎擔心什麽?」陳素被逗樂了,笑著解釋:「沈大人隻是叫你去彈彈曲兒而已。他現在暫住府衙後院,自然是讓你去衙門一趟,你想哪去了?」


    入夜,如星隨陳素到了府衙,先從邊門進去,又繞了幾個彎到了後堂。那裏有家丁守著,不讓走,隻說要先通傳一聲,請他倆站一邊候著。


    「先生,這裏好大呀,牆這麽高,仿佛有點陰森呢……」如星輕聲說著。


    「哪個衙門沒冤死的苦命人?到了夜裏自然會有些陰森,所以沈大人才不想住這裏。聽說已經買了個雅致的園子,正在修整,過些天就會搬了。」


    「哦。」如星點了點頭,不再做聲。


    不多久,一位名喚雲坷的美婢笑著將他們請進了偏廳。隻見沈瑤穿著一襲月白長袍斜靠在躺椅上,那是繡著梅竹紋樣的錦緞袍子,領口袖口嵌著純白的狐皮毛邊,腰間扣有一條鏤花青玉飾帶。他手邊置有矮幾木凳,烏木矮幾上則擱著圍棋棋盤、茶具。


    「先生,來下幾局吧,」他躺著沒起身,隻用折扇指了指,示意陳素到自己身邊來,又對如星吩咐道:「坐,隨便彈點什麽。」


    「是,大人。」如星頷首鞠躬之後,在不遠處焚著香的琴桌旁坐下,隨即彈了一曲《平沙落雁》。


    房內燭火閃爍,香氣四逸,古箏琴聲嫋嫋,與對弈的二人一並構成了幅極美的圖畫。意境雖美,如星卻覺得很是不妥,因為沈瑤跟先前相比不一樣了。前兩次見他,雖然被戲弄好幾回,可他一直是笑容滿麵平易近人的;今夜,卻變得好冷漠,傲慢地教人難以接受,那握著劍立在一旁的淩琰也是副死人似的冷臉。看沈瑤那一身迫人的貴氣,或許,傲慢也是應該的吧,真難想象,他那時就會好心攙扶滿身髒汙的自己。


    「今早在書房,本官有點衝動。沒嚇著先生吧?」沈瑤輕輕的在棋盤上落了一子。


    「沒有、沒有。隻是略微有些吃驚。」陳素連連否認,卻是明顯的口是心非。沈瑤雖說得很平淡,實際上,他當時就差沒把書房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沈家的奴仆見慣了不當一回事,陳素則被嚇夠了。因為沈瑤是看了他轉交的公文之後才突然暴怒的,而那個半人高的哥窯碎紋瓷瓶差一點就落到了自己頭上!真要砸中了,不死也得殘廢。


    「我自幼被寵慣了,脾氣有時不太好。還望先生多擔待些。」沈瑤語調平平,沒多少誠意,不過,好歹還是說了句客氣話。


    「不敢當。」陳素擺了擺手。


    「那封加急公文,不過是父親寫的家書,一些不中聽的話而已。我發火與先生無關,請勿惦記,忘了吧。」沈瑤說得平淡,信中內容,也確實隻是沈相爺責罵他年輕氣盛、做事魯莽。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燒得過旺。然而,沈瑤平生最不甘心的就是他所崇拜的父親從沒讚揚過自己,隻不時的潑冷水。


    之後,沈瑤又隨意說了些公事。陳素屢屢點頭,像個應聲蟲。他突然覺得有點後悔,後悔答應沈瑤做這八品小官。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那沈瑤可不止大了他一級而已,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像他這種沒權沒勢又沒功名的小人物,也隻能拿了奉祿丟掉尊嚴。穿著官服又怎樣?還不就是個供權貴使喚的奴才。


    如星手裏撫著琴,也騰了耳朵聽他倆講話,卻一句也沒聽明白。隻大概知道了沈瑤神情傲慢是因為心情不好,也知道了他時不時的會發脾氣。此時的如星,對沈瑤發火的理解僅限於「發脾氣」三個字而已,他想象不出沈瑤真正發火的時候會是怎樣的一種可怕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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