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心湖畔,黃昏時分。


    泣心湖位於紹興城外,匯集了附近幾處山頭的水源,湖畔恣意生長著白色的野薑花及芒草,頗有股空山靈穀的幽遠意境。


    在這片湖區,有漁人蕩舟,有住在村裏的婦人們來此洗菜滌衣,有貪涼快的孩子們到這兒玩水,有蓮花清幽幽地自謝自開,湖裏還有著數不清的魚蝦蛙蟹。


    而在最近,湖畔那原是個畫師所居住的小屋,突然開始飄散出屬於饅頭的香氣。


    賣饅頭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長得並不很美卻很耐看,尤其她天性樂觀,常常眼兒彎彎、唇角上揚,看得人心情舒暢,心情也會跟著好轉。


    難怪那姑娘要說她賣的是“開心饅頭”。


    在看見那樣和煦的笑容,吃過好吃得會彈牙的饅頭後,還真是很難不跟著開心起來。


    那姑娘也不知姓啥叫啥,小屋外又不掛個招牌,隻是每日裏會固定早晚兩回由屋內飄出饅頭香,讓附近的居民,以及來此垂釣遊玩的人們藉著香味,知道又有熱騰騰的饅頭出籠了,後來人們索性喊她“饅頭姑娘”,小孩們則喊她“饅頭姊姊”。


    “饅頭姊姊!饅頭姊姊!”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趴在小屋窗台上,臉上漾滿熱情甜笑,髒兮兮的手上握著幾枚銅錢,對著小屋裏喊:“我要三隻小老虎!”


    “又來買小老虎啦,小丫。”


    聽見聲音跑出來的是臉上帶著麵粉印,笑容親切的饅頭姑娘,她接過銅錢,然後拍了拍手掌,兩手叉腰,故意沉下臉來。


    “姊姊的饅頭是不賣給手髒髒的人吃的喔,要不我的饅頭是會傷心的,進來吧,姊姊先幫小丫把手洗幹淨了再吃。”


    小丫乖巧聽話,由著饅頭姑娘先幫她把手洗淨,再轉身自蒸籠裏取出三枚捏成老虎模樣的鮮奶小饅頭。


    “幸好!幸好!”小丫露出少了顆門牙的快樂笑容,“我好怕姊姊會把老虎給賣光光喔!”


    饅頭姑娘笑咪咪的蹲低身子,抬手揉揉小女孩發頂。


    “放心,姊姊知道小丫屬虎,最愛吃老虎,所以每天都會特地多捏幾隻的。”


    車好她發現自己在孩提時,跟著爹玩捏麵人的手藝還在,這才能夠捏啥像啥,並且拿來運用在做饅頭上,找著了一塊獨屬於她的藍天。


    這些愛吃她做的饅頭的小孩──尤其是眼前這天天來報到的小丫──則是讓她對自己重拾信心的大功臣。


    “饅頭姊姊真的是天下第一第一、第一第一的……”正在吃“老虎”的小丫,快樂地豎起大拇指,“大──好──人!”


    被她逗笑的饅頭姑娘原還有話想說,卻讓外頭傳來的一迭連聲叫喚,給喊了過去。


    “饅頭姑娘,十二生肖快給我來一組,要不我家那昨兒個沒吃著十二生肖的寶貝孫子小祖宗,今兒個晚上又要給我鬧著不肯吃飯了。”


    “饅頭姊姊,我要一個羊奶饅頭和一個黃色小花饅頭。”


    “我要上回你捏的那個像是羊角的饅頭。”


    “饅頭姊姊,人家想吃桂花香香饅頭。”


    此起彼落的叫喚聲讓饅頭姑娘忙得差點應接不暇。


    等到月上柳梢,家家戶戶回家吃飯,她灶上的蒸籠也都清空了後,才能得空坐在屋外院裏泡盅熱茶,優閑地吃著她為自己留下的饅頭。


    她邊吃邊忍不住笑,想起小丫說她是天下第一第一的大好人了。


    若早知賣饅頭就能成為“天下第一”,那時候的她,又何須費那麽多精神去練非自己所長的武功,非要去當個鋤強扶弱,揚名立萬的俠女。


    沒錯!當個一代女俠正是她曾有過的夢想。


    她就是那個在烏龍觀外受挫,大病了一場後,重新擇定了人生方向的熊惜弱。


    她原先是在伍大叔鋪裏幫忙做饅頭的。


    但老實說人家鋪裏並不缺她這個幫手,在人家家裏久住總是不妥,再加上伍家鋪子離烏龍觀並不遠,這也是她在身體康複後,跟伍大娘提了幾次說想要定的主要因素。


    伍大娘原是不肯放她走的,認為放她一個姑娘家孤零零地在外頭怪可憐的,卻在她不死心地提了多次之後,這一日,伍大娘手裏拎了個小布包,來到她房裏。


    “惜弱,我知道你一直想走,成了成了!就依你吧,這陣子我瞧你饅頭學得挺上手的,這個布包你帶著,去找個好地方開間饅頭鋪子吧。”


    熊惜弱好奇地解開布包,發現裏頭擱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


    “不!伍大娘,”她搖搖頭將布包推回去。“我不能拿你們的錢。”


    “誰跟你說這是咱們的錢了?”伍大娘瞪了瞪眼睛再把布包推了過去。“咱們這饅頭小鋪可沒這等闊氣,還能有本事資助你開鋪。拿著吧,這是救了你的男人拿來的。”


    天道存?!他來幹什麽?


    “他來過?”熊惜弱聽了直皺眉頭。


    “何止是來過,還來過好幾次呢!”伍大娘邊笑邊點頭,眼神裏閃爍著曖昧光芒。“那男人對你可真有心哪,每次來都不許我說,隻是問我你複原的情況如何,然後隔得遠遠地瞧著你同我家丫頭玩,瞧著你在廚房裏忙進忙出的。他就是聽我說了你想離開,才特意送了這些錢來的,還要我騙你說是我當家的錢,但……”


    伍大娘笑著打哈哈。


    “這陣子你與咱們朝夕相處,自然清楚咱家可沒這等財力,更何況就是因為朝夕相處結深了緣……”她心疼地拉起熊惜弱的小手放進自己掌心裏輕拍著。“我早已拿你當自家親妹子看待,實在很想見著你成雙成對,有人照應,別老是一個人東飄西蕩、孤孤單單的,所以也就想要藉此機會再勸你一次。”


    “勸我什麽?”熊惜弱不懂。


    “勸你呀──”伍大娘拖長尾音,“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麽好的男人你幹嘛不要?”


    幹嘛不要?熊惜弱聽了傻眼,她當然不要了!


    她對那塊木頭壓根就沒感覺,要她跟他湊成一對?那還不如讓她去吃饅頭吃到噎死算了。


    不願多費唇舌解釋,但為了讓伍大娘安心,熊惜弱點點頭將布包收下了。


    問她既然不喜歡人家,又幹嘛要收人家的錢呢?


    廢話!她當然要收了,先別提烏龍觀的人將她害得有多慘,就連木頭男自己,都趁她重病無反抗能力時,偷吃了她的豆腐,所以來自於他們的錢,她拿得心安理得。


    熊惜弱拿了錢後便離開伍家,在尋尋覓覓了個把月後,看上了這幢位於泣心湖畔的小屋。


    這屋子的上一任屋主是個以賣畫為生的畫師,原本在她上門要求買屋時,凶巴巴地將她趕了出去,說這小屋裏全是他的靈感,打死了也不會讓出的。


    怪的是隔天一早,畫師居然主動跑到她住的客棧,來敲她的門,說是改變了主意,要將屋子轉賣給她。


    “為什麽?”一早起來神智還迷迷糊糊,睡眼惺忪的熊惜弱困惑地問道。


    “你管我為什麽……”


    那畫師原是拔高嗓音,語氣帶著憤恨,卻突然放低音量,左顧右盼了一下,再用他那在一夜之間,神奇“長”出的黑色眼圈,愁眉苦臉地哀求她。


    “總之姑娘,你就高抬貴手,求求你快買了我的屋子吧!”


    呃,既然人家都這麽誠心誠意地來求她了,她當然得點頭,給個順水人情了。


    真好真好!


    好像自從生了那場大病後,她往日黴運盡除,變成心想事成了。


    熊惜弱就這樣在泣心湖畔住下,每天開開心心地揉麵團,賣饅頭,直到那一天──


    “你說這裏到底有啥魔力,能勾得咱們師兄三不五時往這裏跑?”


    “誰知道他在想啥……嘿!你瞧你瞧!那兒有個熟人耶!”


    下一瞬間,兩條人影如旋風般撲來,衝著在院裏澆花的熊惜弱齊聲吼──


    “飛天小熊!你怎麽會在這兒?”


    一聽見她的往日渾號,熊惜弱停手愣腳地在心裏歎氣,歎自己的運氣又要變壞了。她麵色不豫地抬頭,看見來人是烏龍觀裏的老六天涯及老七天放。


    沒好氣地眯眼瞥視兩人,她不悅的開口,“這句話該由我來問吧!這裏是我家,你們來做什麽?”


    此時,恰好小丫上門來買饅頭,隻見熊惜弱立刻換上笑臉,滿足了她最親愛的小客人,但一等小丫走開,那張晚娘麵孔立刻換了回來。


    誰管她晚娘或是早娘的,那兩個如餓死鬼投胎的師兄弟,注意力壓根就不在她身上。


    天涯大叫:“哇!沒想到我們的飛天熊女俠居然還會做饅頭耶!天放,你瞧!這隻猴子捏得多傳神,多像你呀!嘻!”


    “呿!要我說那隻豬才是按你的樣子捏的呢!六師兄,像不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味道……”


    天放捏起一隻小猴往嘴裏一丟,頓時眼神一亮。


    “沒想到還挺好吃的耶!小熊,你要不要跟咱們回觀裏,你做饅頭,咱們幫你拿去賣,幫你賺大錢……”


    熊惜弱咬緊銀牙,將整籠饅頭塞給兩個愛吃鬼,再將兩人用力往外推去。


    “走走走!快點走!愛吃饅頭我全送給你們了,不用錢,隻求你們回去之後,千萬別跟人說我在這裏,也別再來煩我,讓我一個人安靜地過活!”


    她對這裏生了感情,喜歡這裏的環境和鄰居,所以除非是逼不得已,她不想搬走,真的不想。


    她原希望能以那籠饅頭,以及那兩隻餓鬼體內或許殘存的同情心,他們能夠放過她,讓她如願地安靜生活,沒想到這個美夢很快就破滅了。


    “我要買饅頭!”


    翌日清晨,熊惜弱先是聽見霸氣的熟悉嗓音,才抬頭,赫然驚覺“他”的存在,若非她強自鎮定,手上的蒸籠早已驚嚇落地了。


    “我沒有饅頭能賣給你。”


    她得先深呼吸才有辦法出聲,轉過身將蒸籠放妥,蓋上竹蓋,別說是賣給他了,她根本連饅頭都不想讓他瞧見。


    “你撒謊!”天威望不悅地伸長手指,“那裏不是有著整籠的饅頭嗎?”


    她回避著他的眼神。


    “那確實是饅頭沒錯,但我不想賣給你,一顆也不想,因為你根本……不配吃我做的饅頭!”


    “你為什麽非要這樣針對我?”他生氣握拳,往窗台上捶下。“天涯、天放來時,你就給他們饅頭?”


    要不是瞧見那兩個小子出擊得逞,他想著她可能已對先前的事盡釋前嫌,否則他也隻敢停留在遠遠觀望守護的階段,不敢上門來找她。


    雖然天知道他有多想和她說話,多想見她對他像對別人一樣微笑,多想像那兩回一樣,將她剝光光地摟在懷中上下其手,啃盡她的“饅頭”……


    “咳!”天威望用力咳一聲,逼自己止住幻想,免得在她麵前出醜。


    他告訴自己,對於這頭笨笨小熊他得慢慢來,在經過了那麽長久的觀望守護及思考後,他確定自己是真心真意地喜歡上她了。


    這種喜歡並非單指她的嬌軀或她的“饅頭”,而是喜歡她的喜怒嗔罵、一舉一動,所以他必須要對她多點耐性,必須要多按捺住自己的壞脾氣。


    他知道剛剛不該捶那一拳的,無奈江山易改,流氓性難移呀!


    果不其然,見他發橫她也凶起來了。


    熊惜弱抬起頭,以厭惡的眼神瞪著他。


    “我給他們饅頭,那是因為他們並不是壞、蛋、流、氓。”


    “才不是那樣……”


    剛剛還說要忍耐呢,但天威望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尤其是在受到她惡意挑釁的時候。


    “你隻不過是輸不起,怪我讓你在擂台上難堪。但別忘了當初是你自己上門來找我麻煩的,還有,若非是我一掌將你打清醒,你又哪能決絕地舍棄了一代女俠的春秋大夢,改來此賣饅頭?”


    熊惜弱懶得去分析他的話是對是錯,反正隻要是他說的,她就全都當成屁!


    “沒錯啦沒錯啦,我就是輸不起啦,我就是討厭你啦,你還不快點滾?流氓!”


    愈聽愈火大,天威望吼了回去。


    “如果我真的要對你耍流氓,你這間小店還禁不起我的破壞。”


    “哼!隻有沒大腦的人才會處處使用暴力,用拳頭逼人家聽話。”


    “哼!真正有大腦的人就不必整天窩在家裏揉麵團、賣饅頭了。”


    “揉麵團、賣饅頭是我的興趣,幹你屁事呀?”


    “那吃你的饅頭也是我的興趣,你為什麽就是不許?”


    一句脫口而出的“吃你的饅頭”讓兩人同時臉色一變,不約而同想起了那一夜,他快意地大啃她“饅頭”時的綺色畫麵了。


    毫不猶豫地,漲紅粉頰的熊惜弱一巴掌往天威望臉上摑去。


    “吃什麽饅頭?去吃鍋貼啦!”


    巴掌呼完後窗板砰地摔落,大門跟著落栓,店家決定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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