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呆呆地沒反應。見狀,貝昂朵麗絲焦躁地拉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傷痕累累的模樣,貝昂朵麗絲皺起了眉頭。


    “真惡心,你居然有自虐症,真是沒救了的變態。”


    “那是羅茲瓦爾的專利吧。我這隻是想刻刺青卻失敗了而已。”


    “品位低、技術差、連撒謊也不會……真是沒救了。”


    貝昂朵麗絲深深地歎了口氣,將自己小小的手掌蓋在昴右手的傷口上。


    指尖劃過手掌,二人的手似乎被引誘著一般,彼此交握,十指相扣。


    “汝之心願,已然傳達。吾以貝昂朵麗絲之名,在此與汝締結契約。”


    貝昂朵麗絲莊嚴地宣告契約成立的姿態,令昴不由得噤聲。


    忽然,昴發現眼前的少女的身姿和之前相比變得不同了。


    從相握的手指處傳來的溫度讓昴覺得貝昂朵麗絲全身都圍繞著一種神秘感。


    “即使是暫時的,契約就是契約——你那意義不明的願望,我接受了。”


    貝昂朵麗絲鬆開與昴交握的手指,再度抱起雙臂。而昴為了壓抑住自己內心澎湃的感情低下了頭。


    他那無法名狀的情感,似要從心底溢出一般。


    他不知道,要如何麵對這份意料之外的救贖。


    “真的假的啊這是……我竟然被小女孩弄哭了。”


    “別叫我小女孩。還有,這件事要對哥哥保密。”


    “那事有那麽重要嗎?看你那鄭重其事的模樣。”


    貝昂朵麗絲目光裏充滿了敵意。昴苦笑著答應下來。


    這是他自絕望的第四次重置以來,第一次,微小的、真實的微笑。


    與貝昂朵麗絲締結了臨時契約以後,昴終於得到了一絲確切的安穩。


    然而,昴被逼入絕境的狀況其實並沒有得到任何本質上的改善。


    昴依然一個人悶在房間裏,貝昂朵麗絲也不可能一直守在昴身邊。


    問題是在第四天的夜晚到第五天的早晨這段時間——為了節省力氣,貝昂朵麗絲說在約定的時間之前她不會出現在房間裏,然後她就離開了。


    與此相對,多次來訪的是此刻在床邊微笑著點頭,說著”這樣啊,太好了。貝昂朵麗絲有好好地來道歉啊。佩服佩服”的艾米莉婭。


    艾米莉婭即使被昴冷酷地對待,也依然這樣溫柔地對待昴。這讓昴越來越受到良心的譴責,同時也讓他感受到,艾米莉婭是為他在黑暗的世界帶來一束光明的女神。這並不是誇張。


    昴曾經在艾米莉婭再次來探望他的時候,為自己在最開始說過的無心的話而向她道歉。然而那時,她說“你當時一定是情緒比較激動吧?任是誰都有那種時候的。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若你也能和拉姆和蕾姆這樣說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她這般柔和地將昴說過的過分的話一筆帶過。


    對於她後麵所說的小小願望,昴並沒有給出明確答複。


    自己得不到信任,一旦被判斷為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實就會被抹殺。然而事實上,正因為自己體驗過那過分的忠心,才對那二人怎麽也恨不起來。


    昴一閉上眼睛,就回想起當初在宅邸度過的日日夜夜。那個時候,在那些記憶中的姐妹二人,難道從來沒有對自己有過一點點的信任麽。


    也許這隻不過是自己的奢望而已。


    “你果真沒吃飯呢。”


    “……抱歉。”


    看見擺在床邊托盤上、正在冷掉的食物根本沒有被動過,艾米莉婭擔憂地小聲說道。


    昴對雙胞胎姐妹不留情麵地破口大罵,而後態度依然惡劣,繼續一個人窩在房間裏。然而即使麵對著這樣的昴,蕾姆和拉姆也依然好好地履行著自己作為傭人的工作。


    即使她們知道,他並不會吃她們每次送過來的飯,知道他並不歡迎她們。


    她們二人一個待人不客氣,一個隻是表麵恭敬,然而她們卻都是性子固執,對待工作認真負責的人。


    昴知道這一點。他明明知道,卻無法接受。


    ——飯裏麵有沒有下毒呢。


    他每次見到這些食物,這樣的不安都會閃過腦海。


    他雖然討厭如此懷疑姐妹二人的自己。然而他知道,這對姐妹揮舞起武器要殺死自己的未來是存在的。


    自己知道這對有許多優點的姐妹將會殺掉自己。


    昴從認識到那一點時就開始絕望。


    “不吃一點的話你身子會壞的,說不定會很辛苦的。”


    “我的胃裝不進這些食物啦。……如果艾米莉婭喂我的話我說不定會吃一點哦。”


    昴對擔心著自己的艾米莉婭說了非常輕浮的話。他不由得想詛咒自己的無藥可救。


    他想詛咒那個,對真心擔心自己的她、假裝輕佻以求得她同情的自己。


    可是。


    “那麽,好吧。啊——”


    “——誒?”


    “所以說,張嘴,啊——”


    艾米莉婭把托盤放在膝蓋上,拿著勺子,看著昴。


    艾米莉婭用勺子舀了點還溫著的湯,慢慢將其送到昴的嘴邊。


    沒理解艾米莉婭的打算的昴不停地搖著頭。


    “不,不不不,等一等艾米莉婭,你在做什麽?”


    “做什麽……昴你不是說過隻要這樣做你就會吃飯麽?所以,吃吧。我喂你。”


    “那個……你這反應不對呀,應該是:開始你無論如何也不肯,最終不得已的情況下,通紅著臉要求隻喂一口之類的……”


    “隻不過是喂飯,而且還是喂給說這種小孩子氣的話的人,有什麽可害羞的。好了,別說傻話了。”


    艾米莉婭對著語無倫次的昴,強硬地把飯喂了過去。


    最後,輸給了艾米莉婭的氣勢,昴張開了嘴。他的臉紅到了耳根。


    “啊,啊——”


    “好,咽下去。要繼續了哦。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再一口。”


    “好快?!我第一次被喂飯,這根本沒有給我體味餘韻的空暇啊。”


    不知艾米莉婭是不是參加過快速喂飯比賽,她動作精準,幹脆利落。昴實在是受不住一次次快速被丟進口中的食物,他慌慌張張地舉起了手。


    “暫,暫停!暫停!停下來!喉嚨,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卡住了……唔!”


    “真是的,我喂得正起勁兒呢……昴?”


    “咳咳,咳咳。誒呀,喉嚨,真的,呐……剛剛有種奇怪的感覺……”


    昴轉開眼睛不去看滿臉不滿的艾米莉婭。他裝作咳嗽,盡量自然地別過了臉。他不想讓艾米莉婭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


    他感覺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不停地從眼睛裏流出來。他張大眼睛,努力地忍耐著,告訴自己不要讓淚水留下來。


    這世上明明毫無希望,然而自己卻一直被溫柔地對待著。


    他甚至會思考,自己值得這般溫柔地對待嗎。


    正是否定了這一點,才讓菜月昴覺得絕望不已。


    “呐,昴。”少女抬起頭歡呼。


    “……嗯。啊——啊——好了。嗯,沒關係了吧——我覺得已經沒事了。沒事了。”


    聽見艾米莉婭關心的聲音,昴從喉嚨裏發出低低的聲音,裝作自己已經回複了。他回過頭,對艾米莉婭做出了疲憊的表情。


    ——他與正無比溫柔地看著這邊的艾米莉婭視線交匯。


    “繼續吧。”


    “……聽你這話,我有種某件不該做的事情又要開始了的感覺。”


    “——?”


    歪著頭的艾米莉婭似乎並沒注意到,自己說的話中包含著某種色色的味道。


    難道說,聯想到那種事的自己,思想太不健康了?


    昴帶著羞恥心和某種複雜的情感,吃完了艾米莉婭喂過來的飯食。喂完飯的艾米莉婭滿足地拍了拍手。


    “好,來,吃完飯了要說什麽?”


    “兮兮宛待。”


    “沒禮貌。再來一次,要說對。”


    “謝謝款待。”


    “好,不用客氣。”


    艾米莉婭對著深深彎下腰的昴,禮貌地回話。


    麵對著加深了笑意的艾米莉婭,昴摸了摸自己吃撐了的肚子。


    餓了兩天的肚子忽然被填滿,自己的胃竟然意外地沒有異常反應。


    “拉姆說,由於你有段時間沒有好好吃飯,所以要做些不刺激的食物。飯是蕾姆做的。她們都是好孩子呢,對吧。”


    艾米莉婭那仿佛是在為那對姐妹感到驕傲的話語解答了昴的疑問,但她的話也刺痛了昴。


    其實,他本應為這份關心而歡欣得幾欲繼續流淚。而對於現在的昴而言,他隻能因痛心和迷茫而幾欲流淚。


    因為那份溫柔,那份親切,都是虛假的。


    “昴也好好地吃了東西,我坐久了也會覺得累,就先回去了。”


    “那你在旁邊和我一起睡也是可以的喲。”


    “好了好了,看起來你已經很有精神了。我也有許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我是偷偷過來的,要為我保密哦。”


    艾米莉婭眨了眨眼,將手指豎在唇邊。


    昴一想起平常這個時候艾米莉婭應該在做什麽,就不由得羞愧起來。


    艾米莉婭肩負著守護一個國家的重任。她為了美好的未來,每天都不停地努力,連一秒鍾都舍不得浪費。然而她卻在自己身上花了這麽多時間。其實她的時間非常寶貴,每一秒鍾都非常寶貴。


    “艾米莉婭,晚上要把房門鎖好,免得他人進去。”


    他之所以會說出這樣的話,說不定是因為他被艾米莉婭的關懷所感動,而被喚起了反抗命運的一點點氣力。


    聽到昴突然的勸告,艾米莉婭偏了偏頭,銀色的頭發隨之搖動。


    “因為昴會進來?”


    “對啊……不是的!這話不是艾米莉婭說的是帕克說的?!”


    “哇,你居然知道。”


    從銀色的頭發中探出臉的帕克笑嘻嘻地看著昴和艾米莉婭。看起來他似乎從一開始就偷聽著二人的對話。他搖著尾巴,揶揄地看著衝他瞪視過來的昴。


    “我覺得我的可愛度和環境不稱,所以我就藏起來了,可是你突然就把自己的真實情感表達出來了,我有點在意,所以就……”


    “我隻有不祥的預感。你也是,要好好照顧艾米莉婭唷。”


    由於黑霧的事情,昴沒有明確說出未來會發生的一切。即使如此,能夠體察人情感的帕克還是沒有問任何問題就應下了。


    “我有種隻有我一人在狀況外的感覺。”


    “我們在說,可愛的艾米莉婭有晚上被襲擊的危險,所以要萬分小心。要小心車輛和男人。是吧,父親大人。”


    “說的沒錯,莉婭。尤其是某個眼神很壞的黑發男人,父親絕對不原諒他。”


    “你這個布魯圖!”


    帕克對著叫出背叛者代號的昴大笑不止。艾米莉婭也笑著抓起帕克,把它按進自己的頭發裏,從椅子上站起來。


    昴目送著二人離去。房間裏隻剩他一人的時候,昴一頭倒在了床裏。


    雖說他的提醒隻不是種安慰,但至少他成功地引起了二人對此的注意。何況,這次的危機與艾米莉婭等人幾乎全無關係。他想,這樣一來二人應該就不會有事了。


    “啊,糟糕……”


    就在昴感覺到安心的時候,他的意識被倦意侵襲。


    因疼痛而被趕走的睡魔此時襲來,將昴的氣力消磨殆盡。


    兼之昴的肚皮被填滿,他的意識對襲來的困意毫無抵抗之力。昴墜入了淺眠之中。


    在似夢似醒之間,昴的意識如雲朵一般漂浮著。


    他不知在那裏聽說過,夢是人腦將獲得的信息進行整理後得出結論的副產品。


    那麽依這個道理,昴在睡眠時後也能見到的那些阻礙他安睡的景象,原來是他的大腦在整理那些鮮明的記憶啊。


    慘烈地死亡的記憶,一次次地重複,一次次地傷害著他。


    他呻吟,他被夢魘住,他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他邊流淚邊痛苦地掙紮。


    他的淚水和呻吟無法停止,他的靈魂被逐漸削弱。被削弱,再被削弱,最終被磨損殆盡,什麽也剩不下了。


    致使他有這種想法的,是他那無比憔悴的身體和心靈。


    “——”


    忽然,他身體的僵硬感消失了。


    仿佛身體內部令他顫抖的寒氣和恐怖忽然被驅盡了一般。


    ——其理由是,手。


    有誰握著昴的手。


    在床上睡著的、意識漂浮著的昴,被現實中的某個人觸碰,將他從噩夢中拉回。


    那感覺非常溫暖。那感覺非常溫柔。昴覺得,有憐愛之感傳達過來。


    他覺得自己被救贖了。他覺得有和煦的風吹進了他一片荒涼的心。


    在痛苦的得令人窒息的時候安穩到訪,呼吸也從慌亂回歸平穩。


    究竟是誰呢,究竟是什麽呢。


    這是現實嗎,亦或是某個幸福的夢嗎。


    他的雙手還留有溫度——啊,原來如此。


    “你還想睡到什麽時候啊!看招——”


    昴回過神,被毫不留情地踢飛,落在了堅硬的地板上。他不由得發出哀嚎。


    他搖著頭,從地上爬起來,皺著眉,看著非常沒有淑女風範地抬著腿的貝昂朵麗絲。貝昂朵麗絲也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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