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觀


    大殿裏頭,在送走了最後一組客人後,仁義、仁慈各自捉了張藤椅過來,神色滿足地躺在椅上閑話家常。


    他們任由身旁幾個侍童及小徒兒們,有的收拾神壇,有的清掃大殿,還有的就是站在他們身旁幫忙搖扇。


    瞧瞧!身後有人幫忙搖扇,手邊有杯冰鎮烏梅汁,更棒的是他們各自私藏的金磚已到達了隻要一個不慎,就會將人給活埋的地步,又不需多去費神打理這已上了軌道,且還有個「商業之神」當活招牌的烏龍觀。


    嗬嗬,想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一定能像他們如此愜意快活吧!


    「阿慈呀,」閉著眼睛的仁義喚著躺在一旁的師弟,「你……快活嗎?」


    「當然!」


    同樣也閉眼歇息的仁慈,肥臉上大大的笑容,幾乎從左耳延伸至右耳,將那張肥臉給切成兩半。


    「在聽到『珠玉行』的老板說要捐錢給咱們,幫那尊『商神』穿上金衣、戴上金冠,甚至還要幫袍配上一支小金杖時,嗬嗬嗬,誰能不快活呢?」


    他們的大徒兒天驤遊還真夠本事,不僅讓自己成了吳越王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高超的經商本領讓人給敬稱為「商業之神」,更讓他的出身地——烏龍觀,人氣高漲。


    凡經商者,無下千裏而來,請他們倆「商業之神」的師父卜個吉凶,改個商運。


    為人父母者,無不來請教他們,究竟是怎生教養出個這麽會掙錢的徒兒。


    為了「與人方便」,他們索性請雕刻師傅阿強按著天驤遊的模樣,用香檀木刻了尊商神方便人家來跪拜求願,並指稱他家徒兒實乃商神轉世,所以才會那麽工於算計,那麽聰明,活像一隻會生金蛋的金雞母。


    「可我在想呀,」仁義想了想後蹙起眉頭,「除了金衣金冠金杖外,不如再給它添雙小金靴吧。」


    「讚成讚成!」聽見成串金字,心頭早已是「金」花怒放的仁慈,也想出了個餿主意,「我還有個想法,趕明兒個讓阿強多雕幾尊,約莫商神五分之一大小的小神像,廣開方便門,讓信眾們以捐錢的方式,將小神像請回家裏去供奉。」


    「哇哇!這個主意更讚!」讚到了他幾乎能聽見功德箱裏,那嘩啦啦的銀子響亮聲了。仁義豎起拇指大讚,「還是你這家夥的腦筋轉得快,」尤其是在挖人錢的時候。


    「彼此彼此啦,師兄的腦子也不差呀!」仁慈難得會客氣起來,「現在回想起當年哪,真是要感謝夢中神人,指點咱們養了個遊兒,這才能讓咱們現在如此快活。」


    「聽神人的諭示絕沒錯,除了老大,咱們那個老二也算是挺懂事的了。」仁義笑得心滿意足。「娶了老婆後,聽了他大師兄建議,開了間名聞遐邇的『流氓饅頭包子連鎖店』標榜壞人吃了洗心革麵,好人吃了脫胎換骨,老人吃了春天再現,小孩吃了骨骼強健,女人吃了媚力百倍,男人吃了如龍似虎,弄得誰都想吃,在諸暨、杭州、揚州、潤州等地以加盟方式,和人合開了二十幾間分誧,錢掙多了還會三不五時地送回來孝敬咱們。」


    「至於那老三,也能算是安定下來了。」仁慈沒好氣地扁扁嘴,「雖說對於這小子的成家立業我可是絲毫不期待,總想著能再多玩他兩年,可是,唉!師父不比媳婦呀,他硬是要和隔壁老杜那丫頭成親,小兩口現在開開心心地在城外山腳下開了間木頭廠,聽說生意還很不賴呢!」木頭賣木頭,果真是名副其實。


    「那當然,依老三的執拗性,做什麽都是全力以赴,再加上他媳婦的精明腦子,想要不成功都很難。」


    兩人同時發出了滿足長歎,往藤椅裏窩得更深了點,二郎腿也蹺得更高了。


    在安靜了好一陣子後,仁義突然皺眉出聲問。


    「可為何在一切都覺得圓滿的時候,我好像隱隱然覺得有個地方不對?」


    「不對?」仁慈右眉跳了跳。


    「咱們……」仁義用力捉頭,「是不是忘了還有啥事?」


    「忘了還有啥事?」現在是連左眉都在跳了。


    仁義伸手搔搔下巴,「關於神人的諭示,我總覺得還有一事沒有做到圓滿。」


    「沒沒……沒!絕……絕對沒!是……是師兄想多了!」


    此時的仁慈不單是雙眉狂抽,說話結巴,甚至冷汗狂冒,他心道——


    不!我求你!


    求你千萬別想起那個人!也千萬別號出那個可怕的名字來!


    其實早在仁義剛起頭時,仁慈就猜到他想到的是誰了。


    隻是人家都說別去想、別去問、別去掛在嘴邊,麻煩就不會出現,天知道他有多麽滿足這陣子少了個使壞精、麻煩鬼的愜意生活,所以千萬別說出那個名字來。


    仁義摩挲著下巴,「是嗎?真是我想多了嗎?但我總覺得好像少了個什麽似的……』日子也變得清閑多了。


    就在仁慈盤算著該轉什麽話題,好讓仁義別再想下去時,排行第八的天養像見鬼似的,氣急敗壞地衝上大殿。


    「不好了!不好了!師父……師父!外……外麵……」


    「幹嘛像是見了鬼?敢情又有人上咱們觀裏來找碴了嗎?,」


    仁慈口裏這麽問,心底卻在慶幸,找碴好,找碴妙,找碴找到了讓師兄不能再想下去。


    「不!二師父,是……是……是……是小師妹回來了!」


    天養這話才一說出,整座大殿頓時淨空,就像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在聽見「解散」時的反應。


    眾人跑著、躲著,那把藤椅讓人踩爛,冰鎮烏梅汁灑了滿地,打掃用的畚箕、抹布、鉛桶、竹帚狼狽散落一地。


    就連住在觀裏的家貓、野鼠,也都趕緊鑽回自己窩裏,扶老攜幼打包行李,深覺此處不宜久留,準備舉家搬遷避惡女。


    而仁義總算是想起方才一直記不起,也或許是不想記住的人是誰了。


    至於仁慈,則是邊跑邊埋怨:瞧!就說不能提吧!才隻是一想,可怕的事情就發生了,他家小小使壞精回來了!


    當馬希堯和天飄飄下了馬,進了觀,踱上大殿後,就隻瞧見眼前這一片兵荒馬亂。


    「有人在嗎?」


    馬希堯凝氣提嗓,整座大殿裏隻聽見他雄渾的問句一再回蕩。


    有人在嗎?有人在嗎?有人在嗎……卻沒人出來應答,整座大殿安靜無聲。


    可雖然看似無人,馬希堯卻能敏銳地感覺到,在這殿裏的每個角落,都有人躲著朝他們探頭采腦,伺機而動。


    雖然他們躲得好,偽裝得不壞,有個胖子甚至還將自己偽裝成一株雙掌朝天的櫸木盆栽,但憑他的內力及耳力,又怎麽可能會察覺不出這些人的存在?


    隻是他雖然感覺出來,卻沒打算去戳破這些笨蛋的偽裝。


    畢竟他今日到此並不是為了想認識這些人,於是他麵無表情地雙手抱胸,靜待著事情的後續發展。


    至於天飄飄,在剛進殿時原還有笑容,可笑容卻是愈來愈淡,臉上的迷惑愈來愈多,直至她在神壇上發現一尊與真人大小相仿的神像。


    「嘿!馬搖搖,快來瞧!這裏居然有人幫你雕了個神像耶!敢情這裏住著的是你楚國馬家的仰慕者?或是曾經受過你家恩惠?」


    馬希堯搖頭,留意著她臉上的所有細微反應。


    「那不是我。」


    「不是你才怪!像得一塌胡塗!」天飄飄皺鼻嬌笑,滿臉不信。


    馬希堯淡然道:「別說是塑像了,就算是人,也有可能會長得相像。」


    「是嗎?那我可要問問這裏的主人,看到底是不是按你的樣子刻出來的,隻是好奇怪,這裏我是不是曾經來過?否則為什麽……」天飄飄一雙清澈水眸轉為迷離蒙朧,他又看見她臉上出現那種彷如在夢中的表情。「我會覺得對這裏好熟好熟,熟到了……」


    她提氣躍上大殿梁頂,找著個小洞,抽出一張紙,再跳了下來。


    「我甚至還記得曾經藏了一張紙卷在這個梁洞裏。」


    「紙上寫啥?」


    「這我倒忘了……」


    邊回答邊攤開紙卷,天飄飄逐字念了出來。


    「親親慧定師太如晤,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渾圓矮胖的身影,總如走馬燈似地在我腦海中盤旋不散,猶記當時年少,我們共吃一盤臭豆腐,以互熏對方為樂,那樣的年少童真情懷,永誌難忘,當年若非戰亂將我們分開,重逢時又都已垂垂老矣,且還各自為尼、為道士,今日可能早已是人家的爺爺奶奶了,但我永遠也忘不了——」


    「夠了!夠了!別再念了!我投降!我投降!東西還給我!原來你這鬼丫頭是將信給藏到梁上,難怪我怎麽也找不著。」


    神壇下桌布一掀,鑽出個氣急敗壞的仁義道長,隻見他快手快腳地將信從天飄飄手上抽來撕爛,口裏跟著不停罵著。


    「撕了!撕了!沒了!沒了!哼!我看你這丫頭以後還拿什麽要脅我!」


    天飄飄任由對方撕信發泄,翻翻白眼想著撕了也好,省得她都念到雞皮疙瘩長滿身。


    「你也真是的,遊兒!」仁義轉過頭將炮口改朝向馬希堯。「原先我還想著有你陪在她身旁,好歹能夠稍微壓著她,你怎麽就下阻不攔地任由她使壞也不說話?敢情真要將你大師父給逼得羞愧撞牆?」


    馬希堯無所謂地任由他罵,眼神逕自看向那已跑到大殿下,那養著幾株荷花的大水缸旁的天飄飄。


    隻見她挽高袖管,將小手探進缸裏,拎了隻大烏龜出來。


    「至於這裏呀!」她撥開殼,深深探指,競從龜殼裏挖出一把鑰匙,「則是藏著……」


    「原來如此!」


    偽裝成盆栽的胖道士,麵色鐵青地奔向天飄飄,一把將她手上鑰匙搶過來,和自己腰間的鑰匙比了比後,破口大罵。


    「原來真的是你這小丫頭盜打了一把我金庫的鑰匙,難怪我總覺得裏頭的金磚時有變少,卻怎麽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最俊隻好歸咎是自個兒數錯了。你這個賊丫頭,真不知是哪個賊胚將你給調教出來的。」


    聽見這話,從頭到尾沒作聲的馬希堯,終於冷冷的開口。


    「真不知是哪個賊胚將她給調教出來的?很好,這也正是我帶她來這裏,想要弄明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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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不是我們的大師兄?!」


    天養、天樂、天喜等人環坐於桌旁,傻瞪著麵前的男人,真的是太太太太太……太像太像,簡直像是由同一個模子製出來的。


    「我能不能摸……」傻天養伸手想摸對方,想確認他是下是活著的,而非外頭那尊木頭商神複活,卻遭對方冷眼瞪來,給嚇得收回手。


    喔唷!光是這一眼及那不怒自威的架式,眾人就已經能夠確定即便是長得像,但眼前這位姓馬的楚國皇子,還真的不是他們的大師兄。


    因為他們的大師兄愛笑,言語可親,談吐幽默。


    隻不過大師兄的可親僅限於表麵,那是一隻笑麵虎,嘻嘻哈哈可以,但若招惹了他,他一張開口,可是成堆利刃往你射去,包準讓你死得慘兮兮。


    而眼前的這一位,則是不分內外都像虎。


    一頭令人望之生懼、卻步,不敢褻玩胡鬧親近的冷麵虎。


    「你說飄飄這樣有多久了?」看得出來眼前這頭冷虎唯一在乎的隻有他那小小女徒,仁慈好奇地問道。


    馬希堯回答,「快兩個月了。」


    至於仁義好奇的是——


    「她是遭人算計,還是讓什麽東西給砸到頭嗎?」


    馬希堯淡嗓解釋,「事情發生時我也在現場,那是一個自食惡果的意外。」


    自食惡果的意外?


    真是有夠輕描淡寫的解釋。聽見這話,那貪瞧熱鬧的仁慈原本還想再多問一些,但在瞧見了男人那雙冰冷冷的眼神時,他就知道了還是少問為妙。


    「小師妹在失憶期間……」開口問的人是天樂,「呃,還是一樣愛整人使壞嗎?」


    馬希堯點頭,「沒有一天不。」


    聽見這話,所有望著他的眼神全都寫滿了同情和慶幸。


    「可有辦法幫她恢複?」天養好奇追問。


    「我試過很多藥方,但都沒有效,所以才會把她帶回來。」


    「所以才會把她帶回來?」仁慈是個多麽狡猾的人物,光看眼神、聽說話,就透出了玄機來。「聽皇子的意思,該是早已猜到了飄飄與烏龍觀之間頗有關聯,但原先並沒打算送她回來,今日帶她回來,竟還是情非得已的羅?」


    馬希堯斂下俊眸,沒回答。


    「唉!有失必有得,幸虧我這心肝寶貝小愛徒遇上了你這樣的好人……」


    其他人在聽見仁慈破天荒地喊天飄飄為「心肝寶貝小愛徒」時,個個又是想吐又是困惑。


    不懂平日明明恨小師妹恨得要死的二師父,怎麽會突然轉性?


    仁慈懶得去管別人怎麽想,又做出了什麽表情,他隻是祭出了「水眸神功」,將一雙狗兒似的漆黑眼眸,拚命地朝著馬希堯張大,裏頭盛滿擔心徒兒的憂傷。


    不多時,那雙汪汪老眼裏不僅是水氣氤氳,甚至還星光點點。


    「我……嗚嗚嗚,我真是為她感到開心呀!」如果將來你能送來一車又一車的金磚充當聘金,我肯定會……嗚嗚嗚!更加開心的。


    仁慈嗚咽的繼續說。


    「對不起,請原諒貧道的失態,因為打小飄飄這孩子就是我的心頭肉……」是心中刺!「掌上明珠……」是掌中鳥屎!「寵愛得不得了……」是恨不得將她的屁股打成四半!「所以才會失態,您可千萬別笑話貧道。」


    馬希堯先是沉默片刻,接著露出他自進觀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對不起!我必須要笑,因為這真的很好笑,道長,和您一樣的這種表情我也曾經在飄飄臉上看過,所以現在我能夠很肯定,她的性子之所以會如此刁鑽古怪,究竟是哪個賊胚將她給調教出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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