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丹青單槍匹馬的闖入密林裏。


    這裏毫無人煙、沒有聲息,靜謐的教人不寒而栗。


    “於大人!”他放聲大喝,嗓音在這林中回蕩著。“於大人,你在哪?”


    晦暗的密林仍不聞人聲,項丹青於是又往裏頭奔去,迷霧更甚,他穿過重重迷霧,忽地視線清亮了起來,也在這一刻,他意外發現某棵大樹下坐著幾名傷兵,其中一名腰纏白布、麵色蒼白的便是於蒙。


    負傷坐在樹下的於蒙本以為自己離死不遠,沒想到項丹青竟會在這時出現,他見項丹青朝自己奔來,愕然地睜大雙目,心裏有悲、有失望,更有難以平息的憤。


    “於大人!”項丹青大喊,見於蒙腰上白布已被血染得紅透,他更為憂心,隨即伸手架起於蒙。“於大人,我立刻帶你們出去,大軍就在前——”


    於蒙卻將他重重推開,他身負重傷、站不穩,隨即又慘跌在地,惹來一旁傷兵們場驚呼。


    “於中郎將!”


    “快、快!把於老扶起——”


    “我有手有腳還站得起!”於蒙氣怒得雙眼紅透,他支著一旁樹身,瞪向項丹青,“我派人是怎麽告訴你的?不是要你即刻截殺敵軍,勿有其他顧念嗎?”


    他當初派兵回去傳話,要他記得一定要傳上這句,怕的就是項丹青會念舊情而不顧沙場危險,執意前來救人。


    他是一介忠臣悍將,死在沙場上天經地義,又何須掛慮!


    瞅著於蒙,項丹青緊鎖眉目,默默吞下於蒙的指罵,當他才伸手要扶起他時,又遭來一陣頑強抵抗。


    “走開!我不用你救,你立刻回去,否則我——”


    “於大人!”項丹青再也按捺不住地喝道,他的手緊緊掐住於蒙臂膀,打死也不肯放。“你是我父親同袍,我怎可能見死不救?”


    聞言,盛怒的於蒙身子晃了下,他眼中漸浮出薄霧,神情哀切,可吐出來話的依舊剛毅。“丹青,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爹為何會死?”


    忽然聽到有關亡父的事,項丹青怔在當場。


    他從前不是一直不願提的嗎?


    以往有得是好時機可以傳述此事,為何偏偏挑在這種惡劣的情形下向他吐實?


    與項丹青愣著的神情相望,於蒙瞼上已是兩行清淚淌下。“你爹當初就是不顧別人的勸,執意回敵陣裏救我才會喪命,懂嗎?”


    乍聽此話,項丹青的腦海瞬即如遭洪水衝過,洗得一片空白。


    “丹青,別步入你爹後塵,我於蒙老命一條,已害死了他,不能再害他兒子也喪命,你爹扛著我欲殺出條血路時,嘴裏念的全是你和你娘親的名字,他明知回頭就會喪命,但他仍是回來救我……你說你爹命該絕嗎?而你又應不應該!”


    於蒙的淒厲嘶喊,聲聲刺耳。


    項丹青先是仲怔看著於蒙不甘與慚愧交織的淚顏,再望著手中重劍,腦子裏渾渾噩噩的,當年他爹離家時的身影又如鬼魅般在心湖浮現。


    他那個心裏隻有國家的爹,永遠以背麵對著家門的爹……


    他以為,他的爹在戰場上無畏無懼,而爹的心唯有壯闊山河,並沒有他與娘親,甚至麵對殺戮時,也不會一時膽怯的想回到家中重溫天倫之樂。


    然而這樣的爹,卻在臨死前一遍又一遍地喊著他和娘的名……


    嗖——


    如破風之勢般的羽箭從暗處射出,筆直朝項丹青眉心射去,眼見箭尖已咄咄逼近,項丹青瞬即醒神,連忙揮劍斬斷來箭,放聲大喝:“有敵襲!”


    他聲音方落,薄霧當中也傳出驚天動地的呼號,震得項丹青他們耳膜生疼。


    數十名才從鬼門關回來的傷兵,眼看又遇襲,他們畏懼的貼近彼此,嗖嗖幾聲,數支暗箭再度發出,項丹青急忙揮劍,接連地斬斷箭支,然而仍有漏網箭支飛過他射死身旁幾名小兵。


    “快退!”


    項丹青以左臂壓著其餘人向後走,每當他們退一步,那些躲藏在霧中的突厥兵也漸漸走出,他們舉著大刀,個個都是模樣凶狠地瞪著他們。


    “你們快帶於大人離開,我掩護你們!”


    傷兵們麵有難色地互覷幾眼,似是有愧於放項丹青獨自麵對敵軍。


    沒想到項丹青會這麽說,於蒙的兩眼瞪得更大。“丹青——”


    “快帶他走!”項丹青怒聲大吼,當左方射來飛箭時,他彎身躲過,隨即又抽起死去弟兄的劍,一把扔向方才朝他發箭的人,當下哀號聲起,敵兵中有人胸口插著劍倒地死去。“若想活命回去看妻小,就快走!”


    似被項丹青點中心頭顧慮,傷兵們再見突噘兵凶狠惡樣,他們最後還是咬緊了牙,抬起於蒙掉頭便逃。


    沒想到自己會被人這麽窩囊的架著逃,可心中卻憂慮項丹青安危,於蒙眼睜睜地看著項丹青與自己愈離愈遠,心有惶恐地嘶吼著。


    “丹青,你會後悔的!你們項家僅剩你一條血脈,你不可以死啊!丹青”


    於蒙的呼聲漸漸遠離,終至無聲。


    仿佛感到耳根清淨的項丹青嘴角掛著寒笑,見前頭少說也有五十人的突厥兵揚著手中兵械,準備殺慘他這孤軍。


    “要追上他們是不?’項丹青舉起重劍,挑釁地朝前方指去。“成,踏過我的屍身先!”


    些許禁不起他挑撥的突厥兵憤然大吼,挾著熊熊氣焰殺向他。


    項丹青遂投身入戰,以寡敵眾,他先是斬斷某人頸項,而後轉身躲過襲上肩頭的刀鋒,反手砍下對方臂膀,一把刀險險地劃過頰側,劃下了道血痕,他於是又彎下腰撿起一把染血大刀,同時使兩把兵器將想越過他身側的敵兵給刺死。


    一旦有人妄想越過他殺向於蒙等人,他便會斬下對方腦袋,敵兵們見他這般驍勇,心裏有所震懾,亦佩服萬分。


    殺紅了眼的項丹青幾乎是渾身浴血,他喘息著,一夫當關似地擋在那兒。


    我不再等你……


    他已無家可回了。


    這戰場是他最後依歸,項氏男兒的誌向便在沙場,他不似他的爹,在最後一別思起妻小正等著他回家,且,他也無人等候了。


    又有一名突厥兵殺來,項丹青一劍刺向對方,當敵兵驚疼、嘴裏冒著血倒下時,他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淚。


    你會後悔的!


    他已無家可回。


    他的心,絕不後悔。


    “我絕不——”


    玄黑色鎧甲的身影威武地揚超重劍,邁開闊步殺人前方站成一排的敵陣中,在他將殺進陣時,熟悉的破空銳音再度襲來,嗤地一響,他感到左腿上有股尖物沒入的創疼,令他痛得跪下左膝。


    不可以在這裏倒下,還不行……


    項丹青粗喘著,折斷左腿上的箭支將之扔在地上,奮力地以劍支起身子,步伐踉膾地執意朝前方步步踏進。


    嗖嗖嗖地又飛來幾支羽箭,猛然貫穿他的胸、肩,以及左臂,陣陣刺疼逼得他再度停下腳步。


    他感到天地似在搖晃,眼前一片昏暗,那自箭傷淌出的血是黑的,從左臂箭傷流出的血隨著臂膀蜿蜒而下,落入掌中,將他掌心裏緊緊握著的杏花香包給染髒了。


    凝視著漸漸被染髒的杏花香包,他終於感到難忍的疲憊襲身,彷若肩負大石般的沉重,他跪下雙膝,右手卻仍是緊緊拄著劍柄未鬆。


    擋在前頭的突厥兵們冷冷看著他,他們眼神已毫無殺意,反倒是有些激賞地覷著他那仍有不屈之意、緊握重劍的右掌。


    在他朦朧的視野裏,他看見那些突厥兵用他聽不懂的語言交談,須臾,他們摘下頭盔向他跪下、慎重叩首,片刻後他們再起,一個個地自身旁走過,沒有人乘機殺他,似要遠赴東西道交會口的戰地。


    不可以讓他們過去,萬萬不可……


    項丹青心裏響著這句話,他手裏握著劍,隨時都可拔起斬殺身旁敵兵,然而這仗他已打得筋疲力盡,再無力氣可阻擋敵勢,僅能力不從心地自眼角餘光瞅著一個個自身旁走過的突厥兵。


    他的耳朵聽不清那些遠去的隆隆跫音。


    他的雙眼也朦朧地看不清遍地死屍,哪個是敵,哪個是我軍。


    他隻知道,這風吹來好涼,且還帶著陣陣杏香。


    杏香啊……


    他好想念那片故土,那十七歲時錯入的杏林,如同被世人遺忘的天地一隅,在那裏沒有紛擾、沒有壯誌、沒有幹戈,有的隻是片片落花,一群躺在木屋前空地打滾的獸,還有道纖纖麗影。


    那道藏青色身影,她在樹下撿拾落花,拾首望著穹蒼的迷離模樣,每當風拂亂她的發,他總想為她挽向耳後,以指代梳,替她梳去發上愁絲。


    皎白容貌若玉,他總在月色下細細端詳她,細數她濃密的眼睫毛,卻沒有勇氣在晴空下釋出對她的滿腔疼惜,現在回想,他後悔自己當初沒握住她的手,將心中對她的冀望,訴盡她耳裏。


    我在你心裏難道沒有名字嗎?


    那天,她生氣了,她絕望,他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她。


    “芷漪……”


    他微聲呢喃,握著劍的手鬆了,劍鏗然落地,染血右掌顫抖地伸向前方摸索。


    芷漪、芷漪,十二年來,他有多想念這個名字?


    別氣,別難過,猶記得你曾對我笑過那麽一次。


    知道嗎?你的笑即使這輩子隻見過那麽一次,可此生足矣。


    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


    芷漪啊,芷漪,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沒勇氣將你納入羽翼下,拋開沉重的擔子留在杏林,讓你我錯過十二年,讓你多嚐十二年的寂苦,若要說我這輩子最大憾恨,便是讓你寂寞,我項丹青無能,讓你等得如此焦苦。


    芷漪啊,芷漪,有你在,哪裏便是我的家,縱使你已說不肯再等我,但我仍想尋找有你的地方,尋個歸屬,讓我飄泊的心能塵埃落定,為你滋長一株杏樹,在你房前守候。


    芷漪,你究竟在何方……


    在半空中摸索的掌似想尋得何物,讓一縷縷淡霧劃過,涼冷溫度早已麻痹了他的體膚。


    突地,帶著溫潤玉光的纖掌自前方探來,寸寸朝他染血的右掌移進,最後與他的手指柔柔相扣。


    他微怔,雙眼所能視的不再清晰,然而鼻息間嗅見比先前更濃重的杏香,他感受扣緊自己的五隻纖指正領著他的掌,貼在某個膚質滑膩的臉蛋上。


    感受到掌下微溫,項丹青莞爾笑了,那唇邊的梨渦染血,如血花般綻放。


    這熟悉的撫觸以及杏香,頓讓他心神寧靜不少,縱使他已看不清眼前事物,可這兩樣東西他絕不會認錯。


    是虛影、是真實,他也不再介懷,至少有她陪伴就可……


    眼前那道朦朧幽影著藏青色衣裙,就跪在自己麵前,她嘴邊有著令花朵失色的笑弧,然而她眼眶裏卻閃動著波光。


    “你說過,你不會再等我……”他笑,虛弱地調侃道。


    幽影微微傾麵,將瞼蛋深埋於他的掌中。“我不再等你沒錯,所以我直接來找你了。”


    聆聽著這話,他笑得更深。“就跟以前那樣嗎?”


    因為等得焦慮所以出杏林找他,卻沒想到換來十二年的迷途。


    “我這次學聰明了,有帶張地圖。”


    幽影笑語,自她眼眶中落下了清淚,落在他的掌上。


    感到掌上燙人的水珠,項丹青唇邊笑意登時斂去,他空洞的雙眼直視著前方,見不著她,卻是不斷地蹭著拇指為她拭淚。


    “我把香包弄髒了……”


    在他掌下的臉龐搖了搖。“沒關係。”


    “我不該丟下你走……”


    “沒關係。”


    幽影一次次地搖著腦袋,他感覺到掌上不時有水珠子濺落,他知道那是她的淚,可他同時也聽到耳邊有她清脆低微的笑音。


    “芷漪……”


    “嗯?”


    就像是最後的懺悔般,他低喃道:“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她的事太多太多,一時要數還數不完。


    掌下的臉龐仍舊是輕搖著。“都過去了,別再提。”


    聽這話從她口中說出,他心底有股如釋重負的輕鬆,他緩而向前傾倒身子,倒入那盈滿杏香的溫暖懷抱中。


    他安枕在她的臂彎裏,累得連一口氣也無法汲取,在這最為疲憊的刹那,他似乎又看見她了,完完整整的看見了,而非朦朧幽影。


    “芷漪,當初你唱的那首歌,最後一句是什麽?”


    袁芷漪落下的清淚,一顆顆地落在他眼角旁,她緊扣頰邊貼著的大掌,忍著哽咽,輕著嗓音幽唱道:“問君諾長伴兮,君曰……”


    與她相拙的大掌漸失力氣,眼皮合上的前一刻,他道:“我答應你……”


    忽聽這答覆,袁芷漪猛然一怔。


    當眼皮完完全全地合上,項丹青唇角掛著笑,微聲低喃:“我們回家……”


    此話過後,再也無聲無息。


    袁芷漪怔望著眼前含笑閉目的人,扣著他指掌的手勁更甚,因為用力而不斷顫抖,她將臉蛋埋入他掌中痛哭,聲聲哀切,抱著他如海上飄蕩的船隻晃動著。


    像是被她的泣吟招來,自霧裏走出一隻隻的山林野獸,以獅、虎為首,在他們兩人身旁圍繞。


    這日,紗羅山殺聲陣陣不絕。


    這日,幽暗的密林內有聲聲獸們的哀鳴,同時有著令人聽得肝腸寸斷的女子哭音,幽幽、幽幽、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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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徽二年,紗羅山一役,唐勝。


    老將於蒙率領剩餘軍卒凱旋歸京,他騎著駿馬神色沉肅的進城,城民知此征伍歸京,紛紛趕至朱雀大道,夾道相迎。


    然而歸京的軍伍中卻不見項丹青身影,且在於蒙身後,有輛以四馬拉動的車子,其上放著棺槨,以素布掩覆,跟在此棺槨後的軍士們,無一不是沉著臉色。


    雖是凱旋,卻不見半絲打贏勝仗的喜悅,百姓們疑惑地看著這大隊軍馬就這般死氣沉沉地直往皇城前進。


    承天門前,李治與眾朝官已久候多時,得知勝仗捷報,朝官皆是悅色,尤以李治最為欣悅,可當於蒙領著軍馬來到承天門前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蓋著棺槨的白布,在秋風輕拂下,看來更顯淒涼。


    旌旗飄聲獵獵,眾將卻無聲,連帶著文武百宮也都噤聲未語。


    當日,於蒙下馬參見李治,忍著盈滿雙目的熱淚,手捧寶劍與一隻藏青色杏花香包來到李治麵前,跪著奉上此二物。


    李治見這兩樣物品,當即踉蹌,百官見狀紛紛上前攙扶,直呼聖上保重龍體。


    棺槨裏,放的是項丹青的屍首。


    昔日英勇神武不在,幹城之器已歸天,從前立在萬名軍將前的征甲身姿、萬夫莫敵般的英氣終歸蒼天了。


    終歸,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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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徽二年秋末,右威街上將軍項丹青之棺槨,葬於西京百裏外的茂林中。


    當日前往參葬者,百官皆至,李治為首,尋常不願與百宮共處的司徒澐玥也在其中。


    因項丹青生前征戰無數,戰功彪炳,故追謐“征遠大將軍”,此五字由其生前摯友司徒澐玥親題於墓碑上。


    墓碑上另有記述,概述墓主生前之功,其中有一段是如此述道——


    治軍有道,智生機警,其舍生取義解救老將於蒙,於蒙得以歸


    戎伍領兵剿蠻夷。仗勝,數日後,眾軍士入山尋將軍,隻得一屍


    骨,爛肉瘡生已不可辨貌,胸有箭支,手拄寶劍威立。


    雖死,然膝不叩地,背不屈。


    雖死,然英靈尚在,特以葬此,佑國佑民。


    雖死,然名留丹冊,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征遠大將軍,項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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