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留給作者的親筆記事寫到這裏便沒了下文。


    盡管當時,他和夏尼子爵的處境十分險惡,但在克裏斯汀娜的幫助下,他們最終死裏逃生。在此,我還是希望由波斯人把這個故事繼續講完。


    我去見波斯人的時候,他仍住在圖勒裏花園對麵,裏沃利街的一套小公寓。當時,他已是重病在身的老人。他或許為我的真誠所動,終於決定舊事重提。


    引我去見他的人正是他的仆人達裏烏斯。波斯人坐在窗前一張寬大的沙發裏,窗口正對著花園。見到我時,他盡力地挺直胸膛,雙眼依舊炯炯有神,隻是,曆經滄桑的臉上流露出倦怠的意味。他的頭發理得很短,平時總戴頂羔皮小帽,身穿一件式樣非常簡單的長袍,寬大的衣袖底下,露出他在無意間不停轉動的大拇指。不過,他的精神狀態很好,頭腦也非常清醒。


    回想起過去所受的種種煎熬,他不由地露出激動的神色。有時,我提出問題後,他沉思良久方才回答;有時,他又思緒如潮,滔滔不絕,難以自製地講述他和夏尼子爵的遭遇,以及埃利克處心積慮的報複。


    而就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們有了整個故事的結尾。


    等到再次睜開眼睛時,波斯人發現自己躺在路易·菲利浦式房間的一張床上,子爵睡在鑲鏡衣櫥旁邊的長沙發裏。天使和魔鬼一起守護著他們……


    經曆過“酷刑室”的幻覺和假象之後,眼前這間舒適而安靜的小房間也變得不那麽真實,莫非這又是一場騙局,想再次迷惑他們。吊床、柚木椅、五鬥櫥、銅器,還有沙發椅背上釘得仔仔細細的小飾釘、掛鍾、壁爐旁的小木盒……在壁爐的另一邊,放著一台鑲滿貝殼的擱板架,上麵擺放著紅色的針線包、木雕模型船,以及一顆巨大的鴕鳥蛋……旁邊的小茶幾上有一盞套著燈罩的小台燈,房間的擺設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十分朦朧,散發著一種溫馨的情調,也更令人覺得這一切都不可信。


    埃利克戴著麵具,在這個老式、簡陋而一塵不染的房間裏,他顯得更加陰森可怖。他彎下腰來,靠在波斯人的耳邊,低聲地說:


    “達洛加,你好點了嗎?你在看房間裏的家具,是嗎?這都是我可憐的母親留給我的……”


    他還說了一句話,但波斯人已經記不起來了。然而,有一件事一直令他不解。當時,隻有埃利克一個人在說話,而克裏斯汀娜卻始終不曾開口。她無聲無息地來回走動,像默不出聲的修女。她端來一杯藥茶……或許是熱茶,戴著麵具的埃利克迎上去,接過茶杯,遞給波斯人。


    至於拉烏爾,他一直沉睡不醒……


    埃利克倒了幾滴朗姆酒在波斯人的杯子裏,然後指著沙發上的子爵說:


    “他早就醒了。當時,我們還在擔心你是否能活過來呢!達洛加,你不用擔心,他隻是睡著了。別吵醒他!”


    過了一會兒,埃利克離開了房間。波斯人撐著手肘,抬起__〔半身,環顧四周,他發現克裏斯汀娜就在壁爐旁邊。他叫她的名字,想對她說話,可是,他的身體十分虛弱,一下子又倒在枕頭上。


    克裏斯汀娜向他走過來,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又轉身走開了。波斯人至今還記得,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甚至沒有看一眼睡在沙發上的子爵。她默默地回到壁爐旁邊的椅子上,和修女一模一樣。


    埃利克帶回幾個瓶子放在壁爐上麵。然後,他坐在波斯人的床沿上,摸著他的脈搏。接著,他輕聲地說:


    “我總算把你們兩個都救活了。現在,我會盡量把你們送回地麵,好讓我的妻子開心。”


    說完,他又站起身,再次走出房間。


    這時,波斯人注視著壁爐旁的克裏斯汀娜,她正在台燈下讀一本薄薄的燙著金邊的書,似乎是一本宗教書籍。她的神態十分安祥。波斯人仍然回想著埃利克剛才說的話:


    “好讓我的妻子開心……”


    波斯人用盡所有的力氣,再次呼喊克裏斯汀娜的名字。可是,她大概離得太遠,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埃利克回來了。他讓波斯人喝了一點場,並且囑咐他不要再和克裏絲汀娜講話,否則,所有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此後,波斯人隻恍惚記得埃利克和克裏斯汀娜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在房間裏來回穿梭,他們低頭俯視著子爵,一句話也沒說。波斯人仍然相當虛弱,哪怕一點點聲音,比如鑲鏡衣櫥吱吱嘎嘎的開門聲,都會讓他頭痛欲裂。沒過多久,他也像子爵一樣昏然入睡。


    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己的家中,達裏烏斯在一旁侍候著。仆人告訴他,前天夜裏,一位好心人把他送到家門口,按了門鈴之後就離開了。


    波斯人等自己的體力和精神狀況都稍微恢複以後,立刻前往菲利浦伯爵家去探問子爵的消息。然而,他得到的答複卻是:夏尼子爵至今下落不明,而菲利浦伯爵已經死了,有人在靠近斯克裏布街的湖畔發現了他的屍體。


    波斯人回想起他和子爵在酷刑室裏聽到的那聲電鈴,以及埃利克的安魂曲。伯爵是如何被害的?凶手是誰?一切都不言而喻。


    啊!又是埃利克!他又殺了人!


    當時,伯爵一定以為他弟弟劫走了克裏斯汀娜,所以匆匆趕往布魯塞爾大道,他知道拉烏爾打算從這條路逃出巴黎。然而,他並未追上這對有情人,隻好返回歌劇院。這時,他回想起拉烏爾在前一夜提到的那個住在劇院地下的神秘情敵,於是,急忙趕到克裏斯汀娜的化妝室,結果,他發現了拉烏爾留在那裏的帽子,以及裝手槍的木盒。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此刻,他不再懷疑拉烏爾隻是胡言亂語,他的所言確實有憑有據。於是,他決心親自探入地下迷宮。而他卻不知道想渡過那座湖的人從來都是有去無還!


    波斯人不再猶豫,伯爵的死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懼。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看著子爵和克裏斯汀娜生死不明。而袖手旁觀。他決定把一切都告訴法院,由法院立案審理這件事。


    這時,整個案件已交給福爾法官處理。波斯人隻好登門拜訪此人,而這位法官對波斯人的陳述卻表示懷疑,以為這隻是一個瘋子在胡言亂語。


    波斯人絕望了,他發現根本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的話,他隻能把一切都付諸筆端。


    既然司法部門不願采納他的證詞,新聞界或許會對他感興趣。


    就在他寫完記事的那一天晚上,達裏烏斯進來通報說,一名不肯透露姓名的陌生人求見。那人隻是說,如果見不到達洛加,他決不離開。


    波斯人立即猜到這個神秘來客是誰,於是讓仆人馬上請他送來。


    他沒有猜錯。


    此人正是劇院幽靈埃利克!


    他虛弱地靠著牆壁,仿佛害怕自己會倒地不起似的。他摘掉帽子,露出慘白如紙的額頭,其它部位則完全被麵具遮住。


    波斯人站到他麵前:


    “殺害菲利浦伯爵的凶手,你到底要把子爵和克裏斯汀娜怎樣?”


    這麽一問,讓埃利克踉踉蹌蹌地接連往後退。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拖著虛弱的步伐,走向一張躺椅,長歎了一聲,然後倒在椅子裏。


    他喘著粗氣,逐字逐句地說:


    “達洛加,別再提伯爵的事……當我出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那是場意外……一場讓人痛心的意外……就那麽湊巧……他那麽不小心……掉進了湖裏……”


    “你撒謊!”波斯人冷冷地回答。


    埃利克低下頭,語氣沉重地說:


    “我不想和你在這裏談伯爵的事,我想告訴你……我快死了……”


    “拉烏爾·夏尼和克裏斯汀娜現在在哪裏?”


    “我快死了。”


    “拉烏爾和克裏斯汀娜呢?”


    “愛情……達洛加……我為情而死……我她愛得不能自拔!……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依然愛她!達洛加,既然我快死了,告訴你也無妨……你知道嗎?當她允許我吻她的時候,她是那麽地美麗!那竟是永別的吻!……也是我的初吻……達洛加,第一次,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吻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他是那麽地美麗,卻又是那麽地冰冷i……”


    波斯人站起身,抓住埃利克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急切地問:


    “告訴我,她死了嗎?”


    “你為什麽這樣使勁地搖我?”埃利克費力地說,“我不是說了嗎?快死的人是我……”


    “那麽她呢?她死了嗎?”


    “我告訴你,我就是這樣在她的前額上親吻了一下……她沒有移開……至於死,我想她不會,盡管這已與我無關……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會死的!誰也休想動她一根汗毛!


    達洛加,正是這位勇敢而堅貞的姑娘救了你的性命!若非是她,我根本不會同情任何人!也不會在乎你的死活!你為什麽要和那個小夥子一起來送命呢?


    一開始,她苦苦地哀求我放過你們,被我一口拒絕。我對她說,既然她轉動了蠍子,我就成了她的未婚夫,至於你們倆,對我而言,你們早就不存在了。但是,達洛加,當你們在水中發瘋似地大聲求救時,克裏斯汀娜跑過來跪在我的麵前,那一雙美麗的藍眼睛閃動著淚花,她對我發誓,她願意成為我的妻子。那一刻,她的眼神是那麽他誠懇,我相信了她,我們之間的交易達成。半分鍾後,水全部退回湖裏。達洛加,我把你的舌頭拉出來,我相信你一定會活過來的!……最後,按照約定,我把你送回了家。”


    “拉烏爾子爵呢?”波斯人急迫地打斷了他的話。


    “啊!你知道……該個人,達洛加,我不能就這樣把他放走……他是人質。不過,由於克裏斯汀娜的緣故,我也不能把他繼續留在我湖邊的住宅。所以,我把他關了起來,當然我並沒有虧待他(波斯王宮的香水可以使他全身軟得像頭綿羊),我把他關在公社時期的地窖裏,在整座劇院最偏遠。最僻靜的角落。那裏比地下第五層還低,從來沒人去過那個地方,就算他呼救,也沒人能聽見。這樣,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克裏斯汀娜的身邊,她正等著我呢……”


    說完,劇院幽靈一臉嚴肅地站起來,坐在沙發上的波斯人見狀也跟著站起來,似乎遵循著某種儀式。波斯人覺得在如此莊嚴的時刻他不應該獨自坐著,他甚至不顧自己的禿頂,摘下羔皮小帽以表敬意,(這是他後來親口告訴我的)。


    “是的!她在等我!”埃利克繼續說道,全身像一片桔黃的落葉在殘風中抖動,但卻是為真情所動。


    ‘地站在那兒,真實地站在那兒,像個真正的未婚妻在等待她的未婚夫。而當我像小孩一般走到她麵前時,她並不躲開……她始終站在那兒,甚至,達洛加……她的額頭有那麽一點點……哦!不多……可是,有那麽一點點略微的抬起……然後……然後,我吻了她!我……我……而她沒有逃避,依然自若地站在我身旁。


    啊!吻一個人,達洛加,是何等美妙的感覺!你是無法體會的。我……我的母親,達洛加,我那可憐的母親,她從不讓我吻她……她總是轉身跑開,把麵具扔在我的手上!其他的女人,我從來沒吻過她們!從來沒有!啊!那是一種何等幸福的感覺!我不停地流著眼淚,跪在她的腳下,親吻著她那一雙纖小的腳,一任淚水滾滾而下……你怎麽也哭了,達洛加?當時,她也哭了……”


    說到這裏,埃利克已經泣不成聲。而波斯人麵對這個戴著麵具,雙肩因抽泣而顫動,雙手緊緊地按住胸口,時而痛哭涕零,時而黯然神傷的男子,再也忍不住積壓在心頭的淚水。


    “哦!達洛加,我感覺到她的淚水滴在我的額頭上,那麽地溫暖,那麽地輕柔,流進我的麵具。她的淚水和我的淚水在我的眼裏融合,流進我的嘴裏,鹹鹹的滋味……


    達洛加,我不願失去她的每一滴淚水,我摘掉了麵具,而她沒有被我的醜陋嚇跑,她依然留在我的身旁,撲在我的身上,和我一樣淚眼迷朦……上帝啊!您把世間所有的幸福都賜予了我!……”


    說完,埃利克頹然地倒在沙發上,眼裏依然淌著淚。


    “啊!現在,我還不會馬上死……讓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他說。


    沉默良久之後,他又繼續對波斯人說:


    “達洛加,當我跪在她的麵前時,她對我說:‘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而後,她牽著我的手……我……我隻不過是……你明白嗎?我隻不過是一條願意為她獻出生命的狗,僅此而已,達洛加!


    當時,我的手裏拿著一枚戒指,那是我送給她的,後來被她弄丟了,我又把戒指找了回來。那是一枚結婚戒指啊!我把戒指塞到她手裏,對她說:送給你,也送給他……算是給你們的結婚禮物。可憐不幸的埃利克送給你們的結婚禮物!我知道你愛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別哭了,克裏斯汀娜!”


    她溫柔地問我這是為什麽,於是,我把自己的心思都告訴她,我對她而言,不過是一條隨意擺布的狗。可是,隻要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與她所愛的人結婚,不管怎樣,她曾經為我哭過,流過眼淚……


    啊!達洛加……你明白嗎?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宛如刀割,可是,她為我哭過啊!她還說我是:可憐而不幸的埃利克!這就足夠了……”


    埃利克的情緒顯得非常激動,他讓波斯人轉過頭去,因為他就快窒息了。


    波斯人告訴我,一聽到這個請求,他立刻走到窗前。盡管他為埃利克感到難過,同情他,但他還是把視線放在窗外圖勒裏花園的樹叢,竭力避免看見埃利克的臉。


    “我已經到地窖去把那個小夥子放了,”埃利克繼續說,“並且讓他跟著我去見克裏斯汀娜。他們當著我的麵,在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間裏深情相擁,克裏斯汀娜的手指上還戴著我送的戒指。我讓她發誓,在我死後,她一定會從斯克裏布街的入口處回來,把我和戒指埋在一起。我已向她交代過如何能找到我的屍體,以及該如何處理這一切……


    於是,她第一次主動地吻了我的額頭,在這兒……(不要看,達洛加!不要看!)而後,他們就一起離開了。克裏斯汀娜沒再流淚,隻剩下我……在孤獨中飲泣。達洛加,達洛加,如果克裏斯汀娜遵守諾言,她很快就可以回來了……”


    而後,埃利克不再說話。波斯人也沒再問任何問題,他對克裏斯汀娜和拉瑪爾已經完全放心。無論是誰,都無法不相信埃利克那如泣如訴的話語。


    他重新戴上麵具,艱難地與波斯人告別。他說,為了感謝達洛加的救命之思,他在臨死前,一定會將他這一生中珍貴的東西寄給達洛加,包括克裏斯汀娜在被劫持以後寫給拉烏爾,後來卻留給埃利克本人的全部信件,以及克裏斯汀娜的幾件貼身物品:三條手帕、一雙手套和鞋上係的蝴蝶結。為了讓波斯人徹底放心,他還說,這對年輕的情侶在獲得自由後,立刻決定到一個最偏遠的地方,找一位鄉村神父,將他們的幸福永遠珍藏起來。依照他們的計劃,他們此刻已經踏上北去的征途。


    最後,埃利克托付給波斯人一個臨終的請求,那就是在收到埃利克寄來的信件和物品時,立刻將他的死訊告訴兩位年輕人,屆時還要勞他破費在《時代新聞》上刊登一則訃告。


    談話就此結束。


    波斯人把埃利克送到公寓門口,而他的仆人達裏烏斯則一路攙扶著他,把他送到人行道上。一輛輕便馬車已等在那裏。波斯人回到窗口,聽到埃利克對車夫說:


    “去歌劇院!”


    然後,馬車在茫茫的夜色中漸漸地消失了。


    這是波斯人最後一次見到埃利克。


    三個星期後,《時代新聞》上登出一則訃告:


    “埃利克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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