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筆閣女史氏病危,太史福臨門乃為女史氏奏請陛下,乞請出宮。然後宮不能無史,同年秋,選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試其詩書,立馬寫就,凡有關後宮規儀掌故、箴規訓言,俱能把握,堪為後妃之師。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宮廷儀·女史》右史 福西風)


    福氣,妳在哪裏?


    悠悠秋日,宮廷深處,彤筆閣,正趴在書堆上打著瞌睡的女史突然驚醒。


    猛抬起頭時,覆在臉上的紗巾差一點震落,是身邊拿著扇子替她扇風的貼身侍女替她將麵紗調整好。


    紫紗巾下,一雙圓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問:「樓然,方才有人叫我嗎?」


    「沒有啊,是作夢吧。女史大人剛剛似乎不小心睡著了。」名喚樓然的侍女回話道。


    「哦……」扭頭看向窗外,隻看見一片綠蔭,夏蟲悄悄。「現在是什麽時節了?」


    「是秋天了。」樓然看著手中的素麵純扇。「過幾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來了,天氣比較沒那麽熱了。」


    「說實在的,一直覆麵,真的很不通風,好熱。」感覺臉上冒汗,忍不住朝麵紗吹了吹氣。真奇怪,以前怎麽沒想到這件事呢?還以為女史的工作輕鬆又簡單,結果全然不是那樣。


    「前任女史大人比較不怕熱。」樓然淡淡陳述。


    「真的?」現任女史很好奇地問。


    「正是。前任女史從來沒抱怨過戴著麵紗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幫忙打扇。」樓然依然陳述著過去的事實。


    現任女史也不生氣,隻笑道:「或許那是因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涼無汗。」


    「前任女史確實不太流汗。」樓然依然隻陳述事實。


    感覺比較清醒了。隔著麵紗,她瞅了眼侍女樓然。樓然照料過前後兩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進宮廷裏的「賢內助」。沒有樓然,就像是沒了手腳,彤筆閣恐將無法運作。


    樓然跟在南風身邊十數年之久,現在女史換成了她,她不確定樓然心裏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過去樓然與前任女史共事時,他們之間……


    「告訴我,樓然,妳曾經幫前任女史更衣過嗎?」她入宮掌宮廷史將邁入第六年,發現樓然不僅武藝奇高,且文才豐美,堪稱是最好的貼身侍從兼護衛,想必一定幫前任女史做過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樓然沒有遲疑地回答。


    就這麽簡單?沒有任何曖昧的空間?她接著又問;「那麽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雖然這麽問有點對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樓然機警地瞥她一眼,幾不可察地一笑。「我是個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該評論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隻是好奇。」


    十幾年前,前任女史帶著樓然一起入宮;在她看來,樓然幾乎可以算是半個女史了。這幾年來,幾乎都是由她協助處理那繁瑣的宮廷記聞。


    善盡侍從的職責,樓然擰來一條冷毛巾讓現任女史大人擦臉,她那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孔平淡地說:「如果沒有足夠的好奇心,就沒有辦法當一個明察秋毫的史官。這幾年來,大人的好奇心的確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讚許的孩子一般。顯然樓然不想討論前任女史的話題,她也就不再逼問。


    女史的工作其實十分繁重,宮廷大小事都會定期回報到彤筆閣裏,包括君上臨幸宮妃的時間,哪個新妃子入了宮、獲得寵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種種可以想見的宮廷細聞,都必須詳加記載。除此以外,還有每個月都必須舉行的女箴宣講,她幾乎一刻不得閑,因此剛剛才會不小心睡著。


    初入宮時,她年紀太輕,曾經有點畏懼執行宣講女箴的工作,畢竟她要麵對的是皇後和群妃,盡管隔著一麵屏風,壓迫感還是很強烈。


    幸虧有樓然。樓然不厭其煩地教導她該如何宣講女箴,有如她的老師。


    因此她忍不住會想關切一下樓然心裏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臉之後,感覺比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麵紗,讓微風拂過麵頰。這風已經不再帶著夏天的熱度,偏涼。秋日確實近了。


    六年來,每年到了這時節,她總會忍不住感到些許惆悵。


    腦中浮現先前的殘存印象,使她恍然如夢地說:「樓然,我剛剛好像真的作了一個夢呢。是不是在午後打瞌睡會比較容易作夢?」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麽時候睡覺,都很會作夢。」


    「咦?妳怎麽知道?」樓然務實的回答使她愕然。一個人睡著後有沒有作夢,不是能輕易看得出來的吧?


    答案揭曉。「因為您每次睡覺時都會說夢話。」


    紗巾下,小臉脹紅。「那……我剛剛說了些什麽?」


    「您說了兩個字。」


    「什麽字?」這樓然真愛賣關子。


    「隱秀。」


    「……」一時啞然無言,她起身站了起來,站在閣樓中央,仰頭看著層層環形的建築。她多在閣樓中記史,寫好的史料則交由樓然收放到不同樓層的架子上。平時其他的宮女不被允許上來這個地方,隻能在底下的樓層做些雜務。


    這小方間不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實現畢生職誌的地方,然而,卻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時,她在閣樓裏記載一般的見聞。夜裏,她會前往密室,記載真正不可外傳的秘辛。


    以前遠遠地看著南風時,她從來沒有想過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要怎麽度日?會不會想出去飛?然而她也不能說她後悔,因為事實上,她並不。


    在彤筆閣裏,她以朱色彤筆寫下宮廷紀事,為許多醜惡的、悲哀的事情作見證。這世上,總要有人來做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風,不然也會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選擇了,不是嗎?她想她可以繼續勝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這裏,她將會看見權位的更迭、新舊的替換。新人笑、舊人哭,有朝一日,當今的帝王會退位,屆時會有新王即位。沒有任何事情是長久的,隻除了……年少時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對隱秀深深的思念。


    這六年來,她知道他不斷地在找尋她。因為他每年九月都會回宮裏來,結束固定的朝覲儀式後,他會在宮裏尋尋覓覓。


    有好幾次,她甚至曾隔著人群,遠遠地見過他。不是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也許是因為旅途奔波,也許是因為在臨穹之地風霜磨人,連帶著也將他的輪廓磨成了剛硬的鐵,使他目光如刀般鋒利。


    然而她藏身在這彤筆閣裏,宮廷的禁地,長年覆麵的紗巾為她阻絕外來的窺探。曾有幾次在宮廷中偶遇,他對上她的視線,使她雙膝發軟,然而隔著一層紗,他沒有認出她。


    天可憐見的是,當年那名小宮女福氣已經不在這世上了。荒塚堆裏,有她沒有名姓的墓地。而她這個女史,掌宮闈紀實,唯一不載於史冊上的,將是她自己的名字。縹緲天地間,倘若仍有人在尋找那名叫作福氣的小宮女,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會找得到她的身影。


    隱秀,對不起……


    「樓然,臨穹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看著窗外的季節遞嬗,她忍不住喃喃詢問。今年九月時,他會再回來嗎?


    「與北夷接壤的偏遠邊境。」


    「那北夷又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問。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這樣?」她蹙起眉。「沒有更清楚一些的記載嗎?」據她所知,樓然一向消息靈通。


    「沒有。曆來沒有一個史官真正到過那麽遠的地方,我們對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針見血。「樓然,妳知不知道妳說話的方式很不宮女?」


    「所以我從來不在其他人麵前開口說話。」


    「呃,真是辛苦妳了。」


    不再打聽有關邊境的事宜,她回神過來,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唉,有空發呆的話,還不如捉住時間趕緊處理這些史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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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兒肥、馬兒壯,隻有人……呃,不怎麽肥也不怎麽壯。


    高山上的牧民們一邊吆喝著羊兒、馬兒快吃草,再過不久,地麵上開始結霜時,他們就要進行每年一度的大遷徒,回到冬季牧場準備過冬了。


    隱秀策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頭牛隻走錯了方向,隱秀距牠最近,他驅馬上前,讓訓練有素的馬匹自動驅趕牛隻回到牛群之中。


    穆倫遠遠地看著隱秀熟練地當起一個高原上的牧人,臉上不禁浮現一抹驕傲。算算日子,這年輕人來到高原將近六年了,他不僅學習能力絕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騎術更是精湛。閑暇時,也常與族人一起入山去開采礦石,且運氣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礦脈,而且從不據為己有。


    高原上風大,幾年下來,他細致的臉龐挨不得風雪刮磨,雖然已經用布巾裹住整張臉,還是變得較為粗糙。但是那一點痕跡卻隻讓他更像他們沃薩克家的人,絲毫無損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裝,在高原中十分地顯眼。早就有其它部族的女財主來向他提親,但隱秀完全不感興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總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宮裏頭找人,穆倫真要懷疑起他的性向來。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隱秀再過幾天就會下山去準備回盛京的事宜。


    這幾年,他這個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給放逐邊陲一樣,幾乎不聞不問。那正合穆倫的心意,他希望隱秀永遠別回山一邊的那個國家。阿思朗應該屬於這片高原,不是那種人情虛偽矯飾的地方。


    然而穆倫卻也有點不安。因為過去的每一年,當隱秀從宮廷裏返回天雪山的時候,他眼裏的失望就會加深一分。他始終沒有找到那個與他訂下約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將啟程回宮,穆倫憂心這一次隱秀又將帶回失望。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他決定這一回他要插手這件事。


    穆倫策馬來到隱秀身邊,示意他到一旁講話。隱秀沈默地跟著他遠離吵雜的羊群,兩人並轡騎到一處背風的山坡下,下了馬,同時拉下蒙在臉上的布巾。


    「穆倫,什麽事?」隱秀催著座騎到一旁吃草去。


    穆倫蹙著眉,仿佛下了個重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停止為馬兒拭汗的動作,他站直身體,視線找到穆倫。「你說什麽?j


    穆倫清了清喉嚨,好半晌才找到聲音。「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突然笑了。「你在開玩笑。」


    穆倫一向討厭天朝的繁文褥節。而且據他所知,天朝雖然將北夷視為屬國,但是北夷人們卻沒人有同樣的想法,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臣屬於誰;特別是穆倫,他還經常拿他身為天朝皇子的事情來嘲弄他。


    穆倫知道隱秀在想些什麽,因此他忍不住脹紅了臉,過分大聲起來。「也該是時候了,你們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們的友誼嗎?」


    「不隻是友誼。」隱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勢過於險峻,天朝軍隊不善於高山對戰,北夷早納入天朝的版圖。」


    「反正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搶在隱秀開口前,穆倫再度說道:「阿思朗沃薩克,我是說真的。盡管我不喜歡複雜的地方,但是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隨你朝覲,男兒膝下有黃金,沃薩克家族的男人不隨便下跪的。」


    隱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著穆倫自清。「不朝覲,你怎麽跟我一道入宮?」


    穆倫早已考慮清楚。「你貴為一國皇子,總需要有人幫你牽馬吧?」就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點。


    「我放在臨穹城裏的隨從多得很,要人牽馬,隨便找一個就行了。」隱秀毫不領情地說。


    不是不明白隱秀正在拒絕他,穆倫火大了,他衝上前去,大手揪住隱秀的衣襟。「聽著,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這一回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會發狂。呼倫年紀大了,就算他是頭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讓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你聽懂沒?」


    隱秀冷冷地看著穆倫。「放開我。」


    穆倫冷瞪回去,但手已經鬆開。


    隱秀轉過身,長腿用力踢起一塊石頭,將石頭踢得老遠。他深吸一口氣道;「你不用跟我去,我不會發狂。」還不會。十年之約還未履行,這不過是第六年而已。


    穆倫濃密的紅眉差點沒倒豎起來。「是嗎?我懷疑。」從過去這兩、三年來開始,他每次回來,眼裏都有一種瀕臨瘋狂的神色。他忍不住猜想:「想必是個大美人吧,讓你魂牽夢縈的?」


    大美人?隱秀笑了出來,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不是,差得遠。」福氣不是個美人,頂多就是……讓人看得很順眼而已。


    「不是大美人?那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是在做什麽?」穆倫誇張地道。「草原上多少美麗的姑娘等著招你入幕哩。」


    「你不懂。」隱秀懶得跟一個大男人討論自己的感情事。


    「你錯了,我懂。」穆倫煞有其事地說:「別忘了我可是穆倫沃薩克,是高原上最富有的部族的首領,說起我的情史……」


    「我沒興趣聽。」隱秀冷淡地潑他一盆冰水,轉頭牽起轡繩,準備回牧區去。穆倫如果真有轟轟烈烈的情史可說,也不至於在他第一任妻子過世後,到現在還未續弦。高原之人雖然對感情十分堅定,一夫一妻,但是為了生存的理由,當配偶過世時,仍允許另一方可以自由再嫁或再娶。


    「什麽?!你這無禮的小子!」居然敢不聽老人言。


    隱秀哼笑道:「我無禮?問問看是誰教我的?」


    穆倫還真的問了。「是哪個王八羔子?」


    「瞧瞧是誰?」隱秀笑道:「穆倫沃薩克。」


    「嘿,你這小子——」竟敢戲弄舅舅!


    「穆倫,我是說真的,別跟著我。」光是要找回福氣,就已經夠令他頭痛了,他不想分神照顧在宮裏一定會很不自在的穆倫。


    他不否認這個長他四歲的舅舅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但高原與宮廷,完全是兩碼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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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秋日,隱秀回到宮裏時,事件接踵而來。


    首先是東宮生變,太子遭到廢黜。


    不久,白稚宮傳出皇太後病危的消息。隱秀日夜守在太後榻前,親侍湯藥。太醫來回白稚宮中,幾乎將門檻踩破。


    就在這時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連夜的大雨。作為天朝經濟命脈、已有許久不曾泛濫的阮江一夕暴漲,初秋時築好的河堤一夕潰堤。


    君王下令百官全員投入救災的工作,同時嚴令防範下一波洪水的侵襲。


    一向以孝治國的君王在這危急之秋,也無法盡到身為一個人子的責任。


    隻好由隱秀守在太後身邊。他看著不知何時已發白蒼蒼的皇祖母,盡管太醫全力診治,卻還是抵抗不了人生必然要麵臨的生死問題。


    隱秀真心喜愛這位皇祖母。他想起從前母親剛過世時,他和蘆芳頓失依靠,在後宮裏無人庇護,是皇祖母將他納入保護的羽翼下,讓他得到喘息的時間,逼迫自己找到足以自我保護的力量。雖然他曾經疑惑何以尊貴的太後會在眾多皇子中獨獨格外寵愛他,但隱秀依然感激在心。


    當太後在沈睡許久後睜開眼睛時,隱秀連忙讓宮人去喚太醫。


    等待太醫前來的片刻裏,年邁的太後因病而混濁的眼睛突然稍稍明亮了起來。


    「皇祖母。」隱秀緊握著她的手,深深感受到他們的確有著血緣上的關係。他身上流著半夷半夏的兩條血脈,其中一條,來自這名即將彌留的老人。


    所有回京的皇子都隨官員投入防堵阮江的工事裏,隻有他,被默許留在宮中,陪伴太後。


    太後睜開眼睛,看著隱秀半晌,才認出了他。「孩子,你吃苦了。」聲音不複以前的活力。


    「沒有,我不苦。」隱秀連忙說。


    太後體力不支,虛弱地問:「阮江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阮江泛濫,太子被廢黜,隱秀無法說出實情。他隻能道:「一切尚好。」


    「隱秀……」


    「隱秀在這裏。」


    「祖母累了。在睡著前,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聽完後,別怪祖母,好嗎?」


    「不,請皇祖母好好歇息,太醫就在外頭候著,好好調養一陣子,皇祖母就會康複了。」


    太後勉強地睜著眼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聰明……先別讓太醫進來,我得把事情告訴你,關於你母親的死……」


    隱秀卻打斷太後的話。「求求您不要說出來,隱秀不想聽。」


    「你不想知道……當年……是誰害死你母親?」太後訝異地問。


    隱秀用盡全身的力氣,搖頭。「不想。」


    他不想開始去憎恨這麽多年來一直寵愛著他的人。宮廷裏的仇恨已經太多,不需要再添上這麽一樁。已經快二十年了,就算他明白,能讓當年的君王不惜廢後也要保護的人是誰,也改變不了母親謝世的事實。


    久久,他才聽見病榻上傳來的一聲歎息。


    「……唉,你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這麽多皇子裏,就你最像你父皇……偏偏你不適合當太子……」說完了這句話,太後已經無力再言語。


    「我知道。」隱秀小心翼翼地為太後拉好床被,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所以我從來也沒想過要爭什麽。」一個血統不純的皇子,即使天賦再如何聰穎,也不可能登上帝王之位。「皇祖母,您知道嗎?父皇那張玉座,太冷了。當一個多情帝王,得娶無數個妻子,可是我隻願取一瓢飲……您知道嗎?」


    他頹坐在床榻邊,看著再度垂下眼眸的老人,輕輕歎息了一聲。


    隨後太醫來為太後診治,隱秀離開床邊,看著窗外的秋月。


    這是個多事之秋。


    好在暴雨已經停了,隻不知這一場水患能否跟著雨過天青?


    至於過去的事,他早已不想追究。


    何必追究?世事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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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後,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後崩,冊諡慈寧,入葬皇陵,舉國同吊。君王衰服為大行慈寧皇太後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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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是她……」彤筆閣的石室裏,福氣看著二十年前有關夏妃之死的相關記載。


    當時擔任女史的人並非四哥南風,而是另有其人;也許是家族裏的某個女性親屬,但是由於女史不署名,因此連福氣也不確定當時的女史是誰。


    日前她無意中檢閱到過去的記載,將所有線索拚拚湊湊之後,得出了結論。這才終於明白,何以無罪的惠昭皇後會遭到廢黜,何以隱秀曾要求她別再討論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災過後,由於太後崩逝,東宮虛懸,讓原本早該回到封地的眾皇子們紛紛留在王都裏,隱秀也不能例外。


    朝廷裏,上從君王,下至百官,紛紛換上白色的喪服。後宮裏,後妃與皇子公主們也依禮服喪。讓原本就有些鬼影幢幢的深宮內院,在即將來臨的冬日前夕,更添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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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第一場初雪選在深夜裏無聲地落下。


    清晨醒來時,屋簷上已經覆蓋了淺淺一層薄雪,光禿的柳枝叢上也一夕白發。福氣推開彤筆閣的窗子,突然覺得這宮裏是如此地幽寂。


    大地一片白茫茫,宮女冬、服也白茫茫,服喪期問,喪服也白茫茫。


    誰能料得到這一片潔白的雪世界,揭開冰雪,底下,是不堪的泥濘。


    噫,大清早是誰踏著泥濘朝彤筆閣走來?


    福氣突然覺得臉上沒戴紗巾,感覺好赤裸。她連忙離開窗子,眼神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又悄悄探出頭去,剛好看見隱秀遠去的背影,胸口一陣哽息。


    這麽早就起來散步?她想他或許又一夜沒睡吧。


    稍晚,樓然端來盥洗用的熱水時,就見到福氣打開了窗子往外看,寒意不斷湧入閣樓裏。


    她先將熱水放在架子上,隨後走向窗邊,將窗子關起來。「窗戶開這麽大,不怕著涼?」


    福氣散發坐在床上,看著樓然忙進忙出,身手俐落,忍不住使她想起自己十三歲初入宮當宮女時的糗態。當時她真的很笨拙,還常迷路,幸好有隱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著他。他不在宮裏時,她想念他;當他人在宮裏了,她隻會更加想念。當一個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另一個人時,她還能做什麽正事?


    「發什麽呆?大人。」樓然來回抹過了一遍桌子,淨了手,回到福氣身邊,順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開始幫她梳發。


    「樓然,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宣講嗎?」一般官員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後宮當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著休假?


    「您身體不舒服嗎?」雖然樓然使用了敬稱,但是福氣還是覺得她的口吻不像宮女,倒像是她的姊姊。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發梢。「沒有……隻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夠暖,可以緩一點等春天時再去。」樓然一邊梳發,一邊建議。


    「可是……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夠寫,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這時代中的史實才行。


    梳發的手一頓,樓然突然反問:「記下來了,又如何?」


    「記下史實,給後世人來看。」福氣從小接受父兄的史觀,她相信曆史必須留給後世人以為見證。這是史官秉筆直書,不隱善惡的職責所在。


    「倘若後世人見到了,又怎麽樣?」樓然又問。


    福氣有點訝異。從來都是她問樓然,不是樓然問她。她跟在南風身邊那麽久了,怎麽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脈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為這是樓然不輕易問出的問題,福氣很鄭重地回答:「東土李唐有個太宗皇帝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每一天都有許多事情發生,我們記下這些事,讓後世人知道,我們心中判定是非的標準;有朝一日,當問題重複出現,後世的人會知道前代人怎麽看待相同的事件。」


    樓然當然聽過這些論調,然而——「照這樣講,後世的人們都應該記取了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對,那為什麽曆史上還是一再發生戰爭、一再出現昏君、一再重複前人所犯過的錯?」大一統的天朝並非西土大陸上第一個存在的大國,過去也有不少朝代在這塊土地上紮根過,但終究免不了被後世人取代。


    福氣一時間被這犀利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心頭隻冒出一個想法:樓然果然不能跟別人說話,盡管她相貌平凡,但一開口就會被識破她絕非一名普通的宮女。


    「記下信史固然重要,」樓然看著仍是一臉稚氣的福氣,想起南風對這個妹妹的牽掛,她說:「然而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才對。因為史書是寫給後世人看的,永遠都是後見之明,但是人卻活在當下。」她目光轉柔地看著福氣說:「您知道嗎?大人,您昨晚雖然晚睡,但是依然說了夢話。」


    福氣還在思考樓然那令人震驚的言論,突然被這麽一點,她眨了眨眼,臉微微沈下。「我又說了夢話?」


    「兩個字。」樓然說。


    福氣沒再問是哪兩個字。


    但樓然還是盡責地重述了一遍。「那兩個字是『隱秀』。」


    趁著她還頭昏腦脹之際,樓然給出最後一擊。「一如您過去六年來,每次作夢時一樣,前任女史大人特別要我提醒您,人應該活在當下。」


    「是嗎?是南風說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領悟。」樓然說:「至於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筆閣已經六年了,或許可以開始考慮一下剛剛說的那些話。」


    福氣推開冬被走下床。「等一下再考慮。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好像沒人想到,一個正四品的女宮也會有想休假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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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秀一夜無眠。自九月回宮以後,他就經常睡不著,總覺得這宮廷當中,到處鬼影幢幢。生生死死的事情見得太多,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像個幽魂。


    天未亮,他已在後宮裏四處走動。曾經,他天真地妄想,也許會因此在宮裏某個角落找到福氣。那當然隻是妄想。


    他下意識地定向了雲蘆宮。六年前,福氣在這裏與他立下約定。六年後,沒了主子的雲蘆宮並未挪作它用,如今竟已被叢生的雜草淹沒,成了座廢棄宮殿了。


    他走向亭子裏,在石椅上坐下,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實現他給穆倫的承諾。


    他不能發狂,還不能。


    他還有四年的時間,這四年當中,他一定得找回福氣。如果他現在就發了狂,那個約定也就失去了意義。


    可是他找了那麽多年、那麽久,後宮再大,也仍有宮牆為界。在這小小的四麵牆中,如果福氣真的身在其中,他怎會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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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女子宜主德,並非才貌不重,而乃因後妃有德,則帝王家寧,家寧則邦興,才與貌,配德而後能不衰,此安邦定國之道也……」


    精致的屏風後,覆著麵紗的女史專心地宣講這自古以來即流傳不朽的女箴。當今世道,已有不少女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大大限製了女子的可能性,然而那隻是純粹扭曲了「德」與「才貌」之間的關連而已。


    試想一個有才貌而無內德的女子,必定恃才而驕,恃貌而寵,處處計較,費盡心機達成目的,無視於自己對其他人造成的傷害。那麽這樣的才,隻是陋才,那樣的貌,也是醜陋無比。


    福氣盡管不算認同天朝重男抑女的傳統,但是女箴並非天朝君主製訂,而是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女書文字。後世人曲解女箴,大多背離了原始的詮解。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對女箴的解釋是否符合原義,但起碼是她能夠認可、也能接受的詮釋。


    盡管隔著一麵屏風宣講,但她仍然能夠感受到後妃之間隱隱的暗潮。如今東宮虛懸,皇後的地位不如以往,群妃之間想必正算計著如何將自己的皇子送入東宮吧。


    結束了這一天的宣講,她端跪在地,向後妃們行禮如儀。等候所有妃子們答禮後,她端坐席上,並沒有馬上離開。


    許久許久,連隨行的宮女們都魚貫走出昭陽殿了,福氣還是維持相同的動作,等樓然來攙扶她,因為,她的腳又麻掉了。


    真是!這毛病大概是改不過來了吧。可不能讓那些奉她為女師的後妃們發現她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


    待經血重新活絡之後,福氣才讓樓然伴著走出殿外。


    雖是冬雪日子,但昨夜雪止後,卻天晴了。她的披肩忘在了殿裏,樓然又回頭去拿。


    冬陽和煦,她站在昭陽殿外頭,忍不住仰起臉,享受那難得的溫暖。


    幾個年幼的皇子從另一個宮院邊玩耍邊朝這頭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有著黑發黑眼,容貌俊秀,年約七歲的男孩,她認出他是蘭貴妃所出的十九皇子。


    同樣是七歲的年紀,福氣忍不住拿十九皇子和當年七歲賦詩的隱秀來相比。


    眼前這名小皇子,恐怕比隱秀幸運太多了。


    以往在宮裏遇見這些男性的主子們時,她通常會盡量回避他們。


    原因無它,她知道自己覆麵示人,使得不少人想爭睹她「無雙」或「無鹽」的容貌。她可不想讓這些人失望,因為她談不上「無鹽」,更稱不上「無雙」。再者,她也不能讓人認出她曾經是個小宮女。


    在皇子們追逐玩耍著來到她麵前時,她稍稍往回廊退去,不料廊上早有個人站在那裏,視線相對的那一瞬間,福氣無法呼吸。


    是隱秀。


    他一身白衣似雪,腳步輕緩如一抹魂魄。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福氣整個人僵立雪地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去,他們也有幾次這樣不期而遇的機會,但都因為距離遙遠,她還可以藏住自己顫抖的雙腿。


    可現在……他就近在咫尺。盡管容態憔悴,那雙深邃如星的眸子仍仿佛能看穿一切世相的醜惡。他向來如此。


    盡管他看起來……滄桑了點,卻也成熟了些;倘若過去他還有一點點年少的稚氣未脫,現在站在她麵前這個男人,也已是個十足十的男人。


    有一瞬間,福氣覺得他的視線穿透了她的麵紗。她不敢出聲,怕他認出。她也不敢轉身走開,生怕一動,虛軟顫抖的雙腿就會出賣她。


    因此她留在原地,不開口說話,不移動身形,仿佛一株梅花端立在皚皚白雪中,堅忍不屈。直到他率先開口。


    「妳……」隱秀蹙著眉,心中有一份無法抹除的熟悉感。「我見過妳。」他肯定地道。


    福氣倏然一驚,正要否認時,又聽見他說:「是了,我的確見過,妳是女史。」


    光憑她以覆麵示人,他就該想到才是。普天之下,能在宮中覆麵的,也隻有這個身分了。


    福氣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來。她強自鎮定地站在原地,也不回應他的話。乍看之下很有孤傲的氣度,實際上她已搖搖欲墜,偏偏又舍不得轉開視線。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接近地看過他了。


    麵紗下,她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正貪婪地收盡他的身影。


    他隨意披散的發、寬鬆白袍下勁瘦的腰,挺拔身形,以及春月楊柳般的豐采。


    這是隱秀。


    不會再是其他人了。


    福氣突然悲傷地了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豐姿絕代的男子。她閉眼睜眼,都隻看見一個隱秀。


    「妳在發抖,妳很冷嗎?」隱秀犀利的目光沒有遺漏掉她微微的顫抖。初冬的寒冷程度根本無法與天雪高原相比,雖然昨晚才下過雪,但現在雪止天晴,她衣著也不算單薄,竟還會顫抖,他想她應該十分畏冷。


    福氣也是個怕冷的姑娘。明明膚溫遠高於他,卻還是怕冷怕得不得了。


    思及福氣,隱秀臉上表情很是複雜。


    「……嗯。」久久,才得到女史一個簡短的回應。


    隱秀猜測大抵因為女史常居彤筆閣,幾乎不與男子接觸,才會如此不自在?


    原來,他也會令人感到不自在?隱秀幾乎想笑了。過去他總是努力讓人覺得跟他相處自在愉快,沒有任何威脅,所以他總笑口常開,是宮人們口中和善易與的皇子。可現在他卻讓一個女子不自在……是因為這幾年在高原上,被風霜雕琢出太多剛硬線條的緣故嗎?


    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臉頰,他突然驚恐地想到,會不會就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找不到福氣?萬一有朝一日,他塵滿麵、鬢如霜……有沒有可能,連她都認不出他了?


    隔著一層紗,她清楚看見他臉上表情的變化。那讓她覺得好痛!無法再看下去,她轉開視線。


    已經過了六年了,再四年,若還找不到她,他就會放棄了吧?


    那群年幼的皇子們追逐過昭陽殿前,又喧鬧地離去,全然無視宮廷禮儀的規束。等他們長大一些,終究也要被收編進入後宮的常軌。


    福氣輕歎一聲,試著稍稍挪動身形。發現她總算能動了,她悄悄地往內苑退去,獨留隱秀一人站在原地,陷入過往的追憶中。


    沒有人料得到——


    冬日裏,朗朗晴空竟然也會打起雷來。


    晴天霹靂之時,福氣嚇得驚叫出聲。


    冬雷震震,福氣無法控製地以雙手抱著頭,將臉埋在衣袖裏,每震一響,她就驚喊一聲。這兒時留下來的記憶傷痕,使她成年後也無法理智麵對。


    她嚇得像個孩子一般,全身顫抖,無法自已。


    當第一聲雷響伴隨著她的驚喊時,隱秀猛然將頭轉看向她;接著他的心也隨著那雷聲一響響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看著宮廷禮儀的表率、四品女史,不顧禮儀地被雷嚇得抱頭鼠竄,像個小姑娘一般。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目光如炬,心熱欲狂。


    當雷聲停歇,福氣這才慢一步地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全身僵住,在他如炬目光下,頓時失去所有的偽裝。


    摸上覆麵的紗巾,確認還完好沒有掉落,然而她已經不敢正麵回視他的目光。


    他認出她了?


    「女史大人,您沒事吧?」樓然選在這時介入,她手上拿著她的披肩,飛奔而至,將福氣攙起。


    福氣無暇懷疑樓然怎麽拿個披肩要拿那麽久,她全神貫注在隱秀的反應上。


    剛剛的失態他全看見了,他認出她了嗎?


    想起他們的約定,此刻,她的心,惴惴不安。


    然而隱秀出乎福氣意料地隻是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拱手道:「女史莫驚,冬日打雷雖不是頂常見的事,但是雷聲大而無礙,不用太過驚慌。恕我先行告退。」


    話才說完,他轉身離去,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福氣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


    他那種笑,她以前常看見的。是很醜的那種笑。


    福氣不是第一天認識隱秀,她知道他確實認出她了。


    多年前約定的遊戲,結束了。


    未盡之章——露華卷


    冬雷震震那日,深夜裏,所有人都入睡了,整個宮廷隻有守夜的宮人提著燈籠站在宮門前打著小小的瞌睡。


    彤筆閣中,一名覆麵女子站立窗前;小閣中燈火俱熄,隻有淡淡月影偶然穿過雲層,斜照進一縷月光。照無眠。


    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她是清醒的,正如他一般。


    鼻端才嗅進熟悉的藥草香,下一刻,她已被擁入懷中。


    「終於找到妳了。」男子伸手取下她的紗巾,宣告十年約期的遊戲提早結束。他已經找到她,卻克製不了發狂的心。就在這一夜,這一刻,他為她而狂。


    失去了麵紗的保護,福氣感覺無比脆弱。暗夜裏,他凝眸織就情網,將她密密網住。


    福氣從來沒有檢視過自己這幾年來的改變;如今她依舊帶著些許的稚氣,卻又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在隱秀的目光下,她的改變、她的存在、她眼中藏不住的情意,都無所遁形。


    他已經不需要問,但他需要她親口告訴他。「妳是誰?」


    福氣無法逃避。她顫聲道:「我是福氣,是太史福臨門之女,左右二史是我的兄長,我是福家直係繼承的女史氏……」


    他沒有聽完她的身世,因為他早已知悉。滿滿相思之苦盈滿胸口,他纏綿地吻住她。


    「不管妳是誰,現在妳是我的了……」他吻她,無盡的吻。「我的福氣。」


    他眼中的激狂令她顫抖,她沒有想到他會找到她。倘若不是冬雷震震……


    因此她從沒有考慮過,萬一他找到她,接下來該怎麽辦?


    而眼下,她也無法思考。他眼中的激狂使她一心隻想安撫他,此刻他一身逆鱗,稍稍碰觸都會使他瀕臨極限。


    當他不隻吻她,還伸手探索她柔軟的胸前時,她驚喘一聲,無法阻止他越過雷池。今晚,她將如他所說,是屬於他的。他的福氣。


    閣樓的房門緊鎖,侍女們已經在樓下入睡,沒有人會上來打擾他們。以樓然做事的方式,肯定會確保那一點。


    她輕憐蜜意地回吻隱秀,一旦越過雷池,就無法不碰觸他。


    「福氣……」綾羅帳內,他啞聲喚她,仿佛想確認她的確存在,雙手撫遍她全身,兩人身上的衣裳不翼而飛。


    「我在這裏。」她吻著他的長睫,以她的柔軟感覺他堅硬結實的身體。這是隱秀……再沒有別人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應,他胸口漲滿柔情。過去有多少幽寂的日子,他頻頻喚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而此刻,她就在這裏,在他身下。


    夜華深重時,他將自己托付給她。


    隱秀不是個輕易交出自己的男人,一旦給出,就是毫無保留,全盤地給。


    得到他的時候,福氣痛出了眼淚。不為那貫穿的痛楚,而是為他深深感覺心痛。為她終將辜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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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冬雷震震的一夜後,沉寂的後宮仿佛也隨之驚蟄而起。傳聞漸漸流布開來。重點是一條流貫宮廷的禦河。故事從某日開始講起,與一首以槐葉為箋的騷體詩歌有關。


    某日,一名宮女為了撿拾不慎掉落在禦河裏的頭簪,無意間看見浮著碎冰的河水裏飄著一片片槐葉,葉上有字跡。每一片槐葉上頭都寫著同一首工時。


    當其中一片槐葉箋被好奇地撿拾起來後,那詩歌便在每個宮人間傳開:


    冬漫漫兮夜無眠


    思伊人兮心傷悲


    將何往兮尋芳蹤


    日逾邁兮空徘徊


    詩歌大旨是講,在漫漫冬夜裏因思念伊人而難以成眠,遍尋伊人倩影,但日月遞嬗,韶光飛逝,仍尋不著伊人的芳蹤,隻好在夜中獨自徘徊。


    於是,一個追求而不得的故事在耳語間逐漸發酵。


    寂寥的深宮,一首詩開啟了宮人們對於情愛的渴盼。


    於是,在經過禦河時,人人都忍不住多花些心眼看看那浮著冰的水麵上是否還有人寫下詩箋?結果竟然真的有!


    同樣是以槐葉為箋,隻不過這次是以朱墨寫就,風格與第一首被發現的詩迥然不同,但同樣人人都能朗誦。


    日逾邁兮君亦知


    莫蹉跎兮空徘徊


    心黯然兮妾懷憂


    難兩全兮勿相催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您也知道時光飛逝,既然如此,就別再蹉跎歲月,把握自己的前程吧!盡管妾心也黯然憂傷,隻恨世事難以兩全,還請您體諒,萬勿催促。


    兩首詩前後出現,顯然是贈答之作。於是,人們忍不住開始臆測,詩歌裏的「伊人」與「君」究竟是誰?


    在深宮內院裏,後妃禁止與帝王或皇子以外的男性接觸,能如此大膽地在禁苑中以詩歌表白心意的,恐怕是已經絕望到極點且頗有文采的宮人。


    也許是一名愛上宮女的官員,偶然見到了佳人後,念念不忘,卻礙於後宮森嚴,難以親近。


    也或許是經常在宮裏發生的太監與宮女的情感糾紛,透過詩歌的書寫,來表達內心的倜悵。


    也許也許……種種的也許不斷地被人臆測著,然而始終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親眼見到寫下詩歌的人,宮人們隻是在禦河中三番兩次看見那寫滿心緒的槐葉隨著禦河河水悠悠流過深宮,從冬天到春天,整整一個季節。從追求、到追求不果,到心灰意冷決意放棄。


    人們看到的最後一首詩,是出自那位男「君」的手筆。詩箋上隻有簡短兩句——


    心欲狂兮情難抑


    意相違兮將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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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久冬雷震震的一夜後,他總在深夜時來拜訪她的香閨,在天明前離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福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她既無法拒絕他,也趕不走他。


    隱秀來時,往往隻是一味索求,從來不提一句要她放下一切跟他走的話。


    他隻是一再地寫著那槐葉上的詩,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這是後宮裏的一樁奇事;對宮人們來說,這些詩歌仿佛是寂寥歲月裏的慰藉。身為女史,自然有人為她送來「證物」,於是她的桌上擺滿了槐箋,句句詩裏都藏著他不再在她麵前提起的隱隱情瀾。


    隱秀,她該拿他怎麽辦?他現在之所以還留在宮裏,是因為還在喪期中。等到喪期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他就會離開了。


    深夜裏,他一如往常地前來造訪她的寢房,像花又像霧。


    繾綣過後,他在黑夜裏擁著她,耳邊低語:「我隻問妳一句,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終於還是得麵對這個問題了嗎?「隱秀,你知道我不能……」


    「沒有能不能,」他悲傷笑道:「隻有愛得夠不夠的問題。福氣,妳愛我終究不如我愛妳。在妳心中,妳把寫史這件事情看得比我還重。」


    福氣猛地搖頭。「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她從來沒將隱秀和寫史這件事拿來比評過。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但她仍必須留在宮裏記史,不能伴隨他到天雪高原去。這原該是兩件不相幹的事。


    幾個春夢般的深夜裏,他在她耳畔述說著那雪原上的種種。她知道他想要回去。在那裏,可以自由地笑、盡情地表現自己。


    然而他也要她。他表達得非常清楚。


    常常,福氣都忍不住為那份情意深重流淚。偏偏,世事難兩全……


    隱秀一直以他的方式試著打動她的心,無奈小小福氣的心卻堅定若盤石。


    她從來沒有在兩難的情況下選擇他,即使在他們已然如此親近,幾乎要融入對方體內的情況下,她將自己給了他,卻仍給得不夠。


    那使他無法忍受。瞥見桌上的槐箋,他拿起最近的一片。


    「心欲狂兮情難抑,意相違兮將遠去。若是妳,妳怎麽回應?」


    福氣閉上眼睛,輕吟:「路迢迢兮途漫漫,願珍重兮身常泰……」


    盡管早有預期,隱秀仍不禁苦笑。


    他摘下頸上的玉飾放進她的手裏。「這是當年我出宮去擔任大司空時妳給我的平安符,我現在把它還給妳。福氣,我不會再回來了。以前妳給我十年的時間,現在距離十年的約期還剩三年,換我給妳三年的時間考慮清楚,對妳來說,到底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妳要我,那麽這一次,妳得自己來找我。我得先說清楚,我隻接受全部的妳,全部,而不是一部分,妳懂嗎?」


    福氣無法點頭回應,她緊握著那塊玉飾,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隱秀最後一次擁她入懷。「福氣……不知道我會不會終究將為妳而發狂?」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深夜中見麵。


    喪期結束,隱秀出宮,他真的再也不曾回到這個宮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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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後,她就聽見了他的死訊。


    隆佑二十八年初秋,北夷穆倫單子前來朝覲天子。這是兩國間前所未有的大事。兩國雖曾通婚,但過去北夷從不曾派遣使者前來盛京朝覲過。


    在無預警的情況下,穆倫單子帶來隱秀的死訊。


    七皇子在高原上不慎墜馬,跌入深穀中,粉身碎骨。


    盡管福氣懷疑這死訊的真實性,但在聽見宮人轉述這個由穆倫單子親自帶來的訊息時,她還是搗著胸口,「哇」地嘔出一口血,當場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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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福氣清醒過來時,是深夜。彤筆閣裏來了意外的訪客。


    她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父親、兄長——大哥、二哥、四哥……以及,許久不見的三哥,北風。連他都來了!


    他們全家人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過了,大家都很忙。


    不論是在朝廷還是民間,總有記不完的事件、查證不完的真相。福家人一向缺少自己的時間,他們忙著為後人留下信史,卻忘記多留一點時間來審視自己。


    房裏擠了一堆大男人,大家以眼神無言地討論之後,決定讓南風來開口。


    南風走到榻前,坐在福氣身邊,猶豫片刻後才道:「小妹,考妳一個問題。」


    福氣不敢相信,在她吐了血、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哥哥們竟還有心情考她!


    她理智地拒絕:「四哥,你還是有話直說吧。」


    伎倆被戳破的南風隻得陪笑道:「好吧,那我就說了。小妹,妳,有娠了。」


    福氣脹紅了臉,似乎沒料到自己的情事會讓父兄知道。她又羞又好笑地瞥了站在遠處的樓然一眼。


    「別開玩笑了,四哥。」如果她懷孕了,早在隱秀離開的幾個月內,她就會知道了。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已過半年,如果她懷了孕,現在早就大腹便便了。


    歎了口氣,看來小妹傻歸傻,可一點兒不笨哪!南風總算決定切入重點。「小妹,妳把女史的職位還給我吧。」


    福氣瞪大雙眼。「四哥——」


    南風打斷她的話。「難道妳還不明白嗎?盡管我是男兒身,但我比妳適合待在後宮裏。我跟妳一樣,從小就想入宮寫史,我從來不覺得我當女史是一種犧牲,相反的——」


    「他樂在其中。」站在角落的樓然有些嘲諷地開口道。


    南風回以一笑。「多謝妳的補充,樓然。」


    「是、是嗎?」福氣無法相信,轉而向父兄們以眼神征詢。


    福太史首先點頭。「確實是這樣,女兒。」


    東風與西風也點頭。「沒錯,老四打出生起,我們都當他是女孩。」


    福氣轉頭看向北風。「三哥,你怎麽說?」


    福北風一身襤褸,不知道剛從什麽地方回來。他天香國色地微笑道:「我想我不會用『樂在其中』來形容老四對於當女史的熱中。」


    「哦?」總算有人持不同的意見了。福氣鬆了口氣。


    但北風接著說:「老四的情況,比較像是如魚得水、逍遙自在、遊刃有餘。」


    福氣的小臉垮了下來。


    南風擁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妹,妳當女史十分地盡責,也十分稱職,但是妳並不真的快樂。妳可以問問爹,他寫國史時開不開心?妳也可以問問老大和老二,當他們捉到君上言行上的小辮子時,有沒有很有成就感?再不然,你還可以問問老三,他在民間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街談巷議痛不痛快?」


    福氣再度以目光逐一詢問。


    男人們紛紛點頭如搗蒜。


    「而我,」南風說:「我確實喜歡女史的工作,特別是有樓然在一旁協助我。」


    「不用客氣。」一旁的樓然忍不住插嘴道。


    當下,福氣沉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了朱紅色墨水的手。這幾年來,以彤筆記史使她的指縫中經常沾染朱砂的顏色,一時間很難洗去。


    她辛苦耕耘著自己熟悉的領域,付出青春,而今卻得被迫承認,她當女史當得並不快樂。不,她不同意。


    南風看出她的不豫,他說;「小妹,人一生中有無數可能的際遇,最初決定的方向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人會老、會成長、會改變,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在麵對同一個情況時,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考量的層麵不再相同。因此,盡管妳一心想在後宮裏完成自己從小立定的誌向,但眼下,妳卻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妳……愛他嗎?那個讓妳無憂無慮的眼神蒙上一層輕愁的人。」


    南風一席話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道理簡單,卻撼動人心。


    福氣閉上雙眼後,又再度睜開。她不是不明白父兄們今日齊聚一堂的原因。他們關心她。可惜,她早已決定——


    「愛。」她毫不遲疑地說。與隱秀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將近十年的歲月裏,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對他的感覺;種種深厚的情誼背後,是她對他無法克製的關切、不舍與思念。能讓她輕易接受了他的一切的人,這世上,唯有隱秀。


    她想她非常愛他。


    北風在這時候拍手大笑。「那問題就解決了。」


    福氣好笑地說:「好精采的演說。四哥,你果然是宣講女箴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你們是白忙一場——」聽到這裏,所有人的表情都垮了下來。


    福氣歎了口氣,繼續說道:「先前……呃,我昏睡幾天了?不管,總之,先前我一聽見他死了——這一定不是真的——可當下我還是明白,我沒辦法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後宮裏。我得去找他,親眼看見他活得好端端的才行。」她抬起一隻手臂伸向她的父親。「爹……」


    福臨門上前抱住女兒。「傻孩子,爹知道。」


    福氣認真地道:「我從來沒有這麽愛過一個人。我不能放棄他。」


    見此情景,男人們紛紛鬆了一口氣。北風笑道:「那麽接下來,就是安排出宮和一趟北境之行了。小妹,我自願當妳的車夫,這種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教人感動吧。」


    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東風西風不約而同道:「你少耍點嘴皮子,會讓人更感動一點。」


    福氣破愁為笑。


    而樓然,站在角落的樓然看著這一幕,也不禁欣羨起來。


    南風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羨慕嗎?」


    樓然瞅他一眼。「我不回答這種私人的問題。」這句話使南風也隨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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