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齡二十。帝甚愛此女,遣工匠於臨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無數金銀絹帛。


    (《天朝國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 福臨門)


    我朝有一公主,號天碧,名取蘆芳,性剛烈,有怒公主之稱,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禮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盜墓者挖掘,乃傳言墓中有棺無屍。有一說曰公主未死,而乃隱入民間,為挽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詳,但以其聲清越哀淒,往往使人感傷墮淚,至今仍有人言曾於某時某地聽挽歌時,見一絕代佳人素顏粗服相伴其側,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宮閨秘辛·帝女》秘傳手稿道遙野史 福北風)


    也是在那太過倉卒的一日,三公主在禦苑被君王逐出宮廷的消息如風般傳到了後宮裏。


    當時已近黃昏,暮色中,一匹快馬、一名騎者從西宮門疾馳而出,直奔西城門方向。


    王都雖無夜禁,但行人隻被允許在日落前出入城關,以確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宮裏疾馳而出的快馬在城關前並未受到刁難,騎在馬上的男子不發一語地通過衛兵的臨檢,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處地形平坦而遼闊的平原上,落日時夕照平野,大地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中。


    如此暮色中,隱秀出了城,遠遠遙望已經出了關、走向落日的蘆芳。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於宮裏的物品,就那樣絕然地隨一個陌生男子遠走他鄉。再走遠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聲喚她;「蘆芳!」


    那遠去的身影似聽見了他的呼聲,稍稍停住,卻終究沒有回頭。


    當消息傳到夏暉宮時,隱秀並沒有很震驚。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她果真這麽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雜陳。


    如果這是妳的選擇,蘆芳……以後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或者這是我們姊弟倆最後的訣別?


    為什麽不回頭?


    隱秀沒有追上那抹走向黃昏的身影,他靜默地以目光遙送那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才掉轉馬頭,往身後那囚籠般的王城行去。


    今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不是不曉得一個人在蒼茫寒夜裏獨行有多麽寂寞。可一個人冷到發抖,總比兩個人一塊凍死來得好。


    遲早都得選擇的,下是嗎?


    去吧,蘆芳。


    不管我們選擇了什麽,妳說過的……妳說:「別後悔。」


    回宮時,隱秀臉上沒有哀淒,隻有一抹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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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回夏暉宮,而是來到已經沒了主子的雲蘆宮裏。


    發現福氣就坐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發呆時,他也沒有很訝異。


    過分靜謐的宮殿裏彌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可宮外,福氣發呆的模樣,仿佛她還在狀況外,沒聽說發生了什麽事。仿佛。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跟著發起呆來。


    久久,支在下巴的兩條手臂酸了,她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看隱秀的側臉。


    又過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問:「想說話嗎?」


    他沒有轉過頭,隻凝神看著遠處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點點頭,隨後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轉身走進宮殿裏。


    半晌後,她端了兩碗粥出來。「我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間,隱秀確實有點餓。他看向福氣;入夜了,但宮燈點亮了她的臉龐。


    「好。」他接過一碗粥,與她並肩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


    熱熱的粥滑過空腹時,身邊的小女子突然長歎一聲。「好吃。我吃飽了……原來天塌下來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著要填飽肚子呢。」


    這是什麽領悟!隱秀差點捧不穩手上的碗。


    「小心灑了。」福氣連忙幫著捧住他的飯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仆。


    隱秀也不打算提醒她這一點;他原本就不愛主仆的分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坐在一個小宮女身邊,吃著一碗宮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後,他將碗裏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還給她時,她再度起身走回宮殿裏。


    當她回到他身邊時,手中多了兩顆李子,一顆已經在她嘴邊啃咬起來了。


    「要不要?」她遞出一顆。


    隱秀無言地接過,也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辭藻來形容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將果肉吃完後,福氣拿著一條手絹,向他討果核,他又無言地將果核放進她的手絹裏。


    她解釋:「聽說南方人大多喜歡在自家宅子附近種幾棵果樹,宮裏的當令果子全是各方進貢的上等貨,這李子核如果拿來種,應該也會長出好吃的果子吧。」


    隱秀沒有應聲,隻是靜聽她述說。「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宮伺候太後。春蕊姊姊本來是從內務府的掌燈部調來的,聽說那裏的女官空了一個缺要她去補。其他幾個姊姊也都被別的宮要走了,以後,雲蘆宮這兒,或許也會有別的主子遷進來吧。」


    他一直聽到最後,才問:「那妳呢?妳會被分派到哪裏?」


    「我?」福氣突然搖搖頭,笑道:「每個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腳,我想大概會讓我去哪個宮裏繼續當灑掃丫頭吧。」去哪裏都沒關係,反正都是在這後宮裏。


    「是嗎?」原來蘆芳早已為她的侍從們悄悄做了安排,確保她的侍從都有去處,卻獨獨沒有安排福氣。是因為知道他會想留她嗎?他看著福氣,好半晌才問:「那……妳要不要來我身邊?」這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吧。


    「嗯,不要。」福氣搖搖頭。


    「為什麽不要?」


    福氣突然扭過頭去,心裏想: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啊。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算會再回來擔任女史。不過那時即使見了麵,也不能跟你說話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氣,來我身邊。」


    她被扳轉過臉龐的同時,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似已壓抑了許久,早該嚎啕大哭一場。


    啊,愛哭的丫頭。


    隱秀捧著她的臉,任她那熱淚沾濕他的掌心,眷戀那溫暖。


    她稚氣地抹著臉。「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問,但是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你今天又笑得那樣難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個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好像不這樣做會死掉……」


    「就因為這樣?」他追問。總覺得絕不隻因為如此。福氣藏著秘密啊。


    「泰半是因為這樣。」她誠實地回答。


    「另一半呢?」


    「……」思及另一半,她才剛抹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個淚罐子啊。隱秀強忍著將她擁入懷裏的衝動,靜待她的回答。


    可她卻扯著他袖子問:「……公主走了,你心裏難過嗎?」


    從來沒有人這麽直接地問他的感受。隱秀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樣的問題。也許他自問過,但那畢竟不一樣。


    不意外這問題是由她來問的。事實上,他還無法好好思考這件事,因此,當試著厘清時,他零碎地說:「蘆芳一直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她在宮裏不開心。我想不管她做了什麽決定,我都不會阻止。」


    「可是你還是會難過?」福氣不知何時,已經將他盛滿她眼淚的雙手包在自個兒小小的掌心裏。


    隱秀想了想,才點頭。「說沒感覺,是騙人的。」頓了頓,又說;「然而,然而……我不是不羨慕她,我的想法很矛盾。」講到這裏,他微揚起唇角。


    由於一直被人說他笑得很醜,留意到自己表情的變化時,他忍不住問:「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怎麽樣?」


    福氣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她搖搖頭,評論道:「還是很醜。」


    隱秀聞言,忍不住放聲笑出,連眼神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表情放鬆下來。


    這使得一直看著他的福氣愣了一愣,雙手忍不住撫上他的臉龐。「現在這樣就很好……是了,這才是春月柳……」


    他凝住笑,眼神專注。「妳這丫頭真怪,有時看起來傻傻的什麽都不懂,有時卻又像是什麽都懂……」他目光轉深。「福氣,來我身邊,我需要妳。」一出口,他才驀然領悟,他確實需要她的陪伴。


    我需要妳。


    不過是清淺的幾個字,卻有如千鈞力道狠狠撞進她心底。她的心怦然而動,使她差點衝口答應,但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哽住。


    看出她的遲疑,他斂起笑容。盡管唇邊還掛著笑,但已經不是真笑了。


    她想拒絕他。


    又一次。


    到底是為了什麽?


    隱秀不自覺微微蹙起眉頭。「福氣,在妳心底,我是什麽人?」


    福氣訝然。「你……是隱秀啊。」


    「隱秀又是誰?」他追問。


    「呃,就是你呀。」見他搖頭,福氣猜測著他想要的答案。「你是隱秀,是七皇子,是個主子。」這麽多的身分,他想要她回答哪一個?


    「不。不是這樣。」他說:「如果我是妳的朋友,妳怎麽會忍心拒絕我?而如果我是個主子,妳又怎麽能夠拒絕我?」


    注意到這其中的矛盾了嗎?不管他是誰,福氣都沒理由拒絕他。


    福氣呆住。像是領悟了什麽,她猛然站了起來。「對不起!隱秀,我……」無法解釋。


    他扯住她裙襬,硬是拖住她亟欲逃走的身勢。「福氣,我問妳最後一次。」


    福氣不敢和他拉扯,以免扯破了衣衫。一張小臉因為急切和不知所措而皺了起來。「隱秀……求求你……」


    「求我什麽?」他瞇起眼,冷笑起來。到底有什麽天大的理由,讓她不能將事情說清楚?


    蘆芳已經離開了,他還有什麽好顧慮的?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福氣對他有所隱瞞。其他人,他都可以不在乎,隻有她,隻有福氣,不可以。


    「快說!」他想逼她說出真相。


    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說。女史在曆代史官係統中,一向都是被秘密地隱藏起來的。曆史上,沒有一個女史的身分被公諸於世。


    隱秀見她咬牙咬唇,十分苦惱,於是放開她的裙襬,改捉住她細致的腳踝,將她輕輕一扯。福氣低呼一聲,跌在他身上。他捉住她的腰,與她鼻碰鼻,眼對眼,用嚇死人的目光鎖住她的心。


    福氣從沒見過這樣執拗的隱秀,忍不住嚇了一跳,顫抖起來。


    「隱秀,拜托你不要這樣……啊!」秋夜裏,竟無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聲讓福氣嚇得尖叫一聲,撲倒在隱秀身上,雙肩抖得猶如不勝風雨摧殘的雛菊。


    「雷呀!打雷了!」嗚,這是上天在處罰她沒對隱秀說實話嗎?才想著,雷聲又接連隆隆作響,福氣連忙將頭埋在隱秀懷裏。


    隱秀從沒在打雷時跟福氣相處過。她抖得像隻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懼。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她怕雷。


    見到她受驚害怕的模樣,他反倒冷靜了下來,撫著她的肩膀道:「別怕,這是秋雷呀。俗諺說,秋禊夜裏打秋雷,雷響三聲慶豐年。能聽到這雷聲是件好事,別怕。妳再聽聽,雷聲已經過去了。」


    也不曉得福氣聽進去了沒有,她好像止不住戰栗,隱秀擁她許久,才聽見她細聲說:「我小時候,貪玩,躲在破水缸裏,不小心睡著了……沒想到後來下起了大雨,還打雷,一個大雷就打在我的頭頂上,有棵樹倒下來,壓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隻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來救我……嗚……隱秀,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聽她說起幼年的事,還覺得有點好笑,可聽到後來「苦衷」兩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隱秀不發一語的將福氣扶穩,讓她站好,見她還斷斷續續地掉著眼淚,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臉。


    待一張哭紅的臉抹淨了,他才轉過身去,輕歎一聲。「福氣,妳聽好。」


    雖然沒回過頭,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氣息,這才說:


    「宮廷裏有個規矩,妳也許聽過。皇子在二十歲以前可以住在後宮裏,但在年滿二十歲、行過冠禮之後,就必須接受君上詔命到分封的領地,擔任正式的佐政官職。我是個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滿二十了,屆時我會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處的封地去,一年當中隻能在九月朝覲時回京一個月。如果政務繁忙,或許會有好幾年無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詔……妳有聽懂我說的這些話嗎?福氣,如果妳不來我身邊,當我離京之後,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麵。」


    福氣不僅聽懂了,還聽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現在不到隱秀身邊,明年春天以後,她有可能會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隱秀!那使她無比愕然。


    他沒回頭。「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麽,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邊。這是我最後一次問妳,如果妳還是不能……那麽我們從今以後最好別再見麵。」他才剛剛送走蘆芳,如果注定還要失去些什麽的話,也許長痛不如短痛。


    福氣瞪著隱秀的背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以後不再見麵……永遠都不能見麵……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鑽鑿碎,又哪能真的麵對那樣的結果!


    在她的想象裏,當然,有一天,她還是會離開的,隻是她原以為那時她將會笑笑地對他揮手,預期還有相見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卻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她以為她還有時間,起碼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她可以慢慢地將他的身影鏤刻在心底,永誌不忘。


    可原來那隻是她一廂情願罷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隱秀明年會離開王都,而過了今晚,她就會失去他。


    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到他的身邊去,四哥還在等她入宮替代他。


    好痛。


    她做下出決定。


    胸口好痛。


    好奇怪為什麽連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好像有一股悶痛感聚往體內不知名的深處,然後湧現,那陌生的痛覺使她冷汗直流,身軀發顫。


    她咬著牙,深怕自己會痛叫出聲。


    她想要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隱秀的腰,但腳卻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連抬都抬不起來。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體也像是在同時間被撕裂開來。


    隱秀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輕歎一聲,沒有回頭地走了。


    福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沒辦法叫他別走。她抱著疼痛的下腹,眼淚和汗水浸濕了她的臉龐。


    那種痛的感覺,就此烙印記憶深處裏。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歲的少女初潮,伴隨著懵懂的情愫,染紅了她失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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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福氣被分派到梅貴妃居住的綬梅宮裏當值。


    一樣是當個灑掃丫頭。初來乍到新地方,等級仍是最資淺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當今十皇子。福氣鎮日在外殿裏掃落葉、抹灰塵,從來沒見過這名皇子。聽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十分好學,幾乎夜夜留宿在專門教導皇子們習書習武的杏黌學館裏,與老師們切磋。


    梅妃背後的家族勢力十分龐大,當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氣雖然被分派到綬梅宮裏做事,卻因為這裏規矩分明,資淺宮人不得進入內殿,因此從來隻是遠遠地看著新主子的身影,從來沒真正見過主人一麵。


    她日日掃著落葉,轉眼間,竟又過了數月。當冬日第一場初雪鵝毛般落下時,她才掃走秋日最後一批黃葉。


    那輕盈的初雪,又輕又軟,碰上她仰望天際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紛飛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個愛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說不再與她見麵,竟是說真的。從那日以後,她真的不曾再見過他。


    第一次,福氣真正體會到深宮歲月的漫長。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誰?」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召回她的心神。


    福氣眨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她趕緊抹幹臉,看向那名很顯然是在問她話的年輕男子。


    他穿著銀衣玉袍,頭戴珠冠,桃腮粉麵,容貌竟比女子更為精致,年歲大約和隱秀相去不遠。福氣不曾見過這個人,但從他可以自由進出綬梅宮這一點來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學的十皇子了。


    看見他一臉興味的盯著她,福氣趕緊恭身道:「小婢是剛調來的宮女。」


    「我知道妳是新來的。我沒見過妳,我是問妳的名字。妳是從哪裏過來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並非簇新,可見她必定不是剛入宮的新人,而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他不曾見過她。


    「我……小婢名叫福氣。」她低著頭說。


    「福氣?」十皇子起先沒有特別的反應,直到他腦海中閃過一件事。「妳是從雲蘆宮過來的?」這名字他似乎是聽過的,但先前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畢竟,她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


    福氣依然低著頭。「是。」


    「妳抬起頭。」他命令道。


    福氣緩緩地抬起頭。


    十皇子端詳了她的臉好半晌。「妳在雲蘆宮裏待了多久?」


    「兩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雲蘆宮裏見過七皇子?」


    隱秀?福氣眼底霎時閃過一絲猶豫。她不是沒耳聞過父兄們談論過皇子們的爭鬥。十皇子跟隱秀是屬於哪一種關係?是友還是敵?


    「怎麽不回話?」十皇子專注地看了福氣很久,似想看出什麽端倪。


    福氣連忙再度恭身行禮道:「見過的。」


    「哦?都是在什麽情況下見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傳聞了。他曾聽說隱秀與雲蘆宮裏的一個小宮女過從甚密,或許那名小宮女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隻是傳聞畢竟隻是傳聞,如果傳聞可信,他不以為在雲蘆宮的宮人被遣散後,她會被分派到綬梅宮來。隱秀應該早將她收到身邊才是。


    初看這丫頭,相貌平常,個子不高,也沒什麽氣質,就是個普通的小宮女罷了。地上有一推散亂的落葉,顯然做起打掃工作,手腳也不是很俐落。隱秀會特別看重這樣笨拙的小丫頭嗎?


    福氣盯著地上的落葉,頭皮發麻地道:「沒有特定的情況。七皇子每次到雲蘆宮時,都會被公主攆出去……」所以他從來沒走進雲蘆宮裏,隻除了公主絕食那一次。


    的確。隱秀與蘆芳失和的傳聞由來已久。他的人通報給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事情不應該這麽簡單呢。


    緩緩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問:「妳知道我是誰嗎?」


    福氣握緊竹掃帚的把柄。「知道。」


    「妳見過我?」


    她戰戰兢兢地回答:「沒有。可是聽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還十分好學。」她刻意將視線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當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還算細膩。」


    如果是在平常,福氣會說:「當小宮女的本來就要學會察言觀色。」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在十皇子麵前,她一句俏皮話都說不出來,心底直發冷,隻好囁嚅道:「多謝皇子殿下稱讚。」


    見落雪沾了她滿頭,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後,決定暫時放過她。可才轉身走開沒幾步,卻又回過身看了福氣一眼。那一眼,令她渾身打顫。她將臉垂得更低,這才聽見他輕笑一聲,往內殿走去。


    福氣鬆了口氣,趕緊將地上又被風吹散的落葉掃起來。


    看來往後在綬梅宮的日子,得小心一點才行。她得千萬記住,每個主子的習性都不同,別逞強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連這樣小小的心願,都很難實現。


    她還是經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她,在這偌大的後宮中,更宛如一艘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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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見到隱秀時,已經是來年初春了。


    隱秀毫無預警地來到綬梅宮,當時福氣正在清掃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聽見那久違的聲音,回首就看見了他……以及站在他身邊的十皇子。


    兩人並肩站在綬梅宮的花園前,看起來貴氣逼人,周遭的宮女們忍不住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仰慕地看著他倆。這是一對長得並不怎麽相像的異母兄弟。一個是「冉冉雲中月」,一個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聽到宮女們耳語「春月柳」三個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對象是誰。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裏有難以掩飾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沒看見那些外在的讚美,她隻看見隱秀。


    仿佛察覺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轉過頭來,唇邊揚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頭,過來。」


    福氣瘦削的肩膀一縮,想要假裝沒聽見。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過來。」


    不得已,福氣隻好假裝若無其事,步履艱辛地走到兩位皇子麵前後,福身行禮。「參見皇子殿下。」


    她沒有抬起頭,因此沒看見隱秀正漠然地看著她。「十皇弟,你叫個小宮女來做什麽?她看起來笨手笨腳的。」


    隻見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記性,這丫頭在雲蘆宮當值過呢,我想皇兄應該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過來讓皇兄瞧瞧。」


    隱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經薨逝,連墓穴都造好了,就算這丫頭曾在雲蘆宮當值過,跟我又有什麽關係?」看都不看福氣一眼。


    十皇子隻是輕輕笑說:「是嗎?那墓穴不過是用來欺瞞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與七皇兄同母所出,我還以為皇兄會愛屋及烏呢。」


    隱秀臉上依然掛著淺淺的笑容。「蘆芳與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麽顧念手足之情,也不至於心胸寬大到連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顧吧。再說,行過冠禮後,我就要離京赴任了,我本還以為十皇弟邀請我來是要送我一件大禮,不知道那件大禮現在在什麽地方呢?不會是誑我的吧?」


    「是這樣啊,那看來是我誤會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還想皇兄可能會想要留一個雲蘆宮的宮女在身邊,所以打算把這丫頭送給皇兄呢。」他看向低著頭、一臉膽怯的福氣。


    隱秀一臉疑惑地道:「你要把這丫頭送給我?」他看向福氣,命令道:「把頭抬起來,小宮女。」


    福氣勉強地抬起了頭,對上隱秀深不見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掃落葉以外,還會做什麽?」他突然問道。


    福氣圓睜著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細數起來:「呃,我會折衣服、換窗紗、抹桌子、掃地、澆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飯……」都是入宮之後才學到的本事。


    隱秀聞言,猛然大笑出聲,笑得讓福氣忘了繼續細數自己的「才能」,隻能呆呆地看著他。


    隱秀將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著十皇子說:「這丫頭可真能幹,我想十皇弟還是留著她吧,我就敬謝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沒有出聲。他先斥退福氣後,才拱手道:「看來皇兄確實不喜歡這件禮物,是我失禮了。我書房裏有一批上等古硯,還請皇兄隨我去挑選幾樣喜歡的吧。」


    隱秀微笑點頭,經過福氣身邊時,腳步連停頓都沒有。


    那樣陌生的態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裏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宮牆,竟夜長談;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賞元月花燈;仿佛,他不曾說過,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夢,而今連夢也似將煙消雲散。


    明知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可福氣還是忍不住難過。


    他的冠禮將在三天後舉行,她卻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


    雖然隱秀說過,她不是他的弱點,可是在十皇子那麽想要證明她確實是他弱點的情況下,福氣也得努力不成為隱秀的弱點。她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絕不能。


    當她快要忍不住淚意,拚命強忍,從而扭曲了表情,轉哭為笑時,她才赫然明白,原來,原來隱秀臉上那難看的笑容是這樣子來的。


    當一個人不能自在地放聲哭泣時,若不笑看世間,又能怎麽做呢。


    辛苦了,隱秀。


    以及,再見,隱秀。


    她已在半個月前做好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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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前。


    「福氣,妳該醒來了。」


    福氣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隻見到戴著麵紗的南風。


    「我……女史大人,我怎麽會在這裏?這裏是哪裏?」


    南風微笑道;「這裏是彤筆閣裏的石室。」並沒有解釋他是怎麽把福氣帶到這裏來的。


    石室?福氣環顧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這個地方來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宮女一起擠在通鋪上睡覺的說。


    房裏盡管隻有他們兄妹倆,但南風依然穿著女裝、戴著麵紗,仿佛那已是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習性。


    福氣坐起身來,看著這間收藏著許多簡冊和書籍的石室。


    這裏沒有窗子,也看不到門,空間雖然寬敞,卻暗無天日。若非四周點滿了燭火,這裏恐怕就會像是一問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動的燭影,說明了這裏雖然沒有窗子,卻下是完全封閉的空間。有風透進石室裏來。


    她眨了眨眼,想象南風在此記錄後宮的秘史。


    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南風挽著她的手站起來,環顧四周。「妳應該聽說過,彤筆閣裏專門放置後宮秘史,可那裏其實隻有一般性質的史料。這石室就建在彤筆閣的地底下,連曆代皇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眼前妳所見到的這些史冊,才是真正重要的紀錄。放在這裏頭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可以公諸於世的。」


    福氣凝重地點點頭。南風所說的,是隻有福家直係的繼承人才會知道的事。這些事情倘若泄露出去,會牽連到很多很多人。


    真正的信史往往隻能被記錄,而不能被流傳。所有可公諸於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須經過修飾。


    這也就是為什麽她必須入宮當女史的原因。


    在福家,女孩比男孩的地位更重要。


    多年前她就立下宏願,要入宮當女史。可是好像才一眨眼工夫,就已經到了要做最後決定的時刻了?


    見她出神,南風歎息了聲。「福氣,妳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j


    福氣遲疑地回答:「二月十三日?」


    南風搖頭。「不,已經十六日了。福氣,妳滿十六歲了。」


    十六歲?!真過到連日子都忘記了?她已經十六歲了!


    福氣驀地想起三年前入宮時,家裏人的決定。當時他們說好,等她年滿十六之後,再來做最後的選擇。因為一旦入了宮,除非死亡,否則一輩子都不能走。過去在宮裏擔任女史的福家女子,無一例外。這是個艱辛漫長的工作。


    可她是初生之犢,什麽都不怕。南風堅持要她滿十六歲後再來做決定。


    石室裏,就著燭光,南風仔細地端詳著福氣的神情。


    福氣七歲那年,他們兄妹倆見過一次麵。之後她果真入了宮,這三年來,福氣在宮裏的大小事,他多少略有耳聞。曾幾何時,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純良的小福氣已經長成了一個懂得憂愁的少女了?


    他靜靜瞧著她,試探地問:「其實,妳可以不用入宮的,福氣。」


    福氣猛地睜大眼睛。「不行的,女史大人,我一定得——」


    「妳先聽我說。」南風打斷她的話。「為世人留下曆史的紀錄固然是重要的,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這項工作。事實上,在妳還沒出生前,我就已經在做入宮的準備了。我一直被當作是女子在教養著,我入宮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但妳不一樣……小妹……」


    也許是那聲「小妹」,使福氣忍不住泛起了淚光。


    她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南風一聲四哥,在她心中,南風一直是崇高而遙不可及的女史;可矛盾的是,她又覺得不該讓男兒身的四哥一直待在後宮裏。


    南風輕聲勸說:「小妹,妳正值荳蔻芳華,妳的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將來,妳或許會為了一個豐姿絕代的男子心動,妳或許會愛上一個人……」


    他不是不知道七皇子與妹妹之間隱然的情誼,他們當史官的一向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見福氣低頭不語,南風又道;「倘若妳入了宮,當了女史,有朝一日,妳可能會後悔……」


    「不。」福氣搖頭說:「我不會後悔的。」隱秀已經要離京了,他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麵了。而且當女史是她這一生的誌業啊!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怎能中途改變。


    「別逞強。」


    「我真的不會後悔。」可當她凝神看向南風時,已經淚流滿麵。


    「那為什麽流淚?」


    福氣猛然搖頭。她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心頭有一種悶悶的感覺揮之不去,就像初潮來時的感受。


    南風憐惜地看著自家小妹,歎道:「小妹,妳該知道,這宮裏有多汙穢吧。」他雖久住後宮,但一開始時也很不適應。


    福氣想起未明宮裏的惠昭皇後,想起被逐出宮廷的三公主,想起多少冤死在這華麗宮殿裏的幽魂,想起隱秀那難看至極的笑。


    她眼神隨之黯然。「我知道。」


    「我已經住了很久,再多看一些也無所謂,但是妳還很幹淨,小妹。」他舉起燭台,照亮福氣的眼眸。「看著這火,妳不是飛蛾,妳可以遠離這些。」


    福氣抖著唇,雙手撫上南風的麵紗,輕輕將麵紗摘下。


    「大人……四哥……」麵紗下,是一張絕代容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遙遠的東土漢朝協律都尉李延年的佳人歌是這麽歌詠的。一首佳人歌,從東土流傳到西洲。


    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絕世容顏時,她就再也無法辨別其他男子的美醜了。「四哥……你才二十四啊。十年深宮歲月,也該夠了。你該離開這宮廷,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讓世人知道,天底下竟有如你一般的神人豐采,那些膽敢自稱絕世美男的世俗平庸男子在你麵前都該自慚形穢……至、至於我呢,我是福家的女兒,打出生就注定了要當女史的。你別跟我搶,好嗎?也讓我這當了不少年米蟲的幺女有機會為咱們太史家做些真正重要的事吧。」


    沒有麵紗的遮蔽,南風那雙溫潤如星的眼眸教福氣看了直想哭泣。


    如果南風不是在十四歲那年就入宮當女史,他們兄妹倆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在福氣心裏,她一直無由地覺得自己愧對這個年長她八歲的四哥。


    許久,他揉了揉她的額發,輕歎道:「吾家有妹初長成。」


    那句話,使福氣又高興又難過。她撲進兄長懷裏,貪戀手足親情。


    南風眼中仍有憂慮。讓福氣入宮寫史,真的好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這個小妹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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