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內廷常置女史一人,掌宮闈紀實,兼理後妃禮儀。天朝隆佑年間,後宮有女史氏一人,賜居彤筆閣,每逢朔日,必至昭陽殿講授女箴,為後宮禮儀之表率。每出行,必覆麵,因無人親見其真麵目。民間傳聞,臆其若非絕色,即貌若無鹽乎?


    (《我朝宮闈秘辛·女史》秘傳手稿 逍遙野史 福北風)


    隱秀一直在等待著。


    自從那日有點故意地說出一個秘密後,他一直在等待著這秘密會經由他人口中傳揚出來。然而,事隔十多日了,卻連一丁點風聲都沒聽說。


    一般人往往承擔不了保守秘密的責任,多多少少會向第三人說出內情,那麽不消多時,這秘密就會滿天飛揚了。


    結果他這「秘密」,似乎還好好地寄放在福氣那裏?


    糟,好想把那丫頭捉來麵前問一問,她到底說出去了沒?


    「你分心了,皇子殿下。」一個清冷的聲音不卑不亢地拉回隱秀的注意力。


    隱秀回過神來,看著石桌上的棋盤,以及石桌後方那張有著七分俊逸、三分英氣俊容的新科翰林學士黃梨江。


    石桌上棋局僵持已久,呈現二分天下的局麵。隱秀微笑著說:「眼前局勢看來是牽一發動全身啊。」


    「可不是嗎?」正牌的黃梨江低聲回應。「七皇子既然有此遠見,應該知道,梨江目前也是身不由己。」


    他以翰林學士的身分被君上分派到東宮擔任太子少傅,成為東宮屬官,唯一任務就是輔佐當今那扶不起的太子能盡快培養出帝王的氣度。


    過去在東宮以太學生身分被選為太子侍讀的他,可不是那種一考上了狀元就歡喜得昏了頭的不知輕重毛頭小子,以為從此能夠飛黃騰達,無憂無慮。


    事實上,他參加科舉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擺脫那自小看到大、凡事不長進的太子。偏偏天不從人願,最後君上還是指派他回到太子身邊。


    對此結果,黃梨江隻能說是有苦難言。


    而在局外人眼裏,從這一項人事布局看來,先前謠傳將廢太子一事,暫時是不會發生了。君上雖然風流多情,每年都有不同的新寵,皇子皇女更是陸續出生,但是對當今皇後卻相當禮遇尊重;太子是皇後所出,又是嫡子,即使再怎麽不成材,隻要沒犯下太大的過失,要改立太子還有得等。


    正因為如此,極受君上看重欣賞的黃梨江受命輔佐東宮一事,才會被視為君上的表態,外廷暗鬥也才暫時沉寂下來,沒再聽見官員們鼓吹重新選立太子的事。


    說起來,隱秀得感激這位黃翰林,畢竟他成功地將箭靶再度轉移到太子身上,讓前些日子傳出內閣建議由他兼任京城大司空一事,稍稍滅了一點火;否則他還真有點煩惱這事情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會比較不招怨呢。


    看著黃梨江那張嚴肅的麵容,隱秀笑道:「你身不由己,我自然是清楚的。太子命令大人代替他與我下完這一盤棋,而且不可以輸棋,想必是想趁機支開大人,好讓他有機會溜出宮去歡樂吧。」


    隱秀看著這不相上下的棋局,忍不住有點想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這棋盤上的局勢搬上台麵實際操演一番,他們雙方又將鹿死誰手?


    「皇子殿下果然是明眼人。」黃梨江冷淡地說。「如果殿下不介意,這盤棋是否到此為止?」


    「好讓大人去找回我那花天酒地的大皇兄?」隱秀笑笑地說出黃梨江心中的隱憂。


    看著黃梨江緊蹙的眉頭與正經嚴肅的表情,隱秀真有點懷疑這大才子是否真的與他同年;他看起來是如此老成,該不會是被太子逼出來的吧?


    盡管心裏焦急,可黃梨江還是鎮定地說:「正是。梨江萬分佩服殿下的棋藝,但身負重任,無法繼續切磋,還請殿下恕罪。」


    稍早,太子突然說想找七皇子下棋,硬帶著他一起出來。兩名皇子見麵寒暄後,果然也真的擺起了棋。然而沒多久,太子便借口肚疼,要他接手棋局,人卻沒再回來,想必是早已預謀好要逃之夭夭的吧。


    這庸才,腦袋裏隻想著尋歡作樂!


    越想心裏就越火!他已經可以預想到,等一會兒該去哪裏找那個壓根兒沒個主子樣的「主子」了。


    黃梨江不知道,其實何止他沒心思下這盤棋,隱秀心中也有著其它的牽掛。


    順水推舟,隱秀大方道:「那麽,這盤棋我就讓人先收起來吧,來日有機會的話,請大人務必再來指教。」


    聞言,黃梨江鬆了一口氣。他禮貌地起身行禮。「那麽梨江就不奉陪了。」


    「大人請便。」隱秀招人來收拾棋盤,並交代不可移動棋子。


    見黃梨江才起身就要往宮外走去,隱秀趕緊阻止他。「且留步,黃大人。」


    梨江在宮門口停住腳步,回身。「殿下?」


    隻見隱秀緩緩地踱步到他麵前,微笑道:「黃大人改走側門。」


    黃梨江困惑地挑起眉,但沒有進一步詢問。他不是那種不能卑躬屈膝的人,因此走側門也無妨。但一般來說,很少會有人讓訪客走小門離開的吧?印象中,七皇子不是個愛刁難的人啊。


    隱秀又笑了,知道黃梨江誤會他的意思了。


    這夏暉宮是他母親的寢宮。根據天朝宮廷規儀,在滿二十歲以前,皇子可以住在各自母親的寢宮裏,成年後才需要遷出內廷,到禦賜的封地去佐政。


    他母親早逝,這宮殿幾乎已成為他私人的住所,平時在這裏伺候的宮人知道他的習性,行為舉止不會失了分寸,可外頭的宮人就未必是如此了。


    特別是在這寂寥深宮裏,長年不近男色的宮女們,對美男子的傾慕可說如浪濤般洶湧,而這黃梨江又確實是個美男子。


    連他這以相貌俊秀著稱的七皇子都不得不承認,黃梨江有一種過人的氣質與美貌,隻可惜他老成麵容上的嚴肅稍稍破壞了他的俊美。


    隱秀試著解釋:「黃大人你常居東宮,對後宮的情況可能不是很了解。不少宮女們在聽見大人隨太子入宮時,已經口耳相傳地等候在宮外,隻為見大人一麵。如果大人執意要走正門的話,我自然是尊重大人意願的。可是這時候,或許改走側門才是聰明的選擇。月兔,替大人開門引路。」


    黃梨江半信半疑,因為他一直沒有對這些來來去去的宮女們多加關注過;但聽隱秀這麽一說,他忍不住往正門口瞧去,並且著實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宮門外已經聚集了數十名……甚至數百名宮女,她們紛紛持花持果地站在宮門前,顯然在等待「某人」出宮。


    這「某人」……不會就是他吧?


    深宮內院中的宮女們,多將青春虛耗在這寂寞的宮殿中,宮裏唯一的男人除了帝王之外,就是皇子們了。畢竟,太監根本不能算是男人。


    而皇子身分何其尊貴,誰敢冒犯?


    因此她們唯一的寄托,就是那些親近王族成員、並且能夠偶爾進入宮廷裏來的官員們了。


    倘若能得到男性官員的青睞,求得君上賜婚,那麽或許就能離開這寂寞的宮廷了。因此她們人人都盡力地打扮自己,希望能獲取這新科狀元郎的另眼相看,以脫離深宮怨女的處境。


    赫然發現這情況的黃梨江本已踏出一步的腳又緩緩地收了回來。他回過頭,看著隱秀道:「恭敬不如從命,梨江就從側門離開吧。」


    真識相。隱秀臉上從頭到尾都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月兔,送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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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梨江離開後約莫一刻鍾,隱秀再度來到夏暉宮宮門外,打算出宮。


    此時宮外已經沒有宮女們守在宮外,他放心地走了出去。沒帶隨從。


    與夏暉宮相鄰的宮殿是永寧宮,也就是皇後所居住的地方。


    因此,在夏暉宮,他的一舉一動都格外謹慎。


    然而要他整天裝病、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不如有空時多出去散散心,才不會真的悶壞了身體。


    如此看來,或許擔任大司空一職,會是一個將現狀轉變的契機。然而在他還沒出宮以前,他卻什麽事情都不能做。此刻唯一能做的,大概也隻有在禦花園裏散散步了。


    他走出夏暉宮,步道上的積雪已被清除,結冰的石磚也灑了木灰,以防行人滑倒。再過不久,就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屆時宮廷裏的景色就會煥然一新,不再是白雪茫茫一片了。


    宮女多穿著白色冬服,有時還真是分不清楚是人還是雪哩。


    他走過的路上,零星的幾個宮人遠遠見到他便紛紛低頭屈膝行禮,劃分出主子和仆人之間的階級分野。他態度尊貴地走過她們麵前,不給予任何的青睞,直到轉入雪林裏,才揚起一抹笑,也鬆了一口氣。


    正要扭頭轉個彎去白稚宮探視皇祖母之際,積雪林中,一抹嬌小而鬼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宮女穿著冬日常服,手上拿著一顆大甜棗,左顧右盼,眼神慌張,仿佛誤闖秘林的野兔,一時間因迷失了方向而不知所措。


    他一眼就認出她。「福氣,妳在這裏做什麽?」


    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福氣連忙轉過身來,見到隱秀,她眼神一亮,如釋重負地跑向他,卻不料腳底踩著一攤融雪,整個人滑了出去。


    隱秀順勢接住她撲來的身子,將她穩住。見她忙不迭道謝,他不禁感到好笑。


    福氣掙紮地站穩後,雙頰因欣喜而轉為紅潤。「啊,梨江大人,你在這——」


    「隱秀。」他更正道。「叫我隱秀就好,這裏沒別的人。」瞥見她手中的棗子,想起先前守在夏暉宮外的那陣仗,不禁神色詭異地看著她問:「福氣,妳該不會也是來找黃梨江的吧?」


    沒留意他以第三人稱的口吻稱呼「黃梨江」的詭異方式,順著他的視線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棗子,福氣羞赧笑著承認:


    「唉,可不是嗎?宮女姊姊們在我手裏塞了一顆棗子後,就叫我『快跟上』,說是夏暉宮裏來了個美男子,快去看,運氣好的話——」


    「運氣好的話,被這位美男子看上了,說不定能當上一個小妾,跟著出宮快活去?」隱秀替她講完後頭的話。


    福氣尷尬地點點頭。「我原先不知道宮女姊姊們說的是你。春蕊姊姊隻說是個美男子,沒告訴我是誰。我想說,既然有美男子可看,就跟來瞧瞧也無妨啊,畢竟大家都愛看美男,沒想到……」


    她的遲疑,使隱秀笑問:「沒想到這美男子就是我,或是沒想到我是個美男子?」


    「呃,」福氣老實回答:「都有耶。」因此有點兒失望哩。


    隱秀差點掩不住訝異。「難道妳不認為我是個美男子嗎?福氣。」


    這倒新鮮。過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欽羨讚美他的相貌,認為他是皇子中最俊秀的,而這小丫頭卻認為他不俊美?


    福氣為難地看著隱秀說:「也不是這樣說啦。隻是我從小就在我哥哥們身邊長大,我那些哥哥們個個美如天人,看久了就麻痹了。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出你到底算不算是個美男子……」


    隱秀聞言,隻是微挑起眉,不太相信福氣的說詞。


    本國內如果真有這樣俊美如天人的男子,必定會轟動全國。


    君不見,東土的衛玠、潘安仁作古不知多久了,還有人在歌頌他們的美貌;而西土史上也不乏有名的俊逸男子,即使身分低微如前朝的弄臣柳芳潤、何容之等人,也因為相貌俊美勝過女子,而在史上被載下一筆,傳頌至今。


    可福氣隻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宮女啊,哪裏可能會有一群如「天人」的兄長?這形容會不會太過誇張了點?也許是因為護短或者眼界不高的緣故吧?畢竟,一個小宮女能見過多少男人?而她如此吹捧自家兄長,也是人之常晴。


    對此,他也不好責怪她,畢竟,夏蟲不可語冰,福氣看不出一個男人的相貌是否俊美,不是她的錯。如此一想,隱秀心裏才舒坦一些。


    雖然平時他人誇讚他的相貌,他都隻當是恭維,不認為那是真心話,唯有這丫頭,他卻希望她覺得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他不是沒意識到其中的矛盾。


    注意力改放到她手中的甜棗上,他問:「所以妳也打算在看到『我』之後,把那顆棗子送給『我』嗎?」千萬要記住,在她麵前他是黃梨江,不是七皇子隱秀。


    宮女在看見心儀男子時,往往會仿效民間追求習俗,將花果擲向對方,以吸引男子的注意;男子倘若有意,就會將身上的玉飾回贈給那名女子。這習俗源自東土,卻在西土大陸盛行多時。


    可福氣看了看那棗子,又看了看隱秀,眉峰小小攏聚起來。「唔,其實不是很想說。我已經好久沒吃到新鮮的水果了,剛剛春梅柹姊匆忙塞給我一顆甜棗後,我就好想自己吃掉這顆棗子喔。」當個小宮女,三餐吃食都很簡陋,想吃到當季水果,更是難上加難,不像以前在家時……


    她的誠實回答,再度令隱秀感到錯愕。「那如果說,我能帶妳出宮,妳會把這顆棗子送給我嗎?」畢竟,這不就是大多數宮女們一生中最大的心願?


    「你要帶我出宮?」福氣瞪大眼睛。


    隱秀點點頭。隻要他願意,他的確可以幫助福氣脫離目前的處境。


    可隱秀沒想到福氣會斷然拒絕,就像上次他提議要替她換個工作地點一樣。她竟然拒絕他!


    「不用啦,我沒有要出宮啊。」福氣有些著急地搖頭說。「而且我也還不能出宮啦,你千萬別幫倒忙啊,梨江大人。」


    隱秀很少猜錯他人的心思,卻一再錯解福氣的想法,這使得他有點錯愕。畢竟這丫頭是個這麽沒心眼的小宮女……可是她卻說,她不想出宮?


    「叫我隱秀。」他不悅地扯了扯唇角,看上去恰恰是個練習過的微笑角度。「還有,妳說我是在幫倒忙?這話怎麽說?」他輕聲地問。


    福氣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那笑容看起來怪可怕的。可又覺得嘲笑別人的表情好像不太厚道,因此她隻是回答:「因為我還不想出宮,你現在讓我出宮的話,當然就是幫倒忙啊。」


    隱秀語氣更輕地問:「福氣,我問的是,妳為什麽不想出宮?」


    「因為……」福氣苦惱地斟酌道:「我爹和我哥哥們都希望我待在後宮裏,我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宮廷,而且……我想我也應該這麽做……」這是宿命吧。


    隱秀不懂。他想再問為什麽,但福氣眼神中的焦慮阻止了他。


    「啊,不說這些了。在這裏遇到你正好,梨……隱秀。」


    奇怪?總覺得有點叫不出他的小字,感覺有點冒犯。怎麽會這樣呢?


    之前在別的地方都還好好的呀,為什麽在這夏暉宮附近,她就叫不出來了?唉呀,先不管那麽多了。


    「隱、隱秀,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帶我去昭陽殿啊?剛剛宮女姊姊們一聽說梨江大人——呃,就是你——從夏暉宮側門離開了,大夥兒就追了過去,結果我一個不小心落單了。我今天是陪公主去昭陽殿聽女箴的,等一會兒公主要回宮時,萬一我不在旁邊……」那就糟了。


    隱秀艱難地從她一長串的話中捕捉到幾個重點,忍不住笑問:「妳還是認不得路啊,福氣?」


    福氣羞愧地辯稱:「唉,因為這後宮太大了嘛,而且我入宮還不到半年……」這句話好像也說過很多次了呴?唉呀,不管啦,反正她也想不出別的說辭。


    雖是如此,可隱秀總覺得,即使再過個一年半載,福氣依然還是不會認路。有些人天生就沒有方向感,他猜想她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很想嘲笑她,但是見她一臉焦急的模樣,他有點心軟了。「好吧,我就再做一次好人,帶妳去昭陽殿吧。」


    福氣感激地自動捉住隱秀的衣袖。


    往昭陽殿的路上,他問:「聽說每月朔日,在昭陽殿宣講女箴的女史氏,常年都以覆麵示人,這是真的嗎?」


    福氣點頭道:「是真的啊。」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隱秀壞心地猜測:「難不成是因為她很醜?」


    「才不是呢!」福氣用力地反對。「是因為她很美、很美啦。」


    「哦?妳見過?」當然不可能吧,宮裏沒有人見過的。


    「……」福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看,說不出話了吧。他好笑地想。


    「我……沒見過……」福氣的語氣莫名地傷感起來。「雖然我真的很想見她一麵。」因為已經好久沒見麵了呀,自從那時起……就沒再見過麵了。


    隱秀不明白福氣那句話真正的意思,也沒多心。事實上,他比較介意另一件事。「福氣,妳什麽時候才會把我告訴妳的秘密說出去?」他有點希望她快點說出去,這樣他就不會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沒有人是真正可以信賴的,他隻要了解這一點就夠了。


    說到那個「秘密」,福氣就火大!她更用力地捉住他的衣袖,又扭又絞,好像那是他的肉,想擰下一塊。「還敢問呀!你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


    她這陣子睡眠嚴重不足,結果白天工作時就一直出狀況,讓公主有好多機會修理她。嗚哇,她好慘啊。


    忍不住地,她向這始作俑者抱怨起連日來的睡眠問題;卻沒料到,始作俑者竟然越聽越開心,甚至還笑了出來。


    怕衣袖要被她絞下一截,他翻轉手腕改捉住她的手,同時發現她的手比先前粗糙許多,指尖處多了一些新繭,看來小丫頭是吃了些苦頭了吧。


    「福氣,我過陣子可能會有段時間不會來宮裏,妳自己要多保重。」


    不明白為什麽想向她交代一下自己的行蹤。內閣中有大臣推舉他——出自他還不明白、但十分懷疑的動機——迫於無奈,他即將出宮就任京府大司空一職,未來恐怕沒辦法那麽容易見麵了吧。


    福氣突然硬生生煞住腳步。「不能常來宮裏啊?為什麽?你很忙嗎?」


    問完,她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笨問題。他當然忙了,畢竟他可是狀元郎,前些時日又通過吏部的官職選任考試,入了翰林院,還被禦封為太子少傅,是東宮那邊重要的屬官呢。有朝一日,太子即位,原東宮屬宮也會成為新內閣的成員,以他出眾的才能,將來勢必會成為這國家重要的棟梁之才吧?


    隱秀點頭道:「我將會很忙。妳想妳會有一點想念我嗎?」


    這宮廷中過去不存在著值得他掛念的人,但他認為他會有一點想念這個小丫頭。起碼他會很想知道,她究竟何時才會不小心說出他的秘密。


    隱秀沒想到福氣的反應會那麽激烈。才一瞬間,她眼淚便決堤而出,整個人撲向他,不顧分際的緊緊抱住他的腰。


    被抱住的那一瞬間,隱秀整個人震懾住,下意識想要推開她。


    他不習慣被人碰觸。


    但才碰到她瑟縮的肩膀,發現她在哭,推開她的手便忍不住轉為安慰地放在她肩膀上,有點笨拙地輕拍起來。


    「喂,妳——」這樣會使人誤會吧?他跟她,沒什麽的……


    福氣哽咽出聲。「嗚,不行啦,如果要很久很久才能見你一次,那以後萬一我又迷路了該怎麽辦?每次我找不到路,都沒有人肯替我帶路,有好幾次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雲蘆宮的說……」而且這種事情,很丟臉的承認,還滿常發生的。


    聞言,他沉下臉。原來她是在傷心自己即將失去一個好心的引路人嗎?她把他當成什麽了?


    正想用力推開她,卻又聽見她哭音濃重地說:「嗚,不要啦,隱秀,我好不容易才交到你這個朋友耶,我會想念你啦……」


    在後宮裏,宮女姊姊們雖然很照顧她,有好事絕對少不了她一份,可她還是覺得很寂寞、很想家呀。


    而隱秀……雖然沒見過他幾次麵,但是他都很巧妙地出現在她很需要幫助的時候,因此不知不覺中,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也快速地晉升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上。她想,他該算是她在這宮裏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如果她一輩子都不出宮了,有個朋友可以想念,可以偶爾見個麵,也是不錯的吧。


    想到未來可能會見不到他,福氣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幾乎沾濕了他的衣袖。


    感覺到袖子的布料被某人的眼淚所沾濕,隱秀心中的不悅這才消失。


    這還差不多!原本意欲推開她的手改放回她肩上,心中有了一番計量。


    「這樣吧,福氣,三天後,妳來這裏……」呃,恐怕她會迷路,他更改道:「三天後,入夜時,妳在雲蘆宮門外頭等著,我拿樣東西給妳。」


    福氣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兀自傷心地啜泣著,直到他再強調一次,她才滿臉淚痕地點著頭。


    那副涕淚縱橫的表情真教人忍俊不住,心頭也覺得舒暢多了。可惜昭陽殿就在前頭不遠了,送她到這裏,他也不便久留,畢竟若被人看見當今七皇子與一個小宮女不分尊卑地走在一起,那名小宮女可會倒大楣的。


    「記住了。」臨別前,他再三叮嚀:「三天後。」


    福氣點點頭,目送他離開,心中依然惆悵,反而忘記了要擔心回到昭陽殿的時間是否已經太晚。


    低頭看見自己捉在手中的甜棗,忍不住歎了口氣。唉,早知道,剛剛就把這棗子給他吃了……因為現在她好像也不太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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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陽殿分為內外相連的兩殿。此時在外殿裏,來自各後宮女眷的女官們都聚在一起,陪伴著各自的主子到昭陽殿內殿中聽取女史箴言。


    這是每月的大事,隻有受到主子們賞識的宮女才有那個榮幸陪伴主子到昭陽殿來,有機會一睹女史氏的豐采。


    由於殿裏殿外都非常安靜,因此那位傳說中以覆麵示人的女史宣講女箴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這女史箴,即是過去這西土大陸上第一個盛世王朝的女史氏所留下的道德箴言,為曆代女史所繼承。因此本朝的這位女史,也有責任傳承這樣的女箴。


    當福氣踮著腳尖悄悄地走進昭陽殿內時,正好聽到女史對「女德」的教誨。


    過去女史所流傳下來的箴言就那麽幾句話,但曆代以來,不同的女史根據不同的國情,也會對過去的箴言做出不同的詮解。


    這是女史的責任之一。使宮廷儀節有序,消弭後宮後妃為了爭寵獻媚而造成的種種後遺症。因此太祖在開國後就訂下後宮女眷必須定期聽講女箴的規矩,連皇後也必須成為席下一員。


    正當後妃公主們坐在屏風前,聽著屏風後那女史氏的宣講時,雲蘆宮的女官春雪留意到福氣鬼祟的身影,連忙將她招到身邊,低聲道:「妳去哪兒了?公主剛剛還問起妳呢。」


    福氣咋舌道:「我……我剛去……」看美男……哇,實在講不出口。而且先前慫恿她一起去看美男的宮女泰半都回來了,多數都是隻能守在殿外的小宮女,而她之所以能獲準進入殿內陪侍,純粹是因為近來公主很喜歡指使她,可說是無她不歡啊。


    等不及她吞吞吐吐,春雪皺著眉低聲交代:「妳自個兒小心一點,公主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別再惹事了。」


    「是。」福氣忙不迭低頭懺悔道。雖然她也滿懷疑公主有心情好的時候嗎?她從沒見她笑過啊。


    乖乖地跪坐在春雪身邊的座席上,福氣好奇地看著端身直坐在席上的宮女們。這些宮女年紀比她稍長一些,清一色是資深的宮女,也就是具有女官身分的宮女。雖然是沒有正式品第的內職,但卻是有名有姓、有資格被記載在後宮女官名冊上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輪調各處、身不由己的小宮女。


    像她這樣資淺的小宮女,要多久時間才能晉升到這樣的地位呢?


    沒受過跪姿訓練的她,實在無法跪坐太久,沒一會兒就因為手腳發麻而扭來扭去。


    春雪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膀,低聲交代:「別亂動啊。」


    「是。」福氣低下頭,強忍住腳底傳來的刺麻感。唉,真想跟這些宮女大姊們討教一下,到底要怎麽坐,腳才不會麻呢?看來後宮裏還有很多事值得學習,就連挺身跪坐,也是門學問呢。


    正當福氣試著向春雪學習跪坐姿態之際,擋住她們這些宮女視線的屏風突然被搬到一旁,所有跪坐殿內兩旁的宮女們齊聲呼喊;「謝女史大人宣講!」福氣也傻傻地跟著喊。


    不同於其他女官隻是擁有名義上的職銜,後宮女史,是這國家裏唯一一位正式編列進朝廷職官表的女性官員,而不隸屬於後宮內府的編製中。


    當穿著宮廷黑色鑲金後服的皇後率領眾妃與公主們從聽講的席位上冉冉走出時,福氣趕緊低下頭,額頭伏叩至冰涼的青石地板上,以免冒犯到尊貴的皇後。


    等到皇後率先離開昭陽殿後,其他妃子和公主們才逐一離去。


    三公主來到福氣麵前時,福氣隻看見公主的裙襬。春雪拉著她站了起來,隨即跟隨在公主的身邊一起離開昭陽殿。


    不料福氣兩腿發麻,一時間無法走路,竟然硬生生撲跌在地,發出好大一聲聲響,讓所有還沒走出宮殿的妃子公主們不約而同回過頭來瞧她的糗狀,紛紛掩扇嗤笑。


    三公主一雙碧眸跟麵色一樣鐵青地瞪著她。「還不快起來。想讓我這主子跟著一起丟臉嗎?」


    「是。」福氣慌張地爬起來,但雙腳還是不聽使喚,眼見著又要跌跤了。


    幸虧有雙手牢牢地攙住她。


    「謝、謝謝。」福氣忙不迭稱謝,完全沒注意到在場所有人都驚喘出聲。包括三公主蘆芳。


    隻見向來遠遠地將自己隔絕在眾人十步距離以外的女史,不知何時已從內殿的屏風後方走出,優雅高貴的姿態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傾慕,而她正穩穩地攙扶著一個莽撞的無名小宮女,舉止態度雍容而不可褻玩。


    福氣慢了半晌才察覺到氣氛之詭異。她緩緩地抬起頭,赫然發現扶住她的人是誰後,嚇得臉都白了。


    女史雖然以輕紗覆麵,但光從那優雅的身形和舉止,以及若隱若現的輪廓和一頭幾乎長及地麵的烏發看來,她真正相貌隻怕會使日月也黯然失色。這位在內廷官拜正四品的女史,絕對不可能如民間傳言般,是個無鹽之女。


    福氣愣愣地看著輕紗下那輪廓姣美的下巴,一股傾慕之情油然而生。這、這才是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佳人啊。


    「妳叫什麽名字?小宮女。」女史輕聲詢問,其聲恍若黃鍾清音。


    「福、氣,我叫做福氣。」福氣難得羞澀地說。


    「福氣……」那麵紗下的唇是不是微微地揚起來了?「好名字。希望妳在宮中也能夠做個有福氣的人。」


    留意到其他人的視線,福氣的肩膀隱隱約約地顫抖起來。「好、好的,多、多謝女史大人。」此時福氣的腳已經能夠走動了,她趕緊說:「我可以走動了。」


    女史聞言,隻是不置可否地放開攙扶的手。


    那雙手,潔白纖細修長,是以朱色彤筆記載宮廷所有秘辛的一雙珍貴的手,不宜迂尊降貴攙扶一個莽撞的小丫頭。


    意識到這一點的福氣抖起肩膀。「小婢冒犯之處,望祈見諒。」她真是太不小心了,萬一讓人發現到她們的關係……


    「無妨的,」女史安慰道;「妳不用驚惶。」


    可福氣還是怕得不得了,深怕會有人識破她們之間匪淺的淵源。


    直到女史率領侍從們走向昭陽殿的大門,福氣依然擔憂不已。


    此時一陣分不清是來自東方還是北方的微風吹來,覆麵的麵紗微微飄動,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輕薄的麵紗,仿佛想看清底下的容顏。


    女史氏衣袂飄飄,恍如天人一般。隻見她伸手向虛空中輕觸那看不見的風,同時歎息也似地說:「啊,這是東風呢,看來春日將近了。」


    一聽見「東風」兩字,福氣心中驀然一悚。她在三公主責備的眼光下,低頭站在公主身邊,目光卻在女史身上流連不去——如同其他人一般,所有人都被女史的豐采給吸引住了。


    「不知道來年的西風、北風是否也會如同今年一樣,帶來國泰民安的時令呢?」女史帶著笑意,仿佛自問自答。


    這無厘頭的一番話,隻有福氣聽懂了。她站在三公主身後,雖然有點害怕,卻還是忍不住勇敢地道:「會的。隻要南風安好,四時調暢,福氣也就臨門了。」


    女史聞言,果然發出清脆爽朗的笑聲。「好個福氣臨門。」她轉向三公主,行了一個極其正式且無可挑剔的宮廷禮。「公主殿下,您有一個有趣的小婢呢。」


    三公主皺著眉,以她那對著名的碧瞳瞪著福氣。「可不是嗎?我常常尋她開心呢。」


    福氣苦惱地眨了眨眼,半句話也不敢吭一聲了。


    唉,雖然等會兒八成躲不過一頓好罵,但是能見到南風安好……南風安好啊……思及此,所有的煩惱也都拋諸腦後了。


    她忍不住綻開一抹微笑,頓時覺得這寒冷的冬天確實快結束了。


    融融春日就要來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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