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雲棲山不遠,在雲棲山的東邊,有一座橫隔在小道之旁的酒館。說是酒館,其實隻能算是酒肆。一間破舊草屋,以及搭建起來的一半草棚。在雲棲山的這個位置,如果不是春郊秋遊,這裏簡直是人跡罕至。


    稍微懂得一點常識的人,肯定不會選擇這樣的位置開酒肆。但是也不知道酒店的老板到底是為什麽還在這裏堅持著。


    不過,這裏這家酒肆倒是和受附近的村落和獵戶們歡迎。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也是個質樸的鄉下漢子。據說老板年輕的時候,從外地來這裏,然後就一直定居在這裏了。


    不過,今天在他店裏,卻是罕見地來了兩個客人。更為罕見的是,這兩個人,也是兩個老頭子。


    這兩個老頭子,一個頭發亂糟糟的紮起,左臉上的劍痕沒有絲毫掩蓋。而另一個,則是將雪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老杞,你學壞了,知道在酒裏摻假酒可以賣更多的錢了。”那個臉上有疤的老頭子說道。


    正在擦著青花酒壺的老板瞥了他一眼,鄙夷道:“也不知道誰在外麵冒充我的名字招搖撞騙。”


    “我哪招搖了?我哪撞騙了?我頂多就是騙了一個徒弟來而已。誰叫你杞成舟這個名字這麽響亮,若是我年輕之時,早點拿你名字去招搖撞騙,我孫子都該跟你孫女一樣大了。”


    “啊呸。老頭子我好不容易有這麽一個寶貝孫女,你柳扶風要是敢打她的主意。看我不……”名為杞成舟的酒肆老板怒了,舉起酒壺佯裝要打。但是很快他就醒悟過來了,眼前這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老頭子,可是柳扶風。


    “看我不叫老白打你!”杞成舟惡狠狠地說道。


    “我不叫老白。”另一個老頭子麵無表情地說道。


    柳扶風看著眼前那個自持身份,不肯喝酒的老頭子,說道:“老白,你現在頭發都白了,不叫老白叫什麽?三白三白,頭發胡子都是白了,還有一白在哪裏?”


    “閉嘴,柳扶風。”


    “切,你叫我閉嘴我就閉嘴,沐三白,你以為你是誰啊?”柳扶風學著杞成舟的樣子,惡狠狠地盯著沐三白。


    當今天下,已經沒有什麽人可以對著沐三白指著鼻子,問你以為你是誰?


    但是柳扶風可以。


    這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竟然是沐三白和柳扶風在喝酒,傳出去,都是沒有人敢相信。


    沐三白現在在江湖上的威望,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而柳扶風已經退出江湖多年,若不是釋刀還在,恐怕早就被人遺忘。這身份之間的對比,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且這兩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還有仇怨,柳扶風臉上的劍痕就是那把大名鼎鼎的離劍留下的。同時,沐三白身上也有當年柳扶風留下的暗傷。


    可現在,他們竟然在一起風輕雲淡的喝酒,柳扶風還在調笑著沐三白,仿佛他們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什麽一樣。


    沐三白須發皆白,一身淡灰衣衫,不多贅述,就自有一股風流在。隻是,在這風流之中,藏著一分嚴謹。完全不似柳扶風那般瀟灑隨意。兩個人之間,可以稱得上是一生之敵。


    但是他們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柳扶風,這麽多年了,你倒是一點長進都沒有。”沐三白說道。


    柳扶風反了個白眼,“你厲害,行了吧?”


    “本就如此。”沐三白眼睛都沒抬。


    “得瑟吧你,說吧,你來是什麽事?像你這種人,不會是來找我喝酒的吧?”柳扶風喝了一杯。


    “我受邀去鹿園,路過這裏,便來看看。”沐三白說道。


    柳扶風把酒杯一頓,“騙鬼呢?你古河派在逝水畔,要來雲棲山就是從西邊來,這是雲棲山東麵。你以為我傻啊?順便,你倒是給我順便一個看看。”


    沐三白理都不理,說道:“事關武宗寶藏,有人給我送了請柬,我就來了。”


    “不就是武宗寶藏麽?你我年輕的時候就在傳了,傳來傳去,從來沒有被找到過。”柳扶風輕描淡寫地說道。


    沐三白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每隔幾年,總會有寶藏出來的消息。但是這一次,不一樣。有人告訴我,武宗寶藏就在雲棲山。”“那又如何?”


    “我總覺得這次有蹊蹺。別說,到了我這個地步,倒是越來越相信預感。”沐三白忽然有些神秘的說道。


    柳扶風也認真起來,“你也到了那個境界了?”


    “是的。”沐三白點頭。


    柳扶風長歎一聲,“沐三白不愧是沐三白。”


    “到了這個境界,我竟然忽然有些認命了。你曾經也靠釋刀達到過,你當時有感到什麽麽?”沐三白是真的在請教柳扶風。


    “超越武道盡頭的存在,有種超凡入聖的錯覺。但是,那錯覺之後,便是感到了壓力。來自天的壓力。”柳扶風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就像是天上有張網,蓋著芸芸眾生。隻是身在其中而不知罷了。”


    “困在網中,的確也是。”沐三白笑笑,“古河派有本自古流傳的奇書,叫做《魚躍書》。其書殘缺不堪,隻留下隻言片語。但是其中有幾句大意,我還是知曉的。”


    “啥?”


    “世間奔流如長河,人在其中若遊魚。而我們,則是達到了可以躍出水麵的境界,在那瞬間,便可望一眼前路。”沐三白的比喻很形象。柳扶風在聽完他的話後,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在想曾經那些比我們更厲害,境界更高的人,去了哪裏,怎麽樣了。這個些問題,困擾我很久。”沐三白說道。


    柳扶風笑了笑,問道:“知道你為什麽活得比我累麽?”


    沐三白笑而不語。


    “就是因為你在意太多。想不通的東西,不去想不就好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都成了劍仙了,你還怕什麽?”柳扶風舉起手中酒杯,隻因這些問題,他也沒有一個答案。


    在沐三白眼裏,柳扶風是唯一一個他看在眼中的對手,這不是他高傲,而是事實如此。其他人,幾乎沒有勢均力敵的對手。哪怕兩人年輕之時有太多糾葛,在如今這個年紀,一切也看開了。


    所以,才會出現如此和諧的一幕。


    “對了,順帶一提,我那個徒弟,倒是也是天生便有極強的預感。”柳扶風眼前浮現了陸離的臉。陸離所做的一些事情,他也有在關注。現在眼前這個老家夥,可以說是武道最頂尖之人,柳扶風這個愛護犢子的師父,怎麽可能不給徒弟規劃規劃。


    “哦?”沐三白第一次變了表情,“看起來,你撿到寶了?”


    “是啊,再有釋刀之利,應該會成長很快吧。”


    “你是說,那個叫陸離的?”


    “是的。”柳扶風略帶著一絲得意。


    “嗬嗬,聽到釋刀的消息,就知道是你搞得鬼。這把刀那麽邪門,你真的放心給他?”沐三白這麽一提,柳扶風也想起了不好的回憶。柳扶風皺了皺眉,“陸離算得上是少年老成,我相信他能控製邪念。隻要少沾些血,應該沒有問題。我連釋刀的刀法都沒有教過他,全靠他自己摸索。應該沒有問題。”


    “如果你真的不擔心,你就不會說兩遍沒有問題。”沐三白一針見血。


    柳扶風喝了一口酒,來掩飾自己。“反正我這個徒弟,你多擔待。”


    “江軻已經有了他的礪劍石,你那個徒弟,沒有那麽重要。”


    “不,我對陸離的期待,遠超過紀寧。”


    “為什麽?”


    “直覺。”


    “你的直覺一向不準。”


    “反正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吧。”柳扶風厚顏道。


    沐三白正襟危坐,說道:“你的麵子並不好用,別忘了東秀劍閣的韓三娘,可以視你為仇寇。我隻能保證,你那徒弟若是安分守己,不冒犯我古河派,我便不輕易與他起衝突,如何?”


    “成交。”柳扶風爽快地答應。沐三白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讓柳扶風很驚喜了。


    “不過,你那把刀在誰手裏,就不關我的事了。”


    “拿得住,是他的本事,拿不住,我也沒有辦法。徒弟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柳扶風攤了攤手,說道:“喝酒,喝酒。”


    “不喝了,我該走了。”說著,沐三白直接了當的起身。


    “等等!”柳扶風大喝一聲。


    沐三白回身,臉上有些淩厲。


    “幫我把酒錢結了,我一孤家寡人,可不比你家大業大。”柳扶風笑道。沐三白的臉上微微抽了抽,隨手甩出幾個銅錢。杞成舟一把接過,道了聲謝。


    沐三白走到酒肆門口,正準備出門。身後柳扶風的聲音又傳進了耳中。“其實吧,我們這些老家夥,就應該安安靜靜地在一旁呆著。少攙和一些江湖事。”


    沐三白笑了笑,那笑頗有幾分他年輕時的卷狂。“江湖事,江湖了。江湖一去不敢老。”


    說著,沐三白走出了酒肆大門,隻留下柳扶風依舊自飲自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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