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她挖了個坑,為了藏得嚴實,挖得下邊寬,出口窄,像個瓦罐。坑也用煙熏幹、熏熱。那天正刮著暴風雪。把土豆藏好,蓋上土,該做的都做了。一點痕跡都沒有。我當然沒對任何人說起挖坑的事,對媽媽和妹妹們都沒說。決不能幹那種事呀!


    “就這樣,剛過了一個月,她家就被人搶了。從布依斯科耶村來的人經過那裏,他們說,大門敞開,全部東西被洗劫一空。寡婦不見了,那隻名叫‘大嗓門’的狗掙脫了鎖鏈,跑了。


    “又過了些日子。到了新年前後,聖誕節前,冬天頭一次解凍的日子,下起了暴雨,衝淨了土丘上的雪,融化到地麵。‘大嗓門’跑來了、用爪子在露出的地麵上刨起來。那兒便是埋土豆的坑。它扒開濕地,往上刨土,刨出穿著係鬆緊帶皮鞋的女主人的腳。你瞧多可怕!


    “韋列堅尼基鎮的人都可憐寡婦,為她祈禱。誰也不懷疑哈爾拉姆。又怎麽會往他身上想呢?怎麽可能呢?倘若是他幹的,他哪兒來的膽子留在韋列堅尼基鎮,在鎮子裏大搖大擺地走呢?他早跑得離我們遠遠的了。


    “村子裏好鬧事的富農對行凶的事很開心。他們要把村子攪亂。瞧吧,他們說,城裏人幹的好事。這是對你們的教訓,懲罰。別藏麵包,理土豆。他們這群混蛋反複說,樹林子裏有強盜,仿佛看見小村子裏來了強盜。實心眼的人們!你們別再聽信城裏人的話了。他們這是要給你們厲害看呢,餓死你們。要是願意村子好的話就跟我們走。我們教會你們長點腦子。他們把你們用血汗掙來的東西奪走,查封,你們呢,就把餘糧藏起來,連一粒多餘的麥子都沒有。如果出事就拿起耙子。誰反對村社就當心點。老家夥們吵吵開了,吹牛,聚會。好搬弄是非的哈爾拉姆要的就是這些。他把帽子往懷裏一揣就進城了,到了那兒一報告。你們知道村裏在幹什麽嗎?可你們坐在這兒子看著?需要成立貧農委員會。發話吧,我馬上就把兄弟同兄弟劃分開。可他自己從我們村裏跑了,再沒露過麵。


    “後來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誰都沒暗中使壞,誰都沒有錯兒。從城裏派來紅軍戰士。設立了巡回法庭。頭一個審問的便是我。哈爾拉姆散布了我很多壞話,說我逃跑過,逃避勞役,煽動村裏人暴動,殺死了寡婦。把我鎖了起來。幸虧我撬開地板,溜走了,藏在地下的山洞裏。村子是在我頭上燒的——我沒看見。就在我頭上,我親娘跳進冰窟窿裏了,我當時並不知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們分給紅軍戰士一座單獨住宅,招待他們喝酒,把他們灌得爛醉如泥。夜裏木小心燒著了房子,把臨近的房子也引著了。村裏的人,誰家房子著了火,都逃了出去,外來的人,雖然沒人放火燒他們,卻明擺著都一個個活活燒死。誰也沒把遭了火災的韋列堅尼基鎮的人從燒焦的房子裏趕走。他們害怕再出什麽事自己逃走了。黑心的富農們又散布謠言,十歲以上的男人統統槍斃。我爬出來的時候一個人也沒碰見,都跑光了,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流浪呢。”


    醫生和瓦夏在一九二二年春天,新經濟政策開始的時候,走到莫斯科。天氣晴朗而溫暖。照耀著救世主大教堂的陽光,灑在鋪著四角石塊、石塊縫隙裏長出雜草的廣場上。


    取消了禁止私人經營的命令,允許嚴加限製的自由貿易。隻限製在舊貨市場上進行舊貨交易。它們隻在規模極小的範圍內進行,這種極小規模的貿易助長了投機活動,造成人們舞弊。生意人的這種小規模的投機倒把活動沒增加任何新東西,對緩和城市的物資辰乏毫無益處。這種無意義的十幾次的倒賣卻使有的人發了財。


    幾個極其簡陋的圖書室的所有者,把書從書架上取下來,運到某一個地方。他們向市蘇維埃申請開設一家合作書店,並請求批給他們開業場地。他們獲準使用革命最初幾個月便關了門的空閑的鞋店倉庫和花店暖房,便在它們寬闊的屋頂上出售他們所搜集到的幾本薄書。


    教授夫人們先前在困難的時候違背禁令,偷偷出售烤好的白圓麵包,現在則在這些年一直被征用的自行車修理鋪公開出售。她們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接受了革命,說話的時候用“有這麽回事”代替“是的”或“好吧”。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到莫斯科後說:


    “瓦夏,你該幹點事兒。”


    “我覺得我該念書。”


    “那還用說。”


    “我還有個理想,憑記憶把我母親的模樣畫出來。”


    “那太好了。可要畫先得學會畫畫。”


    “我在阿普拉克欣大院裏跟叔叔學徒的時候,背著他用木炭畫著玩過。”


    “好吧。祝你成功。咱們試試看。”


    瓦夏並沒有了不起的繪畫才能,隻有中等的天分,進工藝美術學校倒是完全夠格的。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通過熟人把他安置到先前的斯特羅甘諾夫斯基工藝美術學校的普通班,從那兒又轉到印刷係。他在那兒學習石印術、印刷裝訂技術和封麵設計。


    醫生和瓦夏同心協力工作。醫生撰寫論述各種問題的一印張紙的小冊子,瓦夏把它們當作考試項目在學校裏印刷出來。書的印數很少,在朋友們新近合資開辦的書店裏出售。


    小冊子包含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哲學思想、醫學見解、他對健康和不健康所下的定義、對轉變論和進化論的思考、對作為機體生理基礎的個性的思考、對曆史和宗教的看法(這些看法接近舅舅和西姆什卡的看法)、描述醫生所到過的布加喬夫活動地區的隨筆,還包括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所寫的小說和抒情詩。


    作品是用通俗的文筆寫的,但還遠沒達到通俗作者所提出的目標,因為書中包括引起爭議的見解,這些見解是隨意發表的,未經過充分的檢驗,但又永遠是生動而獨特的。小冊子賣得很快。愛好者很賞識它們。


    那時一切都成了專業,詩歌創作和文學翻譯,一切都有理論研究,開設了各式各樣的學校。產生了各類思想宮和藝術觀念學院。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在半數這樣的名不副實的機構中擔任醫生職務。


    醫生和瓦夏住在一起,一直很要好。在這段時間內,他們一處接一處地換了很多住房和半倒塌的角落,由於各種不同的原因,這些地方不是無法居住,就是居住不便。


    一到莫斯科,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馬上打聽西夫采夫街上的!日宅,據他所知,他的親人路過莫斯科時沒到那所住宅裏去過。他們被驅逐出境改變了一切。屬於醫生和他家裏人名下的房間裏住滿了人,他自己的和家裏人的東西一件也不剩了。他們見到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仿佛見到一個可怕的陌生人,連忙躲開。


    馬克爾飛黃騰達,已經不住在西夫采夫街上了。他到麵粉鎮當房管員去了。按照職務他應當住先前房管員的房子。但他甘願住在沒有地板但是有自來水和一個大俄國爐子的舊門房裏。城市所有樓房裏自來水和暖氣管道冬天都凍裂了,隻有門房裏暖和,水沒凍上。


    這期間醫生和瓦夏的關係疏遠了。瓦夏有了很大的長進。他說話和思考完全不像佩爾加河邊韋列堅尼基鎮上那個蓬頭赤腳的男孩子了。革命所宣傳的顯而易見的真理越來越吸引他。醫生所說的那些他不能完全聽懂的、形象生動的語言,讓他覺得是受到譴責的錯誤的聲音,這種錯誤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虛弱,因此是模棱兩可的。


    醫生到各部門去奔走。他有兩件事要辦。一是在政治上為自己的家庭平反,並使他們獲準回國;一是替自己申請出國護照,以便去巴黎接妻子兒女。


    使瓦夏感到奇怪的是,這兩件事他都辦得毫不起勁。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過於匆忙並且過早地認定自己的努力是徒勞的,他過於自信而且幾乎是毫不介意地聲稱,自己今後的種種打算是不會有結果的。


    瓦夏越來越經常譴責醫生。醫生並沒為他那些不公正的指責生氣。但他同瓦夏的關係惡化了。他們終於翻臉分手。醫生把他們共同住的房間讓給瓦夏,自己搬到麵粉鎮去住。本領高強的馬克爾把斯文季茨基先前住宅頂頭的房子隔開讓他住,其中包括:不能使用的衛生間,衛生間旁邊隻有一扇窗戶的房間和歪斜的廚房,一條快坍塌的過道,還有一條下陷的黑通道。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搬到這兒來之後便放棄了行醫,變成一個邀遏的人,不再同熟人見麵,過起窮苦的日子。


    一個冬天陰沉的星期日。爐子裏往外冒黑煙,但煙往沒從屋頂上升起,而從通風窗口溢出。盡管禁止使用鐵爐子,可大家照舊安裝鐵爐子上用的生鐵煙囪。城市生活尚未走上正軌。麵粉鎮的居民都蓬頭垢麵,肮髒不堪,身上長出癤子,凍得感冒。


    每逢星期日,馬克爾·夏波夫全家人都團聚在一起。


    在憑卡定額分配麵包時期,一清早他們便把本區所有住戶的麵包票在桌子上剪開,分類,點好,按等級卷進紙卷或紙包裏,送往麵包店,然後,從麵包店取回麵包,再把麵包在桌子上切成碎塊,一份份分給本區居民。如今這一切都變成傳說了。糧食配給製被其他的分配辦法所代替。現在,他們正坐在這張桌子前吃午飯。大家圍著長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嚼得耳朵後麵的筋不停地動彈,嘴吧略吧喀響。


    房間當中,寬大的俄國爐子占了門房的一半,高木板床上,紅過的被子的被角搭拉下來。


    入口處前麵牆上沒上凍的自來水龍頭豎在盥洗池上。門房兩側擺著兩排凳子,凳子底下塞滿裝著零碎用品的口袋和箱子。右邊放著一張廚桌。桌子上方的牆上釘著一個小櫥櫃。


    爐子生著。房裏很熱。馬克爾的妻子阿加菲姬·吉洪諾夫娜站在爐子前麵,袖口挽到胳膊肘,用一根長得夠得著爐壁的爐叉倒動爐子裏的罐子,一會兒放在一堆,一會兒又放得很開,什麽時候需要往哪兒放就往哪兒放。她的臉上出了一層汗,一會兒被爐子照亮,一會兒又被菜湯的蒸氣蒙住。她把罐子挪到一邊,從爐子深處夾出餡餅,放在一塊鐵板上,一下子把它翻了一個個兒,再放回去把另一麵烤黃。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提著兩隻桶走進門房。


    “祝你們胃口好。”


    “歡迎您。坐下跟我們一塊吃吧。”


    “謝謝。我吃過了。”


    “我們知道你吃的是什麽。坐下來吃點熱乎的,別嫌棄。土豆是用小罐子烤的。餡餅加粥,肉餡的。”


    “真不吃,謝謝。對不起,馬克爾,我老來打水,把你們屋裏的熱氣都放跑了。我想一下子多打點水。我把斯文季茨基家的鋅浴盆擦得錯亮,想把水盛滿,再把大桶盛滿。我再進來五次,也許十次,以後便會很久不來打攪你們。對不起,我到你們這兒來打水,除了你們這兒我沒地方可去。”


    “愛打多少打多少,我不心疼。糖漿沒有,可水隨你要。免費供應,不討價還價。”


    坐在桌子旁邊的人哈哈大笑。


    可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進來第三次,打第五桶和第六桶的時候,馬克爾的聲調已經有些變了,說出另一種話來。


    “女婿們問我那個人是誰。我說了,可他們不相信。你打你的水,別介意。可別往地上灑水,笨家夥。你瞧門檻上都灑了水。一凍上,你可不會拿鐵釘鑿下來。把門關嚴點,蠢東西。從院子裏往裏灌風。不錯,我告訴女婿們你是什麽人,可他們不相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念書呀,念書呀,可有什麽用?”


    等到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進來第五趟、第六趟的時候,馬克爾皺起眉頭:


    “好啦,再打一次就算了。老弟,你該懂點禮貌。要不是我小女兒馬林娜護著你,我才不管你是什麽高貴的共濟會員呢,早把門鎮上了。你還記得馬林娜嗎?那木是她嗎,坐在桌子頂頭那個,皮膚黑黑的。瞧,臉紅了。‘別欺侮他,’她說,‘爸爸。’誰能碰你呢?馬林娜在電報總局當電報員,會說外國話。‘他多可憐呀!’她說。她可憐你極啦,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你沒出人頭地,難道該怨我不行?不該在危險時候把家扔了跑到西伯利亞去。怪你們自己。你瞧,我們在這兒挨過了饑餓和白軍的封鎖,沒動搖,全家沒事兒。自己怪自己吧。東尼姐沒保護住,讓她到國外流浪。關我什麽事。你自己的事兒。我問一聲,請別見怪,你要這麽多水幹什麽?沒雇你在院子裏潑溜冰場吧?你呀,怎麽能生你這麽個不爭氣的少爺羔子的氣呢。”


    桌子旁邊的人又哈哈大笑起來。馬林娜不滿意地掃了大家一眼,發火了,說起家裏人來了。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聽見她的聲音,感到聲音奇怪.但沒法弄清其中的奧妙。


    “家裏有很多東西要洗,馬克爾。得打掃幹淨。擦地板。我還想洗點東西。”


    桌子旁邊的人驚訝不已。


    “你說這種話不害臊嗎?你開了中國洗衣店吧!”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請您允許我女兒上您那兒去。她上您那兒去,幫您洗衣服擦地。有穿破的衣服也能幫您縫補。閨女,你別怕他。你不知道,像他這樣好的人少有,連蒼蠅都不敢欺侮。”


    “不,您說什麽呀,阿加菲娜·吉洪諾夫娜,不用。我決不答應馬林娜為我弄得一身髒。她又不是我雇的女工。我自己能對付。”


    “您能弄得一身髒,怎麽我就不能呢?您可真不好說話,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您幹嗎拒絕呢?要是我非上您那兒去做客,您難道把我轟出來?”


    馬林娜能成為女歌唱家。她的嗓音純正洪亮,聲調很高。馬林娜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她的嗓音比說話所需要的有力得多,同馬林娜合不到一塊兒,具有獨立的含意。仿佛從她背後的另一間屋裏傳過來的。這聲音是她的護身符,是保護她的天使。誰也不想侮辱有這種聲音的女人,傷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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