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才好。可你自己一直往莫斯科趕我,說服我趕快動身,不要拖延。現在容易走了。我到車站打聽過。看來不管投機倒把的人了。不能把所有黃魚都趕下火車。槍斃人槍斃累了,槍斃的人也就少了。


    “我寄到莫斯科的信都沒有回音,這使我很不安。得想辦法上那兒去一趟,弄清家裏出了什麽事兒。你一再這樣對我說。現在又怎樣理解你所說的上瓦雷金諾去的話?難道沒有我,你一個人能到那荒野的地方去?”


    “不,沒有你當然不可能去。”


    “可你自己又讓我上莫斯科?”


    “是的,必須如此。”


    “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絕妙的計劃。咱們一起上莫斯科。你帶著卡堅卡跟我一塊兒走。”


    “上莫斯科?你瘋啦。幹什麽去?不,我必須留下。我必須在附近某個地方準備好。這裏決定帕沙的命運。我必須等待結果,以便需要的時候呆在他身邊。”


    “那咱們想想卡堅卡該怎麽辦吧。”


    “西姆什卡,就是西瑪·通采娃,時常上我這兒來。前兩天我同你談起過她。”


    “是談過。我在你這兒時常見到她。”


    “你讓我感到驚奇。男人的眼睛上哪兒去了。我要是你準會愛上她。多有勉力!多漂亮!個頭,身材,頭腦。讀過很多書,心眼好,有主見。”


    “我從遊擊隊逃到這兒的那天,她姐姐,女裁縫格拉菲拉,給我理過發。”


    “我知道。姐妹們都跟大姐葉夫多基娘,一個圖書館管理員,住在一起。一個誠實的勞動家庭。我想在最壞的情況下,如果咱們倆都被抓起來,請她們收養卡堅卡。我還沒決定。”


    “這確實是最壞的打算。上帝保佑,還遠不亞於糟到這一步。”


    “聽說西瑪有點那個,情緒不正常。確實不能把她當成完全正常的女人。但這是因為她的思想深刻新奇。她的學識確實罕見,但不是知識分子那種,而是民間的那種。你同她的觀點極端相似。把卡佳交給她教育我完全放心。”


    他又到車站去了一趟,還是空手而歸。什麽都沒走下來。他和拉拉前途未卜。天氣寒冷陰沉,就像下頭場雪的前夕。十字街頭的上空,那兒的天空比拉長了的街道上的天空更遼闊,顯出一派冬天的景色。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回到家的時候,遇見拉拉的客人西姆什卡。她們倆在談話,不過倒像客人在給主人上課。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不想打攪她們。除此之外,他還想一個人呆一會兒。女人們在隔壁的房間裏說話。通往她們那個房間的門半開著。門框上掛著的門簾一直垂到地板,隔著門簾,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聽得很清楚。


    “我縫點東西,您可別在意,西姆什卡。我聚精會神地聽你說呢。我上大學的時候聽過曆史課和哲學課。您的思想體係很合我的心意。此外,聽您說話我心裏痛快得多。老是操不完的心事,我們最近這幾夜都沒睡好。作為卡堅卡的母親,一旦我們遭殃的話,我有責任使她免遭危險。應當清醒地想想如何安置她。但我在這點上並不擅長。承認這一點使我很悲傷。我悲傷是因為疲倦和缺少睡眠。您的話使我心情平靜。此外馬上就要下雪了。在下雪的時候聽聰明的長篇議論是一種享受。在下雪的時候如果向窗戶斜視一眼,真的,仿佛有誰穿過院子向門前走來?您開始吧,西姆什卡,我聽著呢。”


    “上次我們講到哪兒啦?”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沒聽見拉拉回答了什麽。他開始注意聽西瑪說話:


    “可以使用時代、文化這類字眼。但人們對它們的含意理解得太不相同。由於它們含意的混亂,咱們避免使用這類字眼,把它們換成別的詞吧。


    “我想說人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上帝和工作。人類精神在長期發展過程中分解成各別的活動。這些活動是由多少代人實現的,一個接著一個實現的。埃及是這種活動,希臘是這種活動,《聖經》中先知的神學是這種活動。從時間上來說,這種最後的活動,暫時任何別的行動都無法代替,當代全部靈感所進行的活動是基督教。


    “為了讓您感到完全新鮮,出乎意外,不像自己所熟悉並習以為常的那樣,而是更簡單明了、更直接地向您介紹它所帶來的、新的、前所未有的教益,我想同您一起分析幾段經文,極少的幾段,並且是節略。


    “大多數的頌歌都把《們日約》和《新約》中的概念並列地結合在一起。把〈們日約件的概念,如燒不成灰燼的荊棘、以色列人出埃及、火窯裏的少年、鯨魚腹中的約拿等等,同《新約》中聖母受胎和耶穌複活等概念加以對比。


    “在這種經常的並列中,〈們日約》陳舊和《新約》新穎顯得極其明顯。


    “在很多詩篇中,把馬利亞的貞潔的母性同猶太人過紅海相對比。比如,在詩篇《紅海就像處女新娘》中說道:‘紅海在以色列人通過後無法穿過,就像童貞女懷孕生下基督一樣不朽。’那就是說以色列人過後海水又無法通過,童貞女生了主後仍是貞潔的,這是把兩件什麽性質的事並列在一起呢?兩件事都是超自然的,兩件事同樣被認為是奇跡。各個時代,遠古的原始時代和新的羅馬以後時代,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的時代,怎樣看待這種奇跡呢?


    “在一個奇跡中,按照人民領袖、教祖摩西的命令,他的神杖一揮動,海水便分開了,放過整個民族,數不清的、由幾萬人組成的人流,但等最後一個以色列人過去後,海水又匯合在一起,淹沒了追趕他們的埃及人。這幅古代的情景服從耶和華聲音的自然力,像羅馬軍隊行進時浩浩蕩蕩擁擠的人群,人民和領袖,看得到和聽得見的事物,令人震驚的事物。


    “在另一個奇跡中,少女是平常的人,古代世界對她毫不留意,但她悄悄地、隱秘地給嬰兒以生命,在世界上產生生命,生命的奇跡,一切的生命,‘無所不在的生命’,後來都這樣稱呼奇跡。不僅從書呆子觀點看她的非婚生育是非法的。它們還違反自然規律。少女生育並非由於必然,而是由於奇跡,憑借靈感。《聖經衝所說的這種靈感把特殊同普遍對立起來,假日同非假日對立起來,想建立一種背離任何強製的生活。


    “具有何等重大意義的轉變啊!從古代的觀點來看是微不足道的人的私生活,何以在上蒼看來竟與整個民族的遷移具有同等意義呢?因為要用上蒼的眼睛並在上蒼麵前評價一切,而這一切都是在唯一的聖框中完成的。


    “世界有所進展。羅馬統治結束了,數量的權力結束了,以武器確定全體人口、全體居民生活的義務廢棄了。領袖和民族已成過去。


    “取而代之的是個性和對自由的宣傳。個別人的生活成了上帝的紀事,充滿宇宙的空間。像報喜節的讚美歌中所說的那樣,亞當想當上帝,但他想錯了,沒當上,可現在上帝變成人,以便把亞當變成上帝(‘上帝成了人,上帝同亞當便相差無幾了’)。”


    西馬繼續說下去:


    “關於這個話題,我還有話要對你說,不過暫時先岔開一下。在關心勞動人民、保護母親和同財迷政權鬥爭上,我們的革命時代是未曾有過的、永誌不忘的時代,並具有永恒的成果。至於說到對生活的理解,現在向人們灌輸的幸福哲學,簡直難以相信,這是嚴肅地解釋荒謬可笑的曆史殘餘。如果這些歌頌領袖和人民的朗誦真能讓我們回到《舊約》中所提到的畜牧部族和族長時代的話,如果它們真能使生活倒退,讓曆史倒轉幾千年的話。值得慶幸的是這是做不到的。


    “再談幾句耶穌和抹大拉的馬利亞。這不是出自福音書中的故事,而是出自受難周的祈禱文,在大齋期的星期二或星期三。這些我不說您當然也清楚,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我不過想提醒您一下,決不想教訓您。


    “在斯拉夫語係裏,您當然知道得很清楚,情欲這個詞首先表示痛苦,上帝的情欲意味著上帝自願受苦。此外,後來這個詞在俄語中用來表示惡習和色欲。‘我的靈魂變成情欲的奴隸,我成了畜生。’‘我們已被逐出天堂,讓我們克製情欲以求重返天堂。’等等。也許我的道德極其敗壞,但我不喜歡齋戒前這段束縛肉欲和禁絕肉欲的祈禱文。我總覺得這些粗俗的、平淡的祈禱文,缺乏其他經文所具有的詩意,出自大腹便便、滿臉發光的教士手筆。問題倒不在於他們自己不遵守戒律並欺騙別人。就算他們生活得問心無愧吧。問題木在他們身上,而在這幾段經文的內容裏。這種悲痛賦予人體的虛弱以過分的意義,不管它是營養良好還是極度疲憊。這是很討厭的。這兒把某種肮髒的、無關緊要的次要東西抬到它所不應有的、並不屬於它的高度。對不起,我離題太遠了。我現在就為自己的拉雜而酬勞您。


    “使我一直很感興趣的是,為什麽就在複活節的前一天,在臨近耶穌的死和他複活的時候提到抹大拉的馬利亞。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然而在同生命告別之際以及在生命複返的前夕提到什麽是生命,卻是非常適時的。現在您聽著,《聖經》中提到這一點時是多麽真誠坦率啊。


    “不錯,這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或是埃及的馬利亞,或是另一個馬利亞,一直有爭論。不論如何,她乞求主道:‘請解脫我的責任,像解開我的頭發一樣。’意思是說:‘寬恕我的罪孽,就像我散開頭發一樣。’渴望寬恕和懺悔表達得多麽具體!手都可以觸到。


    “在同一天的另一首祭禱歌中,有一段相近的祈禱文,更加詳盡,確切無疑指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


    “這裏她極為坦率地哀痛過去,哀痛先前每夜根深蒂固的!日習煽起的性欲。‘因為黑夜勾起我無法克製的性欲,昏暗無月光便是罪惡的話語。’她乞求耶穌接受她懺悔的眼淚,傾聽她內心的歎息,以便她能用頭發擦幹他最潔淨的腳,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夏娃便躲藏在她用頭發擦腳的聲音中。‘讓我吻你最潔淨的腳,用眼淚洗它們,用頭發把它們擦幹,夏娃在天堂中被驚呆和受到羞辱的時候便躲藏在頭發擦腳的聲音中。’突然,在頭發後麵迸出一句祈禱詞:‘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運何其坎坷,又有誰能查清?’上帝和生命之間,上帝和個人之間,上帝和女人之間,多麽接近,多麽平等!”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車站回來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他每工作十天之後的一次休假日。這一天,他通常都要補足十天沒睡夠的覺。他靠在沙發上,有時半躺著,把身子完全伸直。盡管他聽西瑪說話時一陣陣犯困,但她的見解仍令他感到愉快。“當然,她這一套話都是從科利亞舅舅那兒聽來的。”他想道,“可這個女人多麽有才華,多麽聰明啊!”


    他從沙發上跳起來走到窗口。窗戶對著院子,就像在隔壁的房間裏一樣,拉拉和西姆什卡正在那兒低聲說話,他已經聽不清她們說什麽了。


    天氣變壞了。院子裏黑了下來。兩隻喜鵲飛進院子裏,在院子上空盤旋,想找個地方棲息。風刮起它們的羽毛,把羽毛吹得蓬鬆起來。喜鵲在垃圾箱蓋上落了一下,飛過柵欄,落在地上,在院子裏踱起步來。


    “喜鵲一來就快下雪了。”醫生想道。這時他聽見門簾後麵西瑪對拉拉說:


    “喜鵲一到就有消息了。您要有客人了,要不就有信。”


    過了一會兒,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不久前才修好的門鈴響了。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從門帝後麵出來,趕快到前廳去開門。從門口說話的聲音中,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聽出客人是西瑪的姐姐格拉菲拉·謝韋裏諾夫娜。


    “您接妹妹來啦?”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問道。“西姆什卡在我們這兒。”


    “不是,不是來接她。當然,要是她想回家,我們就一起回去。我完全是為了別的事情。有您朋友的一封信。他得謝謝我在郵局當過差。這封信經過很多人的手才轉到我手裏。從莫斯科來的。走了五個月。找不到收信人。可我知道他是誰。他在我那兒理過發。”


    信很長,有好幾張信紙,已經揉皺,弄汙,信封拆開,磨爛了。這是東尼姐來的信。醫生弄不明白,信怎麽會到他手裏,也沒注意到拉拉如何把信交給他。醫生開始讀信的時候還意識到他在哪座城市,在誰家裏,但讀下去之後漸漸失去了這種意識。西瑪從裏屋出來,向他問好,告別,他都機械而有禮貌地回答,但並未注意到她。她的離去已從他的意識中消失。他漸漸已完全忘了他在哪裏,也忘了他周圍的一切。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寫道:


    尤拉,你知道咱們有個女兒了嗎?給她取的教名叫瑪


    莎,以表示對去世的媽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紀念。


    現在談另外一件事。立憲民主黨和右翼社會黨人中的


    著名社會活動家和教授梅利古諾夫、基澤維傑爾、庫斯科瓦


    以及其他人,其中包括伯父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格


    羅梅科,還有我和爸爸也作為他的家庭成員,正在被趕出俄


    國。


    這真是不幸,特別是你不在我們身旁。但隻得服從,並且還要感謝上帝在這種可怕的時代隻對我們采取了這樣溫和的驅逐方式,因為我們的遭遇還可能壞得多。如果你出現了,也在這裏,你會跟我們一起走的。可你現在在哪兒?我把這封信寄到賽季波娃的地址。如果她能遇到你,會把信轉交給你的。我不知道伯父的事是否也會使你受到牽連,因為你是我們的家庭成員嘛。以後,如果肯定使你受到牽連的話,你也出現了,不知能否允許你出國,這使我非常痛苦。我相信你活著,並且一定會出現。這是我的愛心告訴我的,而我相信這個聲音。也許你出現的時候,俄國的生活環境變得溫和了,你能夠弄到一張單獨出國的護照,我們又能在一個地方相聚了。但我寫到這兒的時候並不相信這種幸福能夠實現。


    全部的不幸在於我愛你可你並不愛我。我竭力尋找這種論斷的意義,解釋它,為它辯解,自我反省,把我們整個的共同生活以及對自己的了解都逐一回憶了一遍,但仍找不到起因,回想不起我做了什麽才招來這樣的不幸。你好像錯誤地用不懷好意的眼光看待我,你曲解了我,就像從哈哈鏡裏看我一樣。


    可我愛你呀,唉,但願你能想象出我是多麽愛你!我愛你身上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討人喜歡的和不討人喜歡的,你身上所有平凡的地方,在它們不平凡的結合中可貴的地方,由於內在的美而顯得高尚的麵容,如果沒有這種內涵可能顯得並不好看,你的才華和智慧,仿佛代替了你所完全缺乏的意誌。所有這些對我都非常珍貴,我不知道還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可你聽著,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麽嗎?即便你對我不這樣珍貴,即便我愛你還沒愛到這種程度,我的冷漠的可悲的事實還沒顯露出來,我仍然認為我愛你。不愛是一種叫人多麽難堪的無情的懲罰啊!僅僅出於對這一點的恐懼,我就不可能承認我不愛你。不論是我還是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一點。我自己的。心會向我隱瞞,因為不愛有如謀殺,我決不會給任何人這種打擊。


    盡管一切都沒最後決定,但我們可能到巴黎去。我將要到你小時候到過和爸爸、伯伯受過教育的遙遠的異鄉去。爸爸向你致意。舒拉長高了,並不漂亮,但已經是個結實的大孩子了,提起你時總要難過,非常傷心地哭泣。我不能再寫了,心都要哭碎了。好啦,再見啦。讓我給你畫個十字,為了我們無休止的分離,為了各種考驗和茫然的相見,為了你將走過的十分漫長的黑暗道路。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責備你,決不怪你,照你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吧,隻要你自己滿意就行了。


    在離開這個可怕的、決定我們命運的烏拉爾前夕,我對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相當了解。謝謝她,在我困難的時候她一直守在我身邊,幫我度過生產期。我應當真誠地承認,她是個好人,但我不想說昧心話,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我誕生於人世就是為了使生活變得單純並尋找正確的出路,而她卻要使它變得複雜,把人引入歧途。


    再見啦,該結束了。他們已經采取信,也該整理行裝了。嗅,尤拉,尤拉,親愛的,我親愛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再相見了。所以我寫下了這些話,你能明白其中的含意嗎?你能明白嗎?他們催我了,這就像發出了拖我上刑場的信號。尤拉!尤拉!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信上抬起茫然的、沒有眼淚的眼睛。他什麽也看不見,悲痛灼幹了淚水,痛苦使他眼睛失神。他看不見周圍的一切,什麽都意識不到了。


    窗外雪花飛舞。風把雪向一邊刮,越刮越快,刮起的雪越來越多,仿佛以此追回失去的時光。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望著眼前的窗戶,仿佛窗外下的不是雪,而是繼續閱讀東尼姬的信,在他眼前飛舞過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白信紙上小黑字母當中的小間隔,白間隔,無窮無盡的白間隔。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雙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他覺得要跌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跟前,昏倒在沙發上。


    重返瓦雷金諾


    冬天來到了。大雪紛飛。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醫院回到家。


    “科馬羅夫斯基來了。”拉拉出來迎接他的時候壓低嘶啞的聲音說。他們站在前廳裏。她神色驚慌,仿佛挨了一悶棍。


    “他上什麽地方去?找誰?在咱們這兒?”


    “不,當然木在咱們這兒。他早上來過,晚上還想來。他很快就回來。他有事要跟你談。”


    “他到這兒幹什麽來了?”


    “他說的話我沒完全聽明白。他好像說經過這兒到遠東去,特意拐了個彎兒到尤裏亞金來看咱們。主要是為了你和帕沙。他談了半天你們兩個的事。他一再讓我相信,咱們三個人,你、帕沙和我,處境極端危險,隻有他能救咱們,但咱們要照他的話辦。”


    “我出去。我不想見他。”


    拉拉大哭起來,想跪倒在醫生腳下,抱住他的腿,把頭貼在腿上,但他沒讓她那樣做,製止住了她。


    “我求求你為我留下。我不論從哪方麵都不怕同他單獨在一起。可這太讓人難以忍受了。別讓我單獨同他會麵吧。此外,這個人有閱曆,辦法多,也許真能給咱們出點主意。你討厭他是很自然的。我請你克製自己,別走。”


    “你怎麽啦,我的天使?安靜點。你幹什麽呀?別跪下,起來,高興點。解除纏在你身上的魔力。他讓你一輩子擔驚受怕。我陪著你。如果有必要,如果你命令我的話,我就殺死他。”


    半小時後夜幕降臨了。天完全黑了。半年前地板上的窟窿都已堵死。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注意新出現的窟窿,把它們及時堵死。他們還養了一隻長毛大貓,這隻貓一動不動,神秘地凝視著周圍的一切。老鼠並沒離開屋子,但小心多了。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把配給的黑麵包切成薄片,桌上放了一盤煮熟的土豆,等待科馬羅夫斯基的到來。他們準備在舊主人的餐廳裏接待客人,這個餐廳現在還當餐廳使用。餐廳裏擺著幾張大柞木餐桌,還有一個作木製做的策重的大黑酒櫃。桌上放著一盞用藥瓶罩著的蓖麻油燈,燈撚露在外麵——這是醫生平時攜帶的燈。


    科馬羅夫斯基從十二月的黑夜中走進來,身上落滿了雪。雪片從他的皮大衣、帽子上落下來,落了一層,在地板上融化成一塊水窪。科馬羅夫斯基先前不留胡子,現在卻留起胡子來。他的胡子上沾滿了雪,像小醜演出時戴的假胡子。他穿了一套保護得很好的西服,條紋褲子熨得筆挺。他在同主人打招呼之前,先用小梳子梳了半天壓皺打濕的頭發,並用手絹把胡子擦幹理手,然後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默默地同時伸出兩隻手,左手伸給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右手伸給尤裏·安德烈耶維奇。


    “可以認為我們是老相識了。”他對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說,“我同您的父親很熟嘛,這您大概也知道。他死在我的懷裏。我一直在端詳您,想找出您像他的地方。不,看來您不像父親。他是個胸襟豁達的人,好衝動,做事麻利。從外表上來看,您更像母親。她是個溫柔的女人,幻想家。”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說您有話要對我說,要我來聽聽。她說您有事找我。我隻好答應了她的請求。咱們的談話是迫不得已的。我本人並無結識您的願望,並不認為咱們是熟人。因此,請快說正題吧。您有何貴幹?”


    “你們好,親愛的朋友們。一切的一切我都感覺到了,我全都明白。請原諒我鬥膽說一句,你們倆太合適了。最和諧的一對兒。”


    “我得打斷您的話。請不要管與您不相幹的事。我們並沒乞求您的同情。您太放肆了。”


    “您不要馬上就發火嘛,年輕人。不,您還是像父親,也是個愛衝動的人。好吧,如果您允許的話,我祝賀你們,我的孩子們。然而遺憾的是,不是我說你們是孩子,而是你們的確是孩子,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考慮。我在這兒隻呆了兩天,知道了你們的很多事,你們自己萬萬料想不到。你們想過沒有,你們正在懸崖的邊緣上。如果不預防危險,你們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許你們活著的日子,已經沒有幾天了。


    “世上存在著某種共產主義方式。很少有人符合這種標準。可任何人也不像您這樣,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如此明顯地違背這種生活和思想方式。我不明白您平嗎要惹是生非。您成了這個世界的活嘲弄,對它的一種侮辱。這要是您的秘密也好。但這裏有從莫斯科來的有影響的人物。他們對您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們倆很不合當地法律仆人的心意。安季波夫同誌和季韋爾辛同誌對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和您恨得咬牙切齒。


    “您是男人,您是自由的哥薩克,或者像這兒怎麽說的。如果您任性胡來,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這是您神聖的權利。可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是個有牽掛的人。她是母親。她掌握著孩子的生命,孩子的命運。她不應當異想天開,想入非非。


    “我白白勸說她一個上午,勸她正視當前的情況。她根本不聽我的話。請您運用您的威望影響影響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她沒有權利拿卡堅卡的生命當兒戲,不應該不重視我的意見。”


    “我一生中從未勸說過誰,也沒強迫過誰,特別是親近的人。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聽不聽您的勸告那是她的自由。這是她的事。此外,我根本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麽。您所謂的您的意見我並不清楚。”


    “真的,您越來越讓我想起您的父親,同樣地固執己見。好吧,咱們談主要的吧。這是個相當複雜的話題,您要有足夠的耐心。請您聽的時候別打斷我。


    “上麵正策劃大的變動。木,木,我的消息來源極為可靠,您可以不用懷疑。我所指的是向更為民主的軌道過渡,對一般法律製度的讓步,這是最近就要實行的事。


    “但正因為如此,必須廢除的懲罰機構在它快要完蛋的時候必將更為猖獗,更急不可待地清算部分舊賬。除掉您,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已成為當務之急。您的名字已經上了黑名單。我決不開玩笑,我親眼看到的,您可以相信我。想想您如何逃脫吧,不然就晚了。


    “但這些話不過是開場白。現在我要說到正題了。太平洋的濱海地區忠於被推翻的臨時政府和被解散的立憲會議的政治力量正在集結。國家杜馬成員,社會活動家,先前地方自治分子中的著名人物,生意人,工業家,都向那裏聚集。白軍的將軍也把自己的殘餘軍隊集中到那裏。


    “蘇維埃政權對遠東共和國的出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它的邊界地區組織這樣一個政府對它有益,成為紅色西伯利亞和外部世界的一個緩衝國。共和國將成立一個聯合政府。一大半席位留給了共產黨員,以便借助他們的勢力在機會成熟的時候發動政變,攫取共和國。這種打算相當明顯,但問題在於如何利用剩下的這點時間。


    “革命前我曾在海參鼓替阿爾哈羅夫兄弟、梅爾庫洛夫家族和其他幾家商號和銀行當過律師。那裏的人知道我。政府正在組成,一半秘密、一半受到蘇維埃政權的默許。他們的密使給我送來一份邀請書,邀請我擔任遠東共和國政府的司法部長。我答應了,現在就到那裏去上任。所有這一切,我剛才已說過,蘇維埃政權都知道,並得到它的默許,但並不很公開,所以你們也不要聲張。


    “我能把您和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帶走。從那裏您很容易走海路去找自己的家人。您當然知道他們已被驅逐出境了。整個莫斯科都在議論這件轟動一時的事。我答應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搭救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我作為莫斯科所承認的獨立政府的成員,可以在東西伯利亞找到斯特列利尼科夫,並協助他進入我們的自治領域。如果他無法逃脫,我便建議用他來交換莫斯科中央政權極為關注的某個被聯軍扣押的人。”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費勁地理解他們的談話內容,其中的意思常常從她耳邊滑過。但科馬羅夫斯基最後談到斯特列利尼科夫和醫生處境危險的話,使她從無動於衷的恍惚狀態中驚醒過來。她的臉微微漲紅,她插話道:


    “你明白嗎,尤羅奇卡,這些想法對你和帕沙何等重要呀?”


    “你太容易輕信人了,我的朋友。你不能把僅僅打算辦的事當成已經辦成的事。我並不是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存心讓我們上當。但這一切現在隻是空中樓閣!現在,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我代表自己說兩句話。感謝您關心我的命運,難道您以為我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您安排?至於您對斯特列利尼科夫的關心,拉拉倒應當考慮考慮。”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咱們是否考慮一下他的提議,跟他走或不跟他走。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沒有你是不會走的。”


    科馬羅夫斯基不停地呷著摻了水的酒精(那是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門診部帶回來放在桌子上的),一麵嚼著土豆,漸漸有了醉意。


    夜已經很深了。不時剪去燈花的燈撚兒,僻僻啪啪地燃得更旺了,把屋裏照得亮堂堂的。火苗又漸漸縮小,屋裏也變得昏暗了。主人們想睡覺了,他們需要單獨談談。可科馬羅夫斯基仍然不走。他呆在這裏讓他們感到窒息,就像笨重的酒櫃和窗外十二月嚴寒的黑夜讓他們感到壓抑一樣。


    他並不望著他們,目光越過他的頭頂,一雙呆滯的眼睛瞪著遠處的一點,快要轉不過彎來的舌頭半睡半醒地重複著他們早已聽膩了的那一套。現在他的話題離不開遠東。他翻來覆去地講這一點,向拉拉和醫生發揮關於蒙古的政治意義的論點。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和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沒注意到他在什麽地方轉到了這個話題上。他們沒聽見他是怎麽轉到這個話題上的,說明這個與他們不相幹的話題是何等令人厭煩。


    科馬羅夫斯基說道:


    “西伯利亞,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真正的新大陸,蘊藏著極為豐富的資源。這是俄國偉大未來的搖籃,是我們走向民主、昌盛繁榮和政治健全的保障。蒙古的未來吸引人的東西更多。外蒙古是我們偉大的遠東共和國的鄰國。你們對它有何了解?你們打哈欠,心木在焉地眨眼睛,不覺得難為情嗎?那可是一塊一百五十萬平方俄裏的土地啊,是一個有史以來尚未開發的國家,中國、日本和美國都想攫取它,侵犯所有競爭者所公認的、在地球這個遙遠的角落裏曆次劃分勢力範圍時劃歸為我們的利益。


    “中國通過對喇嘛和活佛的影響從蒙古落後的封建神權政體中攫取利益,日本則依靠各旗的王爺。共產主義紅色俄國同蒙古的平民,換句話說即牧民起義者革命聯合會,結成盟友。至於說到我本人,我願看到一個在自由選舉的全國代表大會統治下的真正安居樂業的蒙古。我想引起你們自身對下列情況的興趣:一跨過蒙古的邊界,世界便在你們腳下,你們便成為自由飛翔的鳥兒。”


    科馬羅夫斯基滔滔不絕地談論同他們毫不相幹的討厭的話題,終於激怒了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他拖了這麽長的時間,讓她疲憊不堪,厭煩得要命,於是拉拉果斷地向科馬羅夫斯基伸手告別,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說:


    “太晚了。您該走了,我想睡覺了。”


    “我希望您不至於木好客到這種地步,這時候把我趕出門外。黑夜裏我未必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路。”


    “應該早點想到這一點,別坐得這麽久。沒有任何人挽留您。”


    “嗅,您何必同我說話這麽尖刻呢?您甚至沒問我一聲,我是否有地方住?”


    “我對此毫不感興趣,反正您不會委屈自己。要是您非要在這兒過夜不可,我不能把您安頓在我跟卡堅卡住的那個房間裏,其他房間裏老鼠會鬧得您不得安寧。”


    “我不怕老鼠。”


    “那就隨您的便好了。”


    “你怎麽啦,我的天使?你有幾夜不睡覺了,桌上的食物你連碰都不碰,像傻子似的走個不停。老是想呀,想呀!什麽使你不得安寧?不能整天想著驚恐不安的事。”


    “醫院裏的看門人伊佐特又來了。他跟樓裏的洗衣女工關係曖昧。他順便偷偷地拐到我這兒來,安慰了我一番。他說有個絕密的消息:您的那位非坐牢不可。您就等著瞧吧,早晚得把他關起來。然後輪到您,苦命的人啊。我問他,伊佐特,這你是從哪兒知道的?您就放心吧,消息絕沒錯,他說。從波爾堪那兒聽說的。他所說的波爾堪你大概能猜到,就是執行委員會。”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和醫生哈哈大笑。


    “他說得完全對。危險已經迫近,到了門口。咱們得趕快溜走。問題隻是往哪溜。到莫斯科去根本不用想。這要做大量的準備,必定會引起他們注意。要走得非常隱蔽,任何人都絲毫察覺不到。你知道嗎,親愛的?咱們就照你的打算辦吧。咱們得失蹤一個時期。就讓這個地方是瓦雷金諾吧。咱們到那兒躲藏兩個禮拜或一個月。”


    “謝謝,親愛的,謝謝。嗅,我真高興。我明白你身上的一切如何反對這樣的決定。但我們要去住的並不是你們住過的房子。住在那裏對你確實難以忍受。空房間,內疚,對比,都讓你受不了。難道我不明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作踐對你靈魂珍貴而神聖的東西。我永遠不會接受你這種犧牲。但問題並不在這裏。你們的住宅已經破損得很難再住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米庫利欽留下的房子。”


    “你說得都對。謝謝你的體貼。等一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可又老忘。科馬羅夫斯基在什麽地方?他仍然在這兒還是已經走了?自從我同他吵翻,把他從樓上推下去之後,再沒聽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我也沒聽到他的任何消息。去他的吧。你打聽他幹什麽?”


    “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倆應當不同地對待他的提議。咱們的處境不同。你得撫養女兒。即使你想和我同歸於盡,你也無權這樣做。


    “但躲到瓦雷金諾去就意味著冬天鑽進荒山野嶺,沒有儲備的食品,沒有力量,沒有希望,瘋狂中的瘋狂。如果生活中除了瘋狂外咱們一無所有,那就讓嘩fi瘋狂一下吧。呶fi再忍受一下屈辱,央求安菲姆借給咱們一匹馬。跟他,甚至不是跟他,而是跟他手下的投機倒把的人借點麵粉和土豆,這是他不應推卸的責任。我們還要說服他,不要因為對我們有恩惠就馬上去看我們,而要等到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要用馬的那一天再去。讓我們單獨呆幾天。去吧,我的寶貝。咱們砍伐很多木柴,一個禮拜燒的劈柴夠勤儉持家的主婦燒一年的。


    “再次請你原諒我。原諒我脫口說出的慌亂的話。我多希望跟你說話不帶這種可笑的激昂腔調。不過我們確實別無選擇了。你怎麽形容都行,死亡確實在敲咱們的門。但所剩不多的日子還掌握在我們手中。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它們,把它們用在告別生命上,用在我們分手前最後的團聚上。我們同我們所珍惜的一切告別,同我們習已為常的概念告別,同我們如何幻想生活、良心又如何教導我們的一切告別,我們同希望告別,我們互相告別。我們再互相說一遍我們夜裏說過的那些悄悄話,偉大而輕微的話,宛如太平洋這個名稱。你並非平白無故地站在我生命的盡頭,在戰爭和起義的天空下,我隱蔽的、禁忌的天使,在你童年和平天空下,你同樣會在我生命的開端站起來。


    “那天夜裏,你還是高年級的中學生呢,穿著咖啡色的製服,昏暗中站在旅館的隔板後麵,同現在完全一樣,同樣美得令人窒息。


    “此後在我一生中,我曾嚐試確定你那時照亮我心中的迷人的光芒並準確說出它的名稱,那種漸漸暗淡的光芒,漸漸消逝的音響,它們從那時起便擴散到我的全部生活中,並成為洞察世間一切的鑰匙。


    “當你穿著學生製服像影子一樣從旅館深處的黑暗中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男孩子,立即被你強烈的痛苦所感染,並明白:這個嬌小虛弱的女孩像充了電一般充滿世界上可能有的一切女性美,真是美得無以複加了。如果走近她,或用手指碰她一下,火花就會照亮房間,或者當場電死,或者一生帶著愛慕的渴望和悲傷的電波。我心裏充滿迷誤的眼淚,內心在閃爍,在哭泣,我那時非常可憐自己,一個男孩子,更可憐你,一個女孩子。我的全部身心感到驚奇並且問道:如果愛並且消耗電流是如此痛苦,那麽作為女人,充當電流並激起愛情必將更為痛苦。


    “好了,我終於都說出來了。不說出來會發瘋的。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話。”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和衣躺在床邊,她不大舒服。她錯編起身子,蒙了一塊頭巾。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輕輕地說,常常停頓半天。有時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用手掌托著下巴,微微撐起身子,張大嘴望著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有時她緊緊靠在他肩膀上,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輕輕地、幸福地哭泣。最後她把身子探出床邊,快活地低聲說:


    “尤羅奇卡!尤羅奇卡!你多聰明啊!你什麽都明白,什麽都猜到了。尤羅奇卡,你是我的堡壘,還是我的避難所和支柱,讓上帝原諒我的褻讀行為吧。嗅,我多麽幸福!咱們去吧,去吧,我親愛的。到了那兒,我告訴你我擔心的一件事。”


    他估計她要向他暗示她可能懷孕了,但多半是假的,於是說道:


    “我知道了。”


    一個灰暗的冬天早上,他們離開了尤裏亞金。這天不是休息日。人們各自上街辦事。路上時常碰見熟人。在凹凸木子的十字街口配水所的周圍,排了一長串家裏沒有水井的居民,把水桶和扁擔放在一邊,挨個打水。醫生勒住向前衝的煙黃色的維亞特卡種馬,這匹馬是他們向桑傑維亞托夫借的。他小心翼翼地駕著馬繞過圍在一起等著打水的主婦們。雪橇飛馳起來,從挑水人灑了水又結上冰的陡峭的石板路上斜滑下去,衝到人行道上,雪橇的跨杠撞在路燈和石柱上。


    他們飛速地趕過在街上走的桑傑維亞托夫,沒回頭看他是否認出他們和自己的馬來,是否追著他們喊什麽。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繞過科馬羅夫斯基,也沒同他打招呼,不過順便確定他還在尤裏亞金。


    格拉菲拉·通采娃從人行道對麵朝他們喊道:


    “都說你們昨天就走了。以後還能相信誰的話呢?拉土豆來啦?”她做手勢表示聽不見他們的答話,便向他們揮手告別。


    為了西瑪,他們試著把雪橇停在小山坡上,但這是個很不容易停雪橇的地方。即便不在小山坡上停下來,也得拉緊組繩勒住飛馳的馬。西瑪從上到下裹了兩三條披巾,因此她的體形看上去像一段僵硬的圓木頭。她邁著兩條凍得發僵的腿,走到停在石板路當中的雪橇跟前,同他們告別,祝他們平安到達。


    “您回來的時候,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咱們得好好談談。”


    他們終於駛出了尤裏亞金。盡管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冬天曾走過這條路,但他記得的多半是夏天的樣子,現在已經認不出來了。


    他們把裝糧食的口袋和其他行李塞進雪橇前頭的幹草堆裏,並用繩子係牢。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駕馭雪橇,他一會兒像當地人那樣跪在寬大的雪橇板上,一會兒側身坐在雪橇幫上,把穿著桑傑維亞托夫的氈靴的腿垂在外麵。


    過了中午,離日落還早,但在冬天,人容易受騙,仿佛一天馬上就過完了。這時,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狠命地抽起馬來。它像箭似的向前飛馳。雪橇在一條起伏不平的道路上顛簸,猶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舟。卡佳和拉拉穿著使她們動彈不得的皮襖。雪橇經過斜坡和坑窪時,她們驚叫著,笑得肚子疼,從雪橇的這邊滾到那邊,像兩隻笨重的麻袋似的理進幹草堆裏。有時醫生故意同她們開玩笑,把一側的滑木馳到雪坡上,讓雪橇側翻過來,毫無傷害地把拉拉和卡佳翻到雪地裏。等到雪橇衝出好幾步遠之後,他才勒住馬,把雪橇端正過來,架在兩根滑木上。拉拉和卡佳罵了他一頓,抖掉身上的雪,上了雪橇,又氣又笑。


    “我指給你們看遊擊隊劫持我的地方。”等他們離開城市相當遠了之後,醫生答應她們道。但他沒有做到,因為冬天樹木一片光禿,周圍的死寂和空蕩改變了麵貌,當初的地點認不出來了。“就是那兒”他很快地叫道,誤把豎立在田野裏的“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廣告牌當成他被抓走的樹林裏的第二個路標了。當他們飛馳過仍然豎立在薩卡瑪岔道口密林裏的第二個路標時竟沒認出來,因為柵欄上凝聚了一層耀眼的冰霜,給樹林隔出一條銀黑色的細絲。他們沒有發現路標。


    天黑以前雪橇飛馳進入瓦雷金諾,停在日瓦戈一家住過的房子前,因為它是大道上的第一所住宅,離米庫利欽的住宅最近。他們像強盜似的衝進屋子,因為天馬上就要黑了。屋裏已經很黑。被毀壞一半的住宅和令人厭惡的東西,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匆忙中沒看清。一部分熟悉的家具還完好無損。在荒無人跡的瓦雷金諾,沒有人能把開頭的破壞完成到底。家中的日常用品他一件也沒發現。家庭離開的時候他不在場,所以木知道他們帶走了什麽,留下了什麽。這時拉拉說話了:


    “趕快收拾吧。天馬上就黑了。沒時間通想啦。如果我們在這兒住下,就得把馬牽進倉庫,糧食搬進過道,吼住這間屋子。但我不讚成住在這兒。這一點我們已經談得夠多的了。你,因而還有我,都會感到難堪。這是你們先前的臥室吧?不是,是兒童間。你兒子的小床。卡佳嫌小了點。對麵的窗戶沒壞,牆和頂棚都沒裂開。此外,爐子好極了,我上次來的時候就非常讚賞。你要是堅持我們仍然住在這兒,盡管我反對,那我就脫掉皮襖馬上幹活了。頭一件事就是生爐子。燒呀,燒呀。頭一個晝夜白天黑夜都得燒。你怎麽啦,親愛的,你怎麽什麽話也不說呀!”


    “等一下。沒什麽。請原諒我。不,你聽我說。咱們還是去看看米庫利欽的房子吧。”


    於是,他們又向前駛去。


    米庫利欽的住宅上了掛鎖,是從木門上的吊環裏穿過去的。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砸了半天,想把鎖砸下來,最後還是連同木頭上的螺絲釘一起拔了下來。同剛才一樣,他們又急忙闖了進去,沒脫衣服,穿著大衣、氈靴,戴著帽子直入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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