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貴客準備的,”帕姆菲爾解釋他為什麽砍樹幹,“帳篷太低了,不適合讓妻子和孩子住。我想再支幾根樁子,就砍了幾根樹幹。”


    “帕姆菲爾,你以為他們會讓你的家庭住進帳篷裏,那你就想錯了。怎麽能讓非軍人——婦女和孩子住在軍營裏呢。他們會安排在樹林邊上的大車裏。有空的時候去同他們聚會,幫他們幹點什麽。未必會放他們進軍營裏的帳篷。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聽說你一天比一天瘦,不吃飯,木喝水,不睡覺?可氣色還不錯嘛。隻是長了一臉胡子。”


    帕姆菲爾是個強壯的漢子,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黑頭發,一臉大胡子,額頭長滿疙瘩,乍一看好像長了兩個額頭。額骨寬厚,像一隻環或箍箍在太陽穴上。這使帕姆菲爾顯得凶狠,仿佛永遠斜著眼睛。


    革命初期,人們擔心它會像一九o五年革命那樣,也是受過教育的上層分子曆史中的一個短暫現象,深入不到底層,不能在他們當中紮根,便向人民竭盡全力宣傳革命性,把他們攪得驚恐不安,怒氣衝天。


    在革命初期的日子裏,像士兵帕姆菲爾這樣的人,不用宣傳便刻骨仇恨知識分子、老爺和軍官,成了狂熱左派知識分子的無價之寶,身價百倍。他們的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跡,他們的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範。帕姆菲爾牢固地樹立了這種名聲。遊擊隊的首領和黨的領袖們都很看重他。尤裏·安德烈耶維苛覺得這個陰沉、孤僻的大力土是個不完全正常的怪物,因為他毫無心肝,單調乏味,缺乏吸引他和他所感到親近的一切。


    “咱們上帳篷裏坐吧。”帕姆菲爾邀請醫生。


    “何必呢,我也鑽不進去。外麵更好。”


    “行啊。聽你的。真是個狗洞。咱們坐在樹幹堆上聊吧。”


    他們坐在晃來晃去的燁樹幹上了。


    “都說故事一講就完,可事情不能一下子辦好。而我的故事一下子講不完。三年也說不完。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我就試試吧。我跟女人一塊過日子。我們都年輕。她管家,我下地幹活,沒什麽可抱怨的。有了孩子。我被抓去當兵。送上前線。是啊,上了前線。那次戰爭我有什麽可對你說的。你見過,軍醫同誌。革命了。我恍然大悟。士兵睜開了眼睛。敵人不是外來的德國人,而是自己本國人。世界革命的士兵,刺刀朝下,從前線回家打資本家!等等。這你都知道,軍醫同誌。等等。內戰打起來了。我加入了遊擊隊。很多地方我都跳過去不說了,要不永遠也說不完。現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這會兒看到了什麽?他,那個寄生蟲,從俄國前城撤走了斯塔夫羅波爾第一和第二兵團,又撤走了奧倫堡的哥薩克兵團。難道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我沒在軍隊裏幹過?咱們的情況很不好,糟透了。他那個畜生想幹什麽?他想讓一夥敵人朝咱們撲過來。他想把咱們包圍起來。


    “現在老婆孩子在我身邊。萬一他勝了,來了,他們往哪兒跑?他哪能明白,他們都是無辜的,跟我的事兒一點不沾邊?他可不這麽看。他會為了我的緣故把我老婆的手捆起來,拷打她,為了我的緣故折磨孩子,把他們的骨頭折斷。你還能睡覺吃飯?就算人是鐵鑄的吧,也不能不心煩呀。”


    “帕姆菲爾,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無法理解你。多少年不跟他們在一起也過來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也沒難過過。現在一兩天就要見著他們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哭起喪來。”


    “那是先前,可這是現在,大不相同。該死的白軍雜種要打敗咱們。我說的不是自己。我反正要進棺材了。看來那是我該去的地方。可我不能把親人也帶到那個世界去呀。他們會落入惡棍的魔爪。他會把他們的血一滴滴放光。”


    “鬼就是從這兒來的吧?聽說你見過鬼。”


    “得啦,大夫。我沒都告訴你。沒告訴你主要的。那你就聽聽全部真相吧。你別刨根問底,我都親口告訴你。


    “我幹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麽人的血。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往事如煙嘛。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幹掉過一個孩子,怎麽也忘不了。我為什麽要把小夥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我一時發昏,笑著朝他開了槍。毫無緣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時候。克倫斯基還當政呢。我們叛亂過。事情發生在火車站。派來一個鼓動家,是個毛孩子,他用嘴皮子動員我們進攻,讓我們戰鬥到最後勝利。來了個士官生,勸我們黨製。那麽個層頭。他的口號是戰鬥到最後勝利。他喊著口號跳上消防水桶,消防水桶就在車站上。他跳上水桶是想站得高些,從那兒號召大家參加戰鬥,可腳底下的桶蓋翻了,他撲通一聲掉進水裏,腳踩空了。哎呀,笑死人了。我笑得肚子疼。真要笑死了。哎呀,滑稽極了!我手裏有槍。我笑個不停,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像他在胳肢我。我就瞄準他開了一槍,他當場完蛋。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兒。就像有人把我的手推了一下。


    “這就是我白日見的鬼。夜裏老夢見那個車站。當時覺得可笑,現在真可憐他。”


    “是在梅留澤耶沃鎮吧,比留奇車站?”


    “我記不清了。”


    “跟濟布申諾村的居民一塊兒叛亂的?”


    “我記不清了。”


    “在東線還是西線?在哪條戰線,在西線吧?”


    “仿佛是西線。很可能是西線。記不清了。”


    粘滿白糖的花揪樹


    遊擊隊的家屬帶著孩子和生活用品,坐在大車裏,已經跟著遊擊隊走了很久。他們後麵跟著一大群牲畜,大部分是奶牛,大概有幾千頭。


    自從遊擊隊員們的妻子來到後,軍營裏出現了一個新人,士兵妻子茲雷達裏哈,又叫庫巴裏哈。她是獸醫,還是秘密的巫婆。


    她總戴著一頂餡餅似的帽子,穿著蘇格蘭皇家射手淺綠色的大衣,這是供應英國最高統治者的~種服裝。她還非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是她用囚帽和囚服改成的,仿佛紅軍把她從克日木監獄裏解放出來,而高爾察克不知為何把她關在了那裏。


    這時遊擊隊駐紮在新的地方。原以為在這裏不過暫時駐紮,一旦查清附近的地形,找到適於長期居住的穩定地點,就轉移到那裏去過冬。但後來情況變了,遊擊隊不得不在這裏過冬。


    這個新宿營地同他們不久前撤離的狐灣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是一片無法通過的密林。大路和營地的一側是無邊無際的樹林。部隊剛剛在樹林裏紮營的那幾天,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比較空閑。他從幾個方向深入樹林考察,結果確信在裏麵很容易迷路。頭一次巡察有兩個角落引起他的注意,他暗暗記在心裏。


    現在,在宿營地和樹林的出口處,秋天的樹葉都脫落了,像一扇打開的門,從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能看很遠。就在這出口處有一棵孤零零的美麗的花揪樹。它是所有的樹木中唯一沒脫落樹葉的樹,披滿赤褐色的葉子。它長在泥窪地中的一個小土丘上,枝葉伸向天空,把一樹堅硬發紅的盾牌似的漿果呈現在陰暗的秋色中。冬天的小鳥,長了一身霜天黎明般的明亮羽毛的山雀,落在花揪樹上,挑剔地、慢慢地啄食碩大的漿果,然後仰起小腦袋,伸長脖子,費勁地把它們吞下去。


    在小鳥和花揪樹之間有一種精神上的親近。仿佛花揪樹什麽都看見了,抗拒了半天,終於可憐起小鳥來,向它們讓步了,就像母親解開了胸衣,把乳房伸給嬰兒一樣。“唉,拿你們有什麽辦法?好吧,吃我吧,吃我吧,我養活你們。”它自己也笑了。


    樹林中的另一個地方更迷人。這是一片尖頂似的高崗,~麵是陡峭的深淵。懸崖下麵仿佛與上麵不同,有另一番景象——河流或峽穀,還有長滿沒人割過的雜草的草地。其實下麵仍然是上麵的重複,隻不過是在令人頭暈的深淵裏,腳下便是從深淵裏長起來的樹梢。這大概是山崩的結果。


    仿佛這片高人雲端的莽樹林絆了一跤,墜落下來,本應粉身碎骨,鑽入地下,但在關鍵的一刹那,卻奇跡般地降落在地上,看起來並未受到損傷,依然在下麵喧囂。


    但這並不是林中高坡真正引人入勝的特征。它的四邊都被陡峭的花崗石塊圍住。這些石塊很像史前時期鑿成的砌石家用的扁平石板。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頭一次登上這個高坡時,敢賭咒發誓,這塊四周堆積石塊的地方決不是天然形成的,而帶著人工的痕跡。這兒可能是古代多神教教徒的神廟,他們祈禱和祭掃的地方。


    十一名參與謀殺隊長陰謀的首要分子和釀造私酒的衛生兵,便是在一個陰暗寒冷的清晨在這裏處決的。


    以司令部特別衛隊為核心的二十名對革命最為忠誠的遊擊隊隊員把他們帶到這裏。衛隊在判處死刑的人周圍困成半圓形,在他們背後推推搡搡,很快把他們擠到峭壁的一個角落裏,死囚們除了跳崖外別無退路。


    他們在拷問、長期關押和受到種種淩辱之後已經不像人了。他們滿臉胡須,臉色發青,推懷枯槁,像幽靈一樣可怕。


    開始對他們審訊的時候便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沒人想到行刑前對他們再次搜身。因為那太卑鄙,是臨死前對人的嘲弄。


    同伏多維欽科並排走的是他的朋友勒紮尼茨基,同他一樣,思想上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突然朝圍著他們的衛隊開了三槍,是對準西沃布留伊開的槍。勒紮尼茨基是名出色的射手,但他激動得手發抖,沒有射中。出於禮貌還是出於對先前同誌的憐憫,衛隊沒向勒紮尼茨基撲過去,也沒在下命令前先向他一齊開槍。勒紮尼茨基的左輪手槍裏還有一顆子彈,但他激動得把子彈忘了,因自己沒有打中而懊惱,把手槍摔在石頭上。手槍撞在石頭上射出了第四顆子彈,打在被判處死刑的帕契科利亞的腿上。


    衛生兵帕契科利亞抱住腿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地尖叫。離他最近的潘夫努金和戈拉茲德赫把他架起來,抓著他的雙手架著他走,免得在慌亂中被別的同誌踩死,因為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旁邊還有別人了。帕契科利亞一瘸一拐地向石坡的邊上走去,死囚都被逼到那裏。他簡直邁不開打傷的那條腿,不停地喊叫。他的不像人聲的獎號很能感染人。仿佛有誰發出了信號,他們便都失去了理智。出現了誰也沒料到的場麵。有人咒罵,有人祈禱哀求。


    一直戴著黃邊學生帽的少年加盧津,摘下帽子,跪在地上,在人群中跪著向可怕的石壁倒退。他向衛兵們鞠躬,頭常常碰到地,哭得便便咽咽,已經失去了一半知覺,大聲地央求他們:


    “我錯了,弟兄們,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別把我毀了。別殺我。我剛開始生活,死得太早。我還要活呢,還想見我媽一次。弟兄們,原諒我,饒了我吧。我願意親你們的腳,替你們挑水。唉呀,倒黴呀,真倒黴,我沒命啦,媽呀!”


    他們當中有人哭著數落,但看不見是誰:


    “好心的同誌們,這是怎麽回事兒?你們清醒清醒吧。咱們一塊兒在兩次戰爭中流過血,捍衛過共同的事業。可憐可憐我們,放了我們吧。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德,我們用行動證明決不忘恩負義。你們怎麽不答腔呀,都啞巴了嗎?難道你們脖子上沒戴著十字架?”


    他們對西沃布留伊吼道:


    “你這出賣耶穌的猶大!跟你比我們算什麽叛徒?你這狗雜種才是雙料叛徒呢。真該把你續死!你向沙皇效忠,卻殺死了合法的沙皇。你發誓對我們忠誠,又把我們出賣了。你在出賣自己主子之前跟他親嘴去吧,可你早晚要出賣他。”


    伏多維欽科站在墳墓邊緣仍麵不改色。他揚起腦袋,灰白色的頭發隨風飄揚,像公社社員對公社社員那樣對勒紮尼茨基高聲喊道,喊得全體都能聽見:


    “不要作踐自己!你對他們抗議沒用。這夥新武士,這夥刑訊室裏的劊子手,不會理解你。別灰心喪氣,曆史會把一切都弄清楚。後代將把政委統治製下的野蠻人和他們的肮髒勾當釘在恥辱柱上。我們像殉道者那樣死在世界革命的前夕。精神革命萬歲。全世界的無政府主義萬歲。”


    隻有射手們才分辨得出的無聲的命令一下,二十支槍齊發,一半囚犯被打倒,大部分立即斃命。剩下的被再次開槍打死了。男孩子捷連季·加盧津比別人抽搐得時間都長,但他最後也伸直身子不動了。


    把宿營地轉移到更加向東的另一個地方並在那裏過冬的主意,並非一下子就打消了。多次在維茨科河與克日姆斯克河分水界公路的一側察看地形。利韋裏時常把醫生一個人留在帳篷裏,到大森林裏去察看。


    但已經沒地方可轉移,再說也晚了。這是遊擊隊遭到最嚴重失敗的時期。白軍在徹底覆滅之前決定對遊擊隊進行一次打擊,把樹林裏的非正規部隊消滅幹淨。於是他們集結起前線的一切力量,把遊擊隊包圍起來。他們從各個方向向遊擊隊逼近。如果他們包圍的半徑小一點,遊擊隊便會遭到慘敗。白軍的包圍圈過大,這挽救了他們。冬天的來臨使敵人無法在通不過的無邊的大森林裏收縮包圍圈,把這支農民部隊更緊地包圍起來。


    向任何地方轉移都已經不可能了。當然,如果能製定出具有軍事優勢的計劃,他們還能突破包圍圈,進入新的陣地。


    但是,並沒有這種深思熟慮的作戰意圖。人們已經精疲力竭了。下級軍官自己都已灰心喪氣,失去對下屬的影響力。高級軍官每天晚上召開軍事會議,提出互相矛盾的突圍方案。


    必須放棄尋找別的過冬地方的打算,在樹林深處修築防禦工事,並在那裏過冬。冬天雪深,使缺乏雪橇的敵人無法進入樹林。必須挖戰壕,儲備更多的糧食。


    遊擊隊的軍需主任比休林報告,麵粉和土豆奇缺。牲畜足夠,比休林估計,到了冬天,主要的食品是肉和牛奶。


    冬季服裝短缺。一部分隊員衣不蔽體。營地裏的狗統統被續死。會棵皮子的人用狗皮替遊擊隊隊員縫製翻毛皮襖。


    不準醫生使用運輸工具。大車現在有更重要的用途。最後一段路程用擔架把重傷員抬了四十俄裏。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的藥品隻剩下奎寧、碘和芒硝了。用於手術和包紮的碘是結晶體,使用時需要在酒精中溶解。悔不該毀掉釀造私酒的設備,又讓那次審訊中罪責最輕的釀造私酒的人修理釀酒裝置,或者再修建一個新的。又恢複了用於醫療目的的私酒生產。人們在營地裏隻相互使使眼色,搖搖頭。酗酒現象又重新出現,使軍營中渙散的空氣更加渙散。


    蒸餾出來的液體幾乎達到一百度。這樣濃的液體很容易溶解結晶體。後來,初冬的時候,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把金雞納樹皮泡在這種私釀的酒裏,用它治療隨著嚴寒季節的到來再度出現的斑疹傷寒。


    這些日子,醫生常看到帕姆菲爾·帕雷赫和他的家屬。整個夏天,他的妻子和小孩都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奔波。他們被經曆過的災禍嚇破了膽,正等待新的災禍。流浪在他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帕姆菲爾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的淡黃色頭發曬成了亞麻色,因風吹日曬而發黑的臉上長著整齊的白眉毛。孩子們還太小,在他們身上看不出驚恐的痕跡,但驚恐把他們母親臉上的生氣驅趕得一千二淨,隻剩下枯幹端正的臉龐,閉成一條縫的嘴唇,以及隨時準備自衛的凝滯在臉上的驚恐和痛苦。


    帕姆菲爾愛他們大家,特別是孩子,愛得要命。他用鋒利的斧頭角在木頭上給孩子們刻出各種玩具,什麽兔子呀,熊呀,公雞呀,技術之擁熟令醫生驚訝不已。


    他們來了後,帕姆菲爾非常快活,精神為之~振,身體漸漸康複。後來傳出消息,鑒於家屬對軍營的情緒產生了有害的影響,必須把遊擊隊員同他們的心上人分開,使軍營擺脫非軍事人員,把運載難民的大車護送到更遠的地方,在那裏把大車圍起來過冬。把家屬同遊擊隊員分開的議論很多,但實際的準備卻很少。醫生不相信這種措施行得通。但帕姆菲爾心裏壓了一塊石頭,先前的幻覺又出現了。


    冬季來臨之際,不安、茫然、恐怖和混亂的形勢,荒唐和古怪的現象,攪亂了整個軍營。


    白軍按照預定的計劃包圍了暴亂者。·這次成功的戰役是維岑、克瓦德裏和巴薩雷格三位將軍指揮的。他們都以行動堅決果斷著稱。軍營暴亂者的妻子們,尚未離開故鄉的和平居民,以及留在敵人包圍圈內的村子裏的居民,聽到他們的名字便嚇破了膽。


    上麵已經說過,白軍找不到縮小包圍圈的辦法。在這點上遊擊隊用不著擔心。然而,也不能對敵人的包圍置之不理。屈從環境會增長敵人的氣焰。盡管在包圍圈中也許沒有危險,但總得衝破包圍圈,哪怕算是向敵人示威呢。


    為此分出遊擊隊大部分力量,把他們集中起來向西麵的圓弧突圍。經過幾天苦戰,遊擊隊擊潰了白軍,在這裏打開了缺口,進入他們的後方。


    這個缺口成了自由通行的地帶,打開了通向大森林中的暴亂者的道路。大批新難民從這裏奔向遊擊隊。這批從農村逃出來的和平居民並非遊擊隊員們的直係親屬。周圍的農民懼怕白軍的懲罰措施,都離開自己的家園,自然而然地投向樹林中的農民軍隊,因為他們把遊擊隊看成自己的保衛者。


    但遊擊隊正想擺脫已有的吃閑飯的人。他們管不了新的難民。他們到樹林外去阻擋難民,把他們阻擋在大道上,把他們領到樹林旁邊契裏姆卡小河上一座磨坊附近的空地裏。這塊空地是磨坊四周的農舍形成的,人們管它叫農舍村院。打算把難民安置在這裏過冬,並把分配給他們的食物也存放在這裏。


    既然作出這樣的決定,事情便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連遊擊隊司令部的措施也無法跟上。


    對敵人取得的勝利反而使情況複雜化了。白軍把衝破包圍圈的那股遊擊隊員放進自己的後方後,又縮緊並封閉了缺口。那股脫離主力部隊的人返回森林的道路被切斷了。


    逃到遊擊隊裏來的家屬也出了事兒。在無法通行的密林裏很容易走錯路。派去接她們的人沒找到她們,同她們走岔了,隻好自己回來,可女人們本能地走進大森林的深處,一路上創造出許多機智的奇跡:把兩旁的樹木砍倒,架起木橋,開出_條路。


    這一切都是違背遊擊隊司令部意願的,把利韋裏的計劃和決定完全打亂了。


    因此,他同斯維利德一起站在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在那裏大發脾氣。公路從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穿過大森林。他的軍官們站在公路上辯論,是否割斷沿公路的電話線。最後決定權屬於利韋裏,可他同流浪漢兼捕獸人正談得起勁,向他們直擺手,表示他馬上就到他們那兒去,請他們等他一下,先別走。


    斯維利德對判處伏多維欽科死刑的事一直憤憤不平,他認為伏多維欽科根本無罪,隻不過他的影響、他同利韋裏爭高下造成了軍營的分裂。斯維利德想脫離遊擊隊,去過先前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當然不可能。他被遊擊隊雇用了,把自己賣給了遊擊隊,如果他離開林中弟兄,等待他的將是槍斃的命運。


    氣候壞得不能再壞了。一陣離地麵很低的急風,吹散了一塊塊如同飛舞的煤煙片似的烏雲。從烏雲中突然降下雨雪,仿佛一個穿白衣服的怪物突然拍起風來。


    刹那間遠處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鋪上了一層白雪。但白雪馬上又融化得一幹二淨。天地黑得像木炭,從遠處刮來的暴雨從天上斜潑下來。地麵再也吸收不了水。但過了一會兒烏雲散開,仿佛要給天空通風,從上麵打開泛著寒冷青光的玻璃窗戶。土壤無法吸收的積水仿佛回答天空似的,也打開泛著同樣光澤的水窪和池塘的窗戶。


    陰雨像一團煙霧滑過針葉林灌滿鬆脂的鬆針,但無法穿透它們,就像水流不進油市一樣。雨水落在電話線上,仿佛穿了一串晶瑩的珠子。它們一顆挨著一顆緊緊地掛在電話線上,落不下來。


    斯維利德是派到大森林深處接遊擊隊員家屬的人之一。他想告訴隊長他所見到的一切,告訴隊長根本無法執行的、相互矛盾的命令所造成的混亂,告訴隊長婦女當中最軟弱的、失去信心的那部分人所幹出的暴行。年輕的母親們背著包裹和吃奶的嬰兒徒步跋涉,奶水沒有了,邁不動步子,發了瘋,把孩子扔在路上,把口袋裏的麵粉倒掉,掉頭向後轉。決死比慢慢餓死好。落在敵人手裏比喂樹林裏的野獸好。


    另一些婦女,最堅強的婦女,表現出的忍耐和勇敢是男人所無法理解的。斯維利德還有其他許多情況要向利韋裏報告。他想提醒隊長預防威脅軍營的另一次暴亂,比被鎮壓下去的那次更危險的暴亂,但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利韋裏很不耐煩,急躁地催他快說,催得他失去了說話的本領。利韋裏不斷打斷他並非因為大路上有人等他,向他招手,喊他,而是因為最近兩星期以來人們不停地向他提出這些看法,利韋裏心裏對一切都已經清楚了。


    “你別催我,隊長同誌,我本來就笨嘴拙舌。話卡在嗓子眼裏會把我憋死的。我對你說什麽來著?你上難民車隊去一趟,叫那些西伯利亞娘兒們別胡鬧。她們鬧得太不像話了。我倒要問問你,咱們是‘全力對抗高爾察克’還是跟娘兒們激戰一場?”


    “簡單點,斯維利德。你瞧他們喊我呢。別繞彎子。”


    “現在說說那個女妖精茲雷達裏哈,鬼知道那個潑婦是什麽東西。她說要給我當女通風機……”


    “是女獸醫,斯維利德。”


    “我說了什麽?我說的就是女獸醫,給牛治病。可她現在哪兒管給牲口治病啊,成了老虔婆,替牛做彌撒,把剛逃來的家屬教壞了。她說怪你們自己吧,誰叫你們撩起裙子跟著小紅旗跑的?下次別再找他們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麽難民,咱們遊擊隊的還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當然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可我已經命令把她們安頓在農舍村院裏了,就是契裏姆卡河上的磨坊。她們怎麽到這兒來啦?”


    “還說農舍村院呢。你的農舍村院早燒成一堆灰了,連磨坊和樹木都統統燒光了。她們到契裏姆卡河岸上~看,光禿禿的一片。一半人馬上瘋了,大哭大鬧,又跑回白軍那兒去了。另一半掉轉車轅,都上這兒來了。”


    “穿過密林,穿過泥塘?”


    “鋸子和斧子幹什麽用的?咱們已經派人去保護她們了——幫助她們。聽說砍通了三十俄裏,還架了橋,這群鬼東西。你還能說她們是娘兒們嗎?這群壞東西一天幹的咱們三天也幹木出來。”


    “好家夥!你高興什麽,蠢東西,砍通了三十俄裏的道路。這正中維岑和克瓦德裏的下懷。開通了一條通向大森林的路,炮兵也能開進來。”


    “擋住。擋住。派人擋住不就完了。”


    “這一點用不著你提醒我也能想到。”


    白天縮短了,五點鍾天就黑了。快到黃昏的時候,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從幾天前利韋裏同斯維利德說話的地方穿過大道。醫生向軍營走去。在被視為軍營標界的林中空地和生長著一棵花揪樹的小山丘附近,他聽到庫巴裏哈逗樂的激昂的聲音。他把這位巫醫戲稱為自己的對手。他的競爭對手尖聲唱著一首快活的、下流的曲子,大概是民間小曲。有人聽她唱。她的歌聲不時被一陣讚賞的笑聲打斷,有男人的笑聲,也有女人的笑聲。後來周圍寂靜下來。大概聽她唱歌的人走散了。


    庫巴裏哈以為就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低聲唱起另一支小曲。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擔心掉過沼澤裏,在黑暗中慢慢向花揪樹前環繞著泥濘的林間空地的小徑走去,停在那裏不動了。庫巴裏哈唱的是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沒聽過這支歌。也許是她即興編出來的?


    俄羅斯民歌像被攔河壩攔住的流水。它仿佛靜止不動了,但在深處卻並未停止流動,從閘門裏流出來,它平靜的表麵是騙人的。


    她想方設法,用重複和平行敘述的方法,限製住不斷發展的內容的進度。一段唱完馬上又開始另一段,讓我們感到驚訝。克製自己並駕馭自己的悲傷的力量便這樣表現出來。這是用話語製止時間流動的狂妄的嚐試。


    庫巴裏哈邊說邊唱道:


    一隻野兔在大地上奔跑,


    在大地和白雪上奔跑。


    它在狹窄的樹林裏奔跑,從花揪樹旁跑過,


    它在狹窄的樹林裏奔跑,向花批樹哭訴。


    我這兔兒是不是有一顆羞怯的心,


    一顆羞怯的心,一顆縮緊的心。


    我害怕,兔兒,野獸的蹤跡,餓狼的空腹。


    可憐我吧,花批樹枝,美人兒花揪樹。


    你不要把自己的美麗送給凶狠的敵人,


    凶狠的敵人,凶狠的大烏鴉。


    你把美麗的漿果迎風揚散,


    揚敬在大地上,揚散在白雪上,


    把它們扔向故土,


    扔向村裏最後一座茅屋,


    扔向最後一扇窗戶或者最後一間草屋,


    對肝隱藏著一位女修士,


    我親愛的,日夜思念的人兒。


    你對我的妻子低聲說句熱情的話。


    我這個士兵被人俘虜,倍受熬煎,


    在別國的土地上心裏寂寞。


    我要從痛苦的俘虜營裏掙脫,


    飛向我的心肝,我的美人。


    士兵老婆庫巴裏哈給帕雷哈的母牛念咒治病。帕雷哈便是帕姆菲爾的妻子阿加菲妞·福季耶夫娜,但大家都管她叫法傑夫娜。母牛從牛群中牽出來,李進樹叢,把它的一隻角拴在樹上。女主人坐在母牛前腿旁邊的樹墩上,會念咒語的士兵老婆坐在後腿旁邊的擠奶凳上。


    其餘的數不清的牛群擠在一塊不大的林中空地裏。寶塔形的雲杉像一堵高牆從四麵八方把牛群圍起來。雲杉粗壯的樹幹仿佛坐在地上,底下的樹枝橫七豎八地叉開。


    西伯利亞繁殖的都是瑞士良種牛,幾乎都是黑白花的。沒有草吃,長途跋涉,互相緊緊擠在一起,已經把母牛折磨得一點勁都沒有了,它們所受的罪不比人少。它們身子挨著身子擠得發了狂。它們昏了頭,忘記自己的性別,竟像公牛似的叫著趴在別的母牛身上,使勁拽搭拉下來的大乳房。壓在下麵的母牛豎起尾巴,從它們身子下掙脫出來,踩斷矮樹林衝進密林,看牛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喊叫著追趕它們。


    林中空地上雨雪凝成的黑白雲團,仿佛被雲杉頂鎖在秋天的空中。它們雜亂地擠壓在一起,豎立起來,互相重疊,同地上的母牛一樣。


    擠在一旁看熱鬧的人群妨礙巫婆念咒語。她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把他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但承認他們使她困惑未免有失身份。能手的自尊心製止了她。她做出沒看見他們的樣子。醫生從人群後麵觀察她,但她沒看見醫生。


    他頭一次認真打量她。她戴著一成不變的美國船形帽,穿著幹涉軍的淡綠色軍大衣,衣領馬虎地斜向一邊。然而,從她臉上傲慢的表情裏流露出隱秘的情欲,從她為了顯得年輕而描黑的眼圈和眉毛上可以明顯地看出,這個不年輕的女人穿什麽和不穿什麽都無所謂。


    但帕姆菲爾妻子的樣子使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感到驚訝。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幾天來她老得不像樣子。兩隻鼓起的眼睛快要從眼眶裏迸出來了。瘦得像車轅的脖子上鼓出青筋。這是暗中恐懼的結果。


    “擠不出奶來,親愛的。”阿加菲娜說,“我以為它懷孕了,早該有奶啦,可就是不下奶。”


    “哪裏是懷忠了!你瞧奶頭上有膿。我給你點草藥膏抹一抹。當然,我還要念咒。”


    “另一件倒黴的事是我丈夫。”


    “我念咒讓他不胡鬧。這辦得到。他會緊緊粘著你,分都分木開。說第三件倒黴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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