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兩旁散落著城市、鄉村和驛站。聖十字鎮、奧梅利奇諾車站、帕仁斯克、特夏茨科耶、新出現的小村莊亞格林斯科耶、茲沃納爾斯克鎮、沃利諾耶、古爾托夫希基驛站、克梅姆斯克自然村、卡澤耶沃鎮、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村。


    一條驛道穿過這些村鎮,這是西伯利亞最古老的驛道。它穿過市裏主要街道,像切麵包似的把這些市鎮切成兩半,至於村莊,它徑直經過,把一排排農舍甩在後麵,或者把它們變成弧形,或者急轉彎繞過它們。


    在遙遠的過去,鐵路還未鋪設到霍達斯克村以前,駕駛三匹馬的郵車在驛道上往來奔馳。裝載茶葉、糧食和鐵貨的大車朝一個方向走,衛兵押解步行的囚犯一站站地朝另一個方向走。他們齊步向前走,每一邁步腳鐐便一齊嘩啦啦響。他們都是亡命的和絕望的人,像天上的閃電一樣可怕。無法穿過的陰森森的莽林在周圍喧響。


    驛道沿線的居民像一個大家庭。城市與城市,鄉村與鄉村,互相往來,結為親戚。在雷達斯克村,驛道與鐵路交叉的地方,有鐵路附設的機車修配廠和機械廠,聚集在勞動營裏窮得像叫花子一樣的人在那裏忍饑挨餓。他們患病,死掉。有技術的政治犯服完苦役便留在這裏當技師,他們在這裏定居了。


    驛站沿線最初建立的蘇維埃早已被推翻。一個時期建立了西伯利亞臨時政府,而現在整個地區都被最高統治者高爾察克的政權所代替。


    有段驛道要爬半天坡。展現在眼前的遠景越來越開闊。坡好像永遠爬不完,視野也愈來愈開闊。但當人和馬都疲倦了,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們已經爬上了山頂。前麵的驛道跨越一道橋,湍急的克日姆河在橋下奔騰。


    河對麵更為陡峭的一個山頭上,現出聖十字修道院的磚牆。驛道環繞著修道院門的斜坡,在它後麵城郊的院子中間轉了幾個彎後直通城內。


    驛道再次穿過修道院屬地的邊緣,因為修道院染成綠色的鐵門是朝中心廣場開的。人口處拱門的聖像周圍有一圈金字,看起來像半個花圈:“歡樂吧,有生命力的十字架,木可征服的虔誠的勝利。”


    冬季將盡。複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大齋的結尾。驛道上的雪發黑了,透露出解凍的信息,但屋簷仍是白的,懸掛著結實的高高的冰帽。爬上聖十字鍾樓找敲鍾人的男孩們,覺得地上的房屋就像難成一堆的小匣子和小船。同逗點一般大小的小黑人向房屋走去。根據動作從鍾樓上能認出幾個人來。走近的人讀著牆上貼的最高統治者頒發的征收三種年齡的人入伍的命令。


    黑夜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開始轉暖,這時候就轉暖是很少見的。天上飄著雨絲,雨絲如此輕盈,仿佛碰不到地麵便化為濕霧,在空氣中飄散。但這不過是從表麵上看。一道道溫暖的水流足以衝幹淨地上的積雪。現在整個地麵黑得發亮,仿佛出了一層汗。


    長得手高的蘋果樹發滿新芽,奇跡般地把細枝穿過花園的籬笆伸到街上。雨水從樹枝上零零落落地滴在木板人行道上。全城都能聽到雨水的滴答聲。


    照相館院子裏鎖著的小狗托米克一直哀怨地叫到天亮。也許加盧津家花園裏的烏鴉被小狗的叫聲激怒了,叭叭叫起來,叫得全城都聽得見。


    城市地勢低的那邊住著商人柳別茲諾夫。別人給他運來三車貨。他拒絕收貨,說運錯了,他從未訂過這批貨。趕大車的年輕人說天色太晚了,請他收留一夜。商人同他們對駕起來,轟他們,不給他們開門。他們的對罵全鎮都聽得見。


    淩晨一點,即修道院的七點,從聖十字修道院最大的鍾上發出一陣神秘、緩慢、甜蜜的鍾聲,同昏暗的細雨混合在一起。它從鍾l飄出,仿佛被春汛衝化的泥塊,離開河岸,沉入河中,融化在那裏。


    這是大齋的前夜,安良日那天。在雨網的深處,幾個剛能辨清的燭光緩緩移動、飄浮,照亮人的額頭、鼻子和麵孔。齋戒的信徒去做早禱。


    一刻鍾後,人行道的木板上傳來從修道院走過來的腳步聲。這是店主加盧津的妻子回家,早禱才剛剛才始。她頭上包著頭巾,皮襖敞開,邁著不均勻的步子,時而跑幾步,時而停下來。教堂裏空氣憋悶,她感到窒息,出來呼吸新鮮空氣,現在感到羞愧和遺憾,因為自己沒能做完禱告,第二年沒齋戒了。但這還不是她悲傷的原因。白天,到處張貼著的動員入伍的公告讓她傷心,因為這涉及她可憐的傻兒子捷廖沙。她想把這念頭從腦子裏趕出去,但在昏暗中泛光的布告總提醒她有這樣的命令。


    轉過牆角就是她的家,兩步路就到,但她在街上要舒服些。她願意呆在街上,家裏憋氣,不好受。


    各種憂鬱的念頭在她心裏翻騰。她想把這些念頭—一說出來,卻沒有足夠的詞匯,況且說到天亮也說不完。但是在街上,這些向她襲來的一團團陰沉的念頭她在幾分鍾之間便能擺脫,從修道院牆角到廣場拐角走兩三趟就行了。


    複活節馬上就到,可家裏一個人也沒有,都走散了,就剩下她一個人。難道真是一個人嗎?當然是一個人。她收養的克秀莎不算。她又是什麽人?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她也許是朋友,也許是敵人,也許是潛在的情敵。是符拉蘇什卡前妻的女兒,他說是他的養女,可也許並非養女,而是私生女?也許根本不是養女,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兒。男人的心能看透嗎?可也看不出姑娘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聰明,漂亮,無可指摘。比小傻瓜捷廖沙和養父機靈多了。


    於是,複活節前夕就剩她一個人在家,被人遺棄,其他的人各去各的地方。


    她的丈夫符拉蘇什卡沿驛道向新兵發表演說、勸導他們在戰場上立功。他要是能關心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使他免遭死亡的危險該多好!


    兒子捷廖沙也受不住了,在大競前夕跑掉了,在自己遭到倒黴的事之後,跑到庫捷內鎮親戚家尋開心去了。小夥子被職業中學開除了。留了四次級,到了八年級學校不再可憐他,把他趕出了學校。


    唉,多悲傷啊!嗅,主啊!怎麽變得這麽糟,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什麽都辦不好,真不想活下去了!怎麽會弄成這樣呢?是革命的力量?不,啊,不是。都是因為戰爭。男人的精華全在戰爭中被殺害了,隻剩下毫無用處的廢物。


    當承包商的父親家裏是否也同樣呢?父親不喝酒,是個知書識禮的人,家鄭“常富有。還有兩個妹妹波利亞和奧莉妮。就像名字那樣協調,她們倆也非常融洽,一對美女。上父親那兒去的木匠師傅都是儀表堂堂的漂亮男人。有一次,她們突然想編織六種毛色的圍巾(並非家裏困難而需要她們編織),變著法子玩耍。可是怎麽樣呢,她們的手藝那樣巧,全縣都稱讚她們編的圍巾。有時什麽都能讓她們高興,比如濃密的頭發、苗條的身材、教堂裏的祈禱、跳舞、客人、姿勢等等,別看是普通人家,小市民,工農出身。俄羅斯也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有真正的追求者,真正保護她的人,而不是現在這些家夥。如今一切都失去光澤,隻剩下一群賣狗皮膏藥的文人,白天黑夜顛來倒去地說那幾句話,早晚要被話噎死。符拉蘇什卡和他的朋友們想憑借香檳酒和善良的願望返回那黃金時代!但怎能奪回失去的愛情呢?為此必須移山倒海!


    加盧津娜已經幾次走到聖十字市場。她的家就在市場左邊。但每次她都改變了主意向後轉,又走進連接著修道院的小巷裏。


    市場大得像曠野。先前每逢趕集的日子,農民的大車擺滿整個市場。市場的一頭緊靠著葉列寧街。另一頭由不大的一層或兩層的房子圍成弧線形。房子裏擠滿貨倉、賬房、做買賣的地方和手藝人的作坊。


    太平年月,憎恨女人的布留汗諾,穿著長禮服,戴著眼鏡,坐在他家敞開的大門前的椅子上,裝模作樣地看小報。他是個粗野不堪的人,做皮子、焦油、車輪、馬具、燕麥和幹草等買賣。


    這裏,在昏暗的小窗戶上,放著幾隻硬紙盒,盒上積滿多年的塵土,盒裏裝著幾對裝飾著緞帶和小花束的結婚蠟燭。在窗戶那邊的小空屋裏,沒有家具,幾乎沒有存放過商品的影子,如果不算一個個擦在一起的一堆蠟圈的話。可就在這間屋裏,那位不知住在何處、擁有百萬資財的蠟燭製造商的神秘的代理人,做過成千盧布的地板蠟、蠟和蠟燭的交易。


    這裏,在街上的一排商店當中,是加盧津家開設的雜貨鋪。雜貨鋪有三間門臉,出售茶葉、咖啡、糖等貨物。每天都要掃三遍沒上漆的幹裂地板,因為老板和夥計們喝起茶來就沒節製,把泡過的茶葉都倒在地板上。年輕的老板娘特別樂意坐在這兒的錢櫃後麵。她心愛的顏色是淡紫色,這是教堂舉行大典時候神甫教袍的顏色,丁香花苞的顏色,她最講究的天鵝絨服裝的顏色,她那套維也納器皿的顏色。這是幸福的顏色,回憶的顏色。她覺得革命前俄羅斯處女時代的顏色也是紫丁香色的。她喜歡坐在錢櫃前,因為在玻璃罐散發出澱粉、糖和深紫色黑醋栗水果糖香味的鋪子裏,黃昏時淡紫色的光線正好同她心愛的顏色吻合。“


    這裏,在院子的一角,存放木材倉庫的旁邊,有一座四麵都已破裂的舊二層樓房,樓房是用舊木板蓋成的,像一輛用舊的轎式馬車。樓房裏有四套房間,兩個樓角都有出口。樓下左首是紮爾金德的藥房,右首是公證人的辦事處。樓上藥房那)l住著什穆列維奇裁縫一大家子人,裁縫的對麵,公證人的樓上,擠了好幾家住戶,門上貼滿的招牌和牌子說明他們都是幹什麽的。這兒管修表和補鞋。茄克和施特羅達克在那i[合夥開了一家照相館,此外還有卡明斯基的刻字鋪。


    由於房間太擠,攝影師的兩個助手,修版的謝尼亞·馬吉德鬆和大學生布拉仁,在院子的木倉庫過道裏搭了~間實驗室。從紅指示燈可以看出他們正在那兒幹活,指示燈一閃,窗戶也微微一亮。窗戶下鎖著一條叫托米克的小狗,小狗叫起來整條葉列寧街都聽得見。


    “大家亂哄哄地擠在一起,”加盧津娜經過灰樓房時想道,“貧困和肮髒的破窩。”但她馬上得出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排斥猶太人的做法不對的結論。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影響不了俄羅斯帝國的命運。不過,如果問問什穆列維奇老頭,為什麽世道這麽亂,他一定會向你鞠個躬,做個怪相,附著牙說:“全是猶太佬揭的鬼。”


    唉,可她想的是什麽呀,腦子裏塞的什麽東西呀?難道問題在這裏?倒黴倒在這裏?倒黴倒在城市裏。決定俄羅斯興衰的不是它們。受到城市文化水平的迷惑,想追趕它們,可沒趕上。離開自己的岸,並沒靠上別人的岸。


    也許恰恰相反,倒黴就倒在無知上。學者隔著牆便能看到,什麽都能預見猜測到。可我們掉了腦袋才想起帽子。仿佛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子裏。可有文化的人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啊。饑餓把他們從城市裏趕出來。越想越糊塗。魔鬼折斷了自己的腿。


    可我們農村親戚的情況就大木相同。就拿謝利特溫一家、舍拉布林一家、帕姆菲爾·帕雷赫、莫德赫家的兄弟倆、漢斯托爾和潘克拉特來說吧。靠雙手勞動,自己當家作主。大道兩旁蓋了新房,看著叫人喜歡。每戶種了十五俄畝的地,有馬、羊、牛和豬。儲備的糧食足夠吃三年。生產工具——令人讚歎不已。連收割機都有。高爾察克拍他們馬屁,想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政委們想把他們誘惑到林中遊擊隊裏去。他們打完仗戴著喬治十字勳章回來,馬上都搶他們去當教官,不管你戴不戴肩章。隻要你在行,哪兒都需要你。決不會沒用。


    可是該回家了。一個女人閑逛這麽久的時間是不規矩的。要在自己的菜園子裏就好了、可那兒全是稀泥,站不住腳。心裏仿佛鬆快了一點。


    加盧津娜一路上胡思亂想,終於木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麽了,這時已經走到家門。但在她邁進門檻之前,在台階前跺掉腳上的泥的時候,她還在心裏把很多事掂量了一遍。


    她回想起眼下霍達斯克村的頭頭們,從首都來的政治流放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無政府主義者“黑旗”伏多維欽科,當地的木匠“發瘋的”格羅仁科。她對他們都很了解。他們一生當中闖過很多亂子,大概又要策劃什麽了。不然他們便沒法活。他們一生都是在依靠機器度過的,他們自己冷酷無情,如同機器一樣。他們在繳衣外麵套一件上衣,抽煙時把煙卷插在骨頭煙嘴裏。隻喝開水,免得傳染上病。符拉蘇什卡白費勁,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些人想把一切都按自己的意誌翻過來,永遠按照自己的主意辦。


    於是她想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個出色的、與眾不同的女人,身子保養得很好,聰明,人也不壞。但在這偏僻的地方,她哪一種優點也沒人賞識,也許別的地方也沒人賞識。整個外烏拉爾都熟悉的、嘲笑傻瓜先傑秋利哈的那支下流小曲,隻能引用開頭的兩行:


    先傑秋利哈賣了大車,


    用賣大車的錢買了一把三弦琴……


    下麵便是淫穢的詞兒了,她覺得人們在聖十字市場上唱這支小曲是在影射她。


    她長歎了一口氣走進家門。


    她沒在前廳停留,穿著皮大農直接走進臥室。臥室的窗戶對著花園。此刻正是夜間,窗內和窗外的各種影子幾乎重疊在一起。垂下的窗簾的陰影,同院子裏光裸漆黑的樹木的陰影幾乎一模一樣,輪廓都模糊不清。冬天快要過去,花園裏的黑綢般的黑夜,被即將來臨的春天暗紫色的氣息溫暖了。屋裏兩種近似的因素大約也這樣結合在一起,即將;臨近的暗紫色的節日氣息,使本拍打幹淨的窗簾的塵土飛揚的悶氣變柔和了,把它衝淡了。


    聖龕中的聖母把兩手從銀衣怖下麵伸出,烏黑的手掌向上舉起。她的每隻手掌裏似乎握著她的拜占庭聖名的最前與最後的兩個希臘字母。放在金燈托上的石榴石聖燈,宛如一隻黑墨水瓶,把仿佛被牙齒咬碎的星形閃光灑在臥室的地毯上。


    加盧津娜脫下被巾和皮大衣,笨拙地轉了一下,肋骨又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她感到胸口發悶。她喊了一聲,害怕了,喃喃自語起來:


    “替悲傷的人除憂,聖潔的聖母,及時助人,保護世界。”她木禁哭起來。等疼痛過去之後,她開始脫衣服。衣領下麵的和背上的束胸扣鉤從她手裏滑下來,落進衣服煙色的皺紋裏。她費了很大勁兒去摸它們。


    她進家門的時候驚醒了養女克秀莎,克索莎走進她屋裏。


    “您怎麽沒點燈呀,媽媽,要不要給您拿盞燈來?”


    “不用。不點燈也看得見。”


    “好媽媽,奧莉加·尼洛夫娜,我來幫您脫衣服。別受罪了。”


    “手指木聽使喚,一點辦法也沒有。裁縫不長腦子,沒把扣鉤釘在該針的地方,瞎眼的東西。我想從上到下扯開,把整條布邊甩在他那張醜臉上。”


    “聖十字鎮的讚美詩唱得真好。夜裏靜,空氣都把歌聲傳到這兒來了。”


    “唱得確實不錯。可我,媽呀,一點不舒服。渾身又疼起來,哪兒都疼。真造孽呀!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順勢療法醫生斯特多勃斯基給您治過。”


    “他提出的治療方法總沒法實行。這位順勢療法大夫原來是個獸醫。什麽也不懂。這是其一。其二是他走了。走了,走了,還不止他一個人。都在節前從城裏走了。是不是他們預先知道這兒要發生地震?”


    “可那個俘虜過來的匈牙利大夫給您治得滿不錯嘛。”


    “又胡說八道了。我告訴你吧,誰都沒留下,都各奔東西了。克列尼·勞什同其他的匈牙利人到分界線那邊去了。他們強迫那家夥看病,把他帶到紅軍裏去了。”


    “您太多心了。神經官能症。普通的民間暗示療法能創造奇跡。您還記得嗎,那個巫婆,一個士兵的老婆,給您念咒治病,效果不是很好嗎?真是手到病除。忘了那個士兵老婆叫什麽了。名字忘了。”


    “不,你完全把我看成愚昧無知的人了。你恐怕還會背著我唱先傑秋利哈小調挖苦我呢。”


    “您怎麽不畏懼上帝呀!您不該說這種話,媽媽。您還是想想士兵老婆叫什麽名字吧。名字就在嘴邊上。想不起來我心裏不踏實。”


    “可她的名字比裙子還多。我不知道你要哪一個。她叫庫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維吉哈,還叫茲雷達裏哈。此外還有上十個外號。她也不在附近了。巡回演出結束了,上哪兒去找她。把上帝的奴仆關進克日木監獄,因為她給人打胎還製造什麽藥粉。可你瞧她,嫌牢房裏悶氣,從監獄裏逃出來,跑到遠東去了。我對你說吧,都逃散了。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捷廖沙,好心腸的波利啞姨媽。城裏正派女人就剩咱們這兩個傻瓜了,難道我在開玩笑?哪兒也不能看病了。要出了什麽事,一個人也叫不來。聽說在尤裏亞金有個從莫斯科來的名醫,教授,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商人的兒子。我正打算請他的時候,紅軍在大路上設立了二十個哨所,哪能找他啊。現在說別的吧。你睡覺去吧,我也躺會兒。大學生布拉仁把你迷住了。何必抵賴呢?你不管怎麽著也躲不開他,瞧你臉紅得像蝦米一樣。你那倒黴的大學生在複活節晚上還得洗相片,自己顯影自己印。自己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覺。他們那條狗叫得全城都聽得見。該死的烏鴉在咱們蘋果樹上叭叭亂叫,我這一夜又甭睡覺了。可你生哪門子的氣呀,怎麽這麽小性子,啊?大學生嘛,當然會討姑娘們歡心喂。”


    “那邊狗怎麽叫得那麽厲害?應該過去看看出了什麽事兒。它不會無緣無故叫喚的。等一下,利多奇卡,怎麽一個勁罵人呢,停~下吧。得弄清情況。萬一警察衝進來怎麽辦。你別走開,烏斯金。你也站在這兒,西沃布留伊,用不著你們。”


    但中央代表利多奇卡沒聽見請他停一下的話,繼續像演說家似的用疲憊的嗓子講下去,並且越說越快:


    “存在於西伯利亞的資產階級軍事政權所推行的掠奪、勒索、暴力、槍殺和拷打的政策,必然會使迷途的人睜開眼睛。它不僅與工人階級為敵,實際l也與全體勞動人民為敵。西伯利亞和烏拉爾的勞動農民應當明白,隻有同城市無產階級和士兵結成聯盟,隻有同吉爾吉斯和布裏亞特的貧農結成聯盟,才能……”


    他終於聽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停下來,用手絹擦擦臉上的汗,疲憊不堪地垂下浮腫的眼皮,閉上眼睛。


    站得離他近的人低聲對他說:


    “喘口氣吧,喝口水呀。”


    有人對激動不安的遊擊隊首領說:


    “你幹嗎激動?什麽事兒也沒有。窗台上有信號燈。崗哨,說得形象點,正牢牢地盯著周圍的空間。我認為可以繼續作報告。說吧,利多奇卡同誌。”


    大倉庫裏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幹淨的地方正舉行秘密會議。一堆頂到天花板的圓木垛,像一麵屏風,把聚集在這裏的人擋住,並把空著的那一半同過道裏的照相室和出口隔開。如果發生情況,開會的人便鑽進地道,從修道院牆後麵康斯坦丁死胡同的地下出來,躲進偏僻的地方。


    報告人戴著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禿頂遮住。他的一張橄攬形的臉蒼白無光,黑絡腮胡子一直長到耳根。他一激動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對著桌上煤油燈的火焰對火,貪婪地抽沒抽完的煙頭,身子低垂在攤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雙近視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麵掠來掠去,仿佛在用鼻子嗅它們,然後用單調而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這種城市和農村貧苦人的聯盟隻能通過蘇維埃來實現。西伯利亞的農民,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所要達到的,正是西伯利亞工人早已為之奮鬥的目標。他們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軍將軍們和哥薩克軍事首領們的仇視人民的專製政權,並通過全體人民武裝起義的手段建立農民士兵蘇維埃。同時,在同武裝到牙齒的資產階級所雇傭的哥薩克騎兵進行鬥爭的時候,起義者不得不進行正確的陣地戰,這種戰爭是頑強而持久的。”


    他又停下來,擦掉汗,閉上眼睛。有人違背會議議程,站起來,舉起手想插話。


    遊擊隊首領,說得更準確點,外烏拉爾克日水遊擊縱隊指揮官,坐在報告人緊跟前,做出滿不在乎的挑釁姿勢,粗暴地打斷他,不給他一點麵子。真難相信,一個這麽年輕的軍人,差不多還是男孩子呢,指揮幾個軍和幾支聯合縱隊,可他的部下都服從他,崇拜他。他坐著,手腳都暴在騎兵大衣衣襟裏。脫下來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軍裝的身軀。軍裝上撕掉準尉肩章的地方留下兩個黑印。


    他兩旁站著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聲不響的衛兵,他們身上穿的鑲著卷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襖已經發灰了。他們呆板的外貌除表現出對長官的盲目忠誠和準備為他赴湯蹈火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們對會議無動於衷,對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爭論過程也無動於衷,不說話,臉上也沒笑容。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倉庫裏還有十到十五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長腿或把膝蓋錯起來,身子靠在牆上或靠在堆在牆邊的圓木頭上。


    給貴賓們擺了一排椅子。坐在這幾把椅子上的是三四個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參加者。他們當中有臉色陰沉的季韋爾辛,他一點都沒變樣,還有對他言聽計從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頭。他們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禮和犧牲奉獻給他們。他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像兩個嚴厲的木偶,但從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傲氣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


    倉庫裏還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無政府主義的支柱、“黑旗”伏多維欽科。他一刻也不安寧,一會兒從地板上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在地板上,在倉庫裏走來走去,停在倉庫當中。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腦袋和嘴都很大,一頭長發像獅雷。他是俄主戰爭中或者日俄戰爭中幸存下來的幾乎唯~的軍官了。他是個夢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於天性過分忠厚,個子高大得驚人,使他注意木到與他木相應的、規模較小的現象。他對發生的一切都沒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什麽都誤解,把相反的意見當成自己的看法,對什麽都讚同。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獵人,捕野獸的能手斯維利德。盡管斯維利德不務農,但從他黑呢襯衣的襟口裏仍流露出農民的土地氣息。他把襯衣和領口下麵的十字架抓成一團,來回擦身體,撓胸脯。這是有一半布裏亞特人血統的農民,誠懇,沒文化,頭發梳成幾根細辮子,鬃須很稀,胡須更稀,總共木過幾根。蒙古人的臉形使他的臉顯得蒼老。他永遠帶著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給他臉上增添不少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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