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半清醒半昏迷地躺在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臥室裏的床上。斯文季茨基夫婦、德羅科夫醫生和仆人在她周圍低聲談話。


    斯文季茨基家這幢空蕩蕩的房子沉浸在一片寂靜、昏暗之中,隻有在門對門的兩排房間當中的一個小客室裏,牆上掛著的一盞昏黃的燈照亮了過道的前前後後。


    在這個地方,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像在別人家裏做客,倒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來走去。有時他朝臥室裏看一眼,想知道那邊的情況究竟怎麽樣,然後又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經過那棵綴滿了串珠的楓樹,徑直來到餐室。餐桌上擺滿了沒有動過的菜肴,每當窗外街上有馬車經過或是~隻小老鼠從盤盞當中溜過去,那些綠色的酒杯就輕輕發出一陣叮當的碰撞聲。


    科馬羅夫斯基處於盛怒之下,各種相互抵觸的情緒在心裏翻騰。多麽丟臉,多麽荒唐!他怒不可遏。他的處境發發可危。這件事毀了他的名聲。不過還來得及彌補,要不惜任何代價防止事態進一步發展,必須快刀斬亂麻,如果風聲已經傳開,就得壓住,得趁著種種流言剛一冒頭就緒回去。另一方麵,他再次感到,這個絕望、發瘋的姑娘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與眾不同。在她身上永遠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然而,無論多麽讓人傷感和無法挽回,看來正是他毀了她的一生!她拚命掙紮,無時無刻不在反抗,一心要按自己的意誌改變命運,開始全新的生活。


    需要從各方麵幫助她,也許應該給她租間房子,但千萬不能再把惹她,恰恰相反,要避開她,躲在一邊,不露任何痕跡,否則,她那樣一種性格,還會幹出可怕的事來!


    往後麻煩事還多得很呢!眼前這事木可能不了了之,因為法律是不寬容的。天還沒亮,事情才發生了兩個小時,警察已經來過兩次了。科馬羅夫斯基在廚房裏和警察分局長作了解釋,才把事情平息下來。


    不過越往後越複雜。需要證明拉拉開槍打的是他,而不是科爾納科夫。但是隻憑這點,事情還不能了結。拉拉可以減輕一部分責任,其餘方麵還要受到法庭的審訊。


    不用說,他正千方百計設法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不過要是立了案,那就必須弄到一份可以說明拉拉行凶時已經喪失了自製力的精神病鑒定,爭取把此案撤銷。


    經過這一番盤算,科馬羅夫斯基才平靜下來。黑夜過去了,白晝的光線從屋子的這一間照到那一間,就像一個小偷或者像當鋪的估價人朝桌子和沙發椅下麵察看似的。


    科馬羅夫斯基走進臥室,看到拉拉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便離開斯文季茨基家,坐車去找他熟識的律師——一位在俄國居住的政治僑民的妻子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沃伊特一沃伊特科夫斯卡啞。她那套有八個房間的住宅已經超出需要,經濟上也無力維持,就租出去兩間。不久以前有一間空出來了,科馬羅夫斯基就替拉拉租了下來。幾小時以後,仍然半昏迷的、渾身發熱的拉拉便被送到那裏。她由於神經受刺激而患了熱病。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是個思想先進的婦女,反對一切偏見。照她所想和所說的來看,她對世界上~切“正當的和有生命力的”事物都同情。


    她在五鬥櫥裏保存了一份有製定者簽名的《愛爾福特綱領昨。掛在牆上的許多照片當中有一張是她丈夫的,她稱他為“我的善良的沃伊特”。這照片是在瑞士的一次群眾遊樂會上和普列漢諾夫一起拍攝的。兩個人都穿著有光澤的毛料上衣,戴著巴拿馬草帽。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一見拉拉便不喜歡這位生病的房客。她覺得拉拉是個裝病的潑辣女人。她高燒時說的胡話,在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看來完全是假裝出來的。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隨時可以發誓,斷定拉拉扮演的就是“獄中的格蕾欣”的角色。


    魯芬娜·奧尼西莫夫娜有意作出種種過分活躍的舉動,以此表示對拉拉的鄙視。她把門弄得砰砰響,大聲唱歌,像一陣風似的在自己住的房子裏走動不停,而且整天開著窗戶透氣。


    她的住宅位於阿爾巴特街一所大房子的最上層。這一層的窗戶,從冬天太陽偏轉過來的季節開始,一直對著澄澈明朗的藍天,寬闊的藍天有如汛期的一條大河。整個住宅半個冬天都洋溢著未來春天的氣息。


    南方吹來的暖風透進氣窗,在車站那一邊拚命響著火車的汽笛。病中的拉拉躺在床上,用遙遠的回憶消磨自己的閑暇。


    她常常想起七八年前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的第一個夜晚。那是難以忘懷的童年。


    當時,他們坐了一輛出租馬車沿著無數條昏暗的街巷穿過莫斯科全城往旅館去。迎麵越來越近的和拋在後麵漸漸遠去的街燈,把佝倭著上身的車夫的影子投到房屋的牆壁上。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到很不自然的程度,遮住了路麵和房頂以後便消失了,接著又重新開始。


    昏暗中,天空響起莫斯科各處教堂的鍾聲,地上雪橇的滑軌響亮地駛向四方,就連那些吸引人的櫥窗和燈火也同樣讓拉拉覺得震耳,它們似乎也和大鍾、車輪一樣發出聲音。


    房間裏桌子上擺著科馬羅夫斯基向他們祝賀喬遷之喜的大得出奇的西瓜,還有麵包和鹽,使拉拉眼花絛亂。她覺得這西瓜就是科馬羅夫斯基權勢和財富的象征。當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一聲脆響把這帶著冰渣和大量糖分的深綠色圓圓的怪物用刀切開的時候,拉拉伯得氣都不敢出,但也不敢拒絕不吃。她費勁地咽著一塊塊紫紅色、香噴噴的瓜瓤,因為激動有時就卡在喉嚨裏。


    這是一種在著移的飲食和首都的夜景麵前表現出的惶恐,不久後她麵對科馬羅夫斯基的時候又常產生這種惶恐,這使是以後發生的那種事的主要謎底。不過現在他已經完全變了,沒有任何要求,絲毫不讓拉拉想到他,甚至根本就不出麵,而且總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用極高尚的方式盡力幫助她。


    科洛格裏沃夫的來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讓拉拉覺得非常愉快。這並不在於他那高大而勻稱的身材,而是因為他身上帶有一股活力和才華。這位客人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炯炯的眼神和聰穎的微笑,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屋子都顯得狹小了。


    他坐在拉拉的床前,搓弄著兩隻手。他在彼得堡參加有一些大臣出席的會議的時候,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老頭子們談起話來,就像麵對一群調皮的預科學生一樣。但是,現在他麵前躺著的卻是不久前他家庭中的一個成員、一個如同自己女兒一樣的人,對她也和對家裏其他人一樣,經常是忙得邊走邊交換一下眼色或者說幾句話(這種簡單而又很有表現力的交往方式,是特別令人神往的,雙方都能體會)。對待拉拉,他不能像對成年人那樣嚴肅和漠不關心。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同她談話才能不惹她生氣,隻好像對待一個小孩子那樣微笑著對她說:


    “天哪,您這是搞的什麽名堂啊?有誰要看這出傳奇劇?”他停住了,開始端詳天花板和糊牆紙上的斑駁水跡。過了一會兒,他略帶責備意味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杜塞爾多夫有個國際博覽會開幕了,是繪畫、雕塑和園藝方麵的博覽會。我準備去看看。這屋裏可是有點兒潮濕。您在天地之間還要閑逛多久?這裏可不是舒服的地方。我隻想告訴您,這位沃伊特太太是個十足下賤的人,我知道她。換個地方吧,您也躺夠了。您病了一場也就算了,現在該起來了,另外換個住處,複習一下功課,把師範專修班讀完。我有個朋友是畫家。他要到土耳其斯坦去兩年。他的畫室用板壁隔成了幾部分,依我看簡直就是一套住宅。他似乎想連家具一起轉讓給一位合適的人。我可以替您辦,您願意嗎?還有一件事,您得依照我的意思辦。我早就想,這是我的神聖職責……自從莉帕……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她結束學業的酬金……


    別這樣,木行,請讓我……您別拒絕……不行,請您原諒。”


    不論她怎麽謝絕,流淚,甚至像打架一樣推推擦澡,他走的時候硬是讓她收下了一張一萬盧布的銀行支票。


    拉拉恢複健康以後,搬到科洛格裏沃夫極力稱讚的新住處。地點就在斯摩棱斯克商場附近。這套住房在一幢古老的兩層石砌房子的樓上。樓下是商店的棧房。這裏住著運貨馬車的車夫。院子是小鵝卵石鋪的地,上邊總有一層散落的燕麥和亂扔的稻草。許多鴿子在院子裏到處走,發出咕咕的叫聲。它們成群地撲響著翅膀從地上飛起來,高度不超過拉拉的窗戶,有時還會看到一群大老鼠沿著院子裏石砌的水溝跑過去。


    帕沙非常痛苦。拉拉病重的時候,人家不讓他到她跟前去。他該怎麽想呢?照帕沙的理解,拉拉要殺的那個人對她是無所謂的,可是後來又處在她謀殺未遂的那個人的庇護之下。而且這一切就發生在聖誕之夜他和她在燭光下那次具有紀念意義的談話之後!如果不是那個人,拉拉準會被逮捕並受到審判。他使她擺脫了危在旦夕的懲罰。因為他,拉拉才能留在師範專修班裏,絲毫沒有受到傷害。帕沙既苦惱又困惑不解。


    拉拉病情好轉後,把帕沙叫來,對他說:


    “我不是好女人。你還不了解我,以後有機會再跟你細說。我難於開口,你看,眼淚讓我端不過氣來。你把我丟開,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


    然後便是一幕比一幕更令人心碎的場麵。那時拉拉還住在阿爾巴特街,所以沃伊特科夫斯卡妞一看到滿麵淚痕的帕沙,就急忙從走廊回到自己住的房間,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發疼,同時嘴裏不住地說:“哎喲,受不了,我可受不了!這可真是…哈、哈、哈!真是個勇士!哈、哈、哈!”


    為了讓帕沙從斬不斷的柔情當中解脫出來,徹底結束痛苦的折磨,拉拉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帕沙的愛情,說是並不愛他,但是說的時候又哭得那樣傷心,讓人無法相信。帕沙懷疑她所有不可饒恕的罪行,不相信她的每一句話,打算詛咒並憎恨她,但依然發狂地愛看她,對她的每~個念頭、對她喝水用的林子和她睡覺的枕頭都感到嫉妒。為了不致發瘋,必須迅速地采取果斷行動。他們決定不再拖延,考試結束以前就結婚。本來準備在複活節後的第一周舉行婚禮,但由於拉拉的要求又延期了。


    三一節後的第一天,也就是聖靈降臨節,他們舉行了婚禮,那時他們已經確切地知道他們可以順利結業了。婚事是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切普爾柯替他們辦的。她是和拉拉同班畢業的同學杜霞·切普爾柯的母親。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胸脯高高地聳起,嗓音很低,會唱歌,對什麽事都喜歡添枝加葉。真實的事和迷信的傳說,隻要她一聽到,便要添油加醋,把自己想象的東西添加進去。


    城裏熱得怕人。當把拉拉送上“婚禮的聖壇”的時候,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麵給她做臨行前的打扮,一麵用茨岡歌手潘寧娜那樣的低音哼著曲子。教堂的級金圓頂和遊藝場各處新鋪的沙土,顯出耀眼的金黃顏色。三~節前夕砍過的白禪樹,枝葉上蒙了一層塵土,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教堂的牆頭,像被燒焦了似的卷成圓筒。炎熱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陽光刺激得眼睛發花。四周仿佛有成幹對的人舉行婚禮,因為所有的姑娘都卷了頭發,穿上鮮豔的衣服,年輕的後生們為了過節也都往頭發上擦了油,穿著筆挺的黑西服。人們的情緒是激動的,大家都覺得很熱。


    拉拉另一個女友的母親拉果金娜,在拉拉踏上通往聖壇的紅地氈的時候,朝她腳下撤了一把銀幣,祝她日後生活富足;為了同一個目的,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告訴拉拉,當她戴上婚禮冠的時候,千萬不要伸出裸露的手臂畫十字,而要用一角技紗或者袖口的花邊把手遮住一半,跟著又告訴拉拉應該把蠟燭舉得高高的,日後可以當家做主。但為了帕沙的幸福,拉拉寧願犧牲自己的前程,於是她盡量把蠟燭放得很低,不過還是沒有用,因為不管她怎麽想辦法,她的蠟燭總比帕沙的高。


    從教堂裏直接回到由安季波夫一家人重新布置好的那間畫室舉行酒宴。客人們不斷地喊:“苦啊,喝不下去。”另一邊的人就大聲應和著:“給點兒甜的。”於是這一對年輕人便含羞帶笑地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為他們唱了喜歌《葡萄》,把當中的疊句“上帝賜給你們愛情和忠告”重複了兩次,又唱了一首《鬆開你的發辮,散開你那淡褐色的秀發》。


    人們散去之後,隻剩下了他們兩個,帕沙在這突然來臨的寂靜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裏正對著拉拉的窗戶的柱子上亮著一盞燈。不管她怎麽拉窗簾,仿佛一塊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線亮光還是從兩扇窗簾的夾縫當中照了進來,宛如一個人在偷看他們。帕沙奇怪地發現,他的心思都在這盞燈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對拉拉的愛還多。


    在這永恒之夜,被同學們叫作“斯捷潘妮達”和“紅顏女郎”的不久前的大學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頂峰,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那疑團叢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認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而隨著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萬丈深淵。他那遍體鱗傷的想像力已經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況了.


    他們一直談到天明。在安季波夫的一生當中,沒有比這一夜的變化更驚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來,他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自己幾乎都奇怪為什麽人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


    十天以後,朋友們還是在這間屋子裏為他們送行。帕沙和拉拉都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接到了到烏拉爾同~個械市工作的聘書。明天一早他們即將起程。


    大家照例喝酒,唱歌,高聲談笑,不過這次清一色的都是年輕人,沒有上年紀的。


    在那道把作為寢室的一角並把客人同整個畫室隔開的間壁後麵,放著拉拉裝東西的一大一小兩個網籃、一隻皮箱和一個盛食具的木箱。屋角的地上還放著幾隻口袋,行李不少,有一部分第二天早晨作為慢件托運。所有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妥當,但還沒有完全裝完。皮箱和木箱的蓋子敞開著,裏麵還沒有裝滿。隔一會兒,拉拉就又想起一件什麽東西,於是把它拿到間壁後麵放到籃子裏,再把上邊擺平整。


    拉拉到專修班去取出生證和其他證件的時候,帕沙在家招待客人。院子的守門人陪她一起回來,帶了一張包裝用的銀皮席和一大卷第二天捆東西用的結實的粗繩。拉拉打發走了守門人,在客人麵前轉了一圈,同這個握手寒暄,同那個互相親吻,然後便到間壁的那邊去換衣服。她換好服裝出來的時候,大家拍手叫好,隨後都入了座,像幾天前在婚禮上那樣的喧鬧開始了。活躍的人忙著給鄰座斟伏特加酒,無數隻舉著叉子的手伸到桌子當中去拿麵包和盛冷熱菜肴的盤子。大家紛紛祝酒,發出滿意的嚷嚷聲,爭先恐後地說俏皮話。有的人很快就醉了。


    “可真把我累死了。”和丈夫挨著坐在一起的拉拉說,“你要辦的事都辦完了嗎?”


    “辦完了。”


    “不管怎麽累,我覺得精神很好。我感到幸福。你呢?”


    “我也一樣。我也覺得很好。說起來,一兩句話說不完。”


    科馬羅夫斯基例外地被允許參加這群年輕人的晚會。快結束的時候,他想說這對年輕朋友走後自己會感到孤苦伶什,在他眼中莫斯科就會變成撒哈拉沙漠,可是心裏一陣發酸,便咽起來,不得木重新開始被激動所打斷的話。他請求安季波夫夫婦允許他給他fi]寫信,允許他到他們尤裏亞金的新居去拜訪他們,如果他忍受木了分離的痛苦的話。


    “那倒大可不必。”拉拉若無其事地高聲回答,“什麽通信啊,撒哈拉沙漠啦,這些話都用不著說。至於到那個地方去,您幹脆連想也別想。沒有我們,上帝也會保佑您日子過得一樣好,況且我們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帕沙,你說是不是?您運氣好,一定能找到代替我們的新朋友。”


    拉拉仿佛完全忘了正在和誰談話和談的什麽話,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站起身來到間壁那邊的廚房裏去了。她在那兒拆開絞肉機,把零件放進食具箱的幾個空著的角裏,再用稻草塞好。拆絞肉機的時候,她差一點讓箱子邁上的一根大刺紮破了手。


    她忙著裝東西,又忘記自己還有客人了,對他們的聲音也是充耳不聞,直到後來間壁那邊爆發了一陣特別響亮的喧鬧聲,才提醒了她。拉拉這時想到,喝醉酒的人總是喜歡竭力模仿醉漢,顯出那種既俗氣又有意誇張的更厲害的酸態。


    這時,從敞開的窗子傳來院子裏一個特別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拉拉撩開窗簾探出身子去。


    一匹拴著絆腿繩的馬正在院子裏一瓶一顛地跳著。這匹不知是誰家的馬可能走錯了路,走到這個院子裏來了。天色已近黎明,不過離日出還早。仿佛沉睡的閱無人跡的城市籠罩在清晨淡紫色的寒氣中。拉拉閉上了眼睛。這陣異乎尋常的馬蹄聲,把她帶到遙遠的迷人的鄉村裏去。


    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拉拉側耳細聽。有人從餐桌邊走去開門。來的是娜佳!拉拉忙不迭地向她跑過去。娜佳是直接從車站來的,她是那麽鮮嫩迷人,渾身似乎散發著杜普梁卡的鈴蘭花的芳香。這一對朋友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隻是放聲大哭,緊緊擁抱,幾乎都讓對方喘不過氣來。


    娜佳結拉拉帶來了全家的祝賀、送別的話和父母贈送的貴重禮品。她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用紙包著的首飾匣,打開裹著的紙,掀起蓋子,遞給拉拉一串精美出奇的項鏈。


    響起了一片驚歎聲。一個已經有些清醒的醉漢說:


    “這是玫瑰紅的風信子石。沒錯兒,紫色的,你們說是不是?這可是不亞於鑽石呀。”


    可是娜佳分辯說,這是帶黃色的寶石。


    拉拉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把項鏈放在自己的餐具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放在紫色襯墊上的寶石光華奪目,煙娼生輝,有時像流動的水珠,有時又像一串纖巧的葡萄。


    桌邊有的人醉意已經慢慢消失了。因為娜佳人席,酒醒過來的人又喝了起來。大家很快也把娜佳灌醉了。


    沒過多久,整個屋子裏的人都沉入了夢鄉。多數人第二天還要到車站送行,所以留下來過夜。一半人隨便往一個角落裏一倒便打起鼾來。拉拉自己也不記得怎麽和衣躺在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身邊。


    耳邊一陣很響的說話聲把拉拉驚醒了。這是從街上到院子裏來找那匹走失的馬的陌生人的聲音。拉拉睜開眼睛一看,覺得很奇怪——帕沙可真是閑不住,那麽大的個子站在屋子當中沒完沒了地翻騰什麽呢?這時,被當成是帕沙的那個人朝拉拉轉過身來,她才看清不是帕沙,而是滿臉麻子、從鬢角到下巴有一道傷疤的人。她明白了,這是賊溜進屋裏來了,於是想喊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她想起了項鏈,悄悄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往餐桌上看了看。


    項鏈就放在一堆麵包屑和吃剩下的夾心糖中間,這個遲鈍的壞家夥在杯盤狼藉的桌麵上沒有發現它,光是拿那些已經疊好的被單和衣服,把收拾整齊的行裝弄得一塌糊塗。拉拉的酸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看不清當時的情況,隻是特別可惜整理東西費的功夫。她氣得想喊叫,可還是張不開口。她就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睡在身邊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隨著伊拉·拉果金娜疼得變了嗓音的一聲喊叫,拉拉也嚷了出來。小偷扔下裹著衣物的包袱,慌慌張張地從屋裏跑出去。跳起來的幾個男人好不容易弄清出了什麽事之後,跑出去追趕,可是賊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場慌亂和事後的議論,成了大家都得起床的信號。拉拉剩下的~點點酒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管大家怎麽要求讓他們再睡一會兒,躺一躺,拉拉堅決讓他們都起來,然後很快給他們煮了咖啡喝,請大家都回家去,等到開車前在車站見麵。


    客人散去以後,拉拉就忙了起來。她麻利地收拾好一個個行李袋,把枕頭塞進去,紮緊帶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門人千萬別幫忙,免得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準備停當了。安季波夫夫婦一點也沒有耽誤。仿佛同送行的人手中搖動帽子的動作相配合,火車徐徐開動了。當人們不再揮手並從遠處第三次向他們喊叫的時候(可能喊的是“烏拉!”),火車加快了速度。


    一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個秋天。第一年取得戰績過後,情況開始不利。集結在喀爾巴籲山一線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準備翻過山口突入匈牙利,結果卻是隨全線後退而後撤。我軍讓出了戰事開頭幾個月占領的加裏奇亞。


    他過去叫尤拉,如今大家越來越多地用本名和父名稱呼他為日瓦戈醫生,此時正站在婦產醫院產科病房門外的走廊裏。剛由他送來的他的妻子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就住在這間病室裏。他同她告別後,正在等著助產士,想告訴她必要的時候怎麽通知他,以及他如何從她那兒了解東尼妞的健康情況。


    他很忙,急等著回自己的醫院去,在這以前還要到兩個病人家裏出診,可現在卻在這裏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眼看著窗外被一陣陣秋風攪亂的左右歪斜的雨絲,仿佛是風雨中田野裏東倒西歪的麥穗。


    天還不很黑。尤裏·安德烈耶維奇眼前看到的是醫院的後院、潔維奇田莊幾所住宅的有玻璃棚頂的涼台和一條通向醫院樓房後門口的電車線。


    盡管風很大,仿佛被落到地上的從容流淌的雨水激怒了似的,這愁人的秋雨卻隻管不緊不慢地下著。陣風不時地撕扯著涼台上爬滿了的野葡萄藤上的嫩枝,似乎要把它連根拔起,在空中抖一抖,再像奶一件惡心的破衣服那樣扔到地上。


    從涼台旁邊朝醫院駛來一輛掛著兩節拖車的鐵路壓道車。一些人開始從車上往醫院裏抬傷員。


    莫斯科的所有醫院都已人滿為患,特別是盧茲克戰役之後,傷員都安置在樓梯拐角的平台和走廊上。城裏各家醫院已經超員的情況也開始影響到婦產科病房了。


    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轉過身來背向著窗戶,疲倦地打了一個嗬欠。他已經不能集中思考,但突然間想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所紅十字醫院的外科,幾天前死了一個女病人。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斷定她得的是肝胞蟲病。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今天就要進行屍體解剖,查明病因。不過,醫院解剖室主任是個狂飲無度的酒徒。天曉得他會怎麽辦。


    夜幕很快降臨了。窗外已經分不清任何東西。接著好像魔杖一揮,家家窗內亮起了燈光。


    產科主任醫生、婦產科專家從隔開走廊和東尼姬病房的小風門裏走了出來。他每逢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候,總是眼望天花板,聳著肩膀。這些動作再加上說話時的表情,仿佛在說,我的老兄,不管知識多麽淵博,總有些連科學也解不開的謎。


    他從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身邊走過的時候,微笑著點點頭,用掌心很厚的脹鼓鼓的兩隻手擺動幾下,意思是說,一切都得聽其自然,耐心等待,然後就到候診室吸煙去了。


    這時,這位沉默寡言的婦科專家的一個女助手從裏麵出來找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她跟這位專家完全相反,很喜歡講話。


    “我要是您的話,就回家去了。明天我給您往紅十字會打電話。在這以前恐怕不會出什麽事。我相信是順產,不需要采取什麽措施。不過,她的骨盆稍微狹小,胎位仰麵向上,產婦沒有痛感,子宮收縮也不明顯,這倒值得注意。不過現在還不能下斷語。一切都看臨產時她的肌肉緊張程度如何了。過一段時間會看出來的。”


    第二天,醫院裏接電話的傳達人員讓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不要掛上,然後就跑去查問,足足讓他等了十分鍾,最後隻說了一點籠統的、沒頭沒腦的情況:“讓我轉告您,您把太太送來得太早了,應該接回家去。”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聽了他的話氣得不得了,要求我個了解情況的人來聽電話。“還沒有臨產的跡象,”護士對他說,“請您這位醫生別著急,恐怕還得等一天。”


    第三天他才知道,臨產是夜間開始的,天亮的時候出現了羊水,劇烈的陣痛從早晨起一直沒停止過。


    他急忙趕到醫院,穿過走廊的時候從一扇沒完全關好的門裏聽到了東尼娜令人心碎的叫聲,仿佛是從車輪下邊往外抬的一個壓斷了肢體的人喊出來的。


    他無法到她身邊去,把彎起來的一根手指咬得快出血了。他走到窗前,外麵下著雨,像前兩天一樣。


    助理護士從產房裏走出來,門裏傳出初生嬰兒尖細的哭聲。


    “她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高興得自言自語地說。


    “是個兒子。順順當當地生下來了,給您道喜。”助理護士拖長聲音說,“現在不能看。到時候才能讓您看呢。您可要舍得為產婦花錢。她真受了不少罪。這是頭胎,頭一股總免不了吃苦。”


    “得救了,終歸得救了。”高興的尤裏·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明白助理護士說的話,也沒有理解到她說這些話是把他當成剛剛發生過的這件事的一個當事人。可是這跟他有什麽相幹呢?父親,兒子——他看不出在這輕而易舉取得的父親身份當中有什麽值得驕傲的,也絲毫感受不到這天生的親子之情。這些都是他所意識不到的。最重要的是東尼妞,這一度受到死亡的威脅而又幸運地避開了它的東尼妞。


    他有個病人就住在產院附近。他到這個人家裏去了一會兒,半小時後又返回來。從走廊穿過風門和從風門通向病房的兩扇門都半開著。尤裏·安德烈耶維奇自己也不知道想幹什麽,便溜進了風門。


    那位穿白大褂的婦科專家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迎著他叉開雙手。


    “到哪兒去?”為了不讓產婦聽到他們的談話,他低聲說,攔住了他。“您發瘋了?她有傷口,出了血,還要防止感染,更不用說精神上的刺激。您可倒不錯!虧得還是個醫生呢。”


    “我並不是……我隻看一眼。就從這兒,從門縫看一眼。”


    “哦,那倒是另一回事啦。就算是這樣吧。您可瞞不過我!……


    看看吧!要是讓裏邊發現了,我可輕饒不了您,準叫您身上沒好地方。”


    產房裏背朝門站著兩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助產士和衛生員。衛生員手裏有個發出尖細聲音的嬌柔的小生靈,像一塊深紅色的橡皮在蠕動。助產土正在往臍帶上縛線,好使胎盤脫落。東尼妞躺在屋子中間一張用托板支起來的手術台上。她躺的位置相當高。尤裏·安德烈耶維奇因為過度興奮把什麽都看得過大,所以覺得她躺的高度同人站在前麵寫字的那種高腿斜麵寫字台一樣。


    有時候把死去的人頭部墊高,而東尼妞現在躺著的姿勢比這還要高,頭朝上腳朝下地斜躺著,像是跑得疲憊不堪的人那樣渾身冒熱氣,正在享受經過痛苦折磨以後的休息。她高高地躺在產房中間,仿佛港灣裏剛剛下旋就已卸去了重載的一艘帆船;它跨過死亡的海洋來到了生命的大陸,上麵有一些不知來自何方的新的靈魂;它剛剛把這樣一個靈魂送到了岸上,如今拋錨停泊,非常輕鬆地歇息下來;和它一同安急的還有那折損殆盡的桅牆索具,以及漸漸消逝的記憶,完全忘卻了不久前在什麽地方停泊過,怎樣航行過來又如何停泊拋錨的。


    誰也不了解它懸掛的旗幟所代表的是哪個國家,因此,也不知道對它應該使用哪一種語言。


    他回到自己的醫院,大家搶著向他祝賀。“他們知道得好快!”尤裏·安德烈耶維奇感到驚訝。


    他來到主任醫生辦公室,大家都把這兒叫小酒館和髒水坑,因為醫院擁擠,已經超員,現在都在這間屋子裏換衣服,穿著套靴來來去去,有的人把從別的房間帶來的不相幹的東西忘在這兒,而且到處都是煙蒂和廢紙。


    窗前站著臉上皮膚鬆弛的解剖室主任,他舉起兩隻手對著亮光從眼鏡上麵觀看瓶裏的混濁液體。


    “恭喜你。”他說了一句,眼睛始終朝著原來的方向,對尤裏·安德烈耶維奇連看都不看一眼。


    “謝謝。我非常感動。”


    “不必謝我。這和我沒關係。是波楚什金解剖的。但大家都大吃一驚,原來是水胞蟲。大家都說,這才算是診斷醫師呢!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這時候醫院的主任醫生走了進來。他同他們兩人寒暄後說:


    “真見鬼。這兒簡直不是主任醫師辦公室,是個過道,真不像話!不錯,日瓦戈,您知道了吧,是水胞蟲!我們都診斷錯了。祝賀您。可是,還有一件木太愉快的消息。對您的專業類別又重新審查過了。這次可留不住您了。軍醫人員奇缺。您不得不聞聞火藥味兒了。”


    安季波夫夫婦在尤裏亞金安頓下來,竟出乎意料的順利。這可得記住吉沙羅夫的好處,他使拉拉減少了在一個新地方安家立業必然會遇到的困難。


    拉拉完全被辛勞和操心的事占據了。她要照管一個家和三歲的小女兒卡堅卡。不論在安季波夫夫婦這裏幫忙的長著火紅色頭發的瑪爾富特卡怎麽盡力,靠她幫助還是不夠。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得參預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的所有事務。她自己還在女子中學教課。拉拉毫不懈怠地工作著,感到很幸福。這正是她渴望的那種生活。


    尤裏亞金這地方很得她的喜愛。這是她感到親切的城市。它坐落在中、下遊都通航的雷尼瓦河邊,同時又在烏拉爾的一條鐵路線上。


    在尤裏亞金,冬天臨近的標誌就是有船的人家都用大車把船從河裏拖上來運到城裏去,放在各家各戶的院子裏過冬,直到第二年春天。在尤裏亞金許多院落深處反扣在地上的白色的船隻還意味著另一件事,那就是此時在別的地方已經可以看到南飛的鶴群,或是降了初雪。


    安季波夫夫婦租住的這家院子裏,也有這樣漆成白色的一隻船,底朝天扣在那裏,卡堅卡在它下麵玩耍,就像在花房的圓頂底下一樣。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從心裏喜歡偏遠的地方,包括當地那些穿著氈靴和暖和的灰法蘭絨上衣、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的知識分子,以及他們那種對人的純樸的信任。拉拉總是眷戀著土地和普通的老百姓。


    奇怪的倒是帕維爾·帕夫洛維奇,他作為莫斯科一個鐵路工人的兒子,卻是一個很難改變的、習慣於首都生活的城裏人。他對待當地的尤裏亞金人要比妻子挑剔得多。他們的蠻性和沒有禮貌使他感到惱火。


    如今回過頭來看已經很清楚,他在博覽群書過程中具有非凡的汲取和積累知識的本領。過去常常是在拉拉幫助之下他才讀了許多書。在外地深居簡出的這幾年,他的求知欲更加旺盛,以至於拉拉在他眼中都是學識不足的人了。他在自己那些教育界的同事中間已經出人頭地,而且抱怨與這些人為伍感到鬱悶。他們那些在戰爭時期時髦的愛國主義的言談舉止,總是帶著官樣文章和一些酸溜溜的味道,和安季波夫的愛國思想的複雜形式不相適應。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是古典語文學校畢業的。他現在教的課是拉丁文和古代史。可是在他這個過去的職業學校學生的身上,突然恢複了已經荒疏的對數學、物理和其他精密學科的極大興趣。經過自學,他在這些課程方麵已達到了大學的程度。他期待著一有可能就參加州一級的考試,重新確定一個數學方麵的專業,然後把家搬到彼得堡去。夜間緊張的學習影響了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的健康,他開始失眠。


    他和妻子的關係很好,不過也十分不尋常。她以自己的善良和關心體貼他,而他也決不許自己對她有半點傷害。他謹小慎微,唯恐在他毫無惡意的言辭之間讓她憑空覺得隱含著什麽責備——比如說她門第高貴,而他出身微踐,或者在他之前她曾經屬於別人。唯恐她懷疑他持有這種不公正的荒唐想法使她傷心,以致這種擔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某種做作的成分。他們相敬如賓,結果倒使情況複雜了。


    安季波夫夫婦的客人當中,有幾個和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同事的教師,拉拉工作的那所學校的女校長,還有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曾經擔任過一次調解人的仲裁法庭的一位成員和另外一些人。所有這些男男女女在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眼中都是蠢才。他奇怪拉拉能如此熱情地和他們周旋,而且不相信她當真喜歡其中的任何人。


    客人告辭以後,拉拉要用很長時間開窗換空氣,打掃房間,和瑪爾富特卡在廚房裏洗餐具。她做完這些事以後,確信卡堅卡蓋好了被子,帕維爾也睡了,自己才趕快脫了衣服,關上燈,像是讓母親抱到床上去的孩子那樣自然地躺到丈夫身邊。


    安季波夫裝作睡著了的樣子,其實並沒有入睡。近來常犯的失眠症又發作了。他知道,這樣輾轉反倒還要持續三四個小時。為了引起睡意和躲避客人們留下來的煙草氣味,他悄悄起身,在內衣外麵穿上皮大衣,戴了帽子,然後來到院中。


    這是個寒冷清澈的秋夜。鬆脆的薄薄的冰麵在安季波夫的腳下發出碎裂的聲響。群星點點的夜空仿佛是燃燒的酒精火焰,用藍色的反光照出凍結了許多髒土塊的地麵。


    安季波夫夫婦的住房坐落在和碼頭的方向相反的城市的另一部分,在一條街的末端。再往前去就是一片田野,有條鐵路穿過,鐵路邊是個值班房,橫跨鐵軌有過路的通道。


    安季波夫坐在翻過來的船底上,望著星光。這幾年他已習以為常的一些想法,令人不安地充滿他的心中。他覺得遲早要把這些想法徹底弄清楚,而且最好就在今天。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這麽想,“早就應該預見到的,如今發現得遲了。為什麽拉拉能把他當成孩子,並能隨心所欲地左右著他?為什麽當初在冬天他們結婚以前她也曾堅持這一點的時候,沒想到拒絕她?難道不知道她對他並不是愛,而是對他承擔一種高尚的責任,是她自己所體現的一種英雄行為?這種感人至深而又值得讚譽的責任感,又和真正的家庭生活有什麽共同之處呢?最糟的是直至今天他仍然一往情深地愛著她。她依然那樣不可思議的美好。也許,他心中懷有的也並非愛情,而是拜倒在她的美和寬容麵前的悵然的感念之情吧?唉,你呀,把這弄清楚吧!連魔鬼也無能為力。


    “那麽現在應該怎麽辦?把拉拉和卡堅卡從這種虛假當中解脫出來?這恐怕比他自己解脫更重要。可是用什麽方式呢?離婚?拔河?——呸,這太醜了。”他生自己的氣了。“我可永遠不能走這條路。不過,為什麽心裏又產生出這個卑鄙念頭呢!”


    他看了一眼天上的群星,似乎向它們要求答案。那些疏密相間、大小木一、藍色的和閃耀著虹彩的繁星,無言地眨著眼。突然,閃起了一道晃動著的耀眼的亮光,掃過星空、房屋和院落、那隻小船和上麵坐著的安季波夫,像是有人從那片田野朝大門跑來,手裏舉著燃亮的火把。原來這是一列向西行駛的軍車經過岔道口,穿過火紅的煙霧向天空投去的一道黃色光柱。從去年開始,不計其數的軍車日夜不停地從這裏經過。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微微一笑,從小船上站起來,回去睡覺了。理想的出路找到了。


    聽到帕沙的決定後,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呆住了,起先還以為是聽錯了。“鬼念頭。又是照例的古怪想法。”她這麽認為,“不去管它,到時候他自己就全忘了。”


    可是事情越來越清楚,丈夫已經準備了兩個星期,報告已經送到兵役局,學校裏也安排了接替的副職,而且從鄂木斯克已經送來通知,那裏的軍校同意錄取他。出發的日期迫近了。


    拉拉如同農村婦女一樣嚎陶大哭,扯著他兩隻手,躺在他腳下。“帕沙,帕申卡,”她不住地喊道,“你把我和卡堅卡丟給誰呀?你別這麽辦,可別這麽辦!現在還不晚。我能給你想辦法。你都沒好好讓醫生檢查一下你的心髒。什麽,害羞?你把家庭當作發瘋的犧牲品,難道不害羞嗎?誌願兵!原先總是嘲笑羅佳太庸俗,可忽然又羨慕起他來了!帕沙,你是怎麽回事,我都認不出你了!你換了一個人,還是發瘋了?可憐可憐我,告訴我實話,看在基督的份上,別打官腔,難道俄國真需要你這樣的人入伍嗎?”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不善於揣摩細節的她,這次卻抓住了要害。她猜到帕圖利亞大概誤解了她對他的態度。他不了解她對他永生永世傾注的脈脈溫情中摻雜著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想象不到這樣的愛情是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給予的。


    像挨了打的人一樣,她咬緊嘴唇,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一言不發,默默地咽下淚水,開始為丈夫準備上路的行裝。


    他走了以後,拉拉仿佛覺得全城都變得靜悄悄的,連天上飛的烏鴉都稀少了。“太太,太太。”瑪爾富特卡得不到回答他呼喚她。“媽媽,媽媽。”卡堅卡沒完沒了地叫著,扯她的衣袖。這是她生活當中最沉重的打擊,她那最美好、最光明的希望破滅了。


    從西伯利亞來的信件中,拉拉可以知道丈夫的一切情況。他很快就清醒了,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兒。幾個月以後,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獲得準尉軍銜,提前畢了業,而且出乎意料地被派往一個作戰的軍裏服役。在緊急奉調的途中,他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尤裏亞金,在莫斯科也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見麵。


    他開始從前線寄信來,已經不像在鄂木斯克軍校時那樣傷感,而是寫得頗有生氣了。安季波夫很希望能有所表現,為的是作為對一次軍功的獎勵或者是因為受點輕傷,就可以獲得一次回家探親的假期。確是出現了這種機會。就在後來被叫作布魯西洛夫戰役而出了名的那次突破之後,這個軍轉入了進攻。安季波夫的信收不到了。開始,這並沒有使拉拉感到不安。她覺得帕沙一時沒有消息是因為軍事行動正在展開,行軍途中不可能寫信。


    到了秋天,這個軍的行動暫時停止。部隊開始構築陣地。可是安季波夫依然遝無音信。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開始擔心,就設法打聽,先是在尤裏亞金當地,之後就通過莫斯科的郵局,並且按帕沙所在部隊先前的作戰地址往前線寫信。到處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複。


    正像縣裏許多善心的太太們一樣,從戰爭一開始,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就在尤裏亞金縣醫院擴建成的陸軍醫院裏盡自己的力量服務。


    如今她十分認真地學習醫務方麵的基本知識,而且已經通過了醫院裏取得護士資格的考試。


    她以護土的身份向學校請了半年的假,把尤裏亞金的房子托付給瑪爾富特卡照管,就帶著卡堅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兒她把女兒安置在莉帕奇卡家裏,她丈夫弗裏津丹柯是德國籍,已經和其他平民俘虜一起被拘禁在烏發。


    拉裏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確信這種遠距離的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就決定直接到帕沙參戰的地方去。她抱著這個目的,在經過裏斯基市駛向匈牙利邊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護火車上當了一名護士。帕沙發出最後一封信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


    一列救護火車向師司令部前線駐地開來。這是由塔季揚娜傷員救援會讚助者出資裝備起來的。在這一長列由許多短小而難看的加溫車組成的列車上,有一節頭等車廂,裏麵坐著從莫斯科來的客人——社會活動家,他們帶著贈給士兵和軍官們的禮物。戈爾東也在他們當中。他聽說,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日瓦戈所在的師部醫院就設在不遠的一個村子裏。


    戈爾東取得了在前線附近活動的許可,拿到了通行證,於是搭了一輛朝那個方向去的軍用四輪大車,就出發去看望朋友了。


    馬車夫木是白俄羅斯人就是立陶宛人,俄語講不好。由於擔心敵人的好細摘的偵察活動,所以談的話不外乎是事先可以猜得出的那些規定的內容。這種十分做作的談話激發不起談興。一路上,大部分時間坐車的和駕車的都默木作聲。


    在那習慣於調動整個軍的行動、動輒以幾百俄裏的距離來計算行程的司令部裏,大家都肯定地說,這個村子就在附近二十或二十五俄裏的地方。


    整個路途中,從前進方向左側的地平線上傳來不懷善意的沉悶的轟響。戈爾東有生以來不曾經曆過地震,可是他能夠斷定,遠處這種依稀可辨的敵人大炮凜然的悶響完全可以和火山造成的地下震動和轟鳴媲美。暮色蒼茫的時候,那個方向的天際出現了不斷閃動的火光,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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