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開課日期六月一日逼近,衝刺班漸漸愈來愈人滿為患,一排排坐滿了自習的學生。開課前幾天,擁塞的自習教室,成為台北市的縮影。


    萱萱已經結束了招生事宜,每日坐在狹小的辦公室裏找人聊天,她不缺人,直接從隔壁教室挖掘便有現成的聊天對象。無庸置疑,小瀚時常中標。


    在同時失去很多精神支柱後,萱萱的聒噪竟顯得有點兒可愛。她喜歡分析補習班市場的脈動,尖酸的詞匯配上她滑稽的表情。


    而小瀚也時常告訴他一些高中時代的趣事,唯盡量避免痛苦的回憶,倒慶幸這時候還有個忠實聽眾。


    遺憾的是賴升平確確實實失去了蹤影,再也沒有辦法聯絡。


    經過幾天的談心過後,小瀚的情緒總算是平息了不少,心情也隨之調適,即將麵臨七月的大考,不能再胡思亂想。絕不能在這次的挫折後一蹶不振,他這麽催眠自己,相反的,風雨後該生信心,愈挫愈勇。此刻失去摯友、喜歡的人,換個角度想,不正好也了卻無端的瓜葛?


    他現在覺得這裏很像他的家,曾經他也希冀過自己的班級對他而言會是個家。


    這種信念令他悲哀地感到,倘若家失去了所能提供溫柔的慰藉,失去僅有一絲對周遭的寬容,家便成為無形的夢魘。他不斷地逃避,除了逃避別無選擇。他明白自己無法負荷異樣的眼光,卻又無力的,在每個夜入眠以前惶恐著翌日,他會不會被發現隱


    藏已久的身份?「那個人」會如何形容自己對他的情感,惡心、恐懼,抑或憤怒?人終究得回家,將成為最不堪的事實。


    也正因為曾經盼望,曾經相信,心痛難免。


    他準備回去讀書,離開前向善婷要了一份六月衝刺計劃表,他拿回自己的座位,仔細地安排接下來的讀書行程。


    而在六月開始衝刺前,他規定自己,每天八點起床後通車來這兒,至少讀到九點以後才可以回家。雖然家位於板橋,通車來台北市也須耗上半個小時以上,於是決定,每次通車的時間必須背完那本「聯考高頻率單字」。


    他暗中思量,一般而言早上總是精神不濟,來思考數學提振精神並激發腦袋的活性,而中午晚上衝刺班都有安排睡眠時間,


    剛睡醒精神飽滿正好拿來應付同時需要大量記憶和計算的物理化學。


    看到滿滿都是考科的排程表,也許這正是考生悲哀之處。然而卻也因為如此,這次背水一戰的衝勁全都凝聚在這一張計劃表上,小瀚篤定地告訴自己,這一次,他不會再輸。


    阿富打開自己的outlook express,仍然沒有任何音訊。他連續寫了兩封信向男朋友道歉,沒有下文,心情顯得相當浮躁,手機則是永遠無人接聽。


    他上去當初作為他們認識媒介的網站,留言板冷清了好一陣子,似乎網站的人潮已逐漸流失,就更不用提發現昔日男朋友的蹤跡。


    他終於下定決心報複。他開始在留言板上麵寫上所有自己對男朋友曾經付出的種種,包括男友如何地欺騙他、他如何地背棄家人而跟隨著他,而男友卻在外麵拈花惹草、以及最後他看到帥哥便忽略他感受的一切始末。


    他一字一句敲著,想起過往的歡愉,一切的變化椎著心,蝕著骨,倍受煎熬。明明是男友忽略了他,他不亢不卑地道歉,卻仍舊得不到任何理由。他好想報複,滴在計算機鍵盤上的淚水,將借著這些文字來控訴:


    ……我再也不相信圈內感情了。為什麽我們感情的獲得過程已經比別人更加努力,我不斷地付出,卻什麽也沒有得到?我是人,我會累,我要回報啊!


    我不知道承諾代表什麽,廝守一輩子我也會說,可是他不顧一切地就拋棄了我,他甚至不接受我的道歉,我不想恨他,他卻不斷地逼我恨他。為什麽我們的感情這麽薄弱呢?為什麽一個更好看的人,能替代我不斷不斷付出的愛?


    我不想愛了,我這幾天放著梁靜茹的分手快樂,我一直在祝我快樂,我好不快樂。我恨他,我竟然天真的以為我們可以這樣過一輩子。但我更恨那個愚蠢的自己。


    寫完了以後,竟有如釋重負的快感,他報複了。他看看時間,已過了十點,於是從書櫃上選了幾本數學和物理放入書包,並且揀些零錢上街買早餐。他換了件t恤,拭幹頰上的淚痕,出家門後往捷運方向走去。


    高三已經停課,這時候早上搭乘捷運的人,已不再如昔日通勤時段的人滿為患。他忽然想到手中擁有男朋友的鑰匙,也許能轉搭木柵線,親自到他家等他,將最後的話說清楚,講明白再分手。


    但心底又一陣聲音吶喊著,他和wewe已經延續自己原有的幸福,又何必繼續纏得雙方筋疲力盡,兩敗俱傷?


    走進教室,推開緊閉的門,每個人正埋首於自己手上的書。有幾個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隨即繼續焚膏繼晷。有的人則是提早陣亡,已經臥在桌上奄奄一息。


    現在的教室由於沒有任何老師管製,因此桌椅排成馬蹄形,將講桌以外的三邊圍起來,所有讀書的人一律麵壁。教室的中央則用多餘的椅子排成方形,供有問題的同學在中間輕聲討論。當然,也有的同學是將問題累積起來,再一夥人成群結隊地到教師辦公室向老師詢問。


    教室的玻璃窗全貼上了報紙,以防對外麵的花花世界動心,班上約有十幾個人留在班上讀書。偶爾生物老師或班導師會進來向同學們打聲招呼。


    阿富走到「那個人」旁邊,坐下。


    「今天中午我們去吃華國便當好不好?」


    他點點頭,哦一聲。


    阿富這幾天已經將數學算得更加熟練,但他討厭英文,他決定放棄英文,並且預定未來的誌願選項有采計英文一科分數的科係盡量都不填。


    班上幾個同學作了份協議,每天下午三點開始是運動時間,到五點吃完飯以後再繼續埋頭苦讀。阿富理所當然在這行列裏。


    午餐後,阿富熱得頭昏腦脹,想開冷氣,卻被班長製止。阿富白他一眼:「又不是上課時間省什麽電費啊。」


    時間不過一點半,阿富這一不悅,毫無情緒念書,找「那個人」一同到樓下打球。於是從教室後方拿籃球到樓下球場。


    這個時段高二和高一都仍在上課,球場上的人不多,兩個人選擇正對教室樓下的那個球場。


    阿富的彈跳力很好,運動神經也很不錯,雖然他運球的姿勢不太標準,但速度卻快得出奇,黑貓似地穿梭,兩個人卻在往來間玩得不亦樂乎。而「那個人」球技也不含糊,他拿手三分球,彷佛球能從他的臂膀間以最美麗的弧線騰空。


    半小時過後,兩個人揮汗已如雨,「那個人」累得坐上旁邊的藍色座椅,並抓起自己衣角來拭汗。


    阿富一個人投籃感到無趣,便將雙手並攏,將籃球當作排球來打。他的手臂呈平板,搭配肩與膝之間適當的移動,厚重的籃


    球在天空規律地起落,相當聽話。


    「幹嘛折磨自己的手,不會痛哪?」


    「還好。」藉由手上的痛,似乎微微能忘卻心底的傷。


    阿富除了籃球以外,對排球也頗有涉獵。他的好彈力讓他在殺球方麵得心應手,國中時代亦曾經擔任過舉球員。


    「我覺得排球是一種很怪的運動,沒事拿球來砸自己的手,我打過幾次都打不好就沒興趣了,而且痛死。」


    「那是你不習慣好不好,習慣了就不痛啦。」阿富停下手中舉球的動作。「你不會我來教你啊,連江承瀚都會了,你一定會。」


    聽到江承瀚三個字,他的心底微微一顫,眼神飄忽。


    「幹嘛這樣講人家啊。」


    「你都不理他了,我怎麽不能這樣講他呢?」阿富挑挑眉,語氣微微諷刺。


    「我沒有不理他,」他將手叉在胸前,視線移開。他覺得阿富好像在責備他,那種眼神令他怔忡。「是他自己不理我的。」


    阿富走到他位置旁邊坐下,並踩住籃球。阿富轉過頭看他,他卻心虛地別過頭,閉口緘默。


    「都畢業了,反正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也沒有別人會知道。你直接跟我說,你為什麽後來都不跟江承瀚講話啊?」


    「唉呀!你不會懂啦!」他顯得很不耐煩。


    阿富微微掠起嘴角,搖搖頭象征他的莫可奈何,卻又不自禁地竊喜。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體育課,就是考帶球上籃的那一次,」阿富轉向他,即將公諸於世的禁忌。「你的號碼在我下一號嘛,那個時候我考完就坐到江承瀚旁邊,他一直不知道要不要看你上籃。就好像,好像那種被甩掉的人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一樣。」


    「我不知道。」


    阿富正值失戀期,反正小瀚有賴升平,不吐不快的意念,如此也算扯平了。「我知道,因為他喜歡你啊。」


    小瀚急急忙忙地往衝刺班方向直奔而去,衝刺班第一天上課,已過七點四十分,而衝刺班在七點半點名。他的雙眼在公交車上時仍不時地瞇著,昨晚沒有睡飽。


    衝刺班以往從沒那麽寧靜,到了以後,走廊上有幾個同學看著貼在牆上的布告,而小瀚往教室裏一看,所有人都在念書,教室的門是鎖住的。想必外麵走廊上這些人應都是遲到的。


    熟悉的馬靴聲從小瀚的後方傳來,轉頭一看,邱萱萱正叉著腰,不懷好意地看著小瀚。


    小瀚往教室裏頭望去,講台上站著一位年紀和萱萱相仿的女性,留著一頭長發,鳳眼讓小瀚看了覺得不甚親切,在薄淡的妝以及時髦的打扮下,帶著些微狐媚。


    「萱萱,那個女的是誰啊?班導不是妳嗎?」


    萱萱「噓」一聲,示意小瀚別說話。


    程銘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那是小瀚第一次看到程銘,禿圓的頭,配上鑲金邊的老花眼睛,皺紋在他的臉上撕扯。程銘叫萱萱過去,兩個人往大廳方向走去,交頭接耳地,隻見萱萱不斷地向他解釋,小瀚卻又聽不到他們在爭辯什麽,最後甚至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時間已至八點,程銘通知教室開門,走廊上幾個遲到的同學紛紛進入教室。小瀚往教室最裏端的a區走去,密密麻麻全是學生,排與排之間完全沒有任何空隙。小瀚想,就念在這間是最便宜的衝刺班,就稍微忍著點。


    待全班同學都已就定位,程銘走上講台,新的班導趕緊呈遞麥克風。然後他拿起粉筆,在黑板的右方寫上「29天」,並在正中央寫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轉向這廣大的一片學生,說道: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就是程銘老師,應該沒有人不知道吧?等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天是第一天,你們七月一號要麵臨的就是指定考科,今年多元入學剛推出,一定有很多同學不知道該怎麽準備起,所以我告訴你們,選擇衝刺班,你們花這些錢,所以我們就有義務讓你們變到最好,以不變應萬變,勝利就是你們的。我黑板上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是希望……」


    小瀚拿出數學課本,他比較關切的隻有班導師的變動如何,其餘的冗雜的部份,全都交給數學題目來過濾。


    「……老師啊,在這邊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呢,就是你們的班導師,她姓魏,你們可以叫她魏主任,你們不要看魏主任以為她很凶啊,我們都叫她小恬,你們高興啊,叫她小恬恬也可以。」


    魏主任冷凝的表情,瞬間融化成微笑,雙頰擠出酒渦,並且向全班鞠躬。小瀚覺得她的表情變化相當迅速。


    「各位同學,我們最近班導師那邊出了一點狀況,所以之前說要給你們每天早上發模擬考題,可能沒有辦法了。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我們走廊還是會安排解題老師,他們都是台大的,一些其它的製度我們晚上再請小恬來幫你們講解。那麽各位同學,等一下十點有一次休息時間,要訂便當的來找咱們小恬姊吧!現在開始自習。」


    程銘走出教室,眼前望去一個個都正專心致力於手中的書本,時間不過九點多,小瀚仍舊努力死撐著自己沉重的眼皮。他想到仍有二十九天同樣的生活,周而複始,每日讀書,實在好生痛苦。


    不知不覺,他的下巴抵上桌麵。


    「起來。」小瀚抬頭一看,魏主任就站在a區第三排的走道,上揚的鳳眼盯著他,一時心悸,小瀚趕緊挺直他的腰。


    待下課,小瀚訂完便當以後,趕緊趁下課時間補眠,以防下一個時段再次陣亡。而令他詫異的是,萱萱和善婷消失在辦公室,不見人影。


    中午時間小瀚一邊吃便當,同時和隔壁的同學攀談。小瀚的右邊是個空位,而左邊那個男同學在聊過後得知是大直高中的學生。兩個人略顯話不投機,話題斷斷續續,最後索性各吃各的。


    再過十分鍾是午休時間,這時萱萱走進教室,坐到小瀚右方的空位,她看著小瀚,欲言又止。


    她哼一聲,向四周張望,確定沒有相關人士,才對小瀚說道:「新來那隻啊,她一直拍程銘的馬屁,結果她職位就一直爬。


    後來她知道程銘有要開衝刺班,衝刺班班導又不用做事,走來走去還有很多錢拿,她當然要搶,結果她就跟程銘告密,抓我的把柄。說我都在看電視啊,拜托,我能力強,看一下電視也不行嗎?程銘就跟我吵,他剛說要把我開除,好啊,我不稀罕。」


    小瀚回想起這一個月認識她以來,從極度憎惡到坦誠相見,尤其在失去班上的精神支柱後從她身上得到的溫暖,這一切快得令他感歎造化弄人。


    「我走以後會不會想我?」某種難以言喻的神情,萱萱從未如此感性。


    「會想妳的錢。」


    「去死啦!」她站起來,將她的窄裙扯直。她微笑起來,午休時間的音樂響起,一種類似八音盒的水晶音樂,電燈一一關閉,所有同學趕緊歸位,而萱萱,在音樂聲裏走出教室。


    小瀚明白,她關上那扇門以後,便再也不會踏入這間教室一步。終於輪到她們了。午休時間,小瀚趴著,心裏一道聲音漸漸淡出。


    還不到七點,鬧鍾已經聒噪得震耳欲聾。小瀚睜開他的眼睛,他微微覺得雙眼幹澀,閉上眼睛,想一些苦惱的事,試圖擰出一些淚。他又打了個嗬欠,並貪婪地吸了大口空氣。


    這幾天,他每每覺得度日如年,但現在仔細回想起來卻又快得令人咋舌,聯考已經邁入倒數四周。原先計劃八點起床,但不得不提前到七點,避免與八點的尖峰時段相擠,他通車至台北市的衝刺班念書。


    衝刺班每兩個小時安排十五分鍾休息時間,他總是趁機補眠。每天被切割成三個時段,三個時段中間便由休息時間切割成前半段與後半段。而中午與晚上的吃飯時間結束後,安排半個小時的睡眠靜休。


    衝刺班原先預計九點下課,為著訂購宵夜的緣故,直到晚上十點,小瀚才獲得假釋。再度通車回家後,梳洗一番便倒上床,他明白隔天仍要回去服刑。


    小瀚蹣跚地走到客廳,客廳桌上擺著江媽媽為他準備的豆漿與蛋餅,他閉著眼睛吃,說不定這還能增加一點精神。隨後他整理自己的背包,將複習的參考書過濾一下。他在先前已經規劃好了每一周的複習進度,昨天他結束了第二冊。


    他到衣櫃揀選衣服,一麵心裏想著,不過念個書,實在毋須勞師動眾地梳裝打扮,另一麵卻又矛盾地覺得自己的衣服少得可憐。隨手穿上t恤、牛仔褲,並帶了件防冷氣的薄外套。


    既扁平又單薄,生活就像手上那件外套。


    他走出家門,家門口外的陽光有一些刺眼,他摀住雙眼,有些暈眩。時近盛夏,太陽益愈猖獗,不到七點,已經覺得馬路有些發焦。他的手機震動起來,來電顯示,「賴打」,才正要接起,電話已經掛斷。他轉身定睛一看,賴升平站在他的身後。


    賴升平的頭發有些長了,前額的瀏海微微遮住他的眉睫,頭發也染成了暗棕色,在陽光底下溢著耀眼的輝芒。小瀚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看過他,覺得他有些陌生。


    他連穿著也十分的成熟,黑色的襯衫搭配筆直的西裝褲,給他穿起來像一襲燕尾服,想著,小瀚不禁為自己的t恤牛仔褲感到難為情。兩人比對起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好久不見。恭喜你又遲到了。」賴升平嘴角微揚,小瀚覺得好熟悉,那幾乎要勾起小瀚半個月以前的時光。


    小瀚感到興奮至極,但他隨即又想起賴升平的不告而別。這半個月以來,小瀚心底煎熬得很,一麵嚐試接受阿富離開的事實,另一麵又要試圖壓抑自己對於賴升平的幻想。


    擁塞的生活,案牘勞形,是他唯一能忘卻那些痛苦的自殘方式。


    小瀚向他點頭,嘴角一撇,然後轉身便向公車站牌走去。小瀚告訴自己,他已經是一個無憎無欲的人,他不認識這個人。


    賴升平跟了上去,站到小瀚身旁,把手搭上小瀚的肩,小瀚卻沒有停止的意願,他並不拍去賴升平的手,他隻是不斷加速,讓賴升平跟不上。


    「你在生氣啊?」賴升平的手被甩開,便咧嘴笑了起來。


    小瀚搖了搖頭,他隻是覺得這樣假裝沉默好難受,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麽,隻是約略覺得若停了下來,須臾之間又會將心傷透了,他已經沒有任何的時間足以愈傷。


    他快步走到公車站牌,向著遠方的路口張望。


    賴升平緩緩尾隨,嘴裏吹起了口哨,小瀚聽不出來是什麽歌,隻是覺得很輕快,很沒有束縛的曲調。他似乎不以為意。


    公交車直驅而來,小瀚上了公交車,他選擇右邊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那個位置最像角落。而賴升平故意坐在他的旁邊。


    小瀚突然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在公交車上的對談,時光遞嬗,把他帶往一個不知名的國度,那時他們仍以製服著身,而今,製服已成為衣櫃裏塵封的記憶。穿得太倉忙,褪得又太慌張。


    兩人靜默了半晌,直到公交車經過捷運新埔站,賴升平才轉向小瀚:「這麽快就不喜歡我了嗎?」


    賴升平的眼睫好長,小瀚從眼角微睨,他吞了口口水,賴升平靠得更近,像在補捉小瀚飄忽的眼神,小瀚躲不開來,隻好把眼睛閉上。賴升平促狹的麵容,既倜儻又狂浪,竟又烙在腦海。


    賴升平便倒在小瀚的胸前,小瀚一時慌張,整顆心怦怦地無所適從,他想要伸手將賴升平扶住,手卻又難以自製地左支右絀,當賴升平整個貼上他的胸口時,小瀚覺得他的血液整個都要沸騰了,他快要按捺不住,他既想要伸手將他擁住,卻又憎惡那個無所定性的自己。


    「這麽高風亮節啊。」賴升平正起身子,他伸手握住小瀚的手。那掌心的溫度,在半個月前那麽的熟悉,他的皮膚纖細得像個嬰孩,卻又緊實得像個男人,小瀚手微微一顫,他已然把持不住。「我這次回來是想要問你,有沒有考慮要和我交往?」


    「正經一點。」小瀚終於開口了。「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意思,我是考生,別這樣消遣我。」


    「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對你有沒有意思?」


    「因為你是賴升平。」


    「好笑,那我改名叫賴打,賴打問你有沒有興趣跟他交往,這樣如何?」


    聽到這兩個字,小瀚忍俊不住,噗噗笑了出來,這兩個字是他們第一次在公交車上,如今天這般坐著時,小瀚這樣叫他。笑了幾聲小瀚深呼吸,歎了口氣,他還是欺騙不了自己。


    小瀚雙手握住了賴升平的手臂,他的手臂仍舊勻稱且結實。他越握越緊,越是感到掌握不住。賴升平就在眼前,但是他的心思,將會落在哪一位女孩的身上?他太縹緲了,人間的鎖不足以將他困牢。


    「你沒鬼扯?」換小瀚靠了過去。


    「先說好,我賣笑不賣身。」賴升平一把抓住小瀚,換小瀚倒在他的懷裏,小瀚樂得綻開笑顏。


    這次小瀚並不像上次那麽局促,他頭一次覺得他們還真像一對情侶。從來隻看過情侶們在公交車上打情罵俏,心底隻能暗暗稱羨,而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如一般人的生活。


    他躺在賴升平的懷裏,兩個人都微微閉上眼睛,小瀚覺得這個姿勢有些狼狽,卻又覺得他的胸膛厚實極了。


    他貼著賴升平的胸口,開始進行另一種放逐。他發現自己突然不覺得倒在男孩子的懷裏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這次怎麽能倒得如此幹脆,毫無顧忌?他回想起第一次倒入賴升平懷裏時,十分忸怩,隻想掙脫。他仔細地比對兩次的差異。究竟是時間的洗滌、是傷痕的冶煉,或者幸福的升華?


    難道隻是一種習慣?


    他才赫然發現他已經褪去了製服,象征校譽的製服。他們是父母與師長眼裏,未來社會的中流砥柱。原以為生命可以如此和平、順遂。但學校從來沒有教過,當一個人的愛情與親情相互抵觸,愛情與友情無法兼顧時,要用什麽樣的心境來麵對這個世界。


    他的意識逐漸擴大,他彷佛見到當時的孩子,製服由斑白轉為赭紅,烙在身上,同儕的流言逼他省思,無法扭轉性向的殘酷又令他無以為繼。他嚐試擺脫,現實卻又早已根深蒂固。


    他這樣想著,心情逐漸平緩,他褪去製服的標簽以後,他也漸漸嚐試褪去同性戀的標簽。因為擁抱而溫暖,因為缺憾而幸福,是人的本能。他希望日子能夠更簡單一些,他隻想維係自己的本能。


    他睜開眼睛,賴升平已經沉沉入睡,小瀚正起身子而驚動了賴升平,賴升平揉了揉雙眼,此刻的他顯得有些稚氣,小瀚硬是摟住賴升平的脖子,顯然公交車的位子不夠寬敞,他瑟縮著讓小瀚摟著。


    賴升平的睡容依然那麽俊朗,小瀚發現自己迫切地想要擁有他,一刻也好,便吻上他的頰。賴升平隻是將眼睛微微一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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