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廳。


    廳外夜風習習,樹影搖曳。三月的風,即使是北方,也帶著幾許暖意。


    廳內布置得豪華氣派,四周雕梁畫棟,整個大廳燈火通明。


    鍾明走進大廳的時候,主人和賓客已經酒過三巡,看見桌上的殘羹冷炙,鍾明猛然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


    「泠月,」如冰般冷漠的語聲一如既往,駱翼上下掃了幾眼換過新裝後的鍾明,心頭倏然一動。不過他隨即搖了搖頭,用力甩去浮上胸口的一絲不確定的怪異感覺,繼續自己的計劃。「過來見過日月教的段教主。」


    日月教?鍾明內心暗暗咋舌,那不就是武俠小說裏所說的魔教嗎?不知這位教主是不是因為練了某某寶典才會這麽變態。他垂首做出恭敬的模樣,邁步走到左首座上穿著華麗、身材頎長、外表俊雅卻一臉輕浮的家夥麵前行了個禮。「見過段教主。」


    「嗯。」日月教的年輕教主段無文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他長著一雙很好看的丹鳳眼,笑的時候微微上挑,很能勾動人心。隻不過,他笑得也未免太輕浮了一些,被這樣的視線盯著,就好像脫光了衣服遭人窺探一樣,令人渾身都不舒服。「駱堡主果然有眼光,不錯、不錯。」他頻頻頷首。


    「誇獎了。」駱翼陰沉地笑了笑,「既然段教主喜歡,這份禮物就是你的了。」


    啊?


    鍾明一怔,他能感到身旁的段無文也同樣怔了怔,但他立馬回過神,展臂一舒便將兀自呆愣的少年整個兒撈入懷中,大笑道:「如此,本教主就卻之不恭了。」


    鍾明全身一僵,終於明白了駱翼的用心。他明知這姓段的家夥有那麽個變態癖好還特意把自己送給他,分明是想借他人之手把自己折磨得更慘。這究竟是什麽世道啊?鍾明忍不住在心底哀歎——不但把人當成牲畜送來送去,連變態都一個比一個厲害,自己的運氣還真不是普通的衰,一天之內就得應付兩個。也罷,本少爺好歹也是名門學校的天才生,今天咱們就鬥一鬥,看看到底鹿死誰手。


    「你……」駱翼冷冷望向段無文攬著鍾明的手臂,突然有一種將之大卸八塊的衝動。


    「怎麽了?」段無文眼珠一轉,把鍾明摟得更緊,「駱堡主是不是舍不得了?」


    「哼,」駱翼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地道,「本堡主從來沒有舍不得的東西。」


    「唔。」段無文點頭表示理解,他放開鍾明,優雅地一笑,「在下今日來此,還有一樣想看的東西,駱堡主應該知道是什麽吧?」


    「當然。」駱翼拍了拍掌,「來人,把夕風拿出來。」


    「是。」一個青衣人從廳外邁步而入,恭謹地捧著一柄烏木鞘的長劍走到段無文跟前,小心地將劍遞到段無文的手中。


    鏘。


    長劍出鞘,一片森然。秋水映月,一泓如洗——就連鍾明這樣對兵器一竅不通的人也知道這絕不是一把普通的劍。


    「好劍。」段無文大聲稱讚,「不愧是昔日最有名的鑄劍大師龍祭日所鑄的三柄絕世寶劍之一,當真是切金斷玉、削鐵如泥。好劍、好劍啊。」看他凝視著夕風的那股專注狂熱的神情,鍾明忽然覺得,如果把自己和這柄劍放在同一個天平上,他絕對會取劍而舍人。


    「真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劍。」把長劍從頭至尾又從尾至頭觀賞了十數遍後,段無文才戀戀不舍地將之歸入木鞘,遞還給了一直恭敬地侍立在一邊的青衣人。「駱堡主,今日所提之事段某尚需考慮。在下離開總壇已有數月,還有繁雜事務在身,不如待在下回去斟酌一番再作定奪可好?」


    「好。」駱翼爽快地答應,特地約此人來飛鷹堡也無非是提個頭而已,至於事情可行與否,還要看雙方最終的決定。「春宵一刻值千金,在下就不打擾了,告辭。」瞥了一眼靜靜地佇立在段無文身邊的柔弱少年,駱翼草草地抱了抱拳,帶著偷偷向鍾明送出一片同情之色的徐總管一起踏出了攬月樓的大門。


    一瞬間,偌大的客廳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小美人,」段無文伸了個懶腰,衝著鍾明色眯眯地道,「明天一早就隨本教主一起回總壇吧。」說著,懶洋洋地搭著少年的肩一搖一擺地上樓進了臥室。


    鍾明現在的心情十分緊張。試想,如果你是一個既沒有經驗也沒有那種特殊需求的生手,有一天突然不得不麵對一個不但男女通吃而且又有性虐待癖的人,那麽,不管你是男是女,都會感到緊張的。


    「小美人,」段無文靠坐在床頭,望著如臨大敵般站在桌邊的鍾明嘻嘻笑道,「怎麽不說話?別害羞,過來陪本公子聊聊。」


    「鍾明。」鍾明暗暗咬牙——這家夥還真夠輕浮的,一口一個「美人」,聽得人隻想一拳揍過去。


    「什麽?」段無文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的名字。」鍾明冷冷道。


    「你不是叫泠月嗎?」段無文眼珠一溜。


    「鍾明是我的本名。」


    「哦,我明白了。」段無文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那以後我就叫你小明明好了,小明明,來,先讓本教主親一口。」


    呸——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人念得這麽肉麻,鍾明胸中怒火上揚,不過一想到隻要能安然度過今晚,明天就可以離開飛鷹堡,他又勉強將怒氣壓了下去。可是……心念電轉之際,才發現段無文不知何時已經走到自己身邊俯下頭來……


    「好痛!」


    鍾明也沒有料到自己這一拳竟然能夠打中,見段無文捂著肚子痛苦不已的樣子,這才有了實感,急忙往旁跳開幾尺,同時戒慎戒懼地盯著某人的一舉一動,以防他惱羞成怒衝過來殺人。


    「小明明真無情啊。」段無文裝了半天的可憐,見無人理會,隻好自己直起腰來。「你這拳打得我痛死了,你說,要怎麽賠我?」他一邊說話,一邊嬉皮笑臉地湊上前去。


    看樣子這個人的性格跟駱翼截然不同——鍾明屏住氣息,攏在袖內的右手緊緊握著一個小小的瓶子,一霎不霎地注視著段無文,就等對方貼近之後給他來個迎頭痛擊。


    窗外一股涼風襲過,夜空中隱約傳來枝動葉搖之聲。


    段無文停下腳步,側耳細聽一陣,忽然歎了口氣:「唉,小明明,今晚隻怕要讓你失望了。」他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誰讓本教主一向是個認生的人?在不熟悉的地方總是沒辦法挑起興致。不過,」他衝鍾明擠了擠眼,邪笑道,「你也不必太心急。反正駱堡主已經把你送給了我,不如這樣,等到了日月教的地盤我再好好地補償你如何?」


    一派胡言。鍾明壓根不信,想騙我鬆懈戒備再趁虛而入嗎——這種情節電視上看多了,那些被強暴的人多半是在失去警覺後才讓人為所欲為的。這麽老套的方法早就過時了,還想用它來引誘本少爺上當?沒門!


    「嘖嘖嘖,小明明,你不相信啊?」看穿了鍾明的心思,段無文捂著嘴打了個嗬欠慢吞吞走到床邊除去了外衣鞋襪,就此躺了下來。「如果你不想睡的話,那我先睡了。」說完,當真閉上了眼睛,不過片刻,居然傳來陣陣輕微的鼾聲。


    良久。


    桌上的燭光輕輕晃動,鍾明盡量不發出聲響地一步一步移到桌子旁邊再挪至離窗最近離床最遠的一張椅子上小心地坐了下來,遠遠地觀望著床上人的動靜。


    錦被下的人睡得正酣,仿佛做了什麽美夢,唇邊還掛著一抹淺淺的笑,額上的幾綹黑發隨意地散落在頰邊頸間,讓他的臉龐看起來帶上了幾分孩子氣。瞧著瞧著,鍾明突然覺得這個時候的段無文看上去還不算太討厭。慢慢地,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頭也一點一點地往下垂去,在快碰到桌麵的時候猛然一驚,然後再次努力睜大了眼睛瞪向床頭——就這樣,在一麵打盹一麵監視的情況下,鍾明逐漸陷入了半睡半醒、朦朦朧朧的狀態。


    燭淚燃盡,火光一閃而熄。夜半的風更強,葉落無聲。


    待風聲稍歇之後,躺在床上的人悄悄地睜開一隻眼睛往四處溜了溜,在瞅見趴在桌上已然墜入夢鄉的少年時,眸中漾起了狡黠而詭異的笑。


    ***


    翌日。


    「小明明,快醒醒!咱們該出發了。小明明、小明明……」


    一大清早就被一陣聒噪的聲音吵醒,這讓昨天後半夜才入睡、遠遠沒有睡夠的鍾明大為惱火,眼睛還沒有睜開就已經一拳揮了出去。


    「吵死了!」


    「哎喲!」正中某人喋喋不休的嘴巴。「小明明,你下手可真不留情啊!」


    直至此刻,鍾明才完全清醒過來,睜眼看見一張快貼上自己臉頰的哀怨麵孔,立時大驚失色,一把推開,大叫出聲。


    「你、你幹什麽?!」


    「沒什麽,」段無文捂著嘴不無委屈地說,「叫你起床啊。」


    「起床?」鍾明疑惑地往四周一瞧,登時嚇了一跳,自己是什麽時候躺到床上來的?大事不妙……他飛快地瞅了瞅自己的衣衫,活動了一下四肢,幸好……一切正常,衣服沒有少一件,身體也沒什麽異常。


    「怎麽樣?檢查好了嗎?」段無文揶揄的語聲在耳邊響起,「小明明,本教主可是正人君子,沒有說話不算話吧?」


    「……總算還有點信用。」憋了半天,鍾明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


    「小明明,這下你相信我是好人了吧?」段無文笑得很開心,「等你洗漱完畢,我們就一起去向駱堡主辭行吧。」


    「好。」這話真是說到鍾明心坎裏了,他當即欣然應允。至於以後要怎麽擺脫段無文,隻要出了飛鷹堡,還怕沒有機會嗎?獨自沉浸在愉悅氣氛中的未來神醫完全沒留意到段無文正以一種充滿了趣味的眼神凝視著他。


    於是,在興高采烈地告別了飛鷹堡的那位一直沉著臉的堡主以後,鍾明一邊用力啃著段無文隨身攜帶的幹糧,一邊與身後輕浮的家夥共乘著一匹土黃色的瘦馬,出發去據說是遠在雲南的日月教總壇。


    ***


    冀北到雲南的距離確實不算太近,再加上古代既沒有公路鐵路,又沒有飛機汽車,所以鍾明無可奈何之下隻得每天跟段無文「親密」地擠在一匹馬上。說也奇怪;馬看上去雖然又瘦又幹,跑起來卻快得很,馱著兩個人居然還跑得挺輕鬆。


    「這馬好像還不錯。」鍾明若有所思地觀察了半天,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是啊是啊,你別看它長得不怎麽起眼,其實它是一匹千裏良駒……」說起慧眼識駿馬的往事,段無文登時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當初在馬市上遭到大家冷眼相待的小黃馬傷心欲絕、痛不欲生,就在它快要絕望的時候,終於遇到一位英明神武、眼光獨到的伯樂。當然,這位伯樂不是別人,正是此刻騎在馬背上興高采烈、唾沫橫飛的段大教主。從此以後,小黃馬苦盡甘來,一人一馬,其樂融融……


    「你有完沒完?」才說了一句,就招來段某人的一大堆口水,讓鍾明很是後悔自己的多嘴。他一把拍開段無文擱在自己腰際上下遊移的手,不客氣地打斷了某人洋洋自得的吹噓。「不就是匹馬嗎?有什麽了不起的?」這幾天與段無文相處,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氣,這種程度的頂撞應該不會惹惱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事實上直到目前為止鍾明還沒看過段無文不帶笑的樣子。


    段無文果然沒有生氣,生氣的另有其馬。隻聽它長嘶一聲,驟然前蹄騰空,人立而起,騎在馬背上的鍾明措手不及,驚呼一聲,連馬韁都來不及拉,人就往後倒去。幸虧後麵有個坐得穩穩當當的大教主,一手撈著韁繩,一手撈著人,趁著某人驚魂未定之時心滿意足地吃了滿手的豆腐。


    「怎麽樣?小黃是個很機靈的孩子吧?」段無文貼著鍾明的耳朵調侃,「小明明你以後說話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


    倒真是匹很通人性的馬啊。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段無文,鍾明用力自他懷中掙脫出來:「姓段的……」


    「魔教妖孽,我們在此等候多時了!」


    「快快納命來吧!」


    雜七雜八的大喝聲從官道兩側傳來,隨之一大幫人平地湧現,其中居然還有兩個拿著絆馬索的——又來了。鍾明有點頭疼地望著麵前的陣式,自打出了冀北的範圍,從安陽到開封這一路行來,老是會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所謂的正道人士,口口聲聲以天下蒼生為重,誓言要殺了段無文這個魔教最大的大魔頭。受段某人之累,那些人如今已把自己當成了段大教主的禁臠,自然也成了他們必殺名單上的一個。不過段無文好像武功很行的樣子,被人挑戰了那麽多次,非但毫發無傷,還能把自己照看得滴水不漏。鍾明雖然不懂武功,但也知道一個人要應付這樣的車輪戰和群毆是需要相當體力的,看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說得果然很有道理。


    另一點讓鍾明比較欣賞的是段無文打架時的風度,就算別人氣急敗壞、殺聲震天,他也依然悠閑從容、揮灑自如,而且他基本不殺人——不知道是因為他那個輕浮性格的影響,還是因為對敵時不用兵器的緣故,總之他的煞氣比起飛鷹堡的那個變態要少很多倍,這一點讓鍾明最感滿意。其實如果這個家夥能夠改掉那種不良癖好、為人又再踏實一點的話,還算是個不錯的人——鍾明有點遺憾地想。就在他這一轉念的時間裏,段無文已經輕鬆俐落地解決了圍在四周準備甕中捉鱉的一大群烏合之眾,從容地帶著鍾明突破了包圍圈,揚長而去。臨去之際,鍾明回頭瞥見小黃重重給了方才拿著絆馬索的崆峒派弟子一人一蹄子,當下膽顫心驚地決定以後再也不要去惹這匹壞脾氣的馬。


    ***


    黃昏。


    一座密林深處。


    由於走大路老是遭人堵截,段無文打算改變方法走小路,以便甩掉那些猶如強力膠一樣的跟蹤者。既然行動要隱密,那麽一個黑漆漆陰森森的樹林自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不過這隻是段某人的想法,鍾明一點也不以為然。前幾天過的是上客棧投宿的正常生活,在鍾明的要求下段無文也沒強迫他同住一間房,可今天居然要睡在野外,鍾明怎麽想都覺得危險。


    偌大的叢林寂靜無聲,沒有風吹的時候連一片葉子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小黃也不知溜到哪裏去吃草了,對麵的男人又笑得一臉的不懷好意——雖然這幾天段無文除了時不時吃點小豆腐外並沒太逾矩的舉動,但鍾明始終沒有忘記這個男人的特殊嗜好。所以,在段無文說要到周圍去打點野味充饑的時候,他主動提出由自己來收撿柴草。吃了一驚的段無文有點難以置信,不過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反而從懷裏掏出一把式樣古樸的連鞘匕首遞給鍾明,才笑眯眯地走了開去。


    「這個給你防身,有事就大聲叫我。」


    「好。」


    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鍾明的眼睛迅速地往某處一溜,雖然對段無文有些抱歉,不過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


    ***


    段無文回來的時候鍾明已經收集了不少枝葉,並且把它們整齊地疊成了一堆。


    「小明明,你真能幹。」段無文撂下手中的兩隻野兔走上前去,一手摟住鍾明的肩,一手拿自己的衣袖輕柔地替他擦拭額頭的汗漬。「嘖嘖,怎麽累成這樣?真是辛苦你了。」


    惡~鍾明的雞皮疙瘩掉滿一地,趕緊推開他的手,走避到一邊觀看這個把肉麻當有趣的家夥如何生火。


    「咦?」正打算點燃木枝的段無文忽地輕噫一聲,「小明明,你居然把這麽漂亮的花也割下來做柴草,這也太浪費了吧?」


    「什麽花?」鍾明心頭「咯登」一下,湊過身去拎起連著花的枝條,氣勢洶洶地道,「這分明是樹枝,花隻是額外附帶的,你看看清楚!」


    「可是……小明明啊,這個不是枯枝,很難引燃。」


    「現在是春天,能有多少枯枝啊?」鍾明斜目而視,「不夠的當然隻好砍一些來代替了。」


    「這……」段無文想了想,「好吧。」說著,輕輕揮了揮手,一股熱氣自右掌中激射而出,一觸及那堆枝葉便立刻燃出了火焰。


    「哇!」鍾明被唬了一大跳,連退三步,圓睜了雙眼。「這……這是怎麽回事?!」


    「小明明,」有趣地瞧著鍾明臉上的表情,段無文笑得狡獪,「駱堡主沒有跟你提起過嗎?這是本教主的拿手絕技啊。」


    「拿手絕技?」鍾明有點佩服地望著段無文,「這個叫什麽名字?」


    細細地盯著鍾明端詳一陣,段無文終於確定他確實不知道,當下咧開嘴道:「這個叫『烈焰掌』,本教主還有另一項絕技,叫做『玄冰掌』,連起來就叫『玄冰烈焰掌』。」


    「哦,」鍾明聽得一愣一愣的,隔了半晌才發表了自己的感想,「好俗氣的名字啊。」


    「小明明……」段無文先是一怔,繼而大笑到無力,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你還真是個寶貝……哈哈哈哈……」——玄冰烈焰掌可算是日月教的鎮教之寶,提起這個,江湖上無人不懼,就算是天下第一堡的「十殿修羅」駱翼也得忌憚三分,如今卻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年喻為「俗氣」,怪得是自己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覺得實在好玩。嘿嘿,駱翼啊駱翼,既然你把他送到了我的手上,這個人,我要定了。


    「不要叫我『寶貝』!」鍾明憤然作色,「你盡管笑吧,不妨趁能笑的時候多笑一點。」一邊說,一邊就勢往後退開了十幾步。


    「小明明……」段無文倏地止住了笑聲,「你……」稍稍運氣之後,臉上又現出了一絲笑意,隻是此刻的笑容無論怎麽看都帶著點兒陰寒。「很高明的手法,不是你提醒,我還不知道。小明明,你能說說你是怎麽做的嗎?」


    「剛才那根帶著花的枝條是夾竹桃。」鍾明道,「這種植物所有部位無一不毒,就連它燃燒出來的煙也一樣有毒。」


    「原來如此。」段無文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想必你一早就服下解藥了吧?」


    「是的。」說起這個,鍾明有點得意,「飛鷹堡裏也有夾竹桃,我在調製藥品的時候順便也做了些解毒劑。」


    「哼。」


    段無文笑得冷森,「我就在想你什麽時候才會下手,方才還特意折回來看了一下,見你在乖乖地砍柴,我還以為……」他驀然咬住了牙,麵上現出些許隱忍的痛苦之色。「既然如此,你也別怪本教主心狠手辣。」說著,淩空一躍,人已飛速掠起,鍾明才跑出幾步,就被他牢牢地擒住,段無文的一隻手緊緊地箍住他的咽喉,令他連氣都快要透不過來。


    「駱翼呢?」段無文冷冷地瞪著鍾明,目光中的寒意足可把人凍傷。「你已經成功了,他在哪裏?想要我的命難道他還不敢自己來取嗎?!」


    「唔……」被人掐著喉嚨的鍾明滿麵通紅地喘不過氣,臉色也漸漸轉為青紫——他在胡說什麽?為什麽我聽不懂?這下真的要完蛋了……原來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還挺恐怖……死到臨頭了居然隻冒出這麽個念頭,鍾明自己想想都覺得荒唐。


    「……」一霎不霎地注視著麵前快要窒息的少年,段無文的眼神由原本的冰冷慢慢變得有些悲哀,片刻之後,猝然鬆手,將少年用力推倒在一旁,回身便走。


    「咳咳咳……」不及細想段無文突然放手的原因,得到新鮮空氣的少年急忙大口大口地吸氣,呼——活著的感覺真好。


    等鍾明完全恢複過來的時候,段無文也早已不見了蹤影。如此輕易便能甩開一塊超級牛皮糖,自然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可此時此刻,鍾明實在高興不起來。憶及方才段無文冷冷的視線和眼中淡淡的憂傷,總覺得自己像虧欠了他什麽似的,這個人……怎麽看也不象一個變態……要不然,剛才他絕不可能那麽簡單就放過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可能有哪裏搞錯了的少年一時間有些茫然失措……


    「你們看,這不是姓段的魔頭身邊的那個男寵嗎?」帶著譏諷的語聲傳入耳中,鍾明驟然清醒,一躍而起。不遠處正站立著四個男子,麵目有些熟悉,雖然記不得是在哪裏見過,不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前些天圍攻過段無文的人。看這四人的長相有些相似,大概是有血緣關係的兄弟。


    「大哥說得沒錯。」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青年仔細瞧了瞧鍾明,點頭道,「果然是這個小鬼。」


    「這可真巧了。」另一個有點發福的漢子眼珠子緊張地轉了又轉,直到確定四周無人,這才安下心來,轉過頭衝著鍾明露出了一絲奸笑。「小兄弟,相請不如偶遇,今天就跟咱們哥幾個走一趟吧。」


    「走一趟?」鍾明一麵移動腳步緩緩退向尚未熄滅的火堆,一麵做出驚恐的模樣。「去、去哪裏?」


    四名大漢對望一眼,緩緩分開自四個方向圍了上來,胖胖的漢子和顏悅色地道:「小兄弟,你別害怕,咱們是青城派赫赫有名的四俠,絕不會做出對你不利的事。」


    「是啊,」另一個年紀最長的大漢亦皮笑肉不笑地附和,「段無文那魔頭殺人不眨眼,而且又有古怪的嗜好,你跟他在一起,也一定很受不了吧?咱們現在就來救你脫離他的魔掌。」


    「哦?是嗎?」一派胡言——鍾明暗暗冷笑,什麽殺人不眨眼?若真如此,你們幾個早就沒命了。


    「當然。」四人中剩下的一名長相最為端正、大約十七八歲左右的少年以一種鄙夷外加評估的眼光上下掃視著鍾明。「隻要你肯乖乖地隨咱們走,咱們絕不為難你。」


    「多謝各位的好意,」鍾明撇了撇嘴角,「不過不用麻煩了,剛才段教主已經跟我分道揚鑣,說好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啥?!」四人齊齊一驚,之後,勃然大怒。「好小子,竟敢耍我們!」


    「既然如此,你就沒用了。」一個被拋棄的寵物還能有什麽利用價值?胖胖的漢子撤下了虛偽的笑容,換上一張木板臉。「小子,等著受死吧。」


    為什麽這些武林人動不動就喜歡殺人?難道他們就不能更珍惜生命一些嗎?而且這些人還特別不講理——鍾明心中很是忿然。


    「你們不是說你們都是大俠嗎?我有什麽地方得罪你們了?為什麽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殺人?!」


    「哼,」青城四俠中最年少的武英傑冷哼一聲,「就憑你和段無文那個大魔頭的苟合之罪,就足夠死一百次了!」


    「我好象才聽幾位大俠說要救我脫離魔掌的,」鍾明奇道,「莫非是我聽錯了?」


    「你……」武英傑被堵得啞口無言,整個臉漲得象隻蕃茄。


    「老四,別跟他多說,快一劍殺了……」——隻可惜這句話說得遲了一點,言猶未盡,說話的人已捂著胸口栽倒在地。


    「唔……」幸好這四個人的內力與段無文相去甚遠,一人倒地以後,其他三人也紛紛口倒了下來,四個人拿八隻眼睛惡狠狠地瞪向鍾明。「你……下毒……」


    「這麽點毒死不了人的。」鍾明施施然地跨步走出了包圍圈,「我也不想做殺人犯,當然有控製劑量。各位,我先走了,希望我們從此不必再見。」說著,揮手待行。


    「魔教妖孽,哪裏走!」林外忽地射入一道劍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鍾明的咽喉——這一劍,沒有半點武功的鍾明自然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強烈的冰寒之氣瞬間迫向持劍者的胸膛,逼得他不得不回劍自救,同時,鍾明隻覺腰上一緊,隨著身後的一扯一帶,人已靠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隨著一陣馬蹄聲響,錦衣青年牢牢摟住懷中的少年飛身上馬,頃刻之間便絕塵而去。


    「師父!」青城四俠一見身著白袍、留著三綹長髯的持劍老者不由異口同聲地大聲呼喚。


    「沒用的東西!」青城派的掌門「無涯劍」陳啟風陰沉著臉,立掌一掃,仍在熊熊燃燒的火焰登時全滅。在他的冷眼掃視之下,青城四俠逐個垂頭喪氣地閉上了嘴。


    風,從耳際獵獵刮過,四周的景物不住地倒退。


    「段……段……」沒想到他會回來,而且還在自己遭遇危難之時出手相救,鍾明轉過身用手指著段無文的臉一下子吃吃地說不出話。


    「幹嘛這麽吃驚?」段無文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難道才一會兒不見,小明明你就不認得我了?」


    「……」鍾明默然。半晌,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塞進段無文手裏,悶聲道,「解藥。」


    「你不是說這麽點毒死不了人嗎?」段無文的心情大好,嘻嘻笑道,「放心吧,我已經把毒都逼出來了。不過,」他晃了晃瓶子,將它小心地收入懷中,「小明明的一番好意本教主還是收下了。」


    「原來……」鍾明心念一轉,驀然恍悟。「你是見我沒有殺你之意,覺得奇怪才又折回來的吧?」


    「小明明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段無文眸中露出了讚賞之色,他誇張地說,「我本來還以為自己快死了,可誰知道這毒藥居然不怎麽厲害,一會兒功夫就逼出來了。而且,駱翼也一直沒有出現……小明明,」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忽然伸手摸了摸鍾明纖細的頸項,帶著些心疼地說,「我方才真是氣昏了頭,小明明,你現在還痛不痛?」


    「不……不痛了。」鍾明渾身一震,慌忙甩開段無文的手,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一股熱氣沒來由地衝上雙頰。不知道為什麽,雖然自己剛剛差點被這個人謀殺了,但是再度麵對他的時候還是沒辦法感到害怕,隻是有一件事需得先說清楚。「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是駱翼派來的,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當真?!」這會兒,段無文的表情足可用「春風滿麵」來形容,笑得一對鳳眼眯成了月牙。「可是……」他想了想,又遲疑起來,「我覺得他很喜歡你呐……」


    「他喜歡我?!」也不知段無文是如何才會得出這個荒唐之極的結論,發出一聲慘叫後,鍾明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再度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拜托你別說這麽惡心的話成不成?以後少在我麵前提那個強暴犯!」


    「強……原來你是被他強……」段無文張大的嘴巴被鍾明一把捂住。


    「是未遂!」鍾明有點氣急,「你說話太大聲了。」


    「幸好……」段無文長出一口氣,小心地掩去眸中的殺氣,重新恢複了一貫的輕浮笑臉。「小明明,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什麽問題?」


    「你究竟為什麽要對我下毒?」


    「這個……那個……我聽說……」


    「什麽?」


    「就是……一些關於你的……咳咳……流言……」


    「你是說……」段無文眼珠一轉,倏然之間笑得一臉痞相。「原來你是怕我對你……嗬嗬嗬……」他色迷迷地勾起鍾明的下巴,「小明明,方才怎麽又肯把解藥給我了?難道你不怕……」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抬頭迎視著對方的視線,鍾明正色道,「我相信我沒有看錯人。」


    「你……」段無文一怔,繼而唇邊的笑容愈擴愈大,以致整個眼角眉梢都布滿了笑意,「很好。看樣子,我也沒有看錯人。」


    「我的朋友都叫我『阿明』。」鍾明不由自主地跟著段無文的微笑而微笑,隻覺得全身一下子輕鬆了起來。


    「阿明,」段無文從善如流,「你就叫我『無文』好了。」他神秘兮兮地衝著鍾明眨了眨眼,「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什麽秘密?」


    「其實……有關我的那個流言,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什麽?!」鍾明大吃一驚,「你……你為什麽要故意破壞自己的名譽?!」


    「誰教那些家夥太煩人?本教主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隻好想個法子趕人了。」段無文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反正我在江湖上的名聲已經夠壞了,再多那麽一條也無所謂。」


    「……」鍾明大有無語問蒼天之感——不過,這種方式倒跟明星的炒作手法頗為相似,看不出段無文一個古人也蠻懂得時尚潮流,倒讓他這個現代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明,你在想什麽?」見鍾明久久沒有回話,段無文輕聲詢問。


    「我在想,」鍾明眸中慢慢溢出一絲笑意,「能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交上你這樣的朋友,我還算是挺幸運的。」


    「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段無文眯起了眼睛,笑得十分篤定——好吧,既然你想交朋友,那我們不妨先從朋友開始。


    與前幾日同樣顛簸的馬背上,一份不同的情愫漸漸在兩個人之間淡淡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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