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長大,隻需要一瞬間。


    隻不過這一瞬間對不同的人來說,或許撕心裂肺,或許沉靜哀愁,或許淡定泊然。


    至於我的這一瞬間,個中滋味隻有我自己知道,無法與他人分享。


    望著窗外漸漸飄零的銀杏葉,那滿目金黃就這麽融入眼中。


    回頭看看安靜沉睡的母親,半天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心內科病房當陪客。


    已經是我回來的第二天了,母親的病情還算穩定。用上最高檔的全套監測設備,一直沒出現太明顯的異常表現。隻不過發病時血壓劇烈升高,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腦水腫,昨天精神有點亢奮,現在又表現出嗜睡的症狀,基本沒大礙。


    哥哥知道母親發病的事後,一天打了八個國際長途到我手機詢問病情。囑咐我一定要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備,總之所有費用他來承擔。見他急成這樣,不得不分出精神來寬慰他,讓他放下心來。


    我不由想起從前小時候。我哥他自小優異過人,是我們周家莫大的驕傲。父母在對待我們兩兄弟的的態度上,多少有些不同。這正是我幼時自卑、傷心、不平的來源。


    不過我天性冷漠,雖有心結但也從來沒有表現出來。再說我哥對我一直好的沒話說,我哪怕再如何羨慕他,也不會對他起嫉妒之心,有的隻是為他而生的驕傲感。所以,我們家一直和和睦睦的過這平順日子,父嚴母慈、兄友弟恭。


    但真正解開心結是在我上大學那年。七年前哥哥考上大學,是全家將他送上遠去的列車,任由他獨自離家求學。而輪到我外出時,爸媽卻爭著要送我去學校。最後決定我爸陪我去,臨走我媽撫著我臉頰邊流淚邊說:“你哥哥他從小機靈好強,不怕別人會欺負他。你一直這麽乖,又不喜歡和別人爭,被人欺負了回來也從不明說,你叫我怎麽放心得下?”


    看著我媽在那抹眼淚,我突然鼻子也一酸,趕緊扭過頭把淚逼了回去。


    直到那時才明白,在我沉浸在自哀的當口時,父母一直都在看著我。因為,他們愛我,遠甚於我愛他們。


    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睡眠中,我閑來無聊,就反複研究起醫院每天送來的帳單明細。看著看著不由咋舌,免不了感歎醫院這把刀實在是磨得利啊。


    如果不是站在今天這個立場,我絕對不會有如此深刻的體會。有時一天的費用,就是普通老百姓一月的收入。進了醫院這門就不要把錢當錢使了,咬咬牙看作草紙比較有利心髒健康。


    我突然想起在初中政治課本上看到的一個故事。


    故事大意是說在資本主義的美國,有個農場主心髒病發被送去醫院搶救。病好後他高高興興回了家。結果沒幾天他收到醫院寄來的帳單,一看赫赫然“五萬美圓”的費用,可憐人給嚇得心髒病再次發作翹掉了。


    故事是為了說明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被剝削壓迫的勞動人民,沒有社會福利保險的淒慘遭遇。順便證明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那時,這個故事我是當作笑話來看的。現在,我還是當作笑話來看,隻是不複輕鬆的心情。


    在安愛這些年,看過不少來自農村的自費病人,最後因為無力承擔不得不自動出院,終止了治療。就算是城市有醫療保險的病人,刨去社保局支付的部分後,仍要麵對龐大的開支費用,對於一些下崗的貧苦家庭來說,依然無力承擔。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也不是醫院的錯,甚乎於醫療係統的體製關係也不大。原因很簡單,因為國家窮,沒錢讓所有人享受適當的醫療資源。結果就成了,誰有錢、誰在這社會占優勢地位,就能得到更良好的治療護理。


    而患者群體和醫院這些年愈演愈烈的糾紛對撞,正是源於此。


    由於我的身份立場,決定了我以往隻能站在醫生的角度來看問題。非典之前,醫生的形象簡直可用“不堪”來形容,普遍的社會輿論都是傾向於指責醫生的一方。但是我所看到的大部分醫生,都是普遍擁有責任心和良心的好人。無論是什麽身份地位的病人,都會盡心施救,絕非報界宣揚的那種惟利是圖喪盡天良的“白狼”形象。


    我一直鬱悶於新聞界捧殺式的報道,遇上無理取鬧的病人或者家屬也常常弄得一肚子氣。趙挺對這些向來看得很開,一笑帶過。他常常無奈的說我還沒長大,為一些根本不值得生氣的事跟自己過不去,我自然是忿忿然。


    可直到今天我自己身處患者這方,真真實實體會到何謂弱勢群體時,才豁然開朗。


    再想起那些因為無力負擔,被迫回家的患者,心頭不禁湧上一陣陣的悲哀。看著自己母親沉靜的睡顏,她是幸運的。


    可是卻不知有多少不幸的母親,因為並非自身的錯誤而得不到良好的治療。


    心,哀哀的抽痛著,為我無力改變的現況。


    ***


    母親的病情入院後一直很平穩,床位醫生在知道我本身也是醫生後,態度立刻和善了許多。不過心內科的東西我畢竟不專業不敢多嘴,而是虛心的全力配合這裏醫生的治療。


    趙挺幾乎每天都來電話讓我安心呆著,不用掛心工作上的事。他還找來譚一鳴聽電話,在了解我媽的病情後給了不少建議。


    平時由我和父親輪流在那陪護,偶爾大狗來替一晚,讓我們父子能回家好好睡上一覺。一個星期後,我媽就康複出院了。


    但我還是放不下心,畢竟有隨時複發的危險,父親還要上班,萬一她獨自在家昏過去,光是想像就心驚膽戰。所以走前我托人介紹了個幫傭,白天來整理家務陪伴我媽。


    經過這件事,原本不時有齟齬的父母,一下子貼近了許多。那充滿權威感的一家之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細心服侍的好丈夫。看著他們溫言談笑,有種莫名的氣氛緊密流轉在兩人周圍,就連我也無法涉入。


    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我想微笑,但卻漸濕了眼眶。


    走之前,我很正式的在外麵請了大狗一頓。雖然他百般不願,但實在敵不過我的萬般堅持。


    當然我的感激之情,遠非一頓飯所能代表的。至少經過這次,我們這十幾年的交情上升為過命的交情。


    所以在多年之後,大狗父親得了肺癌,我立刻幫他聯係住到了安愛,並且逼著趙挺動用關係利用職權,請來了外地最好的胸外科醫生來手術。大狗父親在安愛住的那半年,我完全就當自己父親一樣服侍。就算這樣,我還是覺得自己欠大狗一輩子的人情。


    ***


    再見到趙挺那張死人臉,我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同時驚愕,“你怎麽會在這裏?”


    問這句話時,我是在s市的長途客車站。


    “當然是來接你啊,親愛的。”


    他嬉皮笑臉的說這話,我立時全身滾過一陣惡寒,雞皮疙瘩“噌噌噌”起立敬禮。


    “我是問你怎麽知道我坐這一班車?”


    “因為接收到你發出的心電感應麽,在下特意來此迎接您凱旋。”


    我二話不說,繞過他就去攔計程車。


    “誒,別別別這麽冷淡嘛。其實呢,我打電話去你家問問情況,伯父說你已經走了,還把哪一班車也告訴了我。算算你差不多這時候到,我就過來等了。”


    見他不嬉弄我了,這才上了他的車。


    “這些天科裏有什麽事嗎?”


    “能有什麽事,就少你這個小八辣子能出什麽事?”


    這人……我懶得正經和他說話,索性別過頭不理。幾天下來我早已身心俱疲,哪還挪得出力氣和他鬥嘴。


    我沒接嘴,趙挺一個人在那說得起勁,“據說醫院要改規定了,以後住院醫師升主治醫師一律要交兩篇論文,輪到你還有兩三年時間,到時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你慘了,哈!”


    “對了,腦外前天死了個病人,結果黃誌天被家屬拿刀追砍,嚇得這兩天都沒敢來醫院。那病人家裏人真厲害,天天守在腦外二區堵他,李院長來勸都沒用,差點一起被打。”


    “還有我們科這次新來的實習生一個大美女,就跟在我組上。唉,可惜我對人家沒興趣,你的長相站她邊上又整一癩蛤蟆,看來隻能指望小錢他們多多努力。”


    不論內容如何,趙挺的聲音還算挺悅耳的。而我也終於被催眠著了。迷迷糊糊之間感覺他伸手撥弄我前額的發,我不由在心底微笑——真好,終於回來了。


    但事實上,降諸我身的厄運,這時還沒真正開始。


    ***


    再次麵對劉羽月,我竟有了幾分陌生感。想和她聊聊這幾天的感受,可是看見她茫然不解的表情,就沒法再說下去了。


    我明白這不是她的錯,年紀、閱曆她都比我還要淺,而這些不是個人努力或者天生聰明能彌補的,我又怎麽能對她多苛求呢?


    努力用微笑來掩飾內心的失落,盡量用最平和的態度來麵對她。可是,無法溝通的困難仍如一道天塹般,讓我倍覺勞累。看著劉羽月毫無所覺的笑顏,這種感覺更深了。


    我不禁然想起趙挺,他才是我真正的傾聽者和開導者。心頭突然湧上不安,在他眼中,我又是怎樣的存在呢?他是否也是以這般失望或者失落的心情看待我?


    雖然他說過喜歡我,但這肯定不是全部。即使真的喜歡一個人,那喜歡的心情同樣會千變萬化。為什麽會喜歡上我,又是怎麽喜歡著我,這些我全都想知道!


    剛想到此處心情又瞬間低落,在我拒絕之後,趙挺對我的態度幾乎毫無變化。如果不是那晚清清楚楚聽到他的告白,我幾乎以為那隻是一場夢罷了。


    他就是這樣,偶爾露出一點真心,又立刻用無堅不摧的麵具遮擋起來。我突然好奇他麵具底下究竟存在著什麽樣的靈魂?


    心中的叫囂愈發響亮——我想了解他,想知道他是怎麽看我的!


    等我從這些心思中回過神,猛然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危險了——我居然開始在乎他了。


    ***


    我喜愛的秋天,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就退場了,實在惹人傷感。不過以我鈍得堪比牛的神經來說,自己都懷疑,我真能體驗到所謂四季變遷的傷感嗎?


    好,閑話休提,總之秋去冬來,普外科迎來了所謂的淡季。我也能安心享受幾口淡茶泡飯,哼幾句走調的歌詞。


    臨近年底我的心情超爽,除了工作量上的輕鬆,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錢!


    沒錯,到年底什麽季度獎、年終獎、第十三月工資統統出籠,三天兩頭去atm機欣賞一下猛漲的數字,那個有益身心啊。


    進入十二月後,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終於到劉羽月家拜訪過她父母了。總之當時我很緊張,以致於事後自己說過些什麽、做過些什麽全然不記得。


    她父母都是不錯的人,對我雖談不上熱情,但也算很客氣。我給他們留的印象還不錯,據劉羽月探聽的說法是,一看這小夥子就是老實人,不會欺負他們女兒,所以對我挺放心的。我就權將這當作讚美收下吧。


    我對劉羽月一直抱著種慚愧的心思,而慚愧的原因正是我盡力在逃避的。我不想正視心中對趙挺的異樣感覺,所以隻能借與劉羽月之間的感情升溫來麻痹自己。


    前兩天在我宿舍,兩人到了動情處差點就上了床。當時她也不是很推拒,已經默許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


    結果,踩刹車的人是我。


    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如果這時任由事態發展,將來一定會後悔。頭腦瞬間清醒,然後我硬生生喊了停。唉,這種折磨要是多來幾次,我鐵定英年早逝。


    劉羽月將這當作我對她的尊重,可我知道真相並非如此。這段時間,我對趙挺越來越注意,心情上的改變,已經劇烈到我無法忽視的程度。


    想給自己一個答案,可是握有答案的人偏偏是他——趙挺。


    “恩……抗生素可以停掉了。……周成?”


    “是。”答應得幹淨利落。


    按趙大主任的交代,我“刷刷”的簽上醫囑。在他的威儀下,查房時我可是絕對不敢有半點馬虎,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在應對。


    我已漸漸不想逃避對他的心結,更想明白他對我抱著什麽樣的看法。


    想想真有些怨,如果不是他的告白以及之後的溫柔相待,我根本不會有現在的煩惱。這個死趙挺!


    哼,前腳說喜歡我還吻上來,後腳就像屁事沒發生過,又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真是不爽。呃,也不對,好象是我先拒絕了他又找了個女朋友。


    唉,算了算了,本來就是筆糊塗帳,我和他的孽緣三年前就開始了,沒必要弄那麽清。


    不過回頭一想,我想得到的答案又是什麽呢?


    正好抬頭瞅到趙挺俊挺的側麵。與病人交談時的神采飛揚,查看病曆時的嚴肅認真,竟讓我微微的目眩神迷。


    “你在發什麽呆?”他突然在我耳邊大聲。


    我猛的一驚,“啊?沒有!”


    “沒有?”他狐疑的皺眉瞪了我半天,然後就看下一個床位去了。


    我在心中長籲一口氣,他再盯下去,我難保不會露出馬腳。一想到剛才那些心思,就手掌沁汗心狂跳——那一刻,居然會覺得他很帥。


    不行了,我居然滋生出如此危險的思想。停停停!


    當晚我躺在床上時突然靈光一現——難道說我喜歡上他了?


    啊——啊——啊——!


    請注意,本人還是很有公德的沒有來個夜半歌聲,以致嚇壞些花花草草。這堪比鬼哭狼嚎的一聲絕世之吼,壓抑在了我心底。


    我猛的擁被坐起,冷汗涔涔而下,不、不會吧?


    明明我之前喜歡的都是女生啊,怎麽現在突然改變前進方向了?我依稀記起學醫學心理學時好像聽到了那麽一點,說什麽人本來就有兩種性向,隻不過在不同人身上兩種性向所占比重各有不同。我繼續搜刮腦中不多的專業知識,想起某種被稱為“雙性戀”的人群。等等……趙挺以前就結過婚,可現在……


    啊啊——啊啊——啊啊——!!


    根據我推導出的結論,我現在的確有尖叫的理由,當然我還是好心的隻在心底吼吼。


    不會的,我肯定不會對男人感興趣的!我堅決要說服自己,雖然信心已經越來越薄弱了。


    突然我靈光一閃,想到一個很好的證明辦法——隻要我對他沒產生生理反應,那就說明沒事。


    想到就做,我立刻躺回床鋪合上雙眼。隨著趙挺影像在腦中的不斷浮現飄蕩,我駭怕的發現——我居然有反應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我實在沒忍住,將這驚世一吼傳揚了出去。


    隻聽宿舍走廊陸續傳來重物著地的聲音。過了沒多久,就聽見紛亂的開門聲以及眾多怒氣衝衝的聲音傳來,“誰!?哪個混蛋半夜鬼叫!給我滾出來!”


    翻個身,我捂緊耳朵掖緊被子,繼續哀哀的愁腸百轉著。


    天啊,人家不想喜歡上個男人啊!上帝你怎麽可以拋棄我?


    ***


    第二天我頂著一夜無眠發黑眼圈豎起身來。想到又要麵對趙挺,不由心生恐懼,萬一給他看破了心思怎麽辦?


    但事實證明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


    “小成子,下午你代我去門診手術,我有事先走咯。”話完,就如一陣風般飄然而去。


    “可是今天下午我夜班……輪……休……”我根本沒有將後半句話講完的機會,隻能哀怨的瞪著趙挺消失的方向。


    什麽有事,明明聽見是腦外的阮主任來喊牌搭子。是啊,人家趙大主任哪來閑暇管我的小小心思,還不如算計一下準備輸幾張“四人頭”比較實在。


    照說輪到值夜班的話,當天下午可以補休半天,另外值班第二天也能補休一天。當然,補休的福利並未落實到每一個角落。譬如說我,就常在補休的時間被趙挺免費奴役。


    不過心中一旦勾起了對趙挺的新仇舊恨,我那些見不得光的煩惱反而被壓到了箱底。


    哈哈,這樣也好,當晚我心滿意足的在值班房躺下,決定將昨天沒睡足的份都補回來。


    剛躺下迷迷糊糊著,就被粗暴的敲門聲驚醒,“周成,2床的病人不舒服,你去看一下。”


    聽出是本月的夜班護士張麗鳴的聲音,我連忙出聲答應,免得她一個不耐煩破門而入,“就來就來,您老稍等等。”


    幸好不是急診手術,隻是病人手術之後的不舒服而已,比較好應付。


    “老你個頭!”


    切,真是不溫柔。


    我迅速套上衣服,畢竟是大冬天就算有空調暖氣還是容易著涼。


    這2床病人是陶主任那組的,病情我不太熟悉。翻了下病曆,男,61歲,因為胃癌入院,一周前行了胃大部切除術,術後恢複得不是很好。一直到術後5天才有排氣,咳,就是放屁啦。凡是行過胃腸道手術,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何時恢複排氣,因為排氣是胃腸道恢複蠕動的證明。


    他說胸口悶不舒服,其他沒什麽不舒服。我檢查發現他四肢肌肉張力有所下降,心音也沒聽出異常。有點疑心我翻了下最近查的血鉀值,結果發現最近一次是在三天前檢查的,當時指標正常,也未見其他電解質紊亂的跡象。


    猶豫之後,我給他開了吸氧,並且開了化驗單明天一早就抽血檢查電解質尤其是血鉀濃度。處理完,我又回值班室繼續睡。


    不過這病人的情況挺可疑的,我想起這是小錢床位上的病人,入睡前記掛著明天要和他說一聲讓他多留意些。


    然後在清晨6點的時候,我再度被喊起來。


    張麗鳴劈頭就是一句:“2床的病人呼吸心跳停了!”


    我愣住,繼而衣服都來不及扣好,慌忙衝向病房。


    ***


    愣愣坐在宿舍中,突然臉頰上一冰,我差點驚呼出聲。這種大冬天,趙挺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冰可樂。


    兩個人擠在我狹小的宿舍裏,唯一的椅子在我尊臀下,結果趙挺隻能往牆上一靠。


    “主要責任不在你,別這副樣子了。”


    接過他手上的可樂,我隻是將罐子在兩手間來回倒騰。“我當然知道。但家屬不會這麽想。”


    誰叫我是最後經手的人呢?2床的病人因為低血鉀引發了心律失常,當天清晨時呼吸心跳停了,雖然盡力搶救還是回天無術。


    正如趙挺所說,主要責任並不在我。這個患者的低血鉀症已經持續了幾天,出事當天他的床位醫師小錢開化驗單給他查了個血電解質,在那張化驗單上,血鉀濃度隻有2.8mmol/l,而低於3.5就不正常了。但當天下午化驗單來了以後,並沒有被整理到病曆夾中,更沒有做出對症處理。因此半夜我翻看病曆時沒有發現異常。


    所以說,這個患者發病的原因早已種下,隻不過在到我值班那晚一並發作出來。


    我的失誤在於沒有去找那張化驗單或者立刻做急診化驗。不過當時患者雖然表現出一定低血鉀的症狀,但這些症狀都不明顯且沒有特異性症狀。就我當時的處理而言,並沒有失當的地方。


    但,激動的家屬不會聽你慢慢分析。原本好好一個人,突然就這麽沒了。而且出事前喊我去看過情況,最後還發展到這地步,在心理上的確難以接受。


    死者的妻子拉著我大哭,要我陪她丈夫命來。接著趕來的幾個親屬也圍著我討說法。雖然感覺委屈,但我又不能明說責任在他的床位醫生不在我,這種背後捅自己同事的事情我還做不出。


    當時那麽一吵,整個病區的人都爬起來看好戲,我和張麗鳴根本應付不下來。幸好過了一個小時趙挺他們幾個主任聞訊很快趕到,才將事態壓了下去。


    但家屬並未就此罷休,一連兩天,我都被他們堵在辦公室出不了門。害的我現在根本沒法正常去上班。小錢當然不會主動出麵承擔責任,我就算再冤枉也隻能在趙挺麵前訴訴苦。


    “這種事,吃這行飯的遲早都要撞上,你就當長長經驗練曆。人家給你創造這麽好一現成鍛煉機會,換我都感激死了。”趙挺說得一本正經。


    我白眼翻得差點翻不回來,“那我是不是還要三跪九叩謝大恩啊?”


    趙挺嘻嘻一笑:“當然不是!你怎麽隨便亂跪呢?——要跪也該先跪我麵前。”


    一個飛腳,可惜被目標閃過了。


    “好了,不跟你鬧了。反正家屬沒拿刀子來砍,你就該惜福了。到時候醫院出麵賠點錢,過兩天就沒事了。”


    “唉……萬一鬧大呢?”不是我杞人憂天,如今的醫生真是一腳踏兩院——醫院,法院。動不動就醫療糾紛打官司什麽的,想想就頭疼。


    趙挺還是一派輕鬆:“就算真出了事,有我在還怕保不下你麽?”


    “恩,希望如此吧。”


    見我答得有氣無力,趙挺“啪”給了我記毛栗,“死小子!我趙挺都拍胸脯保證了,你還敢懷疑?”


    “不敢……”


    “哼!還狡辯!你今天不跪下來求我,絕對不原諒你!”


    我二話不說將某人踢出了門,換回清淨世界。


    ***


    但事態的發展,遠比我、甚至是趙挺能想到的各種情況都要來得糟糕的。


    過了一天趙挺下班後帶來了新消息——病人已經接受醫院的調解,免去住院費用,另外賠了兩萬。


    不過還有另一條消息——上麵正好在搞整風活動,我撞在槍口上,小道消息說是要抓我當典型。


    趙挺剛說完,我就跳了起來:“他媽的!我根本沒錯,憑什麽抓典型抓我頭上。”


    “你先冷靜點。”趙挺就扔了這麽一句。


    “我冷靜的下來嗎?受冤枉遭罪的是我,不是你趙大主任,你叫我怎麽冷靜?難道我就活該遇上這種不講理的事!”


    “我當然不是這意思……”


    “我怎麽曉得你什麽意思,反正今天倒黴的人是我!”


    “周成!你有完沒完!發起神經來像個更年期老阿姨。是男人就給我用腦子想事情!”


    趙挺這麽一吼,我頓時像瀉了氣的皮球似的沒了聲音。癱坐在椅子上,我被巨大的絕望所籠罩。


    “事情沒你想像中那麽糟,這些事我不過聽人隨口說了,先給你作個心理準備,免得事到臨頭了,一個措手不及落把柄在別人手上。”


    “恩,我知道。”冰涼的可樂喝下去,我沸騰的頭腦漸漸冷靜,“但為什麽一抓就抓我頭上?照說要挨也該先挨到小錢啊。”


    倒不是我心腸歹毒巴望別人倒黴,隻不過事情委實奇怪。


    “誒,你還真不是普通的笨,小錢他姑父是誰?衛生局局長!誰敢動他啊。不然你以為他這種英語六級都沒過的笨蛋怎麽混進來的?”


    “抱歉哦,我六級也沒過。”


    “不會吧!你竟然也蠢到這個程度!”


    “很——抱——歉!”就算沒鏡子照,我也能想像出自己額頭青筋舞動的盛況。


    其實我自己也一直奇怪,當初是怎麽給我混進安愛的,在這裏平均碩士以上學曆的情況下。更誇張的是我毫無背景可言,因此我萬分懷疑是他們搞錯了人,陰差陽錯招進了我。不過給趙停這麽當麵一打擊,還是讓人萬分不爽。


    “咳……說正題,”趙挺總算看出我的臉色不善,適時將話題引導回來,“像這次的事呢,放平時也就醫院出麵賠點錢了事,稍微扣點獎金意思意思。但不巧這次上麵等了很久,正要抓個典型來立立威風。這醫院裏的勢力盤根錯節動誰都不好,有一點年資的更是不好得罪。你麽,一來資曆淺,二來年紀輕,三來沒背景;這次的事,隻要換個說法,就全是你的責任。小錢的化驗單畢竟是開過的,一句話你責任心不夠沒有及時處理,足夠定你的罪。”


    趙挺到這換了口氣,接著道:“不過這些都是一部分原因。你知道這次整你的人是誰?”


    我懵懵的搖頭,他神秘一笑:“是劉振中。”


    “啊?”我奇怪了,“我和他根本不熟,幹嘛要整我?”


    “哼,你想想人家什麽身份?腦外科的一把手。現在的大外科主任王主任今年就要退了,接任候選人兩個,一個是普外的陳主任,還有一個就是他劉振中。他們腦外和我們普外一直在競爭,而且陳主任可以說是我師父,自然和你掛上了關係。這次的事故還真湊巧,劉振中當然要逮住了大做文章來打擊普外,動不了小錢,動你也一樣。說到底就是為了排除競爭對手。而且劉振中是李院長那一派的,陳主任是我爸這一派的,本來就不對頭。你以為他真和你過不去啊?今天換了其他人他還不照樣整。笨!”


    我都聽愣了,哪想到間中還有這許多巧妙。


    “怎麽能這樣!”


    “本來就是這麽回事,你少天真了。反正這事我也脫不了幹係,有我給你擋著你未必會出事,先別太急了。


    趙挺的寬慰,我聽過後隻想冷笑。成為權利鬥爭犧牲品的覺悟,讓我憤怒過後頭腦十分清醒,“我懂了。”


    “你真懂了?”趙挺對我話嗤之以鼻。


    “我要辭職。”


    “……”三秒鍾後他才反應過來,“你小子瘋了不成!”


    “我很認真在說,”迎上趙挺的眼眸,“——我、要、辭、職!”


    “你耍什麽臭威風啊!”趙挺一回神就破口大罵,“你以為自己是誰?甩甩手不幹了,地球就不轉了?你少天真了!”


    我沉頭不應聲。


    趙挺連罵了好幾聲都沒見我接口,他估計也是氣急了,一把揪住我領口大吼:“你真當自己天皇老子啊,一撂攤子別人就沒你活不下去!你這算什麽意思,信不過我還是怎麽說?”


    我努力將他的手指掰開,撫平了胸口衣物的皺褶,冷冷回答:“這些事我見了惡心,不想傻傻的被你們玩下去了還不行?”


    “你——”趙挺聞言氣結,我從沒見過他麵色如此之猙獰,看樣子下一秒就會給我來上一拳。


    不過,反正我已經不在乎了。不屬於我的東西,就算失去了也沒什麽值得惋惜的。我隻是憤怒於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哪怕我並非何等清高之輩,今天的事也沒辦法忍氣吞聲咽下去。所以,我選擇離開。


    趙挺繃緊的拳頭緩緩鬆開,我沒有抬頭。


    “隨你。等你腦子清醒些再說,我沒興趣和紮進死胡同還不願回頭的蠻牛談話。”


    他冷漠的說完,幹脆利落的轉身出了我的宿舍。當然,臨走沒忘輕輕合上門。


    我將自己放倒在床鋪上,抬手擱在額頭上,斜眼望著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心中一片迷茫。


    說要辭職,是帶了三分憤怒三分委屈三分灰心,以及一分的衝動。


    冷靜下來後,我明白了趙挺的惱怒由何而來。


    他告訴我的那些話,聽來是簡簡單單輕輕鬆鬆,但真要探聽到這許多肯定是費了大力氣。他這麽辛苦打探的原因,雖然脫不了為了保護他父親這一派在醫院的利益,但大部分還是為了幫我解圍。


    說起來我的確是不知好歹,一丫子將人家的好意踩在腳底。


    可就算如此,我仍不後悔自己說出的話。有些侮辱,已經觸犯到我自尊的底線,不是“忍耐”兩字就能扛下的。


    這些事想想就心煩,再說老窩在宿舍裏感覺快透不過氣,我穿上外套就出了門。


    出了醫院,我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馬路兩側的店鋪還掛著聖誕節時的裝飾物,轉眼已是新的一年,離農曆春節也沒多久了。我原打算過年回家住個三四天,確定我媽現在沒事了就回來。但若是真辭職的話,那這次回去想呆多久就多久了。我甚至考慮以後回家鄉找工作,父母那裏也有個照應。上次母親發病的事,實在讓人後怕不已。


    心情低落,隻覺迎麵來的風入骨的冷。路邊攤子在賣烤羊肉串,這是劉羽月最喜愛的,雖然這東西對健康沒好處,可一入了冬她成天就拉我往這裏跑。


    我這才想起辭職的事都沒和她提過。這麽重大的事怎麽說都應該先和劉羽月商量,可是不用開口我就能猜到她反應。如果真的辭職,隻怕我和她之間就到此為止了。所以她知道了一定會竭力反對。


    她那裏,才是最為難的。


    這些天劉羽月打過電話來問我情況,我怕她跟我急都隨口敷衍了過去。現在突然發展到辭職的地步,我實在擔心她的心理承受力。


    怎麽開口呢?究竟該怎麽開口才好呢?


    心思混亂中,走到了街心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我繼續抱頭悶悶的想著心思。


    天色漸漸暗下來,我還沒吃晚飯,雖然肚子很餓卻根本不想起身去覓食。


    “吃點東西吧。”這話隨著烤肉的香味傳來。


    抬頭,隻見劉羽月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我麵前,手中捏了一大捧燒烤。


    我呆呆的接過,不解的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她微微一笑,在我身邊坐下,回頭盯著我的雙眼認真的說:“聽說你要辭職。”


    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的確認。不用說,一定是趙挺那得來的消息。我忍不住在心底罵他多事。


    遲早會揭開來的事不如現在就承認:“恩,我打算辭職。”


    “哦……”劉羽月低頭啃著燒烤,令人意外的沒了聲音。


    她這麽平靜反教我難受。兩個人就靜靜的坐著吃東西,我隻覺渾身尷尬到極點,偏偏找不出話題來打破僵局。


    “周成,我也不想太過幹涉你的決定。可是你一定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事?”我驚訝的回頭應聲,隻見劉羽月的側麵表情凝重端持,讓我的心不由微微一沉。


    “你辭職後,是不是打算要和我分手?”


    “這……”女人果然敏感,從能體察到自己周圍發生的一些微妙變化。劉羽月問這麽直白,我當然不能直接回答“是的”,心裏斟酌著怎麽說才好,可惜一向拙言的本人,這時候也沒靈光一閃,想出幾句溫言好語來哄女朋友。


    “周成,我就明說了吧,就算你辭職,我也不想和你分手。”我驚訝的看過去,隻見劉羽月咬咬下唇,繼續說:“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我頓時胸口一滯。辭職,然後分手,在我想來是很自然的事,怎麽都沒想到劉羽月會搶在我開口前說出這些話。


    負疚感,不可遏製的湧上心頭,“分手”二字讓我怎麽說得出口?


    一時心情激蕩我脫口而出:“對不起。是我沒想周全,害你難過了。”


    她緩緩的搖頭,“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這不是我能改變的,所以不要說什麽對不起。可是,我也真的不想失去這段感情,所以請你給我一個答案。告訴我,這段感情究竟是我一廂情願的固執,還是我們雙方的執著。”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情緒激動下我開始有些語無倫次,一心想用道歉撫平對劉羽月的傷害。


    “我要的是你的回答,而不是你的道歉!”


    我猛的發現她眼角默默淌下的液體,心狠狠一抽。我曾經下定決心,要讓她一直歡笑永不哭泣,結果現在……


    街心公園的燈光昏黃不明,良久我才恢複了語言功能:“我不會離開你的,放心吧。就算辭職,我也會和你在一起,所以,別……哭了。”


    劉羽月破涕為笑,見我發現她哭過了,索性抬起手背擦去淚痕。“你,一定要說話算話哦。”


    “恩,一定。”我心頭暖暖的。


    在被冤屈到自我放逐之後,突然發現身邊溫暖的守侯,這種心情實在實難言喻。一瞬間,心頭浮起對她的萬千柔情。


    送劉羽月回了家,我一路慢悠悠逛回宿舍。


    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劉羽月怎會那麽巧知道我在那裏?


    啊……下一刻我就明白了,是趙挺。


    沒錯,肯定是他。一定是他,在離開我宿舍後守在下麵,確認了我行蹤然後通知劉羽月。


    我不禁產生一絲迷茫,劉羽月剛才那番話,真的隻是她一人的心聲?沒有其他人借她之口向我表達什麽嗎?


    一向遲鈍的我,驚訝於自己瞬間敏銳的心思。


    前一刻,趙挺給我氣得摔門而去,下一刻,他就守在我身後,連這麽一絲的傷心絕望,他都會悄悄想辦法幫我撫平。


    思緒萬千中,我隻關心一件事,趙挺究竟揣著什麽樣的心情,在他默默做著一切的時候。


    有些明白了,在今天之前的許多日月,在我失戀、母親生病等等,哪一次不是他在身邊支持著我?


    一時間,酸酸澀澀的感覺湧上胸口,將我堵得喘不過氣。


    辭職,永遠從有他的世界中消失——這件事,突然變得痛苦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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