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


    旱季的新月沃地,炎熱幹燥,日光毒辣,但此時距離巴比倫城千裏之外,底格裏斯河對岸的北國米底,卻是另一番景致。


    高山流水,滿目蒼翠,蓊蓊鬱鬱。


    倚靠著紮格羅斯群山建立的米底都城愛克巴坦那雖不似盟國巴比倫的“神之門”那般繁華,卻依舊是小亞北方最富饒之處。


    自從亞述帝國覆滅之後,那波帕拉撒爾與阿斯提阿格斯王分據兩河南北,即便迦南-小亞版圖戰事不斷,可兩國南北霸主的地位依舊不可動搖。


    是年,米底與西方的宿敵呂底亞的再度交鋒依舊如前十次那般,雙方打成平手,陷入了僵局——雖然這一切如意料之中,可米底王本人似乎並不滿意這樣的結果——


    黃金之都,愛克巴坦那(今伊朗哈馬丹)。


    由七道圍牆圍合的華麗宮殿內,阿斯提阿格斯王正因戰事不暢大動肝火——


    “你們這些飯桶!六年了——整整六年都沒有還以呂底亞顏色!克羅伊芳斯(呂底亞國王)現在一定很得意吧!”


    “陛下,請您息怒……”


    “住口!沒用的東西!生了這張嘴難道就是用來說廢話的麽?!”


    此話一出,諸臣個個噤若寒蟬。


    人人都知道,上了年紀的阿斯提阿格斯雖然不比年輕時的威猛,可是現在仍是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一名國王——征服了波斯之後,近年他的目光又瞄向了接壤的呂底亞……可是雖說米底是北方的霸主,但為了拓張疆域,長年的戰事已經使得國民不堪重負,怨聲載道。


    這些,好戰的國王都視而不見。


    殿堂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傳令官進來稟報的時候,才打破了冷場。


    “陛下,居魯士殿下剛從前方趕回都城,現在正候在殿外等候召喚。”


    “……讓他進來吧。”


    聽聞外孫的歸訊,國王布滿皺紋的麵孔並沒有露出任何喜悅的表情——這個人原委不消說,幾乎所有的臣子都心中有數。


    當年阿斯提阿格斯剛剛收攏了波斯各省,為了鞏固中央集權,便將公主芒達妮下嫁於地位較低且性格溫順的波斯王子岡比西斯……可是就在芒達妮懷孕時,阿斯提阿格斯被一個惡夢驚醒——他夢見從女兒的肚子裏長出的葡萄藤,遮住了整個亞細亞!


    國王因此心中惴惴,請神官釋夢,得到預言:


    如果芒達妮之子出生,將來便會成為整個小亞細亞之王。


    這個預言使得他非常不安,為了防止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國王決定外孫一降生就要把他處死。


    那個新生的嬰兒——就是居魯士。


    他一出生就被交給國王的親信大臣哈爾帕哥斯處置。哈爾帕哥斯不敢自己動手,就把居魯士轉交給一個牧人,命他棄之荒野。恰巧牧人的妻子剛產下一個死嬰,於是他們留下了居魯士,以自己的死嬰頂替交差——


    時隔多年,在年幼的王子滿十歲時,他與同村的孩子玩扮國王的遊戲,由於遊戲中他鞭笞了一個抗命的貴族之子,事情越鬧越大,招致了阿斯提阿格斯親自介入調查,身份終於被發現。原本查明之後,居魯士是要被當處死的,可是米底的宮廷祭司說,這個孩子已經在遊戲中成為國王,不會再第二次成為國王了。


    聽到這話,阿斯提阿格斯方才赦免了居魯士,不過因為仍心存芥蒂,直至今日九年過去了,仍不肯放他回波斯。


    “陛下。”


    進入殿堂時,見禮還是循規蹈矩地敬稱,而不是“外公”——居魯士生疏的語勢,若是教不知情的外人瞧見,一定認為他同國王沒有血親。


    問安的聲音早已傳達,可上位的阿斯提阿格斯卻好像置若罔聞般,眼看著自己年輕俊美的外孫跪於麵前,靜默了很久。


    “為什麽,那麽晚才回國?”


    終於冒出的一句,卻是以一副責難的口吻。


    “回稟陛下,同呂底亞簽訂完和平的盟約,我便即早趕回王都了。”清朗的嗓音,不卑不亢。


    “我是問你——為何替賽美拉絲奔喪期間,在巴比倫滯留了那麽久!”


    惡狠狠的蒼老聲音,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國王扭曲了的不耐表情,猙獰十分。


    即使對方身居高位,待自己亦是一副狠戾模樣,少年卻毫不慌張,抬起的藍眼直視名為自己“外公”的老人。


    果然,因為那波斯血統,因為那祭司的謬言,他還是對自己如此忌憚。


    可若是擔心自己會投靠尼布甲尼撒王的話,為何又要派自己去巴比倫?


    居魯士略微沉思,心中便有了答案:果然……是為了試探呢。


    這隻狡猾的老狐狸。


    “七月中的時候巴比倫城有坐廟禮,我因為一時貪玩,所以就……”


    “還有臉說!混帳東西——”


    居魯士話音未落,國王便怒喝,隨手抓起一隻琉璃盞便朝他砸了過去!


    沒躲沒閃,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少年的額際立時現出一道血痕,觸目驚心!


    “啊!王子他——”


    在殿門外等候的米利安見狀,忍不住幾欲驚跳而起——肩膀被人使勁一按,回頭一望,是那異性同僚。


    “你是想給王子添亂麽?”希曼對著她耳語道,“這樣的場麵又不是第一次,王子會處理好的……別操心了。”


    暗淘洶湧。


    這邊阿斯提阿格斯餘怒未消,還想繼續借題發揮,大臣哈爾帕哥斯便附於他耳邊勸道:


    “陛下,殿下他年紀尚小,玩性本來就重——哪個少年人不像他這樣?您就網開一麵吧……”


    不悅地瞥了一眼哈爾帕哥斯,國王道:“就知道護著這狼崽子……還是說你因他受的教訓還不夠重麽?”


    “狼崽”,是國王對這不甚喜愛的外孫的褻稱,這是因為當年收養新生兒的牧人的妻子叫“斯帕科”,即米底語中“母狼”的意思,民間也有傳說稱居魯士童年時曾得到母狼的哺育——阿斯提阿格斯對此頗為不齒,便以獸名冠於其身。


    而且殘酷的國王,在當年發現居魯士未死後,一氣之下還將哈爾帕哥斯未成年的獨生子殺死,並烹成菜肴,要他當麵吃下——哈爾帕哥斯沒有被嚇住,也沒有失去自製力,乖乖地依命行事,這才使得國王平息了怒火。


    殊不知,正是刻骨的仇恨,讓教他如此冷靜。


    哈爾帕哥斯知道國王舊事重提,旨在恫嚇自己,於是便作出誠惶誠恐的表情——對此,阿斯提阿格斯相當滿意,收斂了怒氣,把視線轉向了居魯士。


    “罷了,就饒過你一趟——隻不過下回絕對不許造次了!”


    “還有,依迪絲也快到了出嫁的年齡……下個月,你給我再去一次巴比倫吧。”


    語畢,座下紛紛了然。


    安美依迪絲,阿斯提阿格斯王的麽女,現在是眾多皇女中唯一一個待字閨中的公主。


    如今同呂底亞的戰事稍歇,他又要讓居魯士奔赴巴比倫——目的正是不言而喻。


    那麽迫不及待地就要將女兒嫁出去麽?身為米底王的“外公”還真不是一般急功近利呢。


    毫無怨言地領命,離開殿前的時候居魯士照舊施行了拜禮——周遭的群臣有細聲憐憫自己的,少年本人卻根本沒有將之放在心上。


    再去一趟巴比倫麽?


    求之不得呢。


    ***


    “王真是狠心,簡直就是故意的嘛!”


    一邊處理著年輕主人額頭的傷處,米利安這麽說道。


    居魯士沒有吱聲,衝著女將露出一抹微笑,看得她愈發心疼——雖然自己僅是王子的臣仆,可是不免有將之視作弟弟般寵愛的私心……隻是,這個“弟弟”太懂事了,也無需自己多費心神。


    “又要去巴比倫!到底還要再過多久……才能讓我們重回波斯呢?”米利安神情黯然,這般說著的時候,不由得念及故鄉的風物……直到頭頂上一沉,訝然地抬眼,但見居魯士低著頭一臉和煦,道:


    “快了。”


    刹那,胸間暖流橫溢。


    其實就算是王子這般承諾了,她也知道一切並非那麽容易。


    因為忌憚居魯士會在波斯行省厲兵秣馬,所以阿斯提阿格斯王遲遲不肯放行——而後,又擔心因他驍勇善戰,會贏得將兵們的尊崇,每每上戰場隻分派給他少量的親軍……這般,在米底國內,幾乎就沒有居魯士的立足之處——


    米利安雖然是一介女流,可是心中仍很清楚。這兩年,頻頻讓王子出使國外也並非因為器重……國王恐怕隻是為了試探王子有無二心,若是他膽敢背叛,說不定便會派傳令官出使外國,假他人之手擊殺王子……


    明明是血脈相連的親族,卻偏偏為了那夢占處處堤防……阿斯提阿格斯王,疑心病太重了!


    “而且,就算再去一次巴比倫的話,也不一定沒有收獲。”


    居魯士的藍眼睛忽閃了一記,喃喃道——


    “沒想到這麽快,又可以見麵了呢。”


    女將不明,疑惑地望向希曼,但見他歎了口氣,以一副了然的姿態聳了聳肩:


    “是說的那個人吧?殿下還真是執著呢……”


    “神之護佑,伯提沙撒。”


    ***


    巴比倫·冬宮。


    拜別之後從早到晚,尼布甲尼撒有一天的時間都沒有露臉,直到次日天朝會時分,終於奈不住大臣們的追逼——拉撒尼四下打聽才得知他是在朝聖者之家滯留了整宿。


    禁宮深處的朝聖者之家,觸目一片的猶太人……雖然拉撒尼對他們並無歧視之意,可是眼看著那些被剝奪權勢與地位的異族貴胄們以渙散無神的目光,怔怔地凝著自己還是非常不舒服呢。


    昨天才向王稟報過最近這些虜臣之間有異動,怎麽還跑到這種地方?


    轉念一想,除了“那個人”,恐怕也沒有其它讓王光顧此地的理由了吧。


    果然,才剛這麽念道,拉撒尼便遙遙地看到王的親隨正守在“伯提沙撒”的宅邸前,十幾人,個個皆是一臉困頓的表情,想必是在此等候已久了。


    疾步迎了上去,守衛們發現他,便零落地喚了幾聲“將軍”,沒精打采的樣子。


    “王在裏麵做什麽——朝會都已經過了。”


    “陛下他……從昨天中午開始,除了叫人送膳食進入就沒有出來過了——我等不敢催促……”


    聽聞,正欲親自進入——怎知有人出言阻道:


    “閣下……還是不要進去吧,王也許不希望被打攪呢。”


    這麽說的士官一臉曖昧,欲言又止——拉撒尼見狀不悅地蹙了蹙眉,不予理睬地扭頭徑直步入庭內——


    重重的帷幕遮蓋,密不透風。


    拉撒尼站在幕前,聆聽,室內並無動靜——心中忽然隱隱有些明白。結果剛揭開幕帳的一角,便窺見昏黯室內中,那兩人……


    旖旎風情,纏綿姿態,一覽無遺。


    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呢。


    窘迫地急急退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誰?”


    低啞的音調,拉撒尼知道那是由自己的主人發出的,可於此時聽來,性感慵懶得就像是個陌生人。


    “陛下,是我。”


    剛才那一幕,光用想的都覺得臉紅。


    替男人攏上了幕帳,拉撒尼尷尬地回道——暗罵自己,什麽時候居然也同三甲尼波一般,成了一個不解風情的笨蛋?


    隻不過,沒有想到呢!從昨天午後到現在,那麽長的時間,王就一直是在……


    呃……一點都不似他的作風呢!至今陪伴座前十數年,拉撒尼還沒有見過男人因為寵愛哪個後妃,而耽誤了朝會。


    難道說,“伯提沙撒”真是如此特別的人物麽?


    這麽想到,忽然有點擔心起來了。即便“他”是那麽值得重視的話,王也不該如此昭彰。對於這位新任宰相的格外寵信,殊不知業已招致了朝中多少大臣的不滿!更不肖說沙利薛那家夥了,整天一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模樣,任何人都瞧得出他是多麽妒忌!


    很危險呢。


    拉撒尼知道,這一切王看在眼裏,卻未曾放在心上……


    若不是遭人打攪,也許到了日中時刻自己都不會離開這裏。


    尼布甲尼撒望著懷中猶自昏睡的男子這般遐思著——雖然已經饜足,可是起身的時候,仍舊依依不舍。


    爬將起來,動作挺大……房廷還是渾然不覺,果然睡得深沉。


    也難怪……黎明前都沒放過他,已經累壞了吧。撚起被衾覆於那裸裎的身體,男人正準備披衣離開,卻發現襟擺被房廷枕在了身下——


    如果硬扯的話,勢必會讓他驚醒呢……這般幹脆把自己的大圍巾衣也一同覆上了他的背脊。


    小心翼翼。


    男人凝視了半刻,方才悄然退離。


    混混沌沌,浮浮沉沉。


    告別夢境,再一次睜開眼時,房廷已經辨識不清自己身處哪裏,今昔為何?


    隻記得那男人於自身的索求,熱切、暴躁、近乎狂亂的愛撫方式——一開始,疼得呻吟陣陣……怎知,到了後來,忽然又遭溫柔的對待……原以為早已麻木了的身體,竟如同食髓知味般,變得敏感起來……


    一整天的癡纏,是近乎縱欲的悖德淫行。不堪重負的自己,意識消散……在過程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爾,在清醒時撥開簾慕的一角想看看天是不是還亮著,那男人卻又從後麵吻住耳朵,抱緊腰腹,硬生生將自己拖了回去……


    黑白,自此顛倒了。


    就好像糾纏了整整一個世紀。


    待那狂王離開之後,熏香重被點起。


    房廷瞪著穹頂,疲憊得無法動彈……隻好恁人擺布,直到清洗幹淨——渾身就像被拆散般酸痛不已。


    滿頭滿臉,渾身上下……洗滌過的軀體之上到處都是他的痕跡……不消去查看,也能感受得到。


    接著,看到了男人留下的衣帛,那用來包覆自己的遮物。


    攥在手裏,全是他的氣息。


    仿佛是稍縱即逝的一絲甜蜜,在貪歡後的日中,心間漫溢。


    這教房廷,有一瞬間變得醺醺然——


    仍舊不明白呢,狂王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


    不知不覺,時光流向了九月的尾梢。


    眼看新月沃地便要迎來農祭的日子,這時,從西方傳來了猶太暫代國主基大利,再度同埃及結盟的消息。


    朝會中,議事殿的氣氛頗為緊張,而尼布甲尼撒許久未置一辭。


    “看來仁慈對背叛者是不適用的。”


    半天才說了這麽一句,座下的迦勒底諸將皆明了:


    時隔五月的休頓,可能再不用多久他們又會登上去到迦南的征途。


    “那麽城中那些拘押的猶太逆徒,又該如何處置呢?”


    席間,還有人這麽問,男人想也不想地回道:


    “交予沙利薛吧。”


    “劊子手”尼甲沙利薛——亞述血統的美男子。王都之內,無人不曉他的手段狠戾與毒辣。這般把人交給他處置,傻瓜也明白,無疑就是被處以了極刑。


    拉撒尼看到沙利薛領命後頗為得意的表情,不禁尋思:


    雖然,王依循“伯提沙撒”的懇求,允諾不再濫殺無辜,但……多餘的仁慈也是無益的。作為神之子和帝國的統治者,懾服民眾,仍需殺雞敬猴。


    “稟陛下,今早從米底來的使者達到王都,正在殿外守候,希望謁見陛下。”


    空檔裏,傳令官來報,聞言諸臣間起了一波小騷動。


    “米底不是剛同呂底亞休戰麽?這個時候派使者來有何企圖?”


    “難道是來搬援兵的麽?我們可沒有人馬再撥給米底王的!”


    “……”


    “讓他們進來吧。”


    沒有理會臣子們的私語,上位者沉吟了一下,還是開口召喚了使者。


    依循著繁文縟節,跪拜致敬,呈上泥版文書。第一次進入巴比倫王家的議事殿,居魯士任人以各色目光打量著自己,從容不迫。


    間歇中,目光掠過迦勒底的群臣,於近百人中搜索一人……


    沒有發現那副單薄的身形。是尼布甲尼撒王將他藏起來了麽?


    這般念到,不由得彎起一抹笑容。


    越是這樣,越是教人想往呢!做為小亞霸王所珍視的“伯提沙撒”,他的才能,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的吧。


    是他?


    米底王的外孫、那個有著波斯血統的少年男子——七月坐廟日、維魯司神廟前,便是他勾掉了房廷的麵巾……


    俊美的麵孔和一對湛藍的眼睛教男人印象深刻,不過自己對其卻無甚好感。


    雖然掩飾得很好,可那時而遊離的目光,總覺得他此次殿前的謁見像是別有用心呢。


    “吾王之女安美依迪絲已介婚齡,米底欲同巴比倫再結秦晉之好,望‘恩尼布甲尼撒’即早決斷,好讓在下回國述命。”(“恩”為西亞古語敬稱,相當於“大帝”的意思)


    居然,是來求婚的。


    雖然己方也有意於明年初派使者去到米底,卻沒有想到阿斯提阿格斯王比自己還要心急。


    是因為,快要力不從心了麽?


    盟國在北方的霸權受到了呂底亞的威脅,連年為疆域土地爭執不休。亦或者自己也該采取行動,在現代解除父輩們同其的盟約?


    “迦勒底沒有永遠的盟友與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父親那波帕拉撒爾的這句訓導時隔十幾年還記憶猶新,尼布甲尼撒自然不會因為年輕使者的一句敬諱,而忘乎所以。況且目前當務之急不是聯姻或者不聯姻,國外的叛亂還在等待平息,巴比倫內部也並不太平……許多事情都選自同一時刻湧現,如果不小心處理的話,難保不會後患無窮。


    這般打定了主意,男人也沒有立刻回複,隻是準許使者們在馬度克神殿謁見廳暫居,待與下臣們商榷之後,再作定奪。


    在少年男子退下的時刻,狂王還特意地把視線聚焦……結果撞上了,那波瀾不驚的眸色,不似這個年齡應有的鎮定。雖然他旋即避開,可這小動作卻依舊被男人收進眼裏。


    是叫“居魯士”吧?


    沒想到阿斯提阿格斯還有這麽一個外孫……


    掩藏鋒芒,絕非泛泛之輩呢。


    朝會散後,狂王照舊步入冬宮深處。


    看到寢宮的簾慕大開,日光斜斜射入。估計那人已經清醒,這般腳下輕盈,一路徑直入內。


    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熱風微拂,吹得憑欄的他發絲亂舞。


    日前房廷連著好幾天發著低燒,禦醫說是積勞而成——男人便準他不與朝會,甚至將其從朝聖者之家搬至冬宮與自己同臥起。


    已是格外的榮寵了——但卻不曾見他露過喜色,而現在一臉的心事重重,不知道又在想些什麽。


    不知不覺,看到怔神,男人回魂的時候一邊暗笑自己的荒唐,一邊靠近。不顧房廷的驚動,從身後環住他的項背,將之抱到了膝蓋上。


    這時候,非常滿意他那驚惶失措的模樣。


    單薄的背脊緊貼著自己的胸腹,溫熱殷實。再捉著那柔軟的耳廓上,金亮的人麵瑞獸,就好像在燦燦地昭示著——


    屬於自己的東西,屬於自己的人……


    沉溺於占有的喜悅中,這個時候,對於即將降臨的危機,男人尚未查覺。


    ***


    有光必有影。


    同處“神之門”的光輝之下,迦勒底人繁華的王都亦有它的陰暗一麵。


    囚室。


    卒子們推搡著戴著鐐銬的囚徒,推搡間,漫罵、怒斥、詛咒、嘶吼充斥於每個人的耳際。


    彌漫著死亡和恐怖的空間,人間煉獄。


    眼看猶太人騷動的主事人被一一拽出人群斬首,窩在黑暗角落裏的亞伯拉罕則捂著仿佛依舊疼痛的舊傷,下意識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暴動,沒有成功。


    想掀起驚濤駭浪,卻遭無情而迅猛的鎮壓。王都兩萬迦勒底親兵,實力果然毋庸小覷。所以,那麽快就送至此處囚禁。


    原本以為自己很快便會被處死呢……結果,拖了近大半個月,這般,已經幻滅的希冀重又被燃起。


    或許能逃離這裏,便有生的希望。


    離開巴比倫,回到迦南、回到耶路撒冷……


    當亞伯拉罕聽到獄卒們談論起近期猶太基大利重又投靠埃及,企圖抵抗迦勒底人霸權的消息——便愈發這麽確認。


    隻可惜,仍缺乏契機。


    今次故鄉的異動,似乎刺激到了那個巴比倫暴君,於是派了“劊子手”尼甲沙利薛來處刑——這使得不少同胞在飽受躪虐之後,含恨死去——


    就像是玩膩了懲罰的遊戲,美貌的男子在親自鞭笞過一個囚徒之後,終於興意闌珊——臨走前,還讓自己的手下們可以隨性地處置“犯人”。


    亞伯拉罕眼睜睜地看著,沒有顫抖也沒有哭泣,隻有滋長的恨意……點點滴滴、點點滴滴在胸中茁壯。


    “喂,你——給我出來!”


    一聲爆喝,在腦後炸響,有人粗魯地用手拽過自己雙腕間的鐐銬,把自己拖至人前。


    看到幾個圍著自己的卒子,就像是不約而同般詭笑的同時,一股寒流湧上了心頭。


    終於……要輪到自己了麽?


    被推推搡搡地前行,腳下不住踉蹌——此時亞伯拉罕心中轉過百餘種心思,卻沒有找到一個可以真正用來逃跑的……


    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流亡在異鄉的土地上,被掠奪者連生存的權利也一並奪走……這一切對於自己、乃至所有的猶太人,是那麽地殘酷、那麽地不公平!


    在看著這一切的上帝,為何遲遲不肯讓彌賽亞出現?難道說……大家承受的苦難,他仍舊嫌少麽?


    可惜亞伯拉罕的忿忿不平沒有傳達給神祗,卻感染了即將對他施刑的迦勒底人。


    “啊!快來看——這個賤民在瞪我們哪!”


    “嗬,還真是新鮮,死到臨頭了還這副德行?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啊!”


    “嗯,我看看,這樣的人得先剁掉手,再砍掉腳,剜出眼睛後看他還神氣不?!”抓著亞伯拉罕的頭發,有人端詳了亞伯拉罕一眼這般殘忍地提議,受到諸卒應和。


    他們重又把猶太男人拽回囚室,拖向諸多刑具的麵前——


    “按住他——!”


    扯過鐐銬,強硬地將亞伯拉罕的手擱在石垛上,刀斧手揚起了手中的利刃——


    手起刀落,電光火石。


    “啊——”


    慘叫,一如預期般響起——隻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那並非猶太男人的聲音。


    但見刀斧手斬下的,乃是同伴的雙手——亞伯拉罕方才情急之下施用了巧力,把鏈條甩上了壓製自己的獄卒脖子,朝著自己的方向一扯——這般,躲過了一遭!


    血淋淋的雙臂彈跳到了地上——


    大家都怔住了,亞伯拉罕趁此機會搡開了行刑的卒子們,朝著囚室的門口奔去!


    “快,快攔住他!”


    “該死的——不要讓他跑了!”


    身後此起彼伏的咒罵聲與騷動都無暇細聽,亞伯拉罕拚命地朝著光明之處奔去——


    一點、隻差一點……


    眼瞧著穴門,在麵前洞開著,仿佛隻要再抬一抬胳膊就可以碰得到——


    怎知,忽視了操著長戈的門前武士,還是在最後一刻還是被撲倒了——


    依舊是在做垂死掙紮,亞伯拉罕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到深深的絕望。


    這次,是真的沒救了吧……


    背脊上加諸的重量,幾乎要將內髒擠出身軀——他緊緊地閉上眼睛,等待下一秒的死期降臨——


    “這個人,我要了。”


    忽然一個聲音在頭頂這般響起,惹來一陣驚呼——


    “閣、閣下是……?”


    “沒你們的事,放開他就是了。”


    發話的人應該是地位尊崇的人,此話一出,非常神奇的,壓製的力量一下子統統消失——


    亞伯拉罕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然後,他不可思議地瞠目瞪著眼前忽然出手相救的男子——


    “你想不想生存呢?”這般問詢自己,想也不想,本能地頷首。


    “那,就為我做一件事吧……”


    語畢,旋即,亞伯拉罕便看到一抹詭異的微笑被來人銜於了唇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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