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子姐。……我對不起你。”


    我想起麗子在地鐵人口處,以微弱的聲音向我道歉的情景。她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帶著濕潤無力的目光。麗子自那以後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但,麗子究竟為什麽決心去死的呢?這原因確是很難理解。向日本國內編造些謊言當然容易,有了麗子的儲蓄,在生產前後即便請假生活也不至於發生問題。她也能和我一樣,不論生幾個孩子也足以維持下去的。


    但,雖是這樣,而我對麗子的死,也不是半點都不明其故的。僅僅以夢想作支柱的麗子的生活,在妊娠這一事實麵前卻輕易地破碎了。婦女身體的變異會引起精神上的動搖,任何愚昧的女人也會清醒過來麵對現實的。麗子在做為母親的使命麵前,怯懦了、戰粟了。百般掙紮的結果。自己把自己驅趕進了死亡的絕路上去了。


    倘若麗子和黑人結了婚的話,……由於膚色地不能向日本編出這種富貴謊言,那麽她從一開始就難以逃避這個現實的吧?即使向日本親人奇回的音信是虛假的,它與現實的距離也下會比嫁給波多黎各人與現實的距離更大,這不僅在經濟方麵。即使是住在布魯克林的白人,麗子也可能撒謊蒙混過去的。在這種情況下,她也會選擇生孩子而不願去死的吧?


    人在生活當中,最起碼的精神支往是什麽呢?這不得不令我深加思索的了。我在井村麵前,曾一再表白自己不是波多黎各人,而被他粗暴地打倒在地。我之所以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是黑人的妻子和母親,不是認為黑人比波多黎各人較為優越的緣故嗎?假若我——我在想,假若我來紐約之初,發現湯好是波多黎各人時,恐怕不能繼續生活到現在了吧?如果是我——是的,如果是我的話,早已回到日本去了。日本人不知道波多黎各人的存在,即使混血兒也認為是與白人的雜文產兒,也不會像美亞麗那樣遭白眼的吧?


    但麗子呢……麗子沒有回國。不能回去的原因;是不是和她的謊言有關呢?因為她的雙親相信了她的美麗謊言,還是麗子迷戀上了紐約這個複雜的大城市了呢?麗子的死因是無法查明的。


    即使這樣,我還是堅持認為,這問題與膚色並無關聯。


    說不定即使黑人的皮膚和白人一樣白,我們也要住進哈累姆區的。為什麽呢?因為黑人在美國大陸百年前一直是奴隸,奴隸的子孫將永遠是奴隸的。人們過去的印像是永遠擦不掉的,正如人們對罪人的眷屬,到什麽時候也是在背後擠眉弄眼指指點點一樣。在我小時候有過相似的例子。小學時,我們班裏有位漂亮的姑娘,打扮得也很好,老師很喜愛她,男同學更是另眼相待。有一天,班裏的一個學生說他帶來一件重大消息,就是,“這個女孩子的祖父曾當過乞丐。”這個消息一天之內全班都傳遍了。淘氣的孩子竟當麵問她說:“你的祖父當真是乞丐嗎?”被圍攻的孩子驚惶得麵紅耳亦無言答對。從第二天起。便請了三天假。日後再來上學。已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多會兒也是怯怯懦懦地。不管誰在竊竊私語,她也是嚇得渾身發抖。到了六年級,那個孩子沒能考上第一誌願的女校,原因是該校學生全都是富家小姐,容不得她。我們都意味深長地為之惋惜:“到底沒能考取。”“恐怕學校知道了她是乞丐的子孫了吧。”


    在女校時也有過同樣的例子。有一位極不引人注目的姑娘,卻受到同學們的無故排擠,據說也是因出身低下。我起初什麽也下知道,我胡裏胡塗地隻說人是平等的,便若無其事地憑著正義感和她來往著。但越是這樣,越使對方感到不安。她總在回避我,使我非常尷尬。這事軍今還留在我的記憶中呢。


    想來想去,進一步想到紐約人對波多黎各人的看法。我始終認為被白人社會的排擠,決不單純由於膚色。因為在白人當中的猶大人、意大利人、愛爾蘭人也同樣受排擠受歧視。在同樣受歧視的人當中,這些作為奴隸子孫的黑人,被以膚色黝黑或人格低下受到歧視。為了保持自尊心,黑人便把波多黎各人做為最下層的人種加以輕蔑,以維護自己的尊嚴。……而波多黎各人呢……在麗子的想象中是不是又比日本人優越些呢?


    財主輕視窮人。聰明人愚弄笨劣的人。走投無路的人大罵一步登天的暴發戶。無能的人菲薄才幹。美人兒憐憫醜八怪。知識分子看不起無學曆者。人都是假設出不如自己的對象,並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優越性。不這樣就不能心安理得,不這樣就話不下去。


    臨近產期了,我照例向飯店請了假。生產準備也隻是把貝樣的舊物用來湊合,所以在家裏也有讀書時間了。所謂書,也不過些雜誌。湯姆拿回的《黑檀》雜誌,不知幾時已在屋角積成堆。我信手掀翻著扉頁,不在意地看著。這種黑人主辦,供黑人閱讀的雜誌,全部取材黑人世界。最受崇拜的如辛格爵士的半生記,自力起家的財主成功立業的故事,爵士樂演奏家的日常生活照片專集,烹任比賽一等獎獲得者的照片和她的烹調法,黑人大學高才生的生活照,在奧林匹克獲金獎的體育選手家庭訪問記。文字之間插入了不少廣告照片,有金發的黑人婦女身穿鬆軟皮大衣,嫣然一笑的香水廣告;有長長黑發女郎的頭油廣告、香檳廣告、可口可樂廣告、罐頭廣告。所有廣告中出現的全部是黑人。並且全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生活水平的黑人。還有啤酒廣告,打高爾夫球的黑人照片。看了這冊《黑檀》.仿佛世界上唯有黑色人種了。軍人也是黑人,警察也是黑人。黑人老太婆,黑人大姑娘。在這本雜誌中完全沒有人種差別。令人驚奇的,是唯獨沒有為此而鬥爭著的人們。從這一意義上講,這個雜誌把啟發讀者這件事,放在了等閑的位置上了。即使是成功立業的故事,也沒有記錄下與世俗們見所做的鬥爭場麵。而隻敘述了此人如何有才幹,怎麽賺了大錢等等之類的事跡而已。也許編者的目的僅在於使讀者在閱讀雜誌當中,忘記人種差別這一現實的吧?不!也許正因為這一現實被遺忘了,所以黑人才喜歡讀這本雜誌的吧?在我讀過後便是久久這樣想的。


    有沒有方法使美亞麗他們封閉在這個世界裏呢?過了一會兒我又想道:不!決不能讓美亞麗他們讀這種書!


    住在哈累姆,望著《黑檀》,也就是說隻生活在黑人當中,既有覺醒的美好的人,也有驚人聰明的學生,也會有不少愚蠢的人。白人也罷,日本人也罷,胡塗的男人也決非少數。所以,決不能因為黑,便成了口實。——那麽為什麽,如先前想過的那樣,過去的奴隸如今仍背負著往昔呢?這種信念是毫無根據的。我一邊想一邊移動著笨重的身子在打掃屋子,洗衣服,縫改孩子衣物。美亞麗。巴爾巴拉、貝娣,象莊稼拔節般地成長著,衣服的下擺剛剛放寬,便立即又顯得短小了。


    竹子來信是在我臨產的前夕:


    想了好久我終於又回到布魯克林。去弗吉尼亞途中,公共汽車搖動得很厲害,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我流產了。真倒黴,在南部根本沒有人會生病的,那裏的白人醫院和黑人醫院是分開的,真叫人生氣。等見了麵我再向你細說。我這次能活著回來真是奇跡。奇怪的是,連一點兒也不想讓他出世的產兒在流產中死去時,我反而覺得他可愛和可憐了。如今寫到這裏,心中還在難過呢。


    盡管這樣,南部有些地主還是個人吃驚,黑人被區別對待的事使人不愉快得很。到了南部反倒覺得紐約是天堂呢。坐在同一汽車裏,一進入弗吉尼亞州,我就坐進白人座位,我丈大便坐進了黑人座位。最初我還很得意地向丈夫說風涼話,後來凱尼也被趕到了後麵。使我生了氣。我忍耐不住,提出我也要去後麵坐,卻被人攔住了。盡管我提出那是我的丈夫,但人們還是指白人座位叫我坐。鮑爾也叫我安靜坐在那兒。真是無聊極了。


    這些話容日後見麵慢慢地談吧!祝作生個好孩子。請多保重!我幹活雖還感到有些吃力,但下周也將去飯店上班。為了不受貧苦也隻得如此了。


    又,還是寫給你的好:在公共汽車內,非洲黑人坐的反倒是白人座位。這太令人吃驚了。比起文明的紐約黑人來,非洲的土人反倒受到良好待遇。我遇到的是尼日利亞人……其他的話等見麵後再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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