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炎熱的日子,我是在“華盛頓高台”住宅區靠西邊一個姓查理的家庭做傭人度過的。查理夫人滿頭紅發,比丈夫要高出二英寸,是個身材高大性情凶惡的女人。有兩個孩子,嬌慣得很厲害。四個人的共同點就是,大聲地呼喚我為“笑子”!名為女傭,實際上把近似日本下女的活兒都叫我去世,如清掃、洗衣和飯後清理工作:跪伏在地板上打蠟、磨光:給睡亂了的雙人床換洗床單;使用不喊號子就拿不動的沉重熨鬥燙壓衣服。據說美國人家中都有洗衣機的,但他們卻說,有了女傭人何必再去買洗衣機呢?所以在這個住宅區內,買洗衣機的人家並不多。


    不過,整天忙個下停,即使不會英語的女傭也足以勝任這裏的工作了,根本沒有像我這樣會英語卻又老實地甘心做這種工作的。查理夫人這位紅發女人,經常地喋喋不休。我有時和她搭兒句話。


    “笑子,你英語說得滿好嘛!在哪兒學的?帶有令人懷念的南部口音呢。真的。”


    她睜著大眼吃驚地望著我,她刨根問底兒地想知道我的經曆。


    我一麵適當地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一麵借機勸她做軍用商店黑市生意,並詳細地介紹給她:十磅白糖賣掉可以獲幾成利,說這些話時需要觀察她的臉色,如果她反感,隻須向女傭總管辦公室掛個電話,我就會被從“華盛頓高台”住宅區趕出去的。


    幸虧這紅發女人一聽說賺錢就發生了興趣。以後每星期,查理夫人總帶著我去一趟美軍商店。買來的東西抱也抱不動,其中大半裝在車上和我一起送到我的家裏,查理夫人雖貪財但卻有她的優點。她和湯姆不同的是,無論怎樣也下願介人我家那平凡的日本生活方式。


    但,不管怎麽說,通過夫人的合作,我家的生活再次有了起色。母親的脾氣也收斂了一些,對照看美亞麗也不那麽愛發牢騷了。我們母女遷住進高圓寺公寓,那裏離母親和妹妹住的阿佐穀僅一站地,我早晨出去時,母親正好來到,每天陽看美亞麗到我晚間下班回來時為止。我們就這樣生活著。雖說住的是公寓,隻不過是日本人經營供日本人住的宿舍而已。和青山公寓相比,簡直不成樣子,簡陋、寒酸極了,隻有四席大的一間房。夜裏便隻剩下我和美亞麗兩個人。


    查理家廚房中有大量的果醬、香腸、幹酪之類的東西,我回家時各少量地帶回一些作為美亞麗的晚飯。美亞麗的身體和一般日本孩子們不同,胖敦敦地,黑色皮膚發出光澤。


    因為母親不願意,所以美亞麗洗澡得等我回家抱著她到澡堂去洗。我故意拖延一下時間,計算著澡堂快要關門之前進去,那時的顧客已經較少了,孩子們更不多見。這時的小寶貝美亞麗正在睡魔的懷抱中昏昏欲睡。時間正適合。


    當孩子半醒半睡時卻要帶出去,淋上水用肥皂搓洗,這樣的母親可能會被認為是殘忍的吧?但為了避開人們殘忍的視線傾注在裸露的女兒身上,保護女兒不受淩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這個時間內常來的顧客,逐漸地和我們母女慣熟了。有時偶爾來個陌生人看到美亞麗後,先是吃一驚,接著便縮頭而去。見慣了的人們邊笑邊說著話。


    “嚇一跳吧?我最初也很驚奇呢。”


    “長得太黑了。”


    “全身都是黑的,太可怕了。”


    “這不是太陽曬黑的。”


    “不過手掌和腳心,你看!是白的吧?”


    “真的。”


    人們的低語聲籠罩在蒸氣中,我聽到的隻是朦朧的大意,但聽了總是令人不快的。什麽也不因為,自己的事卻被人家議論紛紛。這無疑是件討厭的摹。更何況在談論自己生下的孩子呢?有的日本人用魚腥味的肥皂,濺發著泡沫和氣味,我時常不等洗完就走出浴池。


    聖誕節快要到了。有一天終於接到了湯姆的來信。這信早已投遞到青山公寓,由於管理人員疏忽,一直到我母親去問有信沒有,他們才想起來,交給了母親。


    三張不一般大小的信紙,用油筆寫的字。經湯姆的手掌壓濕後字跡模糊,非常難辨認。即使不這樣,湯姆寫信在用詞上也是雜亂無章的,所以隻能猜測大意而已。


    “信上寫些什麽?”


    母親問道。


    “等一等!”


    我緊皺著眉頭說道。


    內容倒能看懂。他說回到紐約後立即開始尋找工作。好工作很難找,又沒處住。隻是在各處朋友家寄居,所以無法寫信來。好不容易才在曼哈頓的市立醫院找到個護士工作,先幹著試試。班製是從夜晚到次日早晨。生活有些不正常,白大睡覺很不習慣,總難以入睡。有時出去想找個較好的公寓住,但紐約住房難,就連哈累姆黑人居住區裏都找不到像樣點的房子。總算以每月二十美元的低價租到了一個住處,這才給一秒鍾也未曾或忘的笑子寫了信。美亞麗好吧?我多麽想見到你們?我愛笑子,我知道笑子也仍在愛著我。你們娘兒倆到紐約來吧!明年春天我想法給笑子籌措路費。笑子如果能工作,我們一定會生活得很好的。紐約現在比日本冷。


    大概寫的就是這些意思。


    我歎息著讀完了這封信。母親急不可待地催我。想知道信的內容。


    “紐約的天氣很冷。”


    “那是因為到了冬天。但不管怎麽說在樓房裏住。也會像青山公寓那樣暖和的吧?再說是美國嘛。”


    “湯姆在當護士。”


    “怎麽?才當了個護士?”


    “工作非常不好找。”


    “沒有說叫笑子你們去嗎?”


    “明年春天他給籌路費,叫我們娘兒倆去呢!”


    “那不是挺好嗎?”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他說如果我能出去工作,才能生活得好些呢,誰上紐約目的是工作呢?真是說胡話!”


    “可是,笑子,湯姆在日本時,你不是還做過黑市生意嗎?幹那個賺了錢,生活才富裕起來的呀!”


    這倒是事實。當然,湯姆從軍隊掙回的錢,比起日本人收入要多得多,但若不經營美軍物資做黑市生意,能過得上那樣奢華的生活嗎?這倒是個疑問。是的。做黑市生意的有我和母親。也就是說,我已在做工作了。另外在和湯姆分手後,我今天還在當著女傭。——盡管如此,但如母親所說,去紐約是為了工作,我卻無心這樣做,首先,不管湯姆怎樣想,我不是早做過離婚的打算嗎?


    “笑子,既然湯姆來了信,他也打算接你們娘兒倆去,你就不要再吵著鬧離婚才是,孩子還是父母雙全的好哇。”


    “即使沒有父親,隻要戶口辦得妥善,女兒照舊可以撫養成人。我和母親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不過,笑子,你得為阿美多想想才是。要不然,哪兒也不能帶她去。小朋友也找不到。孩子會感到不幸的。”


    “隻要有我在,她不會感到不幸的。”


    “但是,笑子你要出去工作的呀。”


    “所以我求您多照看美亞麗,不是嗎?”


    “不過,孩子性情會逐漸變得孤僻的,叫人看了會傷心的啊。”


    “她不是您的外孫女兒嗎?您再親切些照料孩子,不就好了嗎?”


    “這活可不該這麽說的呀。”


    “是不是因為美亞麗長得黑?當我看不出來嗎?但這孩子也同樣是人嘛!”


    “可是,我的女兒也不隻是你一個,節於的事也不能不去考慮的呀!”


    “節子她怎麽啦?”


    “她也已經到了年齡,想到了一些事情,感到很苦惱,有時在暗自流淚呢。”


    “什麽事值得她哭呢?這孩子。”


    妹妹拿著寬裕的零用錢。快樂地渡過了學生時代,畢業後在一家日本小商行的總務科工作。她從沒來過高圓寺公寓。看來這和我的結婚有關係。我和湯姆結婚以來,她一直沒來看過我們,幾乎沒了姐妹的情傷。也正如母親所說,我簡直把妹妹結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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