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一個女人,做為一個嚐盡人世間酸甜苦辣的女人,我不願過多地談論自己的人生經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早年喪父而由母親一手拉扯大的,何止我一人?至於說貧窮嘛,它所光顧的人就更多了,我也沒有理由抱怨不休。同時,我也不因為自己生得不如妹妹那般漂亮,便認為因此而扮演了一個悲劇角色。所以,非得寫來向人們訴苦不可,像許多女人慣常做的那樣——聲淚俱下,悲悲切切,以博得世人的一掬同情淚。不,我不這樣做。類似的故事,人們聽得多了。


    可是,我要把自己的一段獨特的遭遇告訴人們。讓人們知道我這個名叫笑子的可憐女人曾怎樣用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與命運做著全力的搏鬥……


    那是在我一生最寶貴的青春期。這種年齡的女孩子,花朵一般鮮嫩,情竇初開,滿腦子愛情夢。渴望著哪一天撲進一個剛勇瀟灑的男子懷抱裏,去獲取一個熱辣辣的初吻。可是,這情形於我是真正的白日夢。原因嘛簡單不過:因為那正是在戰爭時期!整日裏聽到的是防空警報聲、重型炸彈的爆裂聲,看到的是硝煙彌漫、屍體累累。學校裏組織了學生救國隊,到工廠裏代替那些去打仗的男人們於繁重的體力活兒。一幫女學生,白日裏大汗淋漓地幹一工,到了夜晚還不能回家,就睡在男工人們住過的宿舍裏。在這種境地下,你是美人兒?還是醜八怪?那都是無所謂的;甚至,不誇張他說,我連自己是男是女都快忘記了。


    戰爭結束了。日本已徹底地戰敗。東京還是一片火海。我離開了工廠,也離開了學校。我不是工人了,更不是學生,戰爭把我的一切都毀了。我和母親、妹妹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租了兩間戰火中殘留下來的房子住。糧食奇缺,滿目荒涼,人們掙紮在饑餓線上。


    我必須馬上找到工作。在女子學校裏什麽也沒有學到。停戰便是宣告我的“畢業”,也是在宣告我的失業,好在學曆對於找工作是毫無關係的。東京被燃燒彈作成一片廢墟,工作,到哪兒去找?在這當口上,美國人一一一占領軍出現了,結果使東京呈現出更大的混亂。如果在農村的話,手邊不用說還有農活可做。可我們這些從小在東京長大的人,根本沒有農村親戚,所以,到農村也是無夥元靠。任哪家公司都下想馬上著手重建,隻是在袖手觀望。而那些美國占領軍們卻生氣勃勃,於這幹那,到處都有他們活躍的身影。疲於長期戰爭,疲於東逃西躲,長期陷入饑餓的人們,看到白人和黑人們那種潑辣的勁頭,無不現出驚異的神色一一一這幫家夥,一個個野牛似的!漸漸。近郊的人們開始紮著食物到各處的車站附近。做起黑市生意來。有的賣饅頭。有的賣飯團子之類。為了能買到這些東西口,我必須出去勞動掙錢才行。未被燒成灰燼的人家,還可以拿出點兒錢或衣服什麽的換些食物吃,而被燒得片瓦無存的我們家。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美國占領軍方麵要雇些人幹活兒。這時,會幾句英語的人,一下子身價十倍,挺起胸脯大搖大擺地走路了。至於我自己。竟然在有樂街車站附近一家占領軍經營的酒吧裏,當上了看衣帽的臨時服務生。盡管我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但當我闖進酒吧.胡亂他說了句yes、no時,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便很快走了出來,沒費什麽周折就分配給了我這個工作,說明按日計薪。嘿,這工作來得還真容易,像有天照大神在保佑著似的。頭一大幹活什麽也不懂,好不容易挨到第一天早晨五點鍾,當我下班回家的時候,竟得到了一百日元薪水。一百日元!記得當時我千裏抓著紙幣,高興得飛也似地跑回家去。我母親沉著眼淚,用這錢在當天的黑市上買來一升大米。她立即煮出白噴噴的米飯擺上桌子,那升騰著的蒸氣和香味逐漸消散的情景,雖已是久遠的往事了,但至今我仍難以忘懷。


    我的工作時間是從每日的午後六時至第二大的早五時。在十一個小時之內,可以休息兩次,每次休息一小時。我的工作是替客人存放大衣和他們攜帶的的品,並發給存放號牌。如果客人有脫鞋的習慣,那麽,我就連鞋也一塊兒看。在寄存處,除了我還另有兩個女人,她們倆的英語說得都不錯,其中一個說得還相當流利。我們的工作非常機械,接過東西給對方發個號牌;交回號牌時,再把東西文還給客人。如此而已,下去英語也能應付得來,但會英語總比不會強,收交物品時說上旬allright或thankyou顯然要比沉默不語好。所以,我就利用休息時間向英語好的木材吉子學習。對我的語言能力,木村吉子的評語是:


    “真叫人頭疼。麻煩死人了。”


    我的笨拙使她難以忍受。盡管如此,我還是央告再三,把美軍作為小費送給我的口香糖和巧克力,做為報酬的附加部分,求她教給我英語。木村吉子的英語,也不是從語法開始堅實地學習過來的。她生在洛杉礬,到十四歲才回到日本。英語隻是在日常生活中記下的,並不大正規。但對我說來,跟她學總比不會要強得多了。


    在顧客不多的時候,我便手不釋卷,一個一個地記單詞。我越未越認識到,和美國人打交道,語言不通是不行的。我發現在這家“宮殿”酒吧裏,比寄存處掙錢多的工作有的是。不管怎麽說,日本吃了敗仗,如今是美國人的天下,首先得從語言上下功夫,否則是沒什麽出路的。如果自己也能說幾句英語的話,那麽收入的小費就不會比木村吉子差那麽多了。所以,我一有空兒便打開課本,拚命地背誦單詞和文句。


    “你在幹什麽?”


    在我頭頂上發出的巨大聲音使我嚇了一跳。拾頭一看。原來是我初闖“宮殿”酒吧時,分配給我寄存工作的大個子黑人士兵。


    “我在看書。”


    我喃喃地回答道。


    “看什麽書?”


    “英語會話。”


    他伸開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做了個誇張式的感動姿態。他那掌心現出的白嫩、瞪大了的白色眼珠、咧開嘴時口內象鮮肉般的紅色,都給人一個異樣的感覺,但並不惹人討厭他。由於到酒吧來的美軍多半是黑人,所以。我對於黑皮膚的人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此時,剛過完停戰周年紀念日,我眼看就是有一年工齡的老服務員了。


    看來這位黑人對我學習英語抱有極大的興趣。隻見他從寄存處那邊探過身來:


    “我來做你的老師,教你好好學習,怎麽樣?”


    他主動提了出來。


    “謝謝你的好意吧.已經有人在教我了。”


    “怎麽?信不過我?我是真心想教你英語的。如果我想找女人的話,到那邊兒去有的是。你隻管放心好啦。”


    “不過,我已經有了書,這就是我的老師。這已經足夠了。”


    “書本起不到實際作用,譬如發音方法,書上就沒寫著。這書本來是讓我們美國軍人學日語用的,不是為日本人學英語寫的。你和美國人學英語,比起這個書本來,要正確得多,同時也快得多。懂嗎?小姐!”


    我當時沒了主意,便求救於木村吉子。我的語言能力差,經他一陣議論,有些被他的聲勢所壓倒了,加上他的口臭很厲害,熏得我暈頭暈腦,木村摟著我小聲告誡說:工作時間盡量少談私事,遇事要多謹慎才好。這時,隻見那黑人士兵馬上現出下高興的樣子:


    “我是傑克遜下士,是這個酒吧負責人之一。你們明知道我的身份,還故意這樣對待我嗎?”


    他衝著吉子發起火來。


    吉子臉色有些蒼白。雖說我們工作在專門招待黑人的酒吧,但工資卻從事務所的日本人手中領取。所以,和美方的上司幾乎不發生關係。我工作了一年多,從未注意過這些,吉子也不曉得他就是酒吧的負責人。但,她馬上操著流利的英語,開始討傑克遜下士的歡心,她說得很快,我聽不大懂。但估計是說:笑子是個靦腆的姑娘,見世麵太少,又下大懂英語,她對你有些害怕。


    “我不是什麽可怕的人,不久你們會明白的。”


    說完,他轉身便走了。


    接著顧客多了起來。吉子和我不便再說什麽。也許因為知道了傑克遜下士便是負責人的緣故吧.不好再亂講什麽話了。我後悔剛才不該對那人態度那麽生硬。相比之下。他反而誠懇得多也隨和得多。特別是他說的那句“如果我想找女人的話,到那邊兒有的是,你隻管放心好啦”的話,給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傑克遜所說的那邊,指的是酒吧內部。隻要走過寄存處。裏邊的女人幾乎擠破屋子。那些和我一樣說不了幾句英語的女人們,連美國人的話也聽下懂,卻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依偎在男人懷裏撒著嬌。任那些美國軍人毛茸茸的大手在她們的身上亂揣亂摸。這是些誰想要就跟誰去上床睡覺的女人。她們無一例外地守著紅、黃、綠色彩斑斕的衣服,妖豔異常。


    使我感動的是,傑克遜下士的眼目中,我和這些女人是有一定區別的。而實際呢?我卻為了能與這些女人並駕齊驅在拚命地學英語呢。無論是寄存處工作的這些正派女人,還是伴舞的那些浪蕩女人,休息時卻是在同一個休息室。所以我經常利用這種間隙,向那些女人學習跳舞的基本動作,因為說不定什麽時候會派上用場的。我的這種心思傑克遜知道不知道呢?看來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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