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回來啦。”


    “嗯。”阮瀟瀟脫下外套,遞給管家。“我爸媽不在啊?”


    “先生到日本去了,後天才回來,太太今晚有個牌局,不回來吃飯了。”


    當然是不在的……阮瀟瀟垂眸。向來都是如此,真不曉得她為什麽要問這種多餘的問題。


    “小姐肚子餓了嗎?如果想現在用餐,我馬上讓人準備。”


    “不用了,我晚點再吃。”反正隻是她一個人吃飯,什麽時候都沒差。


    阮瀟瀟轉身就要上樓,又頓住腳步。“對了,江媽,你知道原本替我開車的那個司機叫什麽名字嗎?”


    江媽怔了怔,旋即將名字告訴她。阮瀟瀟在心中默念了幾次,將名字記住了。


    “老王在阮家也有十多年了,我們都挺熟的。”江媽補充道。


    “那麽久啦……”阮瀟瀟有些訝異,但仔細回想,那個有點微胖、戴著眼鏡的男人好像從她念高中的時候便開始接送她,不過,他似乎不是很老啊……


    “他有老到該退休了嗎?”她問出心裏的疑問。


    “老王隻比先生長一歲,是因為右眼視力太差才決定提前退休,聽說好像是視神經被什麽壓迫到的關係,雖然動了手術,但是醫生建議他最好還是少開車。”


    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


    “不能開車不是很不方便?要不要替他雇個司機?”


    江媽一時無語。一般老百姓出門是不需要司機接送的吧……


    “小姐,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老王現在已經讓他兒子和媳婦接到南部,我想他們會把他照顧得很好。”


    “嗯。”


    “小姐,怎麽突然問起老王的事?是不是對新司機的表現不滿意?”


    何止不滿意……“那人根本惡劣到極點。”


    “可是他原本不是關先生的司機嗎?沒想到關先生雇用的人這麽差……”江媽皺起眉頭。“那麽我另外幫你找一個司機。”


    “不用了!”話一出口,阮瀟瀟自己也愣了愣。她幹麽那麽大聲?真是莫名其妙……可是說不上為什麽,她就是排斥換司機這個主意。


    “其實也沒那麽糟啦……”她連忙補充。


    “好吧,不過如果小姐想換司機,隻要跟我說一聲,我馬上替你雇一個新的。”


    “好。”看著一臉和藹的江媽,阮瀟瀟忽又想到,從她有記憶以來,這個瘦瘦高高、永遠站得直挺挺的婦人便料理著她的生活起居和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可是自己對她似乎也一無所知。


    “江媽,你的本名叫什麽?”突來的問題讓女管家又頓了下。


    “我叫江黃秋妹。”江媽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小姐,你小時候問過我這個問題,那時你才剛上小學一年級吧,我記得我還跟你解釋過為什麽我的名字會有四個字。”


    是嗎?她問過?她不記得了……


    又跟江媽問了好些事,阮瀟瀟才轉身上樓。


    回房途中,她想起來了……


    小時候,有段時間她不是緊跟在江媽左右,就是纏著家裏的其他傭人陪她玩,她的父母偶然問發現了這種情形,便告誡她——


    “瀟瀟,那些人是家裏的下人,是爸爸媽媽雇來做事的,你是我們的掌上明珠,跟他們身分不同,不要跟他們太親近。”


    爸爸媽媽是為她著想,所以她從來不曾質疑他們的話。


    自那以後,她便再也沒有跟任何傭人一起玩耍,家裏的傭人來來去去,她也不再詢問他們叫什麽名字。


    就像她對嚴醒說的,這些人,並不重要。


    然而今日,她不由得注意到一個事實,從小到大,陪伴在她左右的人,似乎總是這些“不重要”的人。


    她是不是,至少該知道他們的名字?


    這是晴朗無雲的一天。


    阮瀟瀟跨出大門時,庭院的車道上,停著一輛閃閃發亮的轎車,轎車旁,則站著一位穿著花襯衫的男人。


    男人仍舊叼著煙,伸手拉開車門,做出一個誇張的“請上車”手勢。


    “大小姐,起得真早,現在還不到中午呢,今天怎麽穿這麽漂亮?要去喝喜酒啊?”


    阮瀟瀟的確是要代表阮家去參加一場政界大老之子的喜宴,不過她可沒心思多解釋,隻是稍稍拎起禮服裙擺,噔瞪噔地快步來到嚴醒麵前。


    “王金發!”


    啊……阮瀟瀟籲出一口氣,等了整晚,現在說出來真是感覺通體舒暢,好輕鬆。


    “大小姐,我叫嚴醒,有那麽難記嗎?”嚴醒神情憐憫地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智障。


    阮瀟瀟卻回了他一個看白癡的眼神。“誰跟你說那個!我說的是前任司機的名字。”


    嚴醒訝然,完全沒想到她把前一天的事惦記在心。


    “我以前的司機叫王金發,他提早退休是因為有眼疾,我還知道我們家所有傭人的名字。”哼哼,這下子他再怎麽問,都絕對考不倒她。


    “看來你認真做了功課。”嚴醒點點頭,隨即咧開嘴。“不過你跟我說這些幹麽?我又不認識那些人。”


    呃?阮瀟瀟啞口無言。對喔……他才替她工作多久,自然不認識家裏其他傭人。


    可是——


    “明明是你昨天先問起的!”


    “原來我這個下人說的話這麽有分量,竟然讓你記得這麽清楚。”嚴醒湊近她,眉宇間透著一抹邪惡。“大小姐,你這麽努力找出老王的名字,難道說是為了給我留下好印象?這樣下去,我可能真的會誤會你很在乎我的看法喔。”


    啥咪?!阮瀟瀟驚駭莫名,熊熊倒退一大步。


    他、他、他……在說哪一國的番話?!


    昨天因為他扔出一個問題,所以她滿心滿腦都是老王到底叫什麽名字,壓恨兒就沒考慮其他,也因此,她今天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答案丟回他臉上。


    她怎麽可能會在乎這個討厭鬼的看法?


    她隻是不想讓他看扁,隻是不想讓他以為她笨到連那麽簡單的事都不知道,隻是……隻是……


    阮瀟瀟再也“隻是”不出來,急得粉臉脹紅。為什麽連她都覺得自己不隻莫名其妙,好像還有那麽一點點……蠢?


    她幹麽要特地跟他說她已經知道老王的名字?


    嚴醒毫不客氣地噴笑出來。“大小姐,開個玩笑而已,不用太當真,不過說真的,你的表情跟身上這件漂亮衣服實在搭配不來。”誰教她讓他在太陽底下等了兩個多鍾頭才現身。


    “你這人——”怒火攻心,阮瀟瀟氣得快內傷。“開車!”說不過他,她惱怒下令。


    “今天要去哪裏?”


    “君悅飯店。”


    “是,大小姐。”嚴醒扔了煙,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


    嚴醒一邊將車子駛出車道,一邊玩味著他的新發現。


    到今天他才看出來,後座這位看似驕縱、傲慢的阮家大小姐,實際上心無城府,性格也透明到極點,而且還……有點呆。


    思及此,嚴醒的唇角不由得上揚,但這次的笑容沒有任何嘲笑、譏諷,隻有單純的愉悅。


    阮瀟瀟可沒有嚴醒的好心情,一路上,她拒絕跟嚴醒交談,嘔得要死,獨自生悶氣。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占到上風,像他取笑她那般笑得他無地自容。


    哼,她會耐心地等,等到發現他弱點的那天,再給他致命一擊,讓他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就在阮瀟瀟幻想著複仇大計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誰的?她檢查自己的手機,不是她的。


    “喂?”


    前方的嚴醒接聽,阮瀟瀟立刻坐直身子。


    她可不是要偷聽別人講電話,她才不會那麽沒水準,但是車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前方的聲音要竄入她耳朵,她也沒辦法,真的。


    隻聽嚴醒道:“寶貝啊,有什麽事?吃過午飯了沒有?”


    寶貝?多惡心的匿稱!這人八成是那種花心到極點,為了避免弄錯女人名字而一律喊對方“寶貝”的豬頭男,真無恥!


    “是嗎……我知道了。”嚴醒又說。“你別待太晚,路上小心一點,我等你喔。”


    要不是車裏除了她之外就隻有他,阮瀟瀟真的會以為說話的是別人。那個聲音一點兒都沒有平時那種氣死人的調調,反而溫柔得叫人幾乎起雞皮疙瘩。


    是誰打電話給這個討厭鬼,怎麽他聽起來差那麽多?


    “好……好……晚上見,等等,還不要掛!來,親一下……唉,親一下就好啦……這才是我的乖寶貝。”


    講個電話還這樣啵來啵去的,好不要臉!


    一等嚴醒收線,阮瀟瀟就發作了。


    “誰準你在開車時接聽手機?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怎麽連一點基本的行車規則都不曉得!”


    “大小姐,我用的是免持聽筒。”嚴醒倒是氣定神閑。“更何況,也許你沒注意到,我們現在正在等綠燈,所以嚴格說起來,我並不算正在開車。”


    阮瀟瀟更加不高興。瞧他講電話那股親熱勁,她就是覺得超刺耳、超礙眼就對了。


    “不管怎麽說,上班期間你就是不該接女朋友的電話!”


    嚴醒明顯地愣了下,但最後隻道:“那是通很重要的電話。”


    鬼才信!明明除了肉麻兮兮之外根本聽不出哪裏重要,當她白癡嗎?


    阮瀟瀟哼了一聲。“會在你上班時間打電話來談情說愛,對方肯定也不是什麽正經女人!”


    嚴醒踩下加速器,繼續往前行駛。“不好意思,大小姐,剛剛打電話給我的,正好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可愛的人,一百個你都比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


    經他這麽一堵,阮瀟瀟以為自己會火冒三丈,可是奇怪得很,她竟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受到重創似的。


    真的假的?那女人真有這麽好?


    還是她在他眼中就那麽差勁,一百個都比不上那個女人?


    霎時,阮瀟瀟的戰鬥力全失,悶悶地靠回椅背,轉頭看向窗外,不想說話了。


    嚴醒狐疑地瞥了眼後視鏡,卻看不清阮瀟瀟的表情。那女人是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安靜了下來?


    八成又在耍大小姐脾氣,算了,不管她,這樣正好落得耳根清靜。


    嚴醒收回視線,繼續專注開車。


    “……花花世~~界,自由~~戀愛,花言巧語乎伊騙不知,失身了後才知害,誰人替阮來安排,啊~~啊~~薄情郎……迎新棄舊不應該~~”


    客廳中,高大男人以與身材極不協調的靈巧動作織著毛衣,嘴裏哼哼唱唱,很是自得其樂。


    一旁沙發上,本來在看電視的小女孩終於忍受不了魔音穿腦,決定出聲提醒。


    “爸,你又在唱歌了。”


    欸?嚴醒停下棒針。“有嗎?我哪有!”


    嚴寶貝翻眼。唱那麽大聲,居然連自己都沒自覺,真的被他打敗。


    還唱那種歌詞怪怪的歌……


    “來來來,寶貝,毛衣打好了,你試穿看看。”嚴醒很快地收了針,把最新成品亮給女兒看。


    “爸,毛衣外麵隨便都買得到,你幹麽又自己打?”


    “外麵買的哪比得上我的傑作?這每一針每一線可都有我的愛心在裏麵,你看,是不是比外麵的成衣漂亮多了?快過來穿穿看。”


    “現在才九月,很熱欸~~”抱怨歸抱怨,嚴寶貝還是乖乖套上愛心毛衣。


    “手舉起來看看……現在轉身……真讚,超卡哇伊……”嚴醒東拉拉西扯扯地調整著毛衣,看起來不亦樂乎,嚴寶貝隻能站著任其擺布。


    “老爸,你怎麽都不交女朋友?”


    嚴醒一怔。“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跟樓下的鄭媽媽聊天的時候,她說你才三十二歲,應該要找個女孩子交往,我也需要一個媽媽,她還說你願意的話,她可以幫你介紹相親對象。”


    “那個鄭太太又愛管閑事又長舌,你怎麽老愛跑去找她說話?”


    “我是在敦親睦鄰。”嚴寶貝板起小臉。“誰教你每次一出門就裝得酷酷的,要不是我跟鄰居解釋過了,他們還以為你是黑社會的人,我是被你綁架的肉票。”從他們去年搬來之後,她是多麽努力地跟鄰居打好關係,用心良苦哪!


    說真的,她老爸那張臉黑黑的、硬邦邦的,眉毛上又有一道疤,不笑的時候還真的有點像壞人。


    嚴醒被女兒訓得汗顏,完全無法辯駁。


    “老爸,其實我有你就夠了,有沒有媽媽都沒關係,可是我覺得你應該交個女朋友,所以如果你遇到喜歡的女生就去追,不用考慮我。”


    嚴醒幾乎熱淚盈眶。看看他女兒,多麽懂事、多麽貼心。感動之餘,他將女兒脫下的毛衣細心折疊好,放在一旁。


    為了不讓寶貝煩惱,他說:“放心,你老爸我這麽帥,隨便找就有女朋友,根本不用相親,我隻是還沒遇到中意的人而已。”


    “可是你除了上班之外多數時候都在家陪我,怎麽有機會遇到女生?你又不是在很多人的大公司工——”嚴寶貝頓住,忽然想到:“爸,怎麽都沒聽你提過你的新老板,她是什麽樣子啊?”她隻知道老爸換了一個女老板,對方是關叔叔的朋友。


    “就是千金大小姐啊。”嚴醒隨口答道,卻引來嚴寶貝更多的好奇心。


    “她長得怎麽樣?漂亮嗎?”


    “很漂亮。”嚴醒答得客觀公正。從四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剛從大學畢業的阮瀟瀟,就認為她臉蛋美、身材佳,當電影明星綽綽有餘,現在的看法仍是一樣。


    “結婚了沒?”


    “還沒。”想嫁的人不想娶她,嚴醒很不厚道地在心裏補充。


    嚴寶貝眼珠子一轉。“那她是什麽樣的人?善不善良?”


    這個問題就此較難回答了。


    一直以來,阮瀟瀟給他的印象就是驕縱任性、不可一世,所以他總忍不住出言刺激她,故意氣得她跳腳,可最近,他發現她並非他以為的那種壞心女人,雖然小姐脾氣仍是很大沒錯,但她其實性格單純、非常容易看透。


    就拿前兩天的老王名字事件來說,她一見到他就露出那股得意勁,就像個平時不讀書的小孩子炫耀生平第一張滿分成績單一樣,害他想到就想笑。


    他對她態度很差,他知道,可是以前欺負她,是出於惡意,隻因他看她不順眼,現在,則是因為好玩。


    是的,好玩……她就像個充滿氣的皮球,隨便戳一下就蹦蹦跳。


    “爸,你怎麽不說話還一直傻笑?”


    嚴醒回神。“我哪有傻笑!”


    又否認了……嚴寶貝對她老爸實在很無力。


    “你還沒說那個新老板人好不好。”


    女兒追問,嚴醒隻好道:“她人還不壞。”仔細想想,應該有比他善良。


    “那……你喜不喜歡她?”


    這什麽鬼問題?!


    嚴醒登時警戒地眯起眼睛,伸手在嚴寶貝額上懲戒地彈了一下。


    “小鬼!跟我來這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好歹你也是我生的!”就說嘛,怎麽話題無緣無故扯到阮瀟瀟那裏去!


    “人家隻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歡那個老板阿姨嘛,如果她長得漂亮、人又好,說不定……”


    “寶貝,別花腦筋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你老爸跟那位千金小姐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什麽意思啊?嚴寶貝開口想發問,嚴醒卻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已經很晚了,去刷牙洗臉上床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見父親搬出少見的威嚴,嚴寶貝也隻好乖乖聽話。


    嚴寶貝出了視線範圍之後,嚴醒往後靠向椅背,下意識地伸手撫了撫眉上那道傷疤。


    寶貝才十一歲,自然不明白在這世上,人與人之間,是有階層之分的。有些人生來就是享盡特權、什麽也不必做就能得到一切的命,另外有些人則得苦幹實幹,憑自己努力才能掙得溫飽。


    他不是個孩子,自然不會像寶貝那麽幻想天開,對一個像他這種出身的男人來說,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世家千金屬於隻可觀看不可碰觸的嬌貴人種。


    像阮瀟瀟那樣的女人,他是絕對要不起的。


    更何況……


    他根本就沒有喜歡她好不好!


    真是見鬼了!嚴醒煩躁地抹了抹臉。


    他幹麽坐在這裏,跟個多愁善感的蠢蛋一樣想那些有的沒的無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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