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內並無火燭,一把奄奄欲熄的火炬,意思意思地遠插在洞口之外,勉強算是為她提供照明。


    她低首看著腳下,離地約有一丈,就遠處那火炬要亮不亮的光影,以及下方不時傳來的嘶嘶之聲,還有蠕動了三個日夜都沒停的條狀物體,她很肯定,一旦她落了地,她的下場,恐怕不會比這般繼續被吊著還來得好。


    她勉強的動了動已麻的右腕,即便是如此輕輕一動,遭手銬磨破的膚肉隨即再滴下兩滴鮮血為她應景,也更刺激著下方那一窩毒蛇,更加地昂揚吐信。


    這手銬,究竟是啥做的?


    術法解不開,神力弄不斷,枉她這百年來見識過不少,獨獨就漏了這一款……偏偏,把她高吊在這的那位正主兒,就是不來同她說說,她究竟還得被這樣銬起來吊著多久。


    雖說吊在這並無性命之虞,相反的,也再沒後頭那一票追著她跑的眾生,她更可歇歇這兩月來幾乎就快跑斷的兩條腿,隻是……唉,其實她做神,也不是不知惜福,但眼下看來都已是三日三夜了……


    這般吊久了,也是會累哪。


    才這般想著想著,一張炯青色的臉龐,立即隨著一盞燭火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登時怔住,兩眼瞬也不瞬地看著近在咫尺,麵貌似蛇又似人的妖麵。


    ……嚇神啊?


    “這位大哥,你是誰?家住哪?”不著痕跡地暗自喘過口大氣後,已經很能習慣成自然的她,隨即速速定下心神,先問清這回將她吊在這的,又是何方神聖。


    “妖界蛇郎君。”兩眼閃爍著青光的他,將一碗已冷的肉羹湊至她的麵前,“你餓了吧?”


    “不了,多謝美意。”她的笑容還是僵在麵上沒有變過。


    他將木碗往後一扔,兩眼帶著質疑地瞟向她瘦弱的身子,而後又一骨祿地湊至她的麵前懷疑地問。


    “神界之神,真不吃五穀雜糧,不食雨露或人間煙火?”


    她稍稍把頭往旁邊挪點,“或許吧。”按神規是如此沒錯,但,誰曉得暗地裏躲在神界或人間裏,又魚又肉還消夜外加肉糜一鍋的,又有多少神仙曾幹過?


    他隨即又眨著晶晶亮亮的綠色眼珠湊至她的麵前,並又從下頭拿來了個木碗,將碗中還熱著的人肉遞王她嘴邊。


    “那,吃人嗎?”


    她咽了咽口水,光看浸在湯裏那截連膚帶肉的手腕,外加顏色慘白的五指小山,當下更是胃口盡失。


    她愈笑愈扭曲,“我說蛇兄,您這麽殷勤招待我吃這些……佳肴,有事嗎?”有話,他就直說了吧,別再這麽招待她了行不?


    以為她對菜色仍是不滿意,他又是將碗一扔,兩手放回袖中,對她說得再認真不過。


    “對你來硬的之前,我想先來軟的。”太多眾生對她來過硬的,甚至是更劇烈的手段,也都沒成功,因此他想,或許他周到些,她便可實現他的願望。


    “既然你想先來軟的,那……”看著不斷在他袖裏穿竄的大蛇小蛇,她的笑容幾乎已快從扭曲變成猙獰,“你先放我下地成不成?”


    “你真想下地?”他兩眼狐疑地探了探下頭數之不盡的蛇群。


    她好聲好氣地更正,“洞外的地。”


    “那可不行。”他沒得商量地回絕,冰涼的指尖扳過她的下頷,“我探過你的底細,你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神仙,就連仙階也排不上位。”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吧。


    “我也是這麽告訴其他神界之神與各界眾生的……”唉唉唉,在那神才濟濟的神界裏,生得比她高等著給人踩的,算也算不盡有幾籮筐,而長得比她矮,等著給人伸腳一絆的,為數也不算是太少,可偏偏這些眾生,就是不挑比她高也不比她矮的,她也很無奈呀。


    “你說,除了神界那些搶翻天的神仙外,為何各類各界眾生,也都搶破頭想收你為徒?”


    心頭痛處又再次被戳中,她無奈地將歎息拖了個老長。


    “關於這點,真的,我比誰都還納悶……”別再拿這個令她兩耳都聽到快生繭的難題來問她了,怎麽他們每不要綁她之前都不先弄清楚就綁的?瞧瞧,這造成了什麽後果?捆神的,不知捆之為何?而被捆的,也就這麽繼續被捆得莫名其妙。


    “你究竟有何長處?”將她吊在這三日,也不見她有法子逃走,神力不濟得跟什麽似的,偏偏她卻又炙手可熱不已。


    “我想是沒有。”她愈說愈感慨,可他的麵色卻愈來愈青,也對她愈來愈不耐煩。


    “或者,你有異於眾神的異能?”


    異能,她還能有什麽異能?他們是希望她能翻江倒海,或是她能夠掙脫這個令她神力更顯不濟的小小手銬?


    她笑得苦哈哈的,“真有這回事,我何苦還被你吊在這三日三夜,卻沒法離開這鬼地方?”拜托,她的兩臂都酸到快與她的身子分家了,她也很希望她能如他們所願的能有十八般的武藝啊,問題是,她從來就不是那塊料,強神所難也不是這般的。


    “再不說實話,我會先拆了你,再烹了你食你下腹!”果不期然,蛇麵人兄所有擁的耐性,跟其他的眾生都一樣不怎麽多。


    她一臉正色,再正經不過地拜托。


    “待你吃了我後,記得燒些紙錢告訴我,或是想法子捎個口信給我,我究竟是哪兒值得你吃我下腹。若能蒙你解惑,你的大恩大德,下輩子我定當有謝有報。”她又不是什麽絕世仙丹,吃了就會長生不老?還是,難道吃了她就會莫名其妙多增了幾千年的道行?


    打從名列仙班起,她即當了數年的刀俎上的魚肉,伸出指頭算算,少說,被綁也有百來次了,如今又再聽見這類耳熟的慣語,她真的很難再培養出些許恐懼的心情……


    說實在的,在已經被恐嚇了這麽多年後,她還真的滿想知道吃了她後會有什麽後果,反正看樣子今日落到他手裏,橫豎都是死路一條,既然都快死了,那麽替她解解惑,這點小小的要求,不為過吧?


    “都快到鬼界去與鬼後打聲招呼了,你還有閑情同我要嘴皮?”


    唉,天可明鑒啊……


    都吊在這像在掛臘腸似的,說不定下一刻就要去見閻王會鬼後了,她哪還有什麽閑情或逸致?唉,冤冤冤,這簡直就是逼她得冤到深處滿肚子怨尤……


    愈想愈哀怨的她,重重歎了口氣。


    “不然,你說我該有何表現才是?”希望她如何,盡管吩咐一聲就是了,她絕對會徹底配合的……沒法子,此乃生聚教訓啊。


    呼天搶地,幾年前她就試過了;鬼哭神號,那更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喏,換成個不哭不說也不叫,到頭來,也隻是討皮肉痛而已;一臉笑咪咪的,他們又都不買帳的說她在誆他們;這回,她換成了實話實說、勇敢的麵對……結果,對麵的仁兄照樣不信她是來真的。


    唉,誰教她沒生了張可歌可泣的臉龐來人間造孽?不然,她也不必老是在被捆得像顆肉粽或是像被掛臘腸時,老想著到底該端出何等臉色以配合情境,好佐證她的句句實言……


    “你不怕死?”三角尖頭的紅蛇就近在她的頸畔吐信,更是張揚出一雙銳牙,以襯映此刻它家主子愈來愈感不耐的心境。


    “怕,當然怕,我都快怕死了……”她拚命點頭再點頭,用力擠出滿麵的誠懇,就唯恐他連這也不信。


    “我才不──”


    倏然間,一陣疾風強吹入洞,就連讓他把話說完或是回首一看的機會都不給,他便硬生生地遭強風給卷了出去,待風勢稍停,而她也終於能再次張眼時,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洞外緩緩地飄進洞內,她抬起頭,在四下一片黑暗中,隻見著一雙金色的眼睛,登時,一股刺骨如冰的冷意,將她凍得無法挪動自個兒半分。


    清脆的彈指響聲,忽自洞外響起,插在壁上的火炬當下燃起熊熊烈焰,隨著火炬的搖曳,那雙正瞧著她的眼眸,時而黑得深邃猶如子夜,時而澄亮得有若刺目的黃金。


    不知怎地,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似刀割般,一寸寸地割劃在她的膚上、她的骨裏,宛若掉入無限深淵的恐懼感俘虜了她,令下意識想求生的她抗拒地搖首,拚命想擋他再接近她一分一毫。


    金色的戰甲,在火光的襯映下,顯得刺眼眩目,徐風吹來,將他身後的戰袍吹搖得飄搖急打,倏然間,風止雲定,飄飛的金色戰袍安靜地停棲在他的身後,他邁開了一步又一步,直朝心慌得隻想找個地方躲藏的她走來。


    在那一瞬間,大地似乎都失去了音息,當身著一身黃金盔甲袍的主人,步步進逼到她的麵前,而他的眼瞳倒映在她的眼瞳上時,從未曾有過的龐大恐懼,令她不禁深深倒吸了口氣……


    聽西王母座前的天女們說,近來他們西王母所居的昆侖山,來了一群為數龐大的貴客,而那些貴客,正是幾千年來都不怎麽與他們交流,屬於天帝那邊底下的神仙。


    那群為數龐大的貴客,總計共有六十位,聽說那些個老神仙,即是在神界名聲響當當,年年掌控人間一年之間所有福禍的太歲們。而這群太歲會專程遠道來此,似是為向西王母求醫而來。


    方打從魔界回到侖昆山,一身染血的戰袍都未脫,即被天女與玄女她們給拖去聽了一堆近來發生在昆侖山的八卦後,此刻整個人累得完全提不起勁的火鳳,頂著大風大雪站在前往他居住的郊殿殿外的山崖上,備感倦累地一手撫著額。


    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


    難得能回昆侖一趟,被那些個玄女給擾得六根不得清淨就算了,現下,他也不過是想回家歇歇腿,再睡上十天半個月而已,這心願,有這麽奢侈嗎?


    勁韌的巔頂之風,攜來了無數雪花,如刀般地刮劃過麵頰。火鳳轉身麵對遠在風雪中若隱若現的仙山山峰,隱隱地感覺到數種刻意想要隱藏的紊亂氣息,趁著這夜狂亂的風雪,躡著腳步,偷偷混進了神界……


    他大略估了估來者之數,再定下心仔細探詳來者為何,隻是他赫然發現,來者們除了魔界、鬼界、妖界等他界老想混入神界的眾生就算了,可怎麽……居然連佛界也來這湊上一腳?


    這是怎麽回事?


    以往從不敢擅入神界半步的各界眾生,今夜居然有誌一同,全都不要命的闖進神界裏,就連一向與神界關係友好的佛界,竟也在暗地裏派出了不少人馬。眼下這些不速之客,或許是懼於昆侖山上眾神,目前也隻敢靜伏在近處伺機而動,而不敢貿貿然登上昆侖之巔。


    究竟是什麽……將這些以往絕不會走在一塊兒的眾生,給一道引來昆侖的?


    一抹白色的小小身影,在他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時,自他眼角一旁輕輕掠過。他迅即側過首,一把握緊了腰間之劍的劍柄,快如閃電地飛奔至來者的麵前。


    令他意外的是,當他站定之時,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張白皙過頭,甚至可說是毫無血色的臉蛋。


    這張陌生臉龐,淡淡淨淨,稱不上美也道不上嬌,最多,也隻是五官細致了些。但吸引住他的,並不是她那似淡墨掃過的眉,與菱似的唇外,而是此刻她眼上那包裹著的層層紗巾。


    怎麽也憶不起昆侖山上有這號神仙的他,微側過身,讓她自麵前經過,而後他忽埏想起,那六十名太歲上山求醫之事。


    她該不會……就是那六十名太歲來這的目的吧?


    可她是怎麽回事?他靠得她這麽近,甚至跟在她身後走了好一陣,她竟全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仍是對他一無所覺?


    為此,他不禁再仔細瞧了瞧她。


    這副風雪中小小的身軀,若來練武,極為不適,若是修法,恐也難有多大作為。以他的了解,若她不是初出道登上神界的小小神仙,那她也定是修為譽道行根本就不到家,也壓根就登不上櫃麵的小神仙。就他來看,她的道行,最多,也不過短短數百年……


    可為何那六十個太歲,卻願為了她,不惜拉下臉麵特意前來昆侖山向西王母求醫?


    刻意屏住了氣息站在她麵前的火鳳,在將她徹頭徹尾打量過數回,卻怎麽也得不到個合理的答案時,原本明明完全沒發覺有個神站在她前頭的她,突地朝他伸出了雙手,令他忙不迭地趕緊一避。


    修長粗糙不算美觀的十指,懸在空中左右探了探,半晌,像是認為沒人在她麵前後,她這才緩緩把手放下,而後,她抬起臉龐,動也不動地直直望向他。


    她看得見?


    被她這突來的舉動怔了怔的火鳳,伸出五指在雙眼裹了重重紗布的她麵前晃了晃,無論他再怎麽探,她仍是似方才般一無所覺,但,她那似是凝望的姿態、那仍舊徐而輕緩的氣息,就像是……就像是她真瞧見了什麽般。


    凜冽的風雪吹揚起她的黑發,飛舞在空中的青絲時而拂過他的臉龐,那種異樣的感覺,令他再次往後退了一步,適時避過了她再次探尋而抬起的雙手,好一會兒,像是證實了什麽後,她垂下雙手,拉緊了身上不足以禦寒的衣袍,轉身繼續踩著軟綿綿的雪地往他處走。


    無聲無息立站在一旁,將她一舉一動都收至眼底的火鳳,在她愈走愈遠,就快走至山崖崖邊,且毫無止步之勢時,這才急忙飛奔上前,一掌握住她略微細瘦的手臂,將她從鬼門關前給拉回來。然而就在他這麽一拉時,毫不防備、也一直不知身邊有人的她,當下整個人被嚇得劇烈地抖了抖,而後硬生生地僵止住小小的身子。


    “前頭無路。”他盡可能擠出溫柔的語調,並防範地握緊她的手腕,以免被嚇著的她,下一個動作就是滾下山崖給他找麻煩。


    豈料方才已被嚇過一回的她,這回隻是呆立不動,並無進一步受驚後的反應,眼看她似乎已鎮定下來,他慢條斯理地將她給拉回崖邊,並拉著她走離崖邊夠遠後,順道替她的身子轉了圈,讓她麵朝遠處西王母別殿的方向。


    “要走,走這。”


    眼間緊緊綁縛著白紗的她,隻是站在原地,既不向他道聲謝,也沒再像方才測試運氣般地繼續四處亂走。


    以為她坐困愁城,不知該往哪處走才好,火鳳在她持續地不語也不動時,走至一旁叢生的竹林間,隨手折來一段約莫有她腰際高的枯竹,再踱至她的身旁,徐徐將之塞進她柔軟的掌心裏。


    “拿著,會好走些。”


    手中握著那截遭神初初折下的枯竹,她的小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似是想對他說些什麽,這令原本想就此離開的火鳳止住了步伐,好奇地上前靠至她的麵前,想聽聽她究竟是在說些什麽時,卻見她忽地合上了嘴,兀自站在原地搖頭又晃腦。


    晃著晃著,她黑綢似的發在風中顯得更亂……


    晃著晃著,她的一雙黛眉開始愈蹙愈深……


    晃著晃著……晃到他漸漸開始耐性全無,以為她再這麽晃下去早晚會晃歪她纖細的頸項時,總算自她口中晃出了一聲小小的歎息。


    “唉……”


    咆咆呼嘯的風勢,輕而易舉地掩蓋過那聲微不足道的歎息,被強烈的風勢吹得幾乎都快站不穩的她,離開他往前走了幾步,卻被風勢吹得一路愈走愈歪,始終沒法正正地往前走時,她忽地一掌用力拍向自個兒的額際,接著兩腳一定。


    “唉唉……”看得開、看得開……到底是誰規定,做神就一定得看得開?


    因擔心她而始終沒走遠的火鳳,這回在她愈歎愈久,小腦袋似乎是想搖到天荒地老時,終於看不過眼走上前以兩手穩住她的小腦袋。


    “別晃了。”她才多大?不過是道行不到幾百年的小神仙,她哪來那麽多的歎息?


    “……多謝。”這才發覺他始終沒走,她偏首想了想,似是有點猶豫地對他吐出這兩個字。


    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低沉的嗓音,在摻雜了風雪咆哮之音後,聽來,有些不太真切……


    道完謝的她,手持枯竹在原地敲敲打打,敲了老半天,卻敲不出個所以然,仍是不知她究竟該往左還是往右,麵上布滿沮喪的她,頗為挫折地問。


    “請問,下山之路,如何走?”


    “你要下山?”他疑惑地皺眉,“你不求醫了?”難得昆侖山會有貴客造訪,而她這名貴客前來的原因,卻這般地辜負他神一番心意,竟想這麽一聲不響地先走為上?


    “我本就不在乎求不求醫。”她淡聲輕笑,疾來的風兒,令她的長發掩去她半麵臉龐。


    他實話實說,“憑你這副德行,你下不了昆侖的。”昆侖山山路,遠勝蜀道或是天梯,尋常神仙都無法上來了,更何況她還瞎了一雙眼。


    為了他口中的現實,她頓了頓,不一會兒,她又是歎了口長長的氣,也歎得他的兩眉又直朝眉心靠攏而去。她到底哪來的那麽多氣可歎?


    “那麽,可勞煩你領我下山嗎?”她不死心地來了個折衷之道。


    他想也不想,“我不多管閑事。”


    唉,求人難,求神更難,她早該知道,善心人士也不是天天都會從天上掉下來……


    算了算了……不求不求,滾下山去死了算數,也許,對她來說反而才是好事一樁?


    早有被潑冷水準備的她,並無失望,麵色也沒多黯淡,隻是搖頭晃腦地轉過身,再次邁開步伐,冒險性地往前走。見她又再次走歪了路,一壁朝崖邊走去,火鳳沒好氣地再以手中的劍幫她手中的枯竹挪向回別殿的方向。她愣了一會兒,而後這回終於認真地走向他指定的方向。


    聆聽著她手持枯竹在石路上敲敲打打,挾帶著細雪的狂風呼嘯而過,順道帶來了幾句她的喃喃自語。


    “挖了我一雙眼,卻莫名其妙為我添回了一雙……被啃了隻手臂,卻又硬塞給我隻新的……咦?真算起來,其實我也沒啥蝕本,就算是虧,似乎,也沒虧到哪去……”她一會兒豁達,一會兒複又搖首晃腦,歎個沒停,“唉……頂多,就是有點不倫不類,還有些不三不四而已……唉唉,不三不四就夠悶了,可千萬別再來個五六七了……”


    她在說什麽?


    “唉唉唉……”始終歎個沒完沒了的她,像個初學步的小娃娃般,搖搖晃晃地走著,且一路愈歎愈遠。


    站在原地未動的火鳳,愈聽愈覺得詭異,也愈聽愈忍不住再多看她幾眼,而下一波似是等不及的風雪再次襲來,令他幾乎看不清她融在雪色中的小小身影。


    一頭霧水的火鳳才想跟上她的腳步,想弄清他方才所聽見的究竟是什麽,不意低首一看,卻赫見一排沒被雪花淹沒的小腳印,一路自他的腳跟前,蔓延至遠處就快走回院裏的她腳下。無論雪勢再大,在那腳印上頭,就是沾染不上半片雪花。


    半晌,順著腳印一路看去的他緩緩抬首,再瞧了瞧四下躲在風雪裏偷窺的一雙雙各類眾生的眼眸,忽然有些明白,那些偷偷闖入神界的各界眾生,很可能是……為誰而來。


    九百年後


    “你再說一次。”


    年約六歲的男孩,怒皺著一雙眉,板著一張看來一點也不符合他這年紀,且完全不可愛的臉龐,兩手環著胸,直將幾乎快冒出火花的兩眼瞪向身形足足長了他一大截的女人。


    “你說,咱們上魔界是為哪樁?”他在她的麵前走了走,橫眉怒眼地又飆回她的麵前。


    “拜壽。”青鸞低首喝了隨身攜帶的山泉,早對他這副德行已是不痛不癢。


    小小的男孩在她的麵前站定,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她的鼻尖問。


    “你可知現下魔界是什麽景況?”平時她若要上哪鬼混胡鬧,他也都隨她去了,可不知是被他給寵壞了還是怎麽著,近來她嘴裏冒出的字句是愈來愈強神所難,也愈來愈不知天高地厚。


    她聳聳兩肩,說得再了解不過,“正值春秋大亂,眾魔傾巢而出,外人去了可能就回不來的景況。”


    “那你還拖著我趕去送死?”


    “經一事,長一智嘛。”她笑著拍了拍不到她腰際高,名喚為霸下的小個頭,“難得魔界群魔亂舞,咱們去開開眼界不也挺好?”別說百年,這等事,就連千年也難得一見,她說什麽當然也得去湊湊熱鬧。


    他不客氣地橫她一眼,“是拿命去賭賭吧?”


    單單是為了那個在大戰裏戰敗的魔界頭頭火魔,眼下魔界已因此而亂成一團了,她居然還想挑在這節骨眼上頭,頂著神界之神的身份,不要命的去魔界訪一訪友?她這尊神不怕死就算了,她就是非得拖著另兩尊一塊去下水奉陪不可?


    “你啊,別老忘了要裝著點。”麵對眼前的小老頭,青鸞搖首歎了歎,一指懶懶地推向他的鼻尖將它頂高,“記得,你的外表隻六歲,別成天嘮嘮叨叨像個老頭似的。”


    怎麽攔也攔她不住,在她一逕地往魔界的大門走去時,走在她身邊的霸下,兩眼不滿地瞪著她那動來動去的右袖。


    “撇開我不算好了。”他的神色更顯不善,且最不滿意的就是這點,“你帶那個不濟神仙來這又是為什麽?你又想讓他扯咱們後腿不成?”他倆到魔界,都快自顧不暇了,她居然還把另一名神力完全不濟事的小神仙給藏在袖裏,想藉此把他給偷渡進魔界?


    “你說說,咱們都欠他幾年的情分了?既是來人間,那就總是得還的,就當是回饋也成。”青鸞笑咪咪地再賞袖裏老是動來動去的同僚一拳,再親昵地牽起霸下的小手,“咱們都在他的地盤上住多久了,再不還他一點,你就不怕他一腳將我倆給踢出家門之外?”她在人家的地盤上,受神界的同僚窩藏這麽多年,且還又吃又住的,她再怎麽沒神性,偶爾也該要飲水思源一下,否則豈不顯得她太沒同僚愛了些?


    “回饋?”霸下撇開她的手,不屑地在嘴邊冷哼,“他那個沒腦袋的,天生不怕死就算了,你還同著他瞎起哄?”


    也不知已同他說了幾百年,卻仍是沒法改變一下他說話的口氣語調,更改不掉他一臉老氣橫秋的麵目,青鸞頗為沮喪地對眼前的小男孩掩麵搖首。


    “麻煩你,既要扮人,那就盡量扮得像點。難不成你想讓眾生認出你是誰,然後再把你扔回江中蹲著?”他以為在他們這三神中,哪個最搶手,而又是哪個被通緝在身的?再這般招搖不知收斂,他就等著被逮回去蹲好了。


    有若刀割般,劃破膚麵使之疼痛的目光,在他倆一路抱怨個沒完沒了的同時,相當下客氣地自四麵八方紛紛朝他倆射來。走在前頭的霸下不語地環視了四下一番,再將眼瞪向身後那個對此完全感到無所謂,照樣如沐春風,心情仍好得跟什麽似的青鸞。


    老早就一腳踏進魔境的他倆,仍是保持著不變的步伐續往前進,也不管四周一眼就認出他們來自神界的群魔們,全都涎著口沫,磨刀霍霍地對準了他們。


    為此感到心神緊繃不已的霸下,防備地放緩了腳步,打算走至青鸞的身後護住她的安全,抬首一看,所見的,居然是她一臉帶笑地朝著四處都想食他們下腹的魔類,揮著小手殷勤地同他們打著招呼。


    霸下先是無力地朝天翻了個白眼後,接著忙不迭地拉下她專門造孽的小手,二話不說地拖著她快步往前走。


    沿著魔境寬敞得可供三輛馬車同行而過的大道直往前行,也被那些虎視眈眈的群魔跟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在大道底旁,有著一處造型簡單而不失莊重的休憩小屋,而在屋前,則擺放了一桌兩椅,一名兩眉齊白的老人,就坐在椅裏一一詢問著想要通過路底,進入魔界首魔火魔山莊的群魔。


    坐在椅內不斷打回票,已是數算不清他究竟趕跑了多少不速之客的河伯,在遠遠見到身著一身淡綠衣裳的青鸞,與走在她麵前的小男孩時,他忙扔下手邊事務,興奮地站起身朝她大喊。


    “青鸞姑娘!”等近百日,他總算是不負自家主人所托的等到她了。


    “河伯。”


    “我可終於等到您了!”


    她笑笑地欠了欠身,“你就這麽盼著同我敘敘舊?”


    “不,是我家主子一天到晚都在問您究竟來了沒有!”她要再不來,隻怕他家主子會派出群魔給將她捆回魔界。


    “瞧,我這不是來了?”她淡淡淺笑,“你近來可好?”


    “托姑娘的福。”


    隨著他倆多打上招呼一句,四下本就纏人的壓迫感,也愈形愈重,簡直就是到了令人快喘不過氣的地步,也讓始終不離她三步遠的霸下,那張小小黑黑的臉龐,黑得就快可去鬼界與黑無常認認兄弟。


    “河伯。”正巧身處於萬眾矚目之處的青鸞,朝河伯幹幹地笑著,“今年……這麽多客人來拜壽呀?”她怎從不知她那個魔友行情有好到這等程度,也才多久沒見,幾乎全魔界的魔就全都齊著想來同他拜拜壽?


    光是麵對這一日又一日沒完沒了,都想進莊的眾魔,身為攔路人的河伯,乏力地歎了口氣。


    “可不是?”不管有帖沒帖,全都一骨碌地想往山莊裏頭去,好笑的是,在今年之前,在這處山莊外,就連一隻魔也不敢靠近半分。


    轉眼想了想,大略知曉這些難得一見的魔類,為何會群聚在此後,青鸞掏出置於懷中的精致拜帖,心中不禁有了個不怎麽愉快的預感。


    “這帖,你家主子總共發了幾張?”他老兄不會想在她辦正事前,也順道利用利用一下她吧?


    “不多,除你之外,就四張。”眼下這張魔界之首親手所書的帖子,若是拿去叫賣,也許可能值上個萬金也說不定。


    果然,她就知道那個發帖的男人壓根就是專程想找她麻煩……


    麵上春風般的笑意絲毫沒變的青鸞,在聽完河伯的話後,隻是懶懶伸出一指,往那些為數龐大,且愈聚愈多的眾魔問。


    “那,這些是……”


    “都是借口來拜壽的。”好些日子了,已快對這些同類招架不住的河伯,好不擔心地詢問她的意見,“青鸞姑娘,你認為,咱們該不該打發他們走?”他要是再攔不住這些不速之客,就像是前幾隻魔力遠超過他,擅自闖進了莊園外的魔,隻怕他家主人得親自出馬來收拾他們。


    “甭。”她一臉不懷好意,“來者是客,何況他們是來為你家主子賀壽的,若是趕客,豈不失禮?”她幹嘛要去幫那個打一開始就沒存什麽好心眼的火魔畫樓?麻煩既是他招的,她就全都留給他當成生辰賀禮算了。


    一名身上泛著淡淡檀香味氣息的男子,在下一刻,以令人措手不及之速將身子硬是插進了她與河伯之前,並在一掌推開河伯後,仗著高上她快兩個頭的高大身形,遮去了她頂上的日光,直將陰影與壓力齊逼向她。


    “可,若我們來此壓根就不為拜壽,那該怎辦?”


    她看起來……真的很像是被嚇大的嗎?


    望著這個高度令她隻感到頸子酸,又不知他是哪種魔的男子,青鸞處變不驚地抬起兩手要他先緩緩,而後彎下身子,兩手往下一撈,也不管霸下的冷眼又是直朝她瞪來,硬是不負責任地將霸下給擺至他的麵前。


    “我想……”她朗朗輕笑,再樂意不過地向他推薦,“舍弟他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今兒個難得穿扮得美美的,心情又特好,她還是別破壞她的形象好了。


    “我天生欠你的不成?”不甘又再次被她給利用的霸下,硬是回過頭狠狠瞪她一記。


    “你老人家就動動身子骨吧,我到一旁等你喝茶。”她隨口說完,便將手中的霸下直接扔給先前那個沒事靠她太近的高個兒,而後順手拉著河伯一塊搬著桌椅退回一旁的小屋裏。


    河伯瞪大兩眼,看著那個似是不到六歲的小男孩,心情甚是不佳地扁著嘴,兩腳才落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手將麵前找碴的男子給扔到就連影子也見不著的遠處去。


    被眼前此景嚇住的河伯,訥訥地伸出手,拉了拉那個看似早已見怪不怪的青鸞的衣袖。


    “青鸞姑娘……那位是?”神界打哪時起有了這號大力士來著?


    “來這一路上都在同我鬧性子的舍弟。”她淡淡的介紹,將小臉埋進特大號的茶碗裏,心情不錯地繼續品起魔界特產的香茗。


    原本都躲在四處暗地裏,準備伺機伏擊的其他眾魔,在眼見霸下首先動了手後,即像是曾經演練過不知幾回般,同時自各處躍了出來,橫擋住任何一個霸下可輕易脫身而走的方向,並毫不客氣地紛亮出手邊吃飯的家夥。


    涼涼閃到一邊蹺腳喝熱茶的青鸞,對於眼前的景況,不但不以為憂,反倒是兩眼眼底,還閃爍著令人難以其解的眸光。


    “姑娘……”直盯著眼前的戰況,河伯忙著取來汗帕頻拭著額際不時流下的冷汗。


    雖說她家的小弟力大無窮,但河伯總覺得放那一個小小男孩獨自以一敵魔界眾魔,仍舊是太冒險了點,他忐忑不安地再將兩眼瞟向根本就不顧霸下死活的青鸞。


    “沒事、沒事。”她朝他揮了揮手,壓根就沒想要擔心過,“我家可愛的小弟馬上就可擺平這些小事。”也好啦,她家的小鬼頭近來也累積了太多力氣沒處用,再不讓他發泄發泄,日後他的麵色一定會更青更難看,然後又在她的耳根子邊絮絮叨叨個沒完沒了好煩死她。


    橫過天際的一具身子,帶著一長串慘烈的長叫,越過了大道一旁濃密的樹海不知飛哪去了,遭群魔圍困在其中的霸下,不耐地看了刻意閃得很遠的青鸞一眼,豈料她隻是含笑地舉杯朝他遙敬,這更是讓他將臉一橫,有如秋風掃落葉般地,將地麵上的一隻隻魔全都扔上天當風箏,不然就是去點綴白雲去。


    在河伯自屋裏的暗櫃取出所費千金的香茗款待青鸞後,兩手捧著茶碗的青鸞,滿足得像隻曬著冬日暖洋洋日頭的貓兒,不禁舒適地眯起了兩眼。


    “真好,幾百年沒好好嚐過魔界這特產的香茗了……”唉,在人間窮得兩袖都是清風穿竄來去久了,偶爾來他界訪訪老友,也不失為是個安撫五髒廟的好法子。


    在霸下又攜著滿腹的怒氣,硬是將其中一隻名聲還頂響亮的魔類甩至天上,成為點綴天際的一顆星後,河伯撫起原本被怔掉的下巴,呆呆地看著從頭到尾,就是一臉萬事不急,也完全像個局外人的青鸞。


    “青鸞姑娘,你家小弟……”瞧瞧,這還像話嗎?那個可能連六歲都不到的小小娃兒在那兒拚生拚死,她這個做姊姊的,卻隻會躲在一邊享受?


    “他自小即生有怪力,甭替他擔上啥心啦……”她說著說著,忽地見著了桌上那碟疊滿了黃澄澄,且泛著香氣的金黃柿餅後,貪吃的她不禁感動得兩手顫顫地拿來一片珍貴的柿餅,“唔哇……我這回可真是來對了,河伯,這……這可是人間今秋所產的貢沛?”


    “是,那是今年人間所產的貢柿……”河伯才同她頷首證實,下一刻,就駭大了眼,瞧她一點也不客氣地將整碟的柿餅全都給掃進右袖裏。


    “青……青鸞姑娘?”


    他揉揉老眼,以為時隔幾百年,年代太過久遠,因此才讓他糊裏糊塗地認錯了故人。


    一枚鑲有七色彩石的飛鏢,在青鸞適時地一把按下河伯的頭,並順手接住後,她的兩眼登時更是遠比先前還要來得閃閃發光。


    她一臉興奮,“河伯,你說,這暗器……造得挺別致的是不?”她先是將它放至口中咬了咬,試試它的硬度,再將那看似價值不菲的暗器也給收進了她的右袖中。


    “是沒錯──”


    兩眼發直的河伯,話都還沒答完,就見遠處的霸下又朝她扔來了數隻沉甸甸的荷包,而她,同樣也是連眼眨也不眨,半點羞恥、慚愧、奪人錢財的不良感都沒有,照樣將那些霸下扔來的戰利品,一個也不留地全都收進她那看似無底洞的右袖裏。


    再又接到霸下扔來的一隻由珍珠所串的腰環後,為了難得今兒個能夠一賺就是這麽多單,而正快樂不已的青鸞,在想把那串腰環也給收進右袖裏時,不意瞧見一旁河伯,那麵上完全不敢苟同的神情時,她先是坐正了身子,再清了清嗓子,對他說得再理直氣壯不過。


    “河伯,你也知,這人間,居大不易啊!既是住在人間,總需些金銀珠寶滋補一下荷包,不然,你知道,肚子總是餓得很快的。”要不是藏在她袖裏的地主香火百年來始終不鼎盛,而他們三個又沒啥別的謀生能力,偏偏霸下又是個難得一見的大胃王,她哪需要這麽辛苦地張羅一家生計?


    說來說去,這全是時勢所逼哪……


    更何況,與那些不能看又不能吃的寥寥香火相較之下,銅臭味,簡直就是香得隻有天上有,難得遇上了一堆搶了也不會有半點內疚的對象,若是不搶……那簡直就是太對不起自個兒了,她說什麽當然也得派霸下去搶!


    “……”


    也不管旁邊的河伯還是呆成一座石像,眼尖的青鸞,在霸下又拉住一隻魔準備將它甩至天邊前,她忙不迭地朝他大喊。


    “小弟!他發上的束冠,八成也是金子做的,可千萬別漏啦!”


    隻用一掌就將手中之魔的臉給壓至地上,一手取來青鸞指定的發束,再順道將他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也都給搜刮過後,扮強盜已盜到宛若正業的霸下,看也不看地就將手中的戰利品扔給青鸞,而後再一鼓作氣地把仍殘存在他麵前少數的魔類,不給他們逃胞機會地將他們扔上天去與白雲作伴。


    “善哉善哉,多謝賜財、多謝賜財……”麵對著一桌的不義之財,青鸞感謝地向四下頻頻點頭致謝,那張完全不掩貪財的小臉,簡直就是笑得合不攏嘴。


    全神界,最沒節操的神仙,大概……就屬她吧?


    木然地瞧著這兩位神界之神,大剌剌地跑來他們魔界行搶的河伯,對於他倆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搶匪行為,已是不知該同他們說些什麽,他頗為同情地瞧著四處宛若雨下,在被扔上天後,終於自天頂掉下來的同類們,一一躺在地上動也沒法動地哀號,再看向青鸞那張笑意明亮到會讓人閃到眼睛的笑臉,他不禁垂下了兩肩。


    早在數百年前,他就覺得她怪了,沒想到,這數百年來……她怪得更上一層樓也罷了,她還拉了個伴兒與她一同搶遍各界?他家主子,當年究竟是為何堅持非救她不可?


    “走了!”將一身不滿的戾氣發泄得差不多的霸下,自小屋裏拖出了青鸞,並不打算讓她繼續再這麽指使他打劫魔類下去。


    遭人拖著走的青鸞,麵對一地的受害者,她還是完全不改滿麵的貪婪。


    “舍弟年幼,出手不知個分寸,還望諸位見諒……”


    太過清楚她性子的霸下,更是用力扯緊了她的手腕,強行地將她大步拖走。


    “你少得了寸又想進尺!”都給她賺了飽飽的一單了,她到底還想自這些魔類的身上挖走多少錢財?


    沒法達成目的的青鸞,揚手晃了晃寬鬆的右袖,總覺得,初入魔界的見麵禮,這禮數,實顯單薄了些。


    她一臉遺憾,“唉,也才撈了那麽點……”


    “咳咳……青鸞姑娘。”趕在她被霸下拖走之前,總算回過神的河伯忙不迭地衝出小屋在她身後輕喚。


    “嗯?”她稍稍止住腳步。


    “請恕我攔客不力……”麵上添了點內疚的河伯,誠心誠意地向她提醒,“由此至莊門門外,恐還有些不速之客已闖進了裏頭,您在路上,還請務必當心。”


    “太好了!”當下神情有若晴空萬裏的她,一掃先前的委靡,兩手重重一拍,“看樣子,路上應可再多賺好幾單……”


    “那……”已經不想再對她多置一詞的河伯,兩道白眉微微抽搐,“恕我有要職在身,就不多送了。”神界究竟是怎麽培育出這等貪財的神仙?不過幾百年不見,瞧瞧她的那些個師祖師父,是怎麽將她給改造成這般的?


    “待我出莊時,我再同你敘敘!”她笑吟吟地用力朝他揮著手,而後被等得不耐煩的霸下給一把扯動腳步。


    定立在小屋前,遠遠地目送那幾百年前後,都是身著一襲湖綠色衫子的少女,帶著無憂無慮的笑臉,嫋嫋走在山莊的小道上,任憑一旁老樹樹梢上的枝葉,將燦燦的日光灑落在她的身上,遠望著沐浴在朝陽下的她,一種不知是感謝,還是終於放下心中一顆大石的心情,徐徐在河伯的胸臆中蕩漾開來。


    雖然說,她的麵容一直無改,也將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可藏在她眼眸間的那份傷或痛或是情,似乎……在光陰的衝刷之後,已然悄悄改變了不少,又或者該說,已是所剩無幾。


    隻是呢,當年那個怎麽也學不會好好走路的女孩兒,怎麽都過這麽幾百年,她走起路來,還是老左搖搖右晃晃,從不走一直線的?


    當年,那個始終都在失去什麽的女孩,哪去了?


    當年,那個終於明白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究竟是所謂何來時的女孩,又哪去了?


    他從不曾見她哭過,當然,更別說是見過那對她來說屬於過度奢侈的眼淚。


    發生在她身上的,不管再苦再痛,她就隻是在事後笑一笑,樂觀豁達的說服自己,而後,再去接受命運的另一次蠻奪和痛楚……


    他還記得,她曾拖著一隻不會動的手臂,淒聲同他說過,命運總是在她的人生裏開開關關,不問她的同意,也不管她允或不允,擅自在她的生命裏開了個窗口,又封了另一扇窗口,帶給她一道新的傷口,又強迫她得忘了舊的那個。


    她總是告訴自己,笑,要笑。


    笑給自己需要安慰的心聽,笑給每個關心她的人聽,笑給她很想放棄卻又不願服輸的明日聽。或許,如此一來,當她再次轉過身,那麽,擺在她麵前的,就又是另一扇全新的窗口。


    是誰曾說過的?


    不走過、不看過、不恨過,那怎麽叫人生?


    河伯微笑地看著遠處她嫋嫋搖曳的身子,一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淺笑,像隻輕盈的鳥兒,輕輕地,躍上他的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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