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欲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


    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麽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裏,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麽辦?


    她無法想象他回來時,該如何麵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麽辦?別人會怎麽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複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裏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裏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隻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幹幹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幹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幹淨的陶甕裏,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麵地看著嫋嫋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刹那。


    雨停了。


    但,也隻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裏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裏。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閑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隻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過去時,竹籃裏的菜都涼了,他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看著冷掉沒吃幾口的飯菜,她努力在內心深處,不斷說服自己。


    他還是愛她的,隻是一時被欲望蒙蔽了眼。


    他還是愛她的,隻是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他還是愛她的,隻是太忙太累了……


    苦澀和無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漸淹沒了她,教她幾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漸漸變得越來越孤寂的家中奔波著。


    「你應該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師傅時,師母對她說。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說。


    看著阿絲藍臉上的黑眼圈,師母問:「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著。」


    師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啞聲道:「你要撐住,知道嗎?」


    「嗯。」


    她點頭,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會為了巴狼撐下去。


    「男人啊……」師母感歎的起了頭,卻沒將話說完,隻是搖了搖頭;同為工匠之妻,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為鑄銅而瘋狂執著。


    若非阿奇老了,雙手已經沒力了,怕也會回到工坊裏去。


    師母握緊了她的手,阿絲藍隻能回以勉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她說。


    這句話,她不隻對師母說,也對姆拉說,對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說。


    我沒事的……


    她每天都對自己這樣說。


    雨,仍在下著。


    她繼續替他洗衣。


    她繼續送飯過去。


    她繼續將家裏保持溫暖舒適。


    她繼續在他背後看著他,默默的在他身後守候著。


    但在那同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繼續不斷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歲月中,她默默的堅持著、相信著、期望著,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真的看見。


    但他始終沒有看見,就算看了,也沒看進心裏。


    暴雨的夏,過去了。


    綿雨的秋,過去了。


    冷涼的冬,過去了。


    多霧的春,過去了。


    戰爭持續著,贏了,輸了,又贏了,再贏了。


    謠言傳來傳去,澪沒再回來過,雲夢死了,蝶舞仍在為她的男人爭戰著。


    在那不斷回傳的捷報聲中,她漸漸學會不去在乎那些傳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淚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燒著……


    燒著……


    【第六章】


    劍,長一尺七。


    劍身長而鋒利,劍麵光滑如鏡,映著他自己。


    巴狼抓起長劍,深吸口氣,朝著地上圓木,揮砍出一劍,長劍砍進巨長的楠木裏,輕而易舉的削下了一大塊楠木。


    他幾乎沒感覺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這個!


    旁邊的工匠們,全都看傻了。


    「阿霽!」巴狼回頭,抓起一把之前軍隊帶回來的敵國銅劍丟給徒弟。「接好。」


    「是。」阿霽接過長劍。


    「朝我砍過來。」巴狼抓著新鑄好的長劍,看著他說。


    「咦?」阿霽呆了一呆。


    「用力一點。」他吩咐。


    既然大師傅這麽說,阿霽當然不敢繼續發呆,他抓著劍,朝大師傅砍了過去。


    巴狼舉劍架擋,隻聽鏘的一聲,阿霽手中的劍被彈震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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