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見到了一些奇特的路邊人,即“搭車者”,科學意義上的拇指人,以及許多的亞人類和形體:謙虛的士兵、美籍西班牙人,靜靜地等著,故意悄悄將黃色卡其褲繃得緊緊的;希望走兩條街的男學生;希望走兩千英哩路的殺人犯;神秘的、神經質的、上了年紀的紳士,提著新牌小箱,留著修剪過的八字胡;三人一組樂觀的墨西哥人;大學生驕傲地炫耀著假期戶外活動時積下的汙垢,仿佛是炫耀他毛衣前身上名牌大學的校徽;筋疲力竭、絕望的婦人;胡子剃得幹幹淨淨、頭發油光、神色流盼的小白臉惡少,穿著肥大的襯衣和罩衣,過分誇張性感地挺出粗大的拇指勾引孤身女子或急切又不大中用的買賣人。


    “我們帶上他吧,”當看到某些特別令人反胃的拇指,某些年齡與我相仿、肩與我一般寬、有一張尚未上銀幕的臉蛋的男士被我們的車甩在後兩,實際又與我們順路,洛總這麽請求,習慣性地搓著她的兩隻膝蓋。


    噢,我必須嚴密監視洛,這個嬌弱的小洛!或許由於老有談情說愛的練習,盡管她的外表還充滿稚氣,她四溢的神采卻已撩撥起加油站小工、旅館侍童、度假遊人、坐豪華汽車的惡棍、藍色池塘邊無人看管的低能兒一陣陣的色欲,這種色欲如若未激起我的嫉妒,也一定會搔到我自尊的癢處。


    因為小洛非常了解她身上的那種光芒,我必須時刻抓住她同某個溫情脈脈的紳士或某個褐色的手臂強悍、腕上帶手表的油滑猴子暗送秋波,常常是我剛一轉身走開,為她去買棒棒糖,就聽見她和那漂亮的機械工唱出了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當我們停留時間較長,在做過激烈的早晨床上運動以後,我總要放鬆,出於我正想平靜入睡的善良之心允許她——溺愛的亨!——和汽車旅館隔壁樸素的小瑪麗以及瑪麗八歲的弟弟去逛馬路對麵的玫瑰園或兒童圖書館,洛總是一小時以後回來,赤腳的瑪麗遠遠地尾隨其後,而那個小男孩卻變形成兩個瘦長、金發的高年級醜學生,全都肌肉發達、患有淋病。讀者也許完全能想象到當她——非常猶疑地,我承認——問我她是否可以和卡爾和阿爾去旱冰場時,我是如何答複我的寵物的。


    我記得第一次,是個沙塵飛揚的下午,我讓她去了那種溜冰場。她竟冷冷地說,如果我跟著就無樂趣可言,因為那種時光隻有十幾歲的年輕人才配享受。我們爭辨後達成協議:我呆在汽車裏,混在其它車頭朝向搭帆布頂篷的戶外溜冰場的(空)車群中。場內總共有五十個年輕人,大部分是成雙成對,無休無止地合著機器音樂聲滑來滑去;風給樹鍍上了銀暈。多麗穿著藍仔褲和白色高幫鞋,象大多數女孩兒一樣。我一直盯著旋轉的滑冰人群——突然;她消失了。等她又滑出來,身邊已跟著三個小流氓,這幾個人從外邊進去時,我聽見他們對滑冰女孩做了片刻分析——還嘲笑一位穿紅短褲而不是那種仔褲和寬鬆褲下場的雙腿修長、可愛的小東西。


    在進入亞利桑納或加利福尼亞州的高速公路檢查站,一位警察的侄子那麽威嚴地窺視我們以至我可憐的心都顫栗了。“甜蜜嗎?”他會問,而每次我甜蜜的小傻瓜都咯咯笑起來。一路上我的視覺神經一直在顫,但我仍然幻想洛騎在馬上,這是行程上的一環:洛在漫步場上起伏奔跑,一位女性老騎士在前,好色的紅脖子牧場遊覽區經理在後;我跟著他,對他穿花襯衫的肥胖後背充滿仇恨,甚至比摩托車司機仇恨山路上慢悠悠的卡車還來得強烈。要麽在滑雪人旅店,我看見她坐在一張升降椅裏飄悠悠離我而去,如同飄至天國,孑然一身,升啊升地,升到飛光流彩的頂巔,繩索係腰的體操運動員歡笑著正在那兒等她,等她。


    不論我們到達哪座城市,我總以我禮貌的歐洲人風度詢問遊泳池,博物館和當地學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學校裏有多少學生等等;在學校班車的時間,我微笑著,微微痙攣地(我發現了這條抽搐的神經,因為冷酷的洛是第一個取笑它的)停在一個便於看到孩子們放學情景的戰略位置上,讓我飄忽不定的女學生坐在車裏我的身邊——這總是一個優美的景致。這樣做很快就令極易厭煩的洛麗塔感到厭煩了,對別人突兀的怪念頭她孩子氣地缺乏同情,還總是侮辱我,故意當著穿藍短褲、藍眼睛的小女孩,穿綠色開口短上衣的小蛇精和穿著褪色寬鬆褲的金發碧眼白膚、男孩子氣十足的女孩兒在陽光下走過時,侮辱我要求她撫愛我的欲望。


    為了折衷,我慷慨建議她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盡可能和其它女孩子一起利用遊泳池。她熱愛燦爛的水,是個出色的潛水手。我假裝浸過水後,便坐在午後濃鬱的蔭涼裏,舒舒服服地蓋上點兒東西,拿本書或一袋子糖果,或二者兼備,或除了興奮腺便兩手空空,看著她歡跳,看著她戴頂橡膠帽,滿身水珠,被太陽曬得光滑極了,象廣告上那般快活,穿著她合體的緞子泳褲和鬆緊乳罩。青春期的心上人!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對此我該多麽得意地感到驚異,並進而重溫近來的幾個早晨小鴿子從昏眩到呻吟的過程,然後再為下一個早晨做計謀;我眯縫起被陽光刺射的雙眼,將洛麗塔和聚集在她周圍、準備供我有選擇地款待和判斷的任何一個性感少女作比較;今天,把我的手放在我煩惱的心上,我發誓從未認為她們中有誰能比她優秀,抑或有比她優秀,至多也不過兩三次,還需要借助特定的光線,有某種特定的香氣融在空氣中——一次是個蒼白的西班牙兒童,一次是位厚下巴的貴族女兒,另一次——我是胡拉亂扯了。


    自然,我必須時時警覺,因為神誌清醒的嫉妒使我發現了那些亂跑亂叫的孩子的危險。我隻要離開片刻——比如說,走幾步遠回去看看早晨換過床單以後我們的小屋是否一切井然——洛和“比荷爾德”,我回來時,便發現前者的兩隻失神的眼睛,她的兩隻趾頭長長的腳正浸在水中,踢打著她身下的那塊石頭;在她左右一邊,定會蹲著一個棕色皮膚的少年,洛麗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皺摺裏閃爍的點點水珠肯是惹得他躬身曲背——噢,波德萊爾——夢想後幾個月的到來。


    我曾試想教她打網球,或許這樣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共同娛樂;不過我發現我雖在青年時是個很好的球手,現在作老師卻很無望;因此,在加利福尼亞,我讓她跟一位有名的教練上了幾節昂貴的課,同時上課的還有一位寬壯卻已生皺紋的老計時員,以及一位男球員的女眷;那位教練開始一直盯著場外的一條破船,但上課時,頻頻交手一開始,他就不斷大力抽殺,象是劃出了一條精美的春花,而後當地一聲將球彈回給他的學生,那種完全屬於神聖的力量和敏捷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在戛納見過他擊敗了偉大的高伯爾。


    直到她開始上課,我還以為她永遠也學不會這項運動。我在各個旅館空場上訓練她;在熾烈的狂風中,在蔽日的塵沙中,以及在身體疲乏不適時,我把一個又一個球喂給快活的、天真的、芳香的阿娜貝爾(閃光的項鏈,摺紋的白裙、黑天鵝絨發帶),我試圖讓往昔時光重現。我的誨人不倦隻令洛的陰鬱暴躁膨脹。非常奇怪,對我們的運動——無形式規定的近似網球運動——她寧願做更多的獵球而不願真正開打——身上有一種與她同時代的左翼天使的纖弱、奇妙的美。我作為一位有益的旁觀者,會走到對麵小姑娘的身前,摸摸她的上臂,握握她嶙峋的手腕,那時我會吸進她隱約的麝香氣味,推推她冰涼的臀部,對她示範反手抽擊的姿態。


    這時,洛就把球拍戳在地上象跛子的拐杖,任她那一頭披著陽光的褐色卷發垂到臉前,傾著身對我的侵擾大聲發出反感的“唷”聲。我隻好離開她們讓其自由運動,比較著她們運動中的身體,不時看看我脖上纏的一條絲巾;這是在南亞利桑那,我想是——陽光溫熱、慵懶,討厭的洛常常對著球猛抽,抽空了就破口大罵,她一絕望就象威脅誰似地揮動球拍,恰好露出她腑窩下濕漉漉閃爍的嫩毛;甚至比她更乏味的球伴,每次都忠於責守地跑去追球,卻收獲空空;但兩個人仍美滋滋地盡情享受著,用清晰明亮的嗓音連續準確地報出她們笨拙行為的得分。


    我記得有一天我提議回旅館給她們取點兒冷飲就走上碎石路,回來時帶了兩大杯菠蘿汁、汽水加冰塊;當我一眼望見網球場上空無一人時,一陣虛弱感突然襲上胸間使我無法邁步。我屈身將杯子置在長凳上,不知怎麽,象是見到了夏洛特死時那張冷冰冰生動的臉,我四處張望,才發現洛穿著白色短褲,正穿過斑駁的樹蔭從花園小路走下來,還有個高個子男人手中拿著兩隻球拍伴著她。我朝他們猛追過去,然而就在我橫穿灌木叢的當兒,情景驟變,仿佛循序的生活刹那間越出軌道,我看見洛,穿著寬鬆褲,和她穿著短褲的球伴,正在一小片雜草地裏低頭徘徊,還用網球拍撥弄著荊棘,漫不經心地尋找著剛才弄丟的球。


    我舉出這些快活的事主要想證明我的論點,即我已竭盡全力給予我的洛麗塔一段確實美妙的時光.看著還是孩子的她向別的孩子炫耀她的某項本事,比如一種獨特閃跳繩法,是多麽愜意。她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背到她未經日曬的後背上,這個小不點精靈,這個透明的乖乖,全神慣注,就象孔雀毛多彩的太陽凝神慣注於花樹下的碎石;而在視覺的天堂裏,我滿臉雀斑、放蕩的情人正輕快地蹦跳,重複著我垂涎過的許多其他人在落滿陽光、灑過水卻仍氣味難耐的人行道和古歐洲土堤上做過的動作。過一會兒她會將繩子遞還她的西班牙小朋友,輪到她觀看重複這個動作,她甩開額前的頭發,雙臂相抱,單腳著地,或將雙手鬆鬆地放在她尚未凸出的臀上,我則暗自慶幸那該死的家夥終於擦淨了我們的馬車;而後,我朝我的公主羞怯的黑發女童飛掠去一絲微笑,又從背後將我慈父般的手指深深插入洛的頭發,溫柔地卻又強硬地握住她赤裸的玉頸,我要把我不情願的小寵物帶回我們的小屋在飯前速速交歡一次。


    “誰家的貓抓了你,可憐的?”一位豐滿又鮮嫩的漂亮女郎——我對這種人特別有魅力——或許會在“旅店”的杯斛交錯間這麽問我;我向洛保證過,這種飯後總有個舞會。這是我總想盡可能和人們離得越遠越好的原因之一;然而洛,卻相反,則是使出渾身解數吸引一切能為其生活軌跡作證的人。


    形象地說,她是在搖她的小尾巴、她背後的一切,實際上象小母狐猜一樣——一些咧嘴笑的陌生人向我們搭訕,挑起一場附帶汽車牌照比較研究的聰明談話。“離家很遠!”好奇的家長們,為了能從洛那兒盤問出我的情況,總是建議她和他們的孩子一道去看電影。有些情形真是間不容發。瀑布般的謠傳自然是尾隨我們至每一家旅館。我原先一直沒有發現旅館的牆質有多麽薄,直到一天夜晚,鄰人一聲粗悶的咳嗽充斥了我出聲過高的作愛後的那陣間歇,他的聲音清晰極了,我想我的也一定如此;第二天,我在牛奶店吃早飯(洛是個貪睡者,我倒也樂意帶一壺熱咖啡拿給還在被中的她),頭夜那位鄰人,一個老傻瓜,長而幹淨的鼻子上架了副平光鏡,西服翻領上有枚會議代表證章,不知怎麽匆促間竟和我聊上了,問我我的太太是否也象他的太太,離開農田就不那麽激動;我推開扳凳,千巴巴地答道,感謝上帝,我是個鰥夫。我躲掉了這場可怕的危險;如若不是它幾乎窒息了我,我一定能欣賞到他薄嘴唇、飽經風霜的險上那副古怪的吃驚神態。把咖啡帶給她是多麽甜蜜,然後拒絕給她,除非她完成她早晨的任務。我是如此周道細心的朋友,如此慈愛的父親,如此優秀的小兒科醫師,能照顧到我的赤褐色皮膚、赤褐色眼睛、赤揭色頭發的小身體的一切需要!我唯一的怨恨就是我不能掏出我的洛麗塔的心,不能把貪婪的嘴唇伸向她稚嫩的子宮,她隱秘的心田,她絢麗的肝髒,她馬尾藻式的肺,她相仿的兩瓣可愛的臀。在特別炎熱的下午,在午睡氣息粘悶的屋中,我喜歡扶手椅的皮麵冰著我赤裸的身體,我抱她坐在我的膝頭。這時她真是個典型的孩子,全神慣注於報紙上的娛樂欄目,對我的衝動漠不關心,似乎她坐著的是一隻鞋,一個洋娃娃,一隻網球拍把,那麽倦懶,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緊追著她所鍾愛的裸體人物的奇遇:那是個畫得很細的嬌滴滴小姐,顴骨很高;姿勢笨拙;我幸好不是在她身上享樂;她仔細研究兩輛車迎麵相撞的照片;她從不懷疑光屁股美人廣告畫配上的地點、時間、環境會玩了什麽把戲;她對新娘子的照片狂熱得出奇,她們穿全套結婚禮服,手持花束,還戴著眼鏡。


    一隻蒼蠅飛落在她肚臍附近徘徊,或探尋她柔和蒼白的乳暈。她試圖用手逮住它(夏洛特的方法),然後又專心於“讓我們檢查你的智力”一欄。


    “讓我們檢查一下你的智力吧。如果兒童遵守幾條戒律,性犯罪會減少嗎?不要在公共廁所周圍玩耍。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陌生人的車子。如果搭了,記下車牌號碼。”


    “……記下糖果商標,”我搶著說。


    她繼續讀下去,她的臉頰(退縮)靠著我的(湊上去的);這是個美好的日子,記住,噢讀者!


    “我們,”我俏皮地說,“中世紀的水手,在這個瓶子裏放了———”“如果,”她重複道,“你沒有鉛筆,但已夠歲數可以讀書、寫字——這是那家夥的意思,不是嗎,你這笨蛋—一隻管在路邊刻下數字。”


    “用你的小爪子,洛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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