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馬上停止遲疑、出奇地就近找家旅館,我覺得我就會失去對黑茲家的這輛破汽車的控製,它的起杆已經不靈,煞車也難對付;但我問了方向的那些過路人要麽自己就是陌生人,要麽就皺著眉問“著魔的什麽?”好象我是個瘋子;再不然,他們進入一種複雜的解釋,打著幾何手勢,地理上概括和嚴格的地方線索(……然後你提到法院,他們說位於南邊……)我不可避免地要在他們好意的胡言亂語中迷路。洛可愛的角栓形內髒已經消化了那些甜食,又想著大吃一頓了,並已開始坐臥不安。就我而言,盡管早就習慣於一種第二命運(這麽說吧,是命運先生可笑的秘書)不願幹擾老板慷慨又大放的計劃——但如此在布賴斯地商業街上轉來轉去地瞎找,可能是我平生麵臨的最令人憤怒的任務。後來幾個月裏,每當想到這次固執的孩子氣,我便自覺好笑,那時我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家名字很怪的旅店上了;沿途數不清的汽車旅館在霓虹燈光裏叫著它們的空缺,為生意人、逃犯、舉目無親者、家庭成員,以及最墮落、精力最充沛的情侶提供住處。啊,風度優雅的司機們滑駛著穿過夏日的黑夜,假如“流動的小巢”突然間褪去顏色,變得象玻璃盒那樣透明,那麽,從純淨的高速公路上能看見什麽樣的尋歡作樂,什麽樣欲念的糾纏!


    我渴望的奇跡無論如何是發生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在滴雨的樹下,在黑暗的車裏似乎是摟抱著,告訴我們,我們是在公園的中心了,隻需在下一個交通燈向左拐便會到了。我們沒看見什麽下一個交通燈——實際上,公園漆黑正如它所隱匿的罪惡——但一俟駛入一條美好的下彎路,任車流暢地行駛,旅行的人就看清了夜露中寶石般的閃亮,然後是一片湖水的晶瑩出現了——那兒就是了,壯觀又冷漠,在幽靈般的樹林中,在碎石車道的盡頭——是蒼白的宮殿“著魔獵人”。


    一排停靠的汽車象水槽邊的豬群緊擠著,第一眼望去我們似乎是無路可走;但不多時,一顆龐大的、變形的、璀燦的紅寶石仿佛魔術一般在晶瑩剔透的雨中移動起來——隨後被寬肩膀的司機猛地向後倒去——於是我們怡然地滑進了它留下的空隙。但我立刻又為自己的猶豫後悔了,因為我發現我的前任現在占領了近處的一個修車廠似的篷子,那地方還足以再容一輛車;但我已經不耐煩步其後塵。


    “喔!多華麗,”我粗魯的小愛人叫道,她爬出車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眯起眼望著那灰泥房,用一隻孩子的手扯鬆了緊緊係在美人裂縫上的袍帶——引羅伯特·勃朗寧的話。


    弧光將放大了的栗子樹葉投射到白柱上搖曳。我打開行李艙。


    一位象是穿著製服的駝背、白發蒼蒼的黑仆,拿起我們的行李,慢慢把它們推進旅館大廳。到處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和牧師。洛麗塔蹲在地上,撫慰一條白臉、藍點、黑耳朵的長毛小獵犬,在她的摩挲下——誰又會不這樣呢,我的心肝——那狗竟漸漸暈躺在花毯上,我正清清嗓子穿過人群走到櫃台那邊。有位禿頂象髒豬一樣的老頭兒——在這家老旅館裏淨是些老家夥———麵帶客氣的微笑審視了我的形象,然後隨意地取出我那份(有些篡改的)電報,暗自與一些疑問做著鬥爭,轉過頭去瞅了瞅鍾,最後說他很抱歉,他把那間有雙人床鋪的屋子留到六點半,現在已經出手了。一個宗教會議,他說,和布賴斯地的一個花會撞上了,並且——“那名字,”我冷冰冰地說:“不是亨伯格,也不是亨巴格,而是亨伯特,我是說亨伯特,什麽房間都行,隻要能給我小女兒放一張小床。她十歲,累壞了。”


    臉膛粉紅的老頭敦厚地瞧了瞧洛——還蹲在那兒,嘴張著,側身聽著那狗的女主人,一位嚴嚴實實蒙著藍紫色麵紗的老太太坐在一張套棉布的安樂椅裏,給她講著什麽。


    不管那討厭的人還有什麽疑問,都被那鮮花一般的美景驅趕開了。他說,他可能還有個房間,有一個,事實上——放雙人床的。至於小床——“波茨先生,我們還有小床嗎?”波茨,也是粉紅臉膛、禿頂,耳朵和其它洞孔裏都長出花白毛,將會去想想辦法。


    他走過來說著什麽,而我己旋開了我的鋼筆。迫不及待的亨伯特!


    “我們的雙人床其實就是三人床,”波茨討人喜歡地說,把我和孩子塞了進去。“有一夜特別擠,我們也讓三位女士和一名兒童,象你的這個,睡在一起了。我記得三個女人中有一位是個化了裝的男士(我是很傳統的)。不過——斯溫先生,四十九號還有多餘的小床嗎?”


    “我想它己經到了斯伍斯家那裏,”斯溫說,愛開玩笑的老家夥。


    “無論如何我們能湊合了,”我說,“我妻子過會兒可能也來——即使那樣,我想,我們也行了。”


    這兩位粉頭豬現在已成為我最好的朋友。用罪惡的手我慢慢清晰地寫道: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偕女,草坪街342號,拉姆斯代爾。一把鑰匙(3422)隻讓我見了一半(魔術師在展示他正要握在手心裏的東西)——便遞給了湯姆大叔。


    洛,從地上站起來離開了那狗,有一天她也會這樣離開我;一滴雨珠落在夏洛特的墳上;一個漂亮的年輕黑女待旋開了電梯門,注定要枯敗的孩子走了進去,她清著嗓子的父親和小龍蝦湯姆提著行李尾隨而入。


    旅館走廊之拙劣模仿。寧靜與死亡之拙劣模仿。


    “哎,這是我們的房間號,”快樂的洛說。


    一張雙人床,一麵鏡子,鏡子中心映出一張雙人床,櫥門上的一麵鏡子,浴室的門上也有鏡子,一麵暗藍色的窗,一張反射著太陽光的床,又反映在櫥門上的鏡子裏,兩把椅子,一張玻璃麵的桌,兩張床頭桌,一張雙人床:一張鑲板大床,確切點說,鋪著一張托斯卡尼式玫瑰色床單,兩盞帶縐邊的、粉罩台燈,一左一右。


    我想往那張深褐色手掌心裏放五美元小費,但又想大數反而可能會引至失誤,於是隻放了四分之一。再加上四分之一。他退了出去。啪嗒。終於就我們自己了。


    “我們倆人是睡一間屋嗎?”洛問。當她想提出一個具有非常重要性的問題時,她的表情便總是故意誇大了——倒既無反對也無反感(盡管遠於平淡)而隻是故意誇大。


    “我已經讓他們放進來一張小床了。如果你樂意,我就睡上邊。”


    “你瘋了,”洛說。


    “為什麽,親愛的?”


    “因為,親愛的,如果親愛的媽媽發現了,她會和你離婚,還會掐死我。”


    隻是故意誇大罷了,並沒把事情真當回事。


    “聽我說,”我說,坐了下來,她卻站著,離我幾英尺,對著鏡子孤芳自賞,沒有為容貌感到不愉快地驚詫,而是用她玫瑰色的陽光充溢了驚詫又愉快的櫥門上的鏡子。


    “聽著,洛。讓我們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一下。從一切實際的目的考慮,我是你的父親。我對你有一種偉大的溫情。你母親不在時,我必須對你的幸福負責。我們並不富有,我們旅行時,我們不得不——我們會常常被放在一起。兩個人共用一間屋,不可避免要陷入一種——我該怎麽說呢——一種——”“亂倫,”洛說——走進了櫥室,又走了出來發出年輕的金色的笑聲,再打開隔壁的門,小心冀翼地用她驚異又迷茫的眼睛朝裏偷看片刻以免重犯另一個錯誤,才鑽進了浴室。


    我打開窗子,脫掉汗透了的襯衣,換了衣服,檢查了我衣兜裏的玻璃藥瓶,鎖上了——她衝了出來。我想去擁住她:隨便地,晚飯前一絲抑製的溫情。


    她說:“嘿,我們還是刪去親吻遊戲,找點兒什麽吃的吧。”


    就在那時,我生發了我的驚異。


    噢,一個夢幻般的寵兒!她走向一隻敞開的皮箱,好象是以一種慢動作式步履從遠處朝它潛近,看著那個遠處、放在行李架上的寶箱。(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我想,出了什麽錯嗎?或者,是不是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同一種著魔的氛圍中?)她一步步朝它走去,把她穿著很高的鞋跟的腳抬得相當高,又曲起她美麗的男孩子式的雙膝,戴著透視鏡,穿過膨張的空間,就象個水底的行者,或在飛翔的夢中漫步。然後,她用小臂舉起一件紅棕色、迷人又昂貴的胸衣,慢慢放在她呆滯的兩手間展開,她仿佛是個迷惑的獵鳥人,抓住火紅的鳥翅尖展開它們,麵對如此難以置信的景象屏住了呼吸。而後(我一直站在那兒等她)她抽出了一條晶光閃爍的腰帶,象一條遲緩的蛇,戴在腰上。


    然後她無聲地走進我期待的懷抱,滿麵春風,心情輕快,用她溫柔、神秘、不那麽單純、冷漠、閃光的眼睛撫慰我——無論如何,就象廉價女孩中最廉價者。因為那就是性感少女所效法的——而我們卻在呻吟、死去。


    “吻,怎麽做?”我浸在她發中低唱(對語言的控製力無影無蹤)。


    “如果你定要知道,”她說,“你的方式不對頭。’“告訴我,對頭是麽什樣。”


    “在合適的時候,”發現口誤的人兒回答道。


    但是,我肯定馬上就可能鑄下致命大錯;幸運的是,她又轉向了寶箱。


    在浴室裏,我花耗了相當長的時間恢複常態,站在那兒,心咚咚響,屏住呼吸,我聽見我的洛麗塔叫著“嗚”、“咦”啊”之類女孩子的快活聲。


    她用過肥皂了,隻因為那是塊樣品皂。


    “好啦,跟我走吧,親愛的,如果跟我一樣餓了。”


    往電梯走,女兒搖著她白色的舊皮包,父親在前麵(注意:從沒在後麵,她不是個女士)。當我們站住(現在是肩並肩)等著被帶下去,她的頭向後仰去,毫不抑製地打個哈欠,搖了搖她的卷發。


    “在營地你們幾點被叫起床?”


    “六點——”她遏止了另一個哈欠——“半”——哈欠打了出來,她全身骨架都在顫抖。“半”她又重複道,嗓子充得滿滿的。


    餐廳迎麵飄來一股油煎肥肉的味道,還有一張枯索的笑臉。這是個寬敞的地方,傷感的壁畫描繪了著魔的獵人各種各樣的姿式和著魔狀態,處在一群龐雜呆板的動物、森林女神和樹叢中間。星星散散的幾位老太太,兩位牧師,一位穿運動衣的男士正安安靜靜地打掃他們的飯菜。餐廳九點關門,穿綠衣、麵無表情的侍女滿心歡喜,匆匆忙忙得要命,想趕我們走。


    “他是不是非常、非常象奎爾蒂?”洛細聲細氣地問,她尖尖的褐色胳膊肘沒有抬起來,但顯而易見,正心急火燎想指指餐廳遠處角落裏一位穿醒目的花格衣的孤獨食者。


    “象我們拉姆斯代爾的胖牙醫?”


    洛止住了她剛剛吞下的一口水,放下杯子。


    “當然不是,”她急促地笑笑說。“我是說撰寫飛機廣告的那個人。”


    噢,名聲!噢,女人?


    甜點心砰地一下摔落下來———一大片櫻桃餅給年輕女士吃的,給她的保護者的香草冰激淋大部分都被她敏捷地塗在她的肉餅上了——我拿出一個裝著“爸爸的紫藥片”的小玻璃瓶。當我回過頭去看那些暈船的壁畫,看那個奇異又可怕的時刻,對我那時的行為隻能用那次夢幻的真空中旋轉著一個錯亂的大腦的說法加以解釋;但在當時,一切在我看來都象是非常簡單又不可避免的。我四下望望,竊喜最後一位就餐者已經離開,我又支走了礙事人,在絕對的深思熟慮之後,將魔藥貼在手掌裏。我已經對著鏡子多次仔細彩排過這個動作:將兩隻空手握在一起舉至張開的嘴(假裝地)吞下一粒藥片。正如我所期望的,她一把抓住裝滿“美人之眠”顏色豔麗的藥片的小瓶搶了過去。


    “藍色的!”她大叫。“紫藍色。用什麽製成的?”


    “夏日的天空,”我說,“還有梅子、無花果,還有皇帝的葡萄汁。”


    “不,嚴肅點——求你了。”


    “噢,就是紫藥片。維生素x。能讓人象牛或象斧頭那麽壯。想嚐嚐嗎?”


    洛麗塔伸出手,使勁地點點頭。


    我希望藥能立刻見效。果然如此。她經曆了很長很長的一個白天,早晨和巴巴拉一起去劃船了,巴巴拉的姐姐是“湖區導遊”;此刻;在上齶隆起的兩個被壓抑了的哈欠之間,這可愛、可親的性感少女將這些告訴了我,哈欠又接著發展成一串——噢,這魔藥多麽靈驗!她腦中隱約出現過的電影,在我們涉水似地走出餐廳之時,已當然被遺忘了。我們站在電梯裏,她靠在我的身上,軟綿綿地笑著一一難道你不喜歡告訴你嗎?——她的黑色眼瞼半合半張;“困了,啊?”湯姆大叔說,他正領引安靜的法國一愛爾蘭紳士和他的女兒上去,還有兩位憔悴的婦人,玫瑰行家。她們深表同情地望著我柔弱、曬得紅黑、蹣跚暈眩的玫瑰色寶貝。我幾乎是提著她進入了我們的屋。她坐在床邊,搖擺了一會兒,接著用柔和、模糊、拖長的聲音囈語。


    “如果我告訴你——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保證第困,那麽困——頭晃著,眼神迷茫”,保證你不怨我嗎?”


    “以後吧,洛。現在睡吧。我把你放在這兒,你自己上床睡吧。給你十分鍾。”


    “噢,我是個討厭的女孩兒,”她繼續說,搖著頭發,用遲緩的手摘下一條絲絨頭帶。“讓我告訴你——”“明天,洛。去睡吧,去睡——看在上帝的份上,上床吧。”


    我把鑰匙裝進兜,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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