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就是在我們上次遊泳後一星期,午間郵遞員送來了費倫小姐第二的回信。那女人寫道,她剛剛從她姐姐的葬禮回到聖阿爾布拉。“尤菲米姬摔壞臀骨以後就大不一樣了。”


    至於亨伯特夫人的女兒之事,她想告知今年招收已經太遲;不過,幸存的費倫完全相信,如果亨伯特夫人能在一月把多洛雷斯帶去,她的入校就可以辦妥。


    第二天,吃完中飯,我去見“我們”的醫生,一個挺友好的家夥,他對一些專利麻醉藥持隻能用於臨床的態度以及對它們的完全依賴,恰好表現出他對醫藥科學的無知和漠視。


    烙將必須回到拉姆斯代爾的事實,便是希望的寶庫。為此我要做好充分準備。實際上,在夏洛特做出那個殘酷的決定以後,我已經提前進入我的程序了;我必須確保我可愛的孩子到來的那天晚上,以及接連的一夜又一夜,直到聖阿爾傑布拉把她認我身邊帶走為止,我能有辦法讓兩個尤物沉沉入睡,任河聲響或觸動都不能使其驚醒。在大半個七月裏,我實驗過各種各樣的安眠藥,用藥物大食家夏洛特做試驗。我給她的最後一劑(她以為那是鎮靜片——為她的神經上油),把她擊昏了整整四個小時。我把收音機音量開滿,還將巨亮的餌光朝她臉上打去。我推她,捏她,紮她——但什麽也幹攏不了她平靜而有力的呼吸節奏。可是,每當我一做象是吻她之類的簡單動作,她馬上就會醒來,象一條章魚生機勃勃(我倉皇逃走)。這藥可不行,我想;還得有更安全的。最初,我對拜倫醫生說他上次給我的失眠症開的藥於事無補,他好象根本不信。他建議我再試試,而後給我看他家人的照片以轉移我的注意力。他有個迷人的孩子,也象多麗那般年齡;但我看穿了他的花招,堅持讓他開一些目前最有勁的藥。他建議我去打高爾夫,但最後終於同意給我一些,用她的話說,“效力無比的”;便走向另一個櫃子,取出一小瓶藍紫色膠囊,一頭有黑紫色帶狀條紋,他說,這是剛上市的,並不用於那些一口水就能鎮靜下來的神經病患者;它隻用於無法入睡的藝術家們,這些人必須先死去幾小時方能再活幾百年。我喜歡愚弄傻氣十足的醫生,盡管內心很高興,但把藥片裝進口袋時,還是懷疑地聳了聳肩。再說,對他我也必須嚴加小心。


    記得有一次拜訪他,我愚蠢地失口提到了我最後入的那家療養院,我自信看見了他的耳朵尖痙攣了一下。既然夏洛特或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我過去的那段日子,我於是結結巴巴地解釋說,我曾為了寫部小說到精神病患者中間做過些調查,不過無妨;這老惡棍當然有個甜甜的女兒。


    我精神高漲地告辭出來。用一個指頭把住我妻子的小車,心滿意足地向家駛去。拉姆斯代爾畢竟誘惑力很大。蟬在叫;大街剛灑過水。一路順風,我幾乎是平滑著就開上了我們那條陡峭的小馬路。那天不知怎麽樣樣事都很稱心。天那麽藍樹那麽綠。我知道太陽光燦燦,因為我的點火栓正好反射在擋風玻璃裏;我還知道此時正是三點半,因為每天下午給奧泊西特小姐按摩的護士穿著白襪、白鞋正在狹窄的便道上輕快地走著。象平常一樣,歇斯底裏的瓊克長毛狗在我駛下山時朝我襲來:也象平常一樣,地方報紙剛剛被肯尼扔在前廊上。


    前一天,我已放棄了故意擺出的冷漠的生活規矩。此刻我打開起居室的門便快樂地喊出歸家之辭。夏洛特的玉色頸背和青銅色甜麵包對著我,身上穿著我第一次見她時穿的那身黃色襯衣,栗色寬鬆鞋,她正坐在椅角的寫字台上寫信。


    我的手仍然放在門把上又重複了我衷心的歡呼。她寫字的手停下來。靜坐了片刻;然後她慢慢轉過她的椅子,把胳膊肘放在彎曲的靠背上。她的臉因激動的情緒顯得十分難看,她盯著我的雙腿開口說話時那情景怪是駭人:


    “黑茲這女人,大母狗,老貓,應受懲罰的媽媽,這……


    又老又蠢的黑茲從今起不再是你捉弄的對象。她已經……她已經……”


    我義正辭嚴的控訴者住了口,吞咽下她的怨恨和淚水。


    無論亨伯特·亨伯特說什麽——或企圖說什麽——都全無必要。她繼續道:


    “你是個野獸。你是個可惡、可憎、罪大惡極的騙子。你敢過來——我就朝窗外叫。滾回去!”


    同樣,我想無論h.h.小聲嘀咕些什麽都可以省略。


    “今晚我就離開。這一切都是你的。隻是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那個可憐的乳臭末幹的小丫頭了。滾出這間屋子。”


    讀者,我那麽做了。我上樓來到一半破爛的書房。兩手叉腰,鎮靜下來恢複自若,站了片刻,從門口看到那張遭劫的小桌子,抽屜大開,一把鑰匙掛在鎖孔裏,另外四把鑰匙攤在桌麵上。我穿過頂樓的走廊,走進亨伯特夫婦的臥室,平靜地從她枕頭下轉移出我的日記,放入我的口袋。然後我朝樓下走去,又停在半路:她正在通電話,電話機正好就安在客廳的門外。我想聽聽她正說些什麽:她取消了訂購的什麽物品,然後又回到客廳。我再次調整好我的呼吸,穿過過道,進了廚房。我打開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她從來也不能抵抗威士忌的誘惑。我走進餐室,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夏洛特寬寬的後背。


    “你這樣是在毀我也毀了你的一生,”我平靜地說。“讓我們通情達理些。這都是你的幻覺。你真瘋了,夏洛特。你找到的那些筆記不過是一部小說的片斷。你和她的名字也不過是碰巧用用。就因為它們是信手拈來。好好想想吧。我去給你拿杯酒。”


    她既沒回答也沒轉過身,隻是一個勁飛快地胡塗亂寫,不知她寫的是什麽。大概第三封信了(兩封已裝在貼足郵票的信封裏,放在桌上)。我又走回廚房。


    我拿出兩個杯子(為聖阿爾傑布拉?為洛?)。從冰箱裏取出冰塊以後,它粗暴地朝我吼了一聲。再寫一遍。讓她重讀一遍。她不會記住細節的。改動,偽造。寫個片斷,拿給她看,或隨便扔在哪兒。為什麽自來水龍頭長鳴起來有時會那麽可怕?真是個可怕的局麵,真是。象小枕頭形狀的冰塊——是玩具北極熊的枕頭,洛說——當溫水注進它們的小窩解救了它們,那些刺耳的銼聲、劈哩啪啦聲和受折磨聲便消逝了。我將杯子並排放著。注入威士忌和少量蘇打水。她禁止我使用針攪拌。冰盒裏一陣乒乒乓乓。我端著酒杯穿過餐室,來到客廳門外,門隻開了一個縫,我的胳膊肘都進不去,隔著門我說:


    “我給你拿酒來了。”


    沒有回答,這個瘋母狗,我於是把杯子放在電話機旁邊的餐具架上,這時電話響了。


    “我是萊斯利。萊斯利.湯姆森,”喜歡在天剛亮時遊個泳的萊斯利.湯姆森說:“亨伯特夫人被車軋了,你最好馬上來,先生。”


    我回答說,可能約略有些暴躁,說我妻子安然無恙,同時一手拿著聽筒,一邊推開門說:


    “這個人說你被軋死了,夏洛待。”


    但夏洛特沒在客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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