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陰雨綿綿。


    濕暗的街道上行人稀疏,連帶地,街旁商家的生意也顯得冷冷清清。


    當然,這家位於街心的雅致酒樓,即使平日總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但碰上這樣的天氣,店內的客人還是一下子少了好幾成。


    酒樓內,隻餘一桌靠窗的客人,所以掌櫃和店小二們也難得的可以清閑一下。


    除了雨滴落在屋瓦上、石地上的聲音,店裏坐在高台後的掌櫃有一下沒一下的撥算盤聲、店小二走動的腳步聲,氣氛明顯的十分寧靜。不過,已經把這個月的帳算過第三遍的胖掌櫃實在找不到其他事忙,於是半個時辰內的第五次,他又不動聲色地把視線投向店內唯一的客人那邊去。


    呃……沒辦法!誰教他們現在隻有這位客人,而且這位客人還很奇特──


    坐在窗邊、手裏不斷以一柄小刀刻著一塊小木頭的,是個膚若凝脂、鳳眼劍眉,卻神色陰沉、全身散發著幾分邪氣的清瘦少女。


    前天夜裏,她便單身在店裏投宿。雖然一名少女獨自行旅在外不算稀奇,可接下來她在隔日一早酒樓才開始營業就坐在店內一整天,直到酒樓打烊關門,她再回客房;而這期間,除了偶爾停下片刻吃飯、喝茶,她似乎把所有心神全投注在手中的事上,就算她四周人聲嘈雜、就算有人對她投以好奇怪異的眼光,她仍舊不為所動。


    店裏的夥計們自然對這位客人又驚又奇了起來。幹勁十足、個性又好管閑事的小郭是第一個接待她的夥計,不過就連他也敗在她的沉默與冷漠下。據他說,自他在前天夜裏迎她進酒樓到他替她辦妥住宿事宜、關上客房門,她隻講過唯一的一句話──一間客房。


    至於其他人,那就更別說了。善於察言觀色、以高服務效率著稱的夥計們,隻要客人的手一抬,就知道跑堂去換酒茶、撤餐飯,但他們卻連聽她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啦!在這間背後有硬台、名氣又響亮的酒樓工作,大夥兒自恃見過的場麵、人物不少,所以照理,他們實在不可能為一名這樣的客人太大驚小怪,但偏偏莫名其妙的是,大家竟不約而同注意著她,暗自猜測起她的身分和目的……


    已經在酒樓住了兩夜、坐了一天半的少女,雖然身上衣著普通,但她眉眼神情間那種生人勿近的氣質,恐怕不是尋常人會有的。也或許就是少女少了她這年紀該有的嬌甜無邪,有的卻是深沉危險的氣息,所以才讓他們不自覺地把焦點放在她身上。


    不過,就算沒有人多嘴去問,閱人無數的他多少也看得出來,這位小姑娘絕不是閑著沒事挑了他們的店坐下刻她的木頭。她是在等人吧?


    因為雨天,天色陰暗,店裏已經點上了幾盞燈。


    雨聲、明暗不定的光線、一室的靜謐……


    就連掌櫃的也要為這種適合睡覺的氣氛打起嗬欠來了。可他們的客人呢?卻還是不受影響地繼續刻她的木頭。


    掌櫃的忍不住把視線從她低垂專注的臉龐移到她手中那塊仍未成形的木頭上。老實說,瞧她這兩天老拿著那塊木頭在上麵刻刻雕雕,就連他都很好奇她到底在刻什麽。可是沒想到看了快兩天,他還是無法從那塊木頭上辨別出任一種形體。咳……不知道是他的領悟力差,還是人家姑娘的成果仍未展現出來?


    這時,他的眼皮不由得一跳,精神上來了。因為他發現,本來一直低頭做事的小姑娘,手上的動作忽然一停,接著慢慢抬頭,朝他這方向的右後方盯去。


    他微愕,不禁好奇地跟著轉頭──


    一個幾乎悄無聲息的高大人影在這同時從他後方的門大步跨進店廳。而當這英挺俊美得驚人的男人一進來,那清朗如泉的黑眼向他一瞥,他幾乎是“刷”地一下立刻站起身。


    “啊?老板,您回來了!”趕緊亮聲問候。


    男人隻漫應一聲,視線在整個店內逡巡一遍,自然也注意到靠窗那一桌唯一的客人了。


    少女已經放下手中的刀和木頭,正開始喝酒。她看也沒看剛出現的男人。


    不過,他卻是敏銳地從她身上察覺出什麽地黑眸微眯,可他的視線很快地便轉回掌櫃臉上。


    “這幾天酒樓還好嗎?”例行公事。


    許掌櫃一邊搖頭表示沒問題,一邊將帳冊交給他。“老板,有我們在,您放心。除了今天因為下雨客人比較少,咱們的酒樓可照舊生意興隆得很。”唉!怎麽老板剛好挑這個時候回來?雖然是天氣的關係才導致整個店裏隻有一個客人,但讓老板碰上這場麵,麵子總還是有些掛不住啊。


    男人隨手接過帳冊,俊臉上揚起一抹爾雅微笑。“我知道,辛苦你們了。”


    又和許掌櫃聊了幾句,在帶著帳冊回後麵房間之前,他清澈藏神的眸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那仍坐在原位、麵無表情看向窗外的喝酒少女一眼。


    至於少女,則是在發覺他離開了後,這才緩緩轉回頭,接著收起刀和木頭,便起身直往客房方向走。


    許掌櫃才送走主子,沒想到那少女也忽然說走就走;有些意外她今天的提早散場,愣了一愣的他還是趕緊回過神來,朝經過他身前的她露出一口白牙。“姑娘,您要回房休息啦?”


    令人意外地,少女竟偏頭斜睞了他一眼。


    而被她深邃如魅的眼一盯,毫無防備的許掌櫃隻感到頭皮一陣麻,笑臉僵了住。不過她還是什麽也沒說的越過他離去。


    這時,外麵的雨勢慢慢收住,天放晴了。


    許掌櫃怔怔看著那少女消失的方向,但已沒有時間再讓他發呆,因為開始有客人上門了。很快地,忙碌的工作讓他一下子便忘了少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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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降臨。


    夜再深。三更。


    另一條街的一幢幽靜屋宅,其中一間房的燈光熄了,整座宅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屋裏的人睡了。


    時間,又過了一刻。


    仿佛估量屋裏的人睡得更熟了,一抹如幽靈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離開一直靜靜佇立的牆角,直掠往那最後熄燈的房。


    一身深色衣的暗影伏在門板上仔細傾聽房內的動靜,等到確定裏麵的人睡了,身形細瘦的人影立刻輕易地撬開房門,接著小心翼翼地閃身入內。


    除了由敞開的窗外傳來的陣陣夜蟲鳴叫聲,房內一片靜謐安寧。


    人影絲毫不敢大意地在黑暗中朝屋裏床榻的位置接近數步,直到依稀看得見床上躺著的人,人影馬上住腳;然後下一刹,兩束寒銳的刀光如電疾射向床榻。


    也幾乎在同一瞬間,原本該已熟睡的男人卻忽地動手將身上的被子一揚,並且迅速翻身躍起。


    “哼。”屋內響起男人的一聲冷哼,同時由枕下抽出的長劍已然回擊向暗殺者。


    顯然沒料到自己竟會失手的黑影,隻一轉眼,就麵臨了男人的猛厲攻擊,毫無頓錯的空間;黑影一邊往門外退,一邊不停揚手朝男人射出一支又一支飛刀。


    “叮、叮”之聲在黑暗中不絕於耳。


    黑影的暗器不斷被男人手上的劍擋掉、擊落,而黑影似乎也知道不用偷襲暗殺,自己的武功根本無法傷他分毫,所以在覷了一個間隙後,立即以最擅長的輕功遁走。


    察覺到刺客意圖的男人,在手中長劍隻劃破刺客衣服下擺、卻還是讓“她”逃開了後,倒是頓了步、收手,沒有追上去。


    佇立在院中,銳利的眸子緊盯著刺客躍過高牆而去的方向,他的劍眉微鎖,俊臉表情莫測高深。


    女人?


    一個欲刺殺他、又敢不蒙麵的刺客。好膽量!


    石森樹緩緩調勻氣息,他清澈見底的眼瞳裏漸漸現出一絲冷笑。


    他見過那張臉。


    雖然剛才她的麵部輪廓在黑暗中依稀可辨,但此刻他僅隻稍加一想,便立刻將那張臉與他不久前才在酒樓見到的少女連結了起來……


    那雙在黑夜中依然熾熱狂放的眼睛、那股生人莫近的冷邪氣勢……


    是她吧?


    是什麽人派她來刺殺他?


    他知道對他有殺意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是敢隻派這麽一個小姑娘來下手,該說對方太小看他,或者小姑娘另有殺招?至於跟他有仇的,總不是她吧?


    抬頭看了剛從烏雲後露出臉來的皎潔銀月一眼,嘴角揚起清冽的微笑,接著他回身往屋裏走。


    清涼的夜風吹過,空氣中盡是花的甜香。


    就在才發生過短暫激戰的牆外數十呎處,一抹暗影斜倚在樹下,一雙如狩獵般緊盯著那幢屋子不放的晶亮眼睛,其中有種困惑、低落的矛盾情緒閃過。


    直到烏黑的夜空綻出月色銀光,暗影才倏然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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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亮。


    清早的雅興酒樓開店前,有個人影已坐在靠窗的位置吃著她的早膳。


    為她端上早膳的店小二退開前忍不住多看了這昨天意外提早回房、讓他們私下對她的狀況東猜西想的小姑娘幾眼。


    “……呃……姑娘,您的臉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去替您請大夫來?”脫口而出。雖然這小姑娘陰陽怪氣,讓人難以親近又不怎麽和人說話,不過畢竟她也在他們店裏連續待了好幾天,會對她生出關切是很自然的。


    少女舉箸的動作一停,抬眸望向站在桌旁沒走開的圓臉親切店小二,出乎他意料地,開口了。


    “飯。”一字。


    店小二又驚又愣,一時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啊……什麽?”


    她冷眸一挑,把手中的空碗丟向他。“還有酒。快去!”完全不掩厭煩的語氣。


    店小二連發呆的時間都沒有,反射動作地接住她丟來的碗,趕緊退下。“是……抱歉……我馬上去替您端來。”


    店裏當然有人看到這一幕了。不過就連掌櫃的也隻是處變不驚地繼續做自己的事,其餘人則忙著打開店大門,開始招呼從外麵進來的客人。反正天大地大,客人最大,他們連最過分的刁難都應付得來了,更何況這隻是擺臉色給他們看的小場麵。


    很快地,少女桌上多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和一壺酒。


    不過,她立刻察覺了不對勁。


    替她擺上飯酒、接著施施然在她對麵椅子坐下的當然不是店小二,而是一身神清氣爽、俊挺耀眼的男子。


    少女一抬眼,就看到毫不客氣落坐在她前方、並且優雅笑望她的酒樓老板;他那仿佛識透了一切秘密的眼神和笑意讓她的心口微蕩了一下,不過她的表情並沒有變。隻瞧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伸手將他放下的白飯拿起。


    “這是你的刀吧?”像是將撿到的失物平安送回原主人手上的好心人一樣,石森樹將好幾支看似普通、卻寒氣森森的鋒利小刀放到她麵前,然後開口問,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


    她隻睨了桌上的刀一眼,便繼續吃她的飯。“是我的。”沒否認。她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回答。


    這家夥也未免太有氣魄了。


    石森樹沒料到她竟敢直認不諱,有些詫訝。


    睇著眼前少女毫不在意被揭穿刺客身分的冷靜從容,他反而更覺得她目的不單純。


    指節間把玩著這足以令人致命的小刀,他直直盯進她的眼心,牲畜無害的笑裏糅進了似有若無的冷度。“你知道,此刻你的命正掌握在我手上……”


    她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接著還是不停地朝桌上的飯菜進攻,好像天底下再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似。


    看著她的不當回事,他挑起眉。不過,奇異地,她這一副毫不在意旁人的豪邁吃相,反倒讓他眼底的寒意稍融。


    “……店裏的飯菜有這麽好吃嗎?”沒押著她質問她刺殺他的事,他竟這麽問她。


    她正在掃蕩最後一盤豆腐青菜湯,沒空理他。


    沒想到他不但不在意,還揚手招來了店小二,要他準備兩份早飯過來。


    而早在他一來就直接找上少女、還仿佛和她相識已久地互動起始,一旁偷偷觀察著的許掌櫃一幹人等,簡直愈看愈目瞪口呆。雖然他們聽不到老板和她說了什麽,不過他捧著幾把小刀放到小姑娘麵前這舉動,也未免太……太驚嚇人了點。就算老板看人家小姑娘不順眼,想趕她出去,也不必搞出這種場麵吧?


    他們向來知道老板為人溫和,總是與人和善,而且就算他有點武功──從老板家出來的,當然沒有人不會武功──他們卻不曾見他施展過,店裏當然就更沒有他施展的機會了,所以他們也不清楚老板的武功厲不厲害,而此刻他竟忽然拿著小刀在小姑娘麵前晃,難不成他們老板是想改行賣刀子?但令他們更加瞠目結舌的是,他似乎還打算和小姑娘一起吃早飯……


    酒樓的客人陸續增加,不過少有人知道店老板在這裏,所以除了因為他俊朗的外型和溫文儒雅的氣質不時吸引姑娘家臉紅偷瞄外,他並沒有受到其他幹擾。


    她自然也聽到他對店小二的吩咐了。直到這時,她才終於停下進食的動作,抬頭向他看去。


    石森樹回視她的兩眼中莫測藏神,但他臉上仍是笑意俊雅。


    “因為你認為可以一次就達成任務,所以沒想到應該要掩藏自己的容貌嗎?”長臂一伸,再收回,桌上的刀已經消失無蹤,他一邊以慢悠悠的語調奇道。


    她不吃了,動手拿起酒壺倒酒。顯然她也早清楚他不會把她的刀還給她,所以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讓他又收掉她的刀。舉杯,喝酒,她垂眸盯著他放在桌上、勁瘦修長的手指。


    “我得讓你知道,殺你的人是誰。”總算又開口了,但這意料外的答案,卻令人哭笑不得又驚異。


    挑眉,石森樹也感到有趣了。“那麽,你是誰?”順著她的口風。


    “小檀。”微撇唇,她說。


    “小檀……”這是她的名?


    這時,他的早膳來了。笑得一臉曖昧的店小二將他的早膳擺到桌上,再對他擠眉弄眼了一番才退開。


    自稱“小檀”的少女並沒有發現店小二的表情,她放下酒杯,才又將視線移到他言笑晏晏的臉上。


    “小檀,我跟你有仇嗎?”沒立刻動手用飯,石森樹的語氣仿佛兩人隻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好不好。


    “沒有。”她竟難得地有問必答。


    石森樹柔笑似風。“所以,你隻是被人派來的?那個人是誰?”問深了。


    “嗤”的一聲,她突然像聽到什麽好玩笑話一樣地笑了出來。不過,即使她的笑隻如曇花一現,石森樹卻意外被她那一刹間宛如陽光燦爛乍現的短暫神情弄得一怔。


    也就在他稍失神的短短這一瞬,一道寒光同時射上他胸口……


    異變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也在電光石火之間結束──那一把暗算的小刀並沒有達成目的,它被一麵瓷碟擋下。“叮”的一聲,挾著驚人力道的刀尖一半沒入碟子中央,而抓起碟子的那隻大掌主人,麵不改色地緩緩用另一手將釘在其中的要命刀子給取下。


    坐在他對麵的暗算者,則微露挫折地略垂下眉。


    她當然早知道他的武功深不可測,隻是……


    她出手要暗殺石森樹這一幕,其實除了他自己之外,旁桌的人根本沒察覺任何異樣,隻不過他忽然拿著碟子和一把小刀在手上,多少引起某些經過他們這一桌旁的人側目而已。


    “為什麽你得讓我知道要殺我的人是你?”再把她的刀沒收,石森樹竟沒事般地開始動手吃飯。


    狐疑地盯著他愜意悠哉的神態,但很快地,她就明白自己一時很難再在男人身上找到下手的機會。


    “……等我殺了你,我就告訴你。”揚唇,她邪佻又直接地回應他。然後,她把桌上的那杯酒喝完,留下一錠銀子,離開。


    他沒阻止她。


    沒一會兒,那叫“小檀”的奇異少女身影便消失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


    收回目光,石森樹微微笑了,繼續吃他的早飯,並且輕啜她沒喝完的酒。


    他這間店裏的飯菜從未有人嫌棄過,但為什麽就是她吃起來的樣子,會讓人覺得她吃的那一份才是人間美味?


    眸光一閃,他起身往店後頭走。


    在她達成任務之前,他們肯定還會再見;至於她是誰派來的,他承認他毫無頭緒;因為敢這麽光明正大挑明著要殺他的殺手,他還真是第一次碰到,因而,才意外地沒動手抓住她……


    這還真不像他的作風啊。


    沒有其他人在旁,石森樹俊臉上的謙和微笑麵具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足以令對視者膽顫的粗猛囂銳神色。


    不過他這張真麵目,某些人可是看熟了──


    夕陽才西下的樸實屋宅偏廳,幾個高矮胖瘦、年紀不一的男人早已各自散坐在裏麵,還邊聊天邊喝酒吃點心,氣氛顯得高亢熱絡,似乎各為自己手邊要務忙得差點妻離子散的男人們,終於找到人一吐近日苦水怨氣,一時之間,他們還真忘了他們來到這兒聚會的目的,也忘了他們口中三句不離的某個冷血家夥隨時有可能出現,有人甚至已經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他快兩個月沒抱到他的親親老婆,而這一切都是那個隻會壓榨他的某人害的──


    “……我不要、我不甘心!她親愛的老公我忍著相思之苦,忍痛離開她出門工作,她沒給我個臨別安慰也就罷了,更過分的是她竟然叫我沒把幫主交代的事辦完不準回去,你說這氣不氣人?”大塊頭幾乎快吐血了。


    “看樣子,副首夫人從之前中了幫主的毒到現在都還未解。你沒告訴她,幫主其實是個可怕的雙麵人嗎?”算盤掛在胸前的同僚,語氣毫無起伏地丟給他一點同情。


    “我當然說啦!結果你猜她怎麽回應我?”猛灌一大口酒。


    一旁立刻有人把頭湊過來。“我知道、我知道!林堂主說他夫人曾偷偷告訴他,副首夫人因為丈夫對幫主行抹黑之實,所以連半個月將丈夫拒在房門外。對吧?”


    “咦?有這回事?”“哈哈……不會吧?副首真的被夫人關在門外半個月?”


    廳內所有人紛紛將注意力轉到這樁受害事件上來,至於一時受到眾人矚目的大塊頭那方形黝黑的臉上根本看不出尷尬赭紅的跡象,反倒還跳起來為愛妻辯解。


    “喂!我老婆可是天下最聰明的女人,她其實隻是稍微受到幫主的迷惑而已!”


    “對對對!不隻是副首夫人,連我家那口子也‘稍微’被幫主迷惑了……”有人身有同感。


    “我家女人……”“還有我娘啦……”“我妹妹她……”馬上湧出一堆症狀相似的受害家屬。


    聽著忽然此起彼落的哀鴻遍野,有人倒偷偷吐口氣。“呼!還好我還沒娶老婆……真是好可怕……”


    “什麽東西好可怕?”旁邊有人忽然接口。


    “當然是幫主……啊!”流暢地順應,但接著立刻發出一聲慘嚎,臉紅了。“幫……幫主你、你……”


    一屋子的男人早已因為發覺他的到來而聰明地閉嘴安靜下來,隻有這個一時大意的可憐家夥,得麵對他那張俊若天神、卻冷靜沉穩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臉。


    所幸,石森樹並沒有為難這年輕人太久,因為隻盯了他一眼,他就把視線轉向眾人。


    正經嚴肅的氣氛立刻成形。


    當然,就連原本大喊著不甘心的副首樓風,也收拾起裝瘋賣傻的神情,跟著冷峻威厲下來的氣勢可不亞於他的上頭老大。


    沒錯,除了是酒館的老板,石森樹另一個隱藏的身分,即是一幫之主。


    近五年來,以護鑣、押貨,再以自域外供應馬匹生意逐漸在江湖上崛起、並且事業版圖火速擴展到其它領域的龍焰幫,正是他在暗中一步步經營出來的成果。但即使龍焰幫已經在江湖上站穩腳步、打出名號,在外麵卻除了主要的副首樓風、幾位堂主廣為人知,沒有人知道幫主是誰。


    這是他的意思。他還不想讓其他人知道他的身分,尤其是大宅裏的人。雖然初期他是為了怕老太婆去破壞,才一切保密;不過到了後來,他發現不曝光也有不曝光的好處,同時更有利於他做許多事,所以他反樂得當個幕後幫主。


    “百巧和朗沒來?”他隨即注意到少了那兩個。


    樓風把一疊報告推給他。“那兩個還在和南方那一批商隊首領纏鬥,不過應該快分出勝負了。這是他們陸續傳回來的進展,你看看。”


    “他們需不需要其他人的協助?”接下,石森樹旋即以最快的速度翻過一遍手裏的資料,一會兒後,他抬起頭來問向樓風。


    “我問過了。那兩個家夥叫我們不要礙事。”雖不服氣,不過說到談判這事,幫裏確實很難找到勝過他們的人,所以他能對那兩個囂張的家夥怎樣?


    石森樹頷首,表示明白。


    接下來,其他人輪流將幫裏各堂下的近況、問題一一提出,重要的事請示幫主決定,眾人還討論了將幫務往北拓展的計畫。


    這是龍焰幫一月一次的重點會議。替石森樹身兼許多幫中要務的樓風,除了平日會將他手中匯整出來的報告幫務告知石森樹,還得負責幫石森樹掩護身分。因此,自稱天下第一苦命人的他,另一項任務就是為石森樹擋掉來自石天莊的眾多耳目爪牙,好讓他和其他人能順利在這裏見麵開會……總之,別問他到底為龍焰幫做了多少事、白了多少頭發,否則他會砍人。


    時間已過了大半夜。


    在一番馬不停蹄的報告討論後,這場會議終於接近結束。而等到石森樹最後一聲令下散會,所有人都大大地鬆了口氣,還有人撐不住地當場攤在椅子上起不來了。


    “喂!這小子是誰帶來的?怎麽這麽不中用?”被踢了踢。


    年輕人立刻跳起來。“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誠惶誠恐、睡意全消。


    “鍾原,趙副堂主隻是在跟你開玩笑。不過你要是累了,可以去隔壁房把我們剛才會議的資料整理整理,最好明天一早就把資料交給我。”樓風對他露出白森森的牙笑。


    被叫鍾原的年輕人一聽,再看到老大根本一臉不爽的笑,立即一陣毛骨悚然。“呃……嗬嗬……我不累、我不累!不過我可以馬上整理資料!”毫不猶豫地抱著幾本冊子,動作迅速俐落地往門外衝。


    眾人表情不一地看著這一幕。


    “副首,你心情不好幹嘛找個小孩子出氣?”胸前掛著算盤的趙副堂主趙萬欽搖搖頭。


    “你說誰心情不好?”虎目火花四射。


    趙萬欽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你就覺悟吧。副首夫人可是幫主的頭號支持者,你不趕快把幫主交代的事辦一辦,恐怕夫人真的會不準你進門哦。”


    正略略閉目沉思的石森樹驀地揚眉,睜眸斜睇向兩人。“什麽頭號支持者?樓副首,是不是我交給你的事太多,導致夫人有所怨言?”認真細思他的工作內容。


    樓風趕緊否認:“當然不是!幫主,她怎麽可能抱怨我工作太多。其實我出門工作養家活口,她還很高興呢。”老婆支持他,不怨他在外麵的時間比在家裏的時間多,他是應該慶幸得此明理賢妻啦,可是……唉!老婆崇拜幫主,他總不能跟幫主吃醋吧?事實上他也清楚,老婆真的隻是單純地敬慕幫主,還感激幫主竟把當時快餓死在路邊的他找去當左右手,所以她才會這麽甘願地把他貢獻出來替幫主作牛作馬……


    “是嗎?”石森樹沒再多說什麽,但他忽然抬頭看了下外麵的天色。“天還沒亮,你們先在這裏休息片刻再走。”


    稍後,幾乎所有人都移到隔壁房去,而石森樹則繼續留在廳裏,等他把幾個問題想通了後,才離開。


    一直等在門外的樓風迎了上來。


    “幫主,你明天是不是又要回石天莊?”走在石森樹身後一步,他直言。


    “嗯。”石森樹的心情不無好壞地回應他。


    沉默了一下,樓風才又開口:“其實你可以不用再回去麵對那個人了。”多少清楚他與家裏的關係,尤其是那個至今仍掌控莊內實權的老太婆——她將自己最痛恨見到的孫子派到遠離大宅、甚至與大宅之下的事業幾無關連的破敗酒樓做事——在石森樹前去整頓之前,它確實破敗得讓人搖頭——她這不就是將他排除在大宅權力核心外的另一個證明嗎?再加上她當初不存好心,硬把被前一個不成材孫子經營得搖搖欲墜的酒樓丟給他管理也就算了,竟還要求他必須在兩個月內讓酒樓轉虧為盈,並且成為慶縣有名的酒樓。


    他全做到了,並且成功得讓她更是恨得牙癢癢。


    她心知肚明他的能力超過莊內所有人、甚至是她,所以才一直以各種手段想壓下他,不願讓他出頭;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她愈是這麽做,就愈是激起他的鬥誌和反抗心,然後,他這地下幫主的事業也就愈做愈大……


    如果那個以正義之師自居的老太婆知道他是當今橫跨黑白兩道、除了偷拐搶騙,什麽生意都做、還什麽生意都賺錢的龍焰幫幫主,她會不會當場吐血不止?


    雖然以當今龍焰幫的實力還不足以與百年武學世家、享譽江湖的大門派石天莊抗衡,但說起現在的龍焰幫,有誰不對它敬畏三分?所以石森樹根本可以不用理會那老太婆了吧?


    石森樹笑了笑,俊眸冷凝。他當然知道樓風的意思,事實上他已對他提過兩次了。


    “如果那老太婆知道每見我一次就要短命三個月卻還樂此不疲,你說我怎麽能不成全一下老人家享受自虐的心願?”偶爾回去鬥鬥那老太婆,看看那些叔伯長輩的爾虞我詐,稍稍調劑身心倒也滿不錯的。


    樓風一怔,接著搖頭,吐了口氣。“原來你把回石天莊當作是在娛樂?看來我還真是多操這個心了。”有些搞清楚他了。


    雖然他早知道在外人眼中溫文和善的石森樹實則叛逆反骨,在他的觀念裏也沒有絕對的正義正非,但有時看到麵前宛如天神般俊秀的人物砍起人來可以眼睛眨也不眨,暗算起對手可以冷酷無情得像地獄惡魔,他真會有種錯亂的感覺,同時暗自慶幸他們不是敵人——他已經見過無數怎麽死在石森樹手上都不知道的烈士了。不過也就是因為他們這位幫主裏外差異太大的雙麵性格讓他懷疑,他到底是怎麽在石天莊平安長大的啊?而且他都沒被拆穿嗎?


    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樓風,至今還是猜不透這個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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