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帶她離開了。


    跟趙鈴鈴道別後,魏元朗不放心向晚虹一個人獨處,又有許多話想問她,於是領著她回到自己家。


    這是她第二次進他屋裏,上回是意外,這回卻是他自己心甘情願招待她了。


    他將她安頓在客廳沙發上,泡了杯暖暖的可可,溫熱她冰涼的掌心。


    “原來你是為了揣摩角色,才去那裏打工。”他在另一側的單人沙發落坐,深思地瞧著她。“你很喜歡演戲嗎?”


    “嗯,我覺得很好玩。”向晚虹點頭,濃甜的可可香在鼻尖繚繞,她深深地啜飲一口。“我從高中時就參加學校的話劇社,現在也加入一個業餘劇團,我們最近就會有一場公演喔。”


    “是嗎?”魏元朗打量她喝過熱飲,逐漸紅潤的臉色,心念一動。“所以那天晚上你在酒館外,也是在揣摩角色?”


    “嗯,我這次演一個酒家女,可怎麽樣都演不好,所以我想是不是該去酒館喝酒試試看,至少要知道大醉一場是什麽滋味。”


    “你沒想過一個女孩子去那種地方很危險嗎?”他不讚同地皺眉。


    “我知道啊,”她輕聲呢喃。“所以這次我才請鈴鈴姊幫我,她說我可以在她店裏打工,她會保護我不受客人騷擾。”


    “嗯。”魏元朗頷首。若是趙鈴鈴曾如此保證,他的確無須擔憂,隻是想到她這陣子在酒店多多少少還是被客人吃了豆腐,仍有些不悅。“鈴鈴雖然是媽媽桑,也沒辦法時時刻刻盯著你,瞧你今天不就被欺負到哭了嗎?”


    她揚眸,睨他一眼。“我哭,才不是因為被欺負。”


    “那是為什麽?”他不懂。


    “因為那裏有太多故事了。”她幽幽地解釋,簡略敘述今晚的經過,但跳過趙鈴鈴與喬旋詳細的對話內容。“鈴鈴姊說的對,我承受不住。”


    “你的意思是,因為別人的故事太悲傷,所以你也跟著難過?”魏元朗好意外。


    “嗯。”


    他不敢相信,愕然望她。


    他自己也是個常聽故事的人,他的朋友們都愛對他吐煩惱、訴心事,他聽著,雖然會替他們分析其中因果,找解決辦法,卻從來不曾因此動搖情緒。


    有時,朋友們還會惱他太超然、太理智,總是悠哉地置身事外。


    可這女孩,卻傻傻地將別人的喜怒哀樂當成自己的,跟著憂愁跟著痛,難怪她會承受不住。


    “你怎麽那麽笨?別人的事關你什麽事?”他輕聲責備她。


    “我知道啊。”她輕輕歎息。“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笑,可能是入戲太深吧?”


    入戲太深——


    魏元朗心神一凜,眼色鬱沈。這傻女孩莫非真將自己的人生當成一場角色扮演遊戲?


    “你以後想成為演員嗎?你想在舞台上發光發熱?”他試著分析她的心理。


    她搖搖頭。“我沒想那麽多耶,我隻是覺得演戲很有趣而已。”


    “你不想成名嗎?比如到美國百老匯闖蕩一番,有一天拿到東尼獎之類的?”這是每個舞台劇演員的夢想,不是嗎?


    “東尼獎?我?”向晚虹失笑。“不可能啦,我沒那麽有天分,而且我隻想快樂地演戲,能得到東尼獎的演員可都是經曆過一番痛苦淬煉的。”


    也就是說她玩劇團真的就隻是純粹好玩而已,沒什麽值得稱道的遠大目標,也不曾懷抱過任何夢想。


    他不能理解。


    該說這樣的人生渾渾噩噩嗎?她做任何事,出發點似乎都是為了玩,演戲好玩,旅行好玩,當短期派遣員工,換過一份又一份工作,也是好玩。


    她究竟曾不曾認真地麵對過生活,思考未來的方向?


    現在的七年級生,都是如此嗎?


    “你覺得我很奇怪嗎?”她仿佛看透他的思緒,眼潭如月下的湖,瀲灩著迷離月色。


    他怔怔地凝望她。


    她是奇怪,與他來往的都是些成功的熟男熟女,對未來不敢說百分之百有規劃,至少心中都勾勒著隱約的藍圖,但她……


    “你隻想這樣,一輩子快樂地玩下去嗎?”他試探地問。


    “不可以嗎?”她反問。


    “不是不可以。”隻是他不懂。


    他與她,仿佛來自兩個世界,她是異世界的新人類,而他……是老派無趣的男人。


    魏元朗自嘲地勾唇,起身來到吧台,打開半滿的紅酒瓶,為自己斟了一杯,若有所思地啜飲。


    他告訴自己,沒什麽不好的,各人有各人的人生,他無須過問,隻要她自己覺得快樂就好。


    但不知怎地,他感覺胸口堵得慌,悶悶的,很鬱惱,教他眉宇糾結,不能舒閑。


    “你聽我說,晚虹。”他沒注意到自己改了稱謂,不再連名帶姓喊她了。“你現在也許認為這樣的生活很棒、很快樂,但你得想想未來。”


    “未來?”


    “對,未來。”他端著酒杯,重新坐回單人沙發,很認真地盯著她。“你不要老是這樣傻傻地為人歡喜為人憂,你怎麽不好好想想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


    “你喜歡冒險,這沒什麽不好,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女孩子獨自旅行其實是很危險的一件事?你不可能永遠遇到好人。你喜歡體驗不同的工作,也ok,但如果將來年紀大了,手邊卻沒一點積蓄怎麽辦?你有保險嗎?有存退休金嗎?有沒有好好規劃自己未來的生活?或者你家境很好,是千金大小姐?”


    “才不是呢!我看起來像嗎?”她搖頭,苦笑。“我是平凡人家的小孩,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是跟我姊姊相依為命長大的,她現在結婚了。”


    “難道你想讓你姊姊跟姊夫照顧你未來的生活?”


    “我才不會那麽沒誌氣呢!”她抗議地輕嚷。


    “這就對了。”他嚴肅地頷首。“你不想老了拖累別人,現在就該多想想未來,難道你以為你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好男人,寵你一輩子?”


    “魏元朗!”她不可思議地瞧著他。“你這是在對我說教嗎?”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他懊惱地低嚷。她以為他喜歡自己像個老頭對她碎碎念嗎?問題是——他倏地蹙攏眉葦,焦躁地狠灌一大口酒。“你呆呆的,想法太天真,像你這種女孩,最容易一頭栽進浪漫陷阱,被男人給騙了!”


    沒錯,他愈想愈覺得可能,這女孩看來就是會癡心追愛的那一型,她能為愛舍棄一切,為愛走天涯。


    她會痛死,她會愣愣地由著愛在自己身上劃下一道又一道傷口,卻不懂得閃避,當那鮮紅的血痕是英雄的勳章。


    她說不定還以那勳章為傲……


    “我拜托你,你認真想想!”冒著火苗的眼灼視她。“人生不是一場遊戲!”


    向晚虹震撼。


    她怔望著眼前為她著急的男人,他是真的關懷她,他眸中熾烈的火,溫暖她心房,卻也燙出一個深深的凹洞。


    她曾以為他討厭自己,但一個人若是討厭另一個人,會如此為她焦心嗎?


    “魏元朗,你不討厭我,對吧?”她怔怔地問,嗓音很沙啞,很柔軟,仿佛輕輕一折,就會破碎。


    “我怎麽會討厭你?”他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


    她淺淺彎唇。“那我算是你的朋友嗎?”


    “你不是從認識我第一天開始,就纏著要跟我做朋友嗎?”他略帶無奈地反問。


    是啊,她的確是。


    向晚虹自嘲地微笑。從那天在電梯裏他猜到她背包裏裝的是套裝與高跟鞋,她便好想、好想交這個朋友了。


    她驀地起身,輕盈地落定他麵前,俯下螓首,瑩亮的水眸直瞅著他。“魏元朗,你是那種懷念過去的男人嗎?”


    “什麽意思?”他不解。


    意思是,他是否還牽掛著前女友?是否還愛著那個不論外貌、學識,成就、生活方式……各方麵都與他十分相似且匹配的女人?


    她很想直率地問,但她畢竟是個女生,有點矜持也懂得羞怯的女生,於是她選擇稍稍拐彎抹角。


    “禮哲很懷念他的青春年少,你呢?你也會嗎?”


    “禮哲?”他眉峰一凜。“你叫他禮哲?”什麽時候他們兩個人的交情好到可以直呼其名了?


    “這不是重點!”她歎息,沒察覺到他正默默地吃味。“你快回答我的問題——你比較思念過去,還是寧願展望未來?”


    “你問這個幹什麽?”他疑惑。


    好傷腦筋啊!為伺他就是不肯痛快地給她一個答案呢?


    向晚虹又是一聲歎息,腰身彎得更低了,俏麗的臉蛋離他更近了,清澈的眸光戀慕地雕著他俊朗的五官。“因為我發現有一件事,很不妙。”


    “什麽事不妙?”他戒備地僵著身子。這女孩怎麽愈靠愈近?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她幽幽地表白。


    “你什麽?!”他嗆得氣息淩亂,方唇震驚地顫著。


    “我喜歡你,魏元朗。”她輕聲低語。


    他幾乎沒聽見她說話的聲音,隻看到她粉嫩的唇瓣如花,開著,舞動著,勾引他神魂。


    然後,也不知是誰先主動移了一個呼吸的距離,他與她的唇,鬥上了,像兩尾剛學會吵架的接吻魚,在蕩漾著綿綿甜意的水裏,糾纏著彼此,追逐著彼此,一次又一次地啄吻,訴說著道不出的千言萬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足夠讓一尾魚走上陸地的悠長歲月,他們終於不再鬥了,鬆開彼此,雙眸相互凝照,仿佛意欲望進對方靈魂的最深處。


    他籲然長歎,為這場纏綿的鬥吻下了結論——


    “你不能喜歡我。”


    “為什麽不能?”她問。


    “我們不適合。”他答。


    “這是你習慣用來拒絕女生的托詞,還是你真的這麽想?”她顯然不太能接受。


    “我是認真的!”他強調。


    她太年輕,他卻老了,她崇尚冒險,他的生活已定型,她甘心為愛癡狂,他卻寧願遠離這不受掌控的玩意兒。


    她會攪亂他平靜的人生!


    魏元朗閉眸,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無須靜心思索,他已能想像兩人若是膩在一起,會有什麽後果。


    “你會受傷的。”他沙啞地勸告她,心房似有利刀在磨,隱隱痛著。“不要笨到飛蛾撲火。”


    “我不怕受傷。”她近乎天真地保證,粉色的唇,甚至綻開一朵燦爛的笑。“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你想像的那麽笨。”


    這傻呼呼的笨蛋!還說她不笨?不笨的話,方才怎會主動送上自己的唇由他輕薄?


    魏元朗氣到磨牙,怒火在胸口灼燒。“總之我不許你喜歡我!向晚虹,收回你的感情,聽到了嗎?”


    笑花頓時枯萎。“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心情,你無權命令我!”她似乎也惱了,與他對嗆。


    “你!”他驀地握拳,重捶沙發。


    向晚虹駭一跳,知他真的怒了,暗暗咬唇,片刻,靈機一動,婉轉地為自己爭取轉圜的餘地。


    “先別果斷地拒絕我,魏元朗。”她軟聲央求。“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證明我們並不是那麽不適合,好嗎?”


    “我不認為你做得到。”他冷淡地撂話。


    但她當他是應許了,至少他沒直截了當否決她的提議,不是嗎?


    是夜,向晚虹回到自己一房一廳的小公寓,她坐在客廳懶人墊上,點著香精蠟燭,思索著。


    她該如何讓魏元朗喜歡上自己?


    那男人活得太自得其樂了,他不缺什麽,也不必誰來照顧,他不像某些男人,沒了女人在身旁打理,生活便一團亂,身陷豬窩裏,他不需要女人做便當,因為他自己就能烹調一桌好料理,他不寂寞,不怕找不到人陪,因為他有一大票好朋友。


    魏元朗,他並不需要愛情來拯救,愛情若能征服他,隻會是因為觸動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那根弦。


    她,能找到那根弦嗎?


    坦白說,她不太有把握,他太成熟,太複雜,他生活在與她不同的世界,她很難打進去。


    但無論如何,她都必須試試看!


    她不是第一次喜歡人,卻是第一次想將自己的全部獻給他,她的唇,她的心,她的笑與淚,任何時候他想要,她都願意給。


    為了能讓他喜歡自己,她願意做任何嚐試。


    於是隔天,她又變回那個搗蛋女孩了,她精心設計每一次巧遇,纏著他,逗他說笑,她相信,隻要與他多接觸,她一定能找到他內心最神秘的那根弦。


    “要不要再去溜直排輪?”


    某日下班,她又神出鬼沒地現身在魏元朗的愛車前,他已不再吃驚,隻覺懊惱,狠狠白她一眼。


    “怎麽又是你?”


    “想找你玩嘛!”她歪著臉蛋,無辜地笑著。“溜直排輪,要常常練習才會進步喔!”


    “我說了,不要再來找我!”他不理她,逕自打開車門。


    她卻一溜煙輕巧地鑽進車廂裏,坐上副駕駛席。


    他瞠目結舌,一時愣在原地。


    她巧笑倩兮。“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朋友可以一起玩吧?隻是溜溜直排輪而已,你不會這麽小氣吧?”


    他瞪她。“向晚虹,你下車!”


    “我已經坐上來了。”意思是,誰也別想強迫她下車。


    他不吭聲,火焰般的眸光毫不容情地灼燙她,她凜住心韻,幾乎要軟弱地承認自己快融化。


    她深呼吸,凝聚全身所有的勇氣,繼續耍賴。“魏元朗,你不要再苦著一張臉了——對了,如果我能在一分鍾之內令你笑的話,你就答應我,再跟我去溜一次直排輪好不好?”


    “我不會笑的。”他不屑她的提議。


    “是嗎?”她不服氣,靜默兩秒,忽地開始擠眉弄眼,皺鼻歪唇,扮起一張張醜怪的鬼臉。


    他眼神霎時空白,無語地瞪她。


    她費盡心思逗他,眼球如剔透的彈珠,滴溜溜地滾動著,他雙目圓瞠,不能相信有人的眼珠能活動到那種地步——她是小精靈嗎?


    “怎麽還不笑啊?”她扮得累了,停下來,稍稍歇口氣。“難道是本姑娘功力退步了嗎?”


    見她猛敲自己的頭,又是不信,又是苦惱,他不禁哧聲一笑。這傻女孩!她究竟還想怎樣耍寶?


    “嗬嗬,我就知道,你笑了!”他爽朗的笑聲宛如最熱情的星火,瞬間點亮了她的臉。“告訴你,這是我跟我姊之間的秘密遊戲,以前我們覺得不開心的時候,就會這樣比賽扮鬼臉,看誰能先逗對方笑,誰就贏了。”


    唉,他認輸了。


    魏元朗不再掙紮,認命地坐上車,發動引擎,回轉方向盤,將愛車開出停車格。


    向晚虹微笑欣賞他的臂膀因轉動方向盤而拉出的有力線條,他開車的姿態,好瀟灑又好帥氣。


    “你們姊妹倆常常不開心嗎?”他沉聲問。


    她愣了下,半晌,嫣然一笑。“爸媽過世以後,我們寄住在親戚家,有時候難免會聽到一些閑言閑語,學校的同學也會欺負我們。”


    他瞥她一眼,眉葦揪攏。“為什麽你回想起這樣的過去時,眼睛還能笑?你不覺得難過嗎?”


    “已經過去的事了,為什麽要難過?而且我很幸福啊!我有個很棒的好姊姊,她很疼我的,不論誰想欺負我,她都會擋在我身前。”提起最疼愛她的姊姊,她神情變得好溫柔,唇畔似噙著蜂蜜,流淌著濃濃的甜。


    他看著,心跳一陣失速。“你姊姊很保護你。”


    “沒錯!”她用力點頭,再同意也不過了。“所以我有什麽好哭的呢?比起許許多多孤單的人,我已經很幸福了。”


    他怔忡,半晌,方唇一扯,蘊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況味。“你很樂觀,怪不得你的生活會是這樣的。”


    “怎樣?你又要嘮叨我不好好規劃自己的人生了嗎?”她裝生氣,嘟起粉唇。


    他沒心情陪她耍幽默,悠悠歎息。“我說得很清楚了,晚虹,別再靠近我,我會傷害你。”


    “我也說得很清楚了,你別這麽快下定論,至少給我努力的機會。”她反駁。


    他橫她一眼,她閃亮晶燦的眸卻瞬間奪去他的呼吸,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怎麽都說不聽呢?”


    “說不聽的人是你吧?”她手擦腰,擺出一副小辣椒的架式,卻是笑吟吟的。“頑、固、老、頭!”


    魏元朗一嗆。


    說他頑固老頭?他不是滋味地磨牙。“向、晚、虹!”


    “怎樣?”她眉眼彎彎。


    他閉了閉眸,不去看她討好的表情。“我送你回家。”


    她一愣。“你不跟我去溜直排輪嗎?你剛才明明笑了耶!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


    “我沒答應過你任何事,也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他語氣冰冷,話說得絕情。“你給我乖乖回去!”


    她氣息一凝,默然。


    他不知自己是否傷了她了,但她遲早得學會認清,傷口並非受難的勳章,隻是磨人的痛楚。


    他狠下心不理她,漠然開車,將她送到她家樓下,一扇油漆斑駁的大門前,她沒反抗,靜靜下車。


    他深沉地目送她離去,他以為她會放棄了,或至少失落幾天,但她卻忽然旋過身,很驕傲、很開朗地朝他揚起下頷。


    “魏元朗,今天我聽你的話,乖乖回家,可是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的,拜!”她笑著對他道別,笑著離開他的視線領域。


    那不可思議的笑,在好久好久以後,仍宛如一縷輕煙,淡淡地繚繞在他心口。


    湛藍的天空,曳著一抹流雲,長長的、淡淡的,很像是那天他見到的笑,在他記憶裏纏綿。


    魏元朗仰首,看雲,一時失神。


    “怎麽了?元朗。”一道清雅的女聲輕輕地拖回他迷路的思緒。“你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驀地定神,望向一張寫著擔憂的秀顏。“抱歉,亞菲,我隻是在想一些事。”


    “什麽事?”葉亞菲問。


    “煩人的事。”他不著痕跡地勾起嘴角,苦笑。“算了,那不重要,你不是要我教你溜直排輪嗎?鞋子換好了嗎?”


    “還沒呢!”葉亞菲坐在公園花壇邊,苦惱地瞪著腳上鞋帶纏成一團的輪鞋。“沒想到這鞋子穿起來還挺複雜的。”


    “你第一次穿,怪不得會這樣,我那時候也是奮鬥半天呢!”他笑,很自然地蹲下來,替前女友係鞋帶。


    他舉動流暢,似是漫不經心,葉亞菲卻怔住了,愣愣地瞧著他。


    有多久,他不曾為自己穿鞋了?記得在兩人戀愛談得最熱烈癡狂的時候,他偶爾會玩笑似地伺候她穿鞋,說自己是在服侍女王。


    很久,沒當他的女王了,她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哪,你站起來試試。”係好鞋帶,他抬頭問:“會不會太緊?太鬆的話也不行,腳踝容易扭傷。”


    她扶著他肩膀,緩緩站起來。“不會,大小剛好。”


    “好,那你等我。”他也坐上長椅,為自己換上直排輪鞋。


    她看著他俐落的動作。“你常常溜直排輪嗎?”


    “最近溜過幾次。”他微笑。“我也還是個初學者,技術不太好,你別期望太高。”


    “是誰教你溜的啊?”一個大男人,會忽然熱衷起直排輪,她實在難以想像,也才會好奇地央求他也教教自己。


    她想知道,究竟這玩意兒有什麽魔法,能讓她這位前男友著了迷?


    “一個朋友。”他並未正麵回答她的問題。


    這令她更好奇了。是什麽樣的朋友?男的女的?會是那個最近突然出現在他生活裏的女孩嗎?


    葉亞菲很想問,但她問不出口,他們已不再是從前那對任何心事都彼此分享的戀人了,雖然仍是朋友,但她感覺得到,魏元朗在兩人之間隔下一道微妙的分際。


    他其實不是那麽容易親近的一個男人,表麵溫煦和藹,但某部分的他,是很硬很冷的,而她已經失去了令他軟化的特權。


    “你發什麽呆?”他笑著調侃。“不是說要學直排輪嗎?剛開始就想偷懶了啊?”


    “我像是會偷懶的人嗎?”她收束黯然的思緒,睨他一眼。“來吧!隨時恭候教練指教。”


    “要教你可以,別怕摔喔,摔傷了我概不負責。”湛眸閃爍幽默的光。


    她嫣然一笑。“知道了,我保證不跟你申請賠償行了吧?”


    於是,一個教、一個學,一個本來技術就不怎麽樣,一個又怕跌倒了受傷,兩人相互扶持,溜得搖搖擺擺的,公園的行人經過看見了,都不禁好笑。


    “喂,他們好像在笑我們耶!”葉亞菲俏聲低語。


    “管他的!”魏元朗一點也不注意,為了學會直排輪,他丟臉的次數可多了,已經練就一張厚臉皮。“我們溜我們的。哪,我要放手了喔!”


    “不要、不要!”她慌得驚呼。“我連站都站不好耶,你不能放手啦!”


    “不放手的話,你永遠學不會。”


    “可是……”


    “加油!”


    沒等前女友應允,魏元朗便鬆開了手,她一時防備不及,雙手揮舞了幾下,果然失去重心,身子向前傾。


    幸虧他眼明手快,及時展臂攬住她纖腰,否則她怕是要摔得四腳朝天了。


    她嬌喘細細。“拜托,你、差點害我、跌倒!”


    “都三十幾歲的大人了,你還怕痛啊?”他含笑揶揄。


    就因為已經三十幾歲了,才怕痛啊!她沒好氣地在心裏辯駁,嗔睨他。


    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敢衝敢撞的年輕女孩,現在的她,很清楚跌倒了會有多痛,傷口會結成多醜陋的疤。


    她已經不年輕了……


    “元朗。”她忽地揚眸望他,眼神迷離。


    “怎麽?”


    難道他們……已經回不去了嗎?回到曾經純真浪漫的似水年華。


    “亞菲?”他察覺到她神情怪異,關懷地蹙眉。“你怎麽了?”


    她搖頭,正欲啟唇,一串熟悉的樂音忽然隨風飄來,富有節奏的鼓聲,一下下,撞擊她心房。


    “元朗,你聽見了嗎?”


    “嗯,我聽見了。”他也豎耳傾聽,嘴角淺勾。“是california  dreaming吧?”


    當向晚虹經過公園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她喜歡的男人,和他曾經愛過的前女友,兩個人穿著直排輪鞋,並肩坐在公園長椅上,唱著他們年輕時代曾經風靡的英文老歌。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and  the  sky  is  grey。i''ve  been  for  a  walk,on  such  a  winter''sday……”(樹葉都染黃了,天空是灰色的,我漫步著,在這樣的冬日。)


    他們隨著音響送出的旋律唱和著,笑靨滿開,神采照人。


    他們大聲地唱著,你一句、我一句,像兩個孩子似的,絲毫不在意路人奇異的眼光,因為他們已深深地沉醉在美好的過去。


    “i''d  be  safe  and  warm,if  i  was  in  l.a.california  dreaming,on  such  a  winter''s  day……”    (如果我是在洛杉磯,現在一定感到很安全溫暖吧!在這樣的冬日,夢想加州。)


    向晚虹凝立原地,遠遠地望著他們。


    她今天是來找魏元朗的,原想給他一個也許驚大於喜的意外,不料反而是他在他家附近的公園,送給她這樣一個驚喜。


    她看到一個像大男孩的魏元朗,他笑得好爽朗,那笑容是純淨的,不帶雜質的,隻有不曾經曆過風霜的人,才能那樣笑。


    他是十年前的魏元朗,還跟葉亞菲熱戀著的魏元朗。


    “california  dreaming,on  such  a  winter''s  day……”她無聲地跟著唱,跟著感受澎湃在他心海的情緒。


    他以前就在美國加州念書吧?他現在是否正懷念著加州的冬日,懷念著當時的點點滴滴?


    他很快樂,她感覺得到,她可以從他的歌聲、他的笑容,感覺到那滲進每個細胞裏的濃濃喜悅。


    她伏斂羽睫,感受著、品味著,他是快樂的,他笑著,她淺淺地彎唇,也跟著笑了,淚水卻在眼眶裏溫潤。


    他堅決不肯陪她溜直排輪,卻願意教他前女友溜……


    她驀地揚起刺痛的眸。


    她是怎麽了?她明明體會到的是他的快樂啊!為什麽眼睛會那麽酸,那麽澀,心口擰得好疼?


    她應該隨他一起笑的,為何眼淚要泛濫?


    她應該替他開心的……


    “向晚虹?!”


    他看見她了,停住了歌聲,笑容乍然淡去,眉宇深鎖。


    看到她,反而讓他變得不開心了。


    她悵然尋思,深深呼吸,努力讓唇畔的笑花開得更甜,更燦爛。她知道,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他看到的,隻會是她的笑,看不到她藏在眸裏,不爭氣的淚。


    她高高舉起雙手,朝他的方向揮舞,然後用掌心在唇前拱成一個傳聲筒,傳送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謊言——


    “魏元朗,你唱歌好難聽喔,不要再虐待別人的耳朵了!”


    魏元朗陰鬱地目送向晚虹離去。


    她步履輕盈,像水蜻蜓一般翩然點過他心湖,然後又瀟灑地飛走。


    她到底來幹麽的?


    “她是來找你的嗎?”葉亞菲沙啞地道出他心頭疑問。


    “八成是。”他蹙眉。“她最近很愛鬧我。”


    “她鬧你?”葉亞菲揚眉,慢慢地,眸光黯淡了。“那也得你願意讓她鬧才行啊。”


    他倏地一震,眯起眼。


    她觀察他不悅的神色。“元朗,直排輪就是她教你溜的吧?”


    他點頭。“她的技術很好,溜起來就像精靈在跳舞。”


    像精靈跳舞?


    帶著幾分夢幻的形容揪住葉亞菲的心房,隱隱痛著。“她一定也摔過很多次,才能學得那麽好吧?”她頓了頓,澀澀地揚唇,苦笑。“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真好,她們不怕摔、不怕痛,總是那麽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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