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西姆說我像孩子一樣在屋子裏戲耍,是啊,在充滿幸福和樂趣的日子裏,它真的像一場遊戲:搬進科貝特林苑,謹小慎微地進出於各間屋子,商量決定著留下什麽,替換什麽。但在遊戲的背後,我感到生平第一次在過一種真實的生活。現在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重要,而將來隻要是它的繼續,也會是很有價值的。


    起初有從農場來的佩克太太來幫我,幾個星期後我們又找了個名叫多拉的姑娘,她從鄰近的村子騎車來這兒,什麽活都願意幹。我覺得很容易和她相處,她年輕,容易理解,沒有威脅性,她充滿善意地急著想迎合我們。我並不覺得她是個仆人。我們嘻嘻哈哈地在一起列出要幹的活的單子,一起查看櫃子裏的東西,一起換窗簾;她還不停地告訴我她家裏的事。隻有當邁克西姆出現的時候,她才安靜下來,顯得有些畏怯。有一兩次,我發現她在偷偷地觀察我們,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也許她是對我們懸殊的年齡差別或其它方麵的差異感到不理解——因為每天我醒來都感到自己在變得年輕,在追回失落的歲月,在擺脫中年人的持重和沉悶的先兆。我整天又唱又笑,高興得有點飄飄然了。


    我漸漸地掌管起了這幢房子,對它越來越熟悉了:哪一扇門關不嚴實,哪一扇窗有點漏風,哪裏能照到早上和下午的陽光,樓上過道裏的地板哪兒不太平整。男人們進來一間一間地油漆了房間。幾件蛀了的廚房家具和一些破舊的地毯被扔掉了;我決定在狹長、明亮的客廳裏放上幾張新椅子,客廳正對著花園最漂亮的地方。科貝特林苑對我很友好,當我一大早從廚房走到餐室,再從餐室走進門廳,打開門窗眺望四周隆起的翠綠的斜坡時,我感覺到它在歡迎我,它好像一直在等待我們,期待著我們的到來。


    邁克西姆開始去附近這一帶轉悠,找一些地主和農場主,看看哪一塊地可以買,哪個農場準備出租。他說他想擁有羊群,擁有許多的林地,有一批奶牛和優良的草地——但他打算先聽些建議,不忙著作決定。科貝特林苑一共擁有四幢別墅和那個家用農場,他開始在找幫手,熟悉村裏的那些人。和曼陀麗相比,科貝特林苑稱不上是個很大的莊園,但由於我們不想要一大批的傭人,所以邁克西姆仍有不少的事情纏身。我看著他也在變得年輕起來:步履輕鬆地在車道上走進走出,敏捷地爬上斜坡,皮膚在陽光下又變得富有光澤了——這是個溫暖、幹爽、無可挑剔的春天和初夏。我覺得他的狀況好極了,他現在非常地滿足,這是我們幸福的結局吧。


    然而我們仍缺少點什麽,盡管彼此都沒有說出口。夏意越來越濃了,玫瑰綻開了花蕾,在每一堵牆,每一根柱子,每一道籬笆上落下了繽紛的花瓣:鮮紅的,淡黃的,粉紅的,潔白的;萬物競相開放,枝葉鬱鬱蔥蔥,我們深深地陶醉在這迷人的盛夏。但同時我也越來越意識到了生活裏的缺陷,在心靈的深處有一個空白點。


    六月末的一個早晨,我五點就醒了,再也無法入睡。夜裏悶熱得令人難以忍受,我覺得渾身乏力,眼皮沉甸甸的。一簇簇玫瑰的芳香從臥室開啟的窗口飄進來,彌漫了整個房間。


    我悄悄地下了樓,從邊門溜了出去。外麵的空氣清新爽朗,略帶點涼意。太陽還沒有升起,斜坡上到處是安臥的羊群,密密麻麻,一動不動。我走在棚架的下麵,來到了通向刻有浮雕的圓形大池塘的那條小徑上。我們還沒來得及清洗池塘和修複那隻人造噴泉。我透過扁扁的睡蓮的篩孔望著下麵綠色的死水,在想不知那裏有沒有大魚,過著一種古老、慢條斯理、神秘莫測的生活。我坐在一塊扁平石頭的邊上。天空泛起了魚肚白,黑黝黝的青草上沾著點點的露水。


    這就是幸福,我想,我沉浸在幸福之中。在這兒。就現在。


    我一抬頭看見了他們,正穿過花園朝這兒走來,從芳草青青的斜坡走來。我看得清晰極了,好像他們就在眼前,三個孩子,男孩,就是當年我在曼陀麗想象的那三個男孩——兩個大點的長得健壯結實,充滿了活力,他們叫喊著互相推推搡搡;小的那個比他們文靜,善於思考,也更加內向。他們穿過草地沿著碎石小路奔跑過來,一個孩子用力采下了一朵花兒,另一個高高揮舞著樹枝。我看見了他們神采奕奕的小臉蛋,那麽單純,妙趣橫生;我還看見了他們的身體和亂蓬蓬的小腦袋,和邁克西姆一樣漂亮。我看得如此真切,情不自禁地張開了雙臂。他們向我撲來,爭先恐後地想第一個衝進我的懷抱,告訴我這個,告訴我那個,讓我開心。我感到他們緊緊地貼著我,我知道他們長著什麽樣的頭發:濃密,幹爽,撫摸起來富有彈性。我向最小的孩子望去,對他點點頭。他笑了,笑得很嚴肅,但他想等一會才靠近我。等兩個哥哥蹦蹦跳跳跑遠了,我們就能緊挨在一起,然後坐在那裏望著石頭池塘裏幽深的水,等待水底下白色條紋的閃現,等待魚兒的突然出現。他既不吭聲,也不會吃驚,他會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地坐在那裏。隻要和我待在一起他就覺得心滿意足。從車道的另一頭傳來他哥哥的喊叫聲,他們又在賽跑了。


    我仍坐在那兒,把手伸進了水裏,讓水在我的指縫間淌過。旭日東升,一道淡淡的金光斜照在草地上,映紅了東牆上玫瑰的花瓣。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裏,我每天晚上都在構思花園的新布局,對出了一個個計劃,想象著幾年之後的一幅藍圖。此刻,當我看見孩子們的時候,我便看到了花園的未來,我渴望擁有它。然而,這一目標的實現畢竟是容易的,需要的隻是時間和實施而已。我聽見了樓上窗子的開啟聲,接著是隱隱約約的水聲。幾分鍾後,邁克西姆就會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將一起在花園裏散步,我會對他說,這兒該拆去,那兒該修剪,挖一條新的花壇,把棚架修葺一下——我得替那個噴水池費點心——佩克先生派了一個園丁來管園藝——也許他今天就到。


    這一切都很容易,我可以高高興興地談論它,心裏很踏實,可是孩子——我無法談論孩子。出於某種原因,我害怕一旦跟邁克西姆談及孩子的事,厄運就會臨頭,我將永無成功的希望。呂蓓卡一直不能懷上孩子,他們是在最後才發現的。我不願像呂蓓卡一樣,絕不能。


    我站起身,頭腦一下子清醒了,我作出了決定。我不能對邁克西姆說,至少不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但我又無法讓這個念頭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地在我腦子裏滾動,一味地寄希望於運氣。我一直在想——我們倆都在想——我們會有孩子的,隻要我知道我們雙方都不存在懷不上孩子的理由,可問題是我並不知道——我對自己也不甚了解。我從來沒有病病懨懨的,很少去看大夫。這不,當我拿定主意後,我卻發現我一個大夫都不認識。我最後見的大夫是倫敦的那個專家,我們是在那個可怕的下午一起去他的診所調查有關呂蓓卡的病曆證明的。貝克大夫。我現在記起他來了,他穿著一身內衣走進來,我們的來訪打斷了他的一場網球賽。


    我不能去他那兒。那我該找誰呢?我又怎麽去找呢?沒有一個可以打聽的人。如果我們當中有誰病了,我想我可以不費勁地打聽到當地某個大夫的名字;也許多拉或佩克太太會告訴我。但我一想到說不準哪一天我會在社交場合上遇見他——因為我們準會去結識一些人,我想和街坊鄰裏友好地相處,而大夫顯然是一位非要邀請的客人——我又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我覺得我不能和一個認識的人,或一個將要認識的人談這件事,這會使我非常擔心的,它過於密切地會影響到我們在這兒的生活。


    我想去倫敦,就像當年呂蓓卡一樣,就事論事地找一個大夫,很正式地谘詢一下,他對我一點都不了解。從前,我可以找比阿特麗斯給我出出主意。現在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怎樣去找倫敦的大夫呢?我感到恐慌,感到絕望,第一次產生了與世隔絕、離群索居的感覺。


    邁克西姆從屋裏走了出來,他在門口站停了片刻,朝四周望去;從房子看到花園,再從花園看到斜坡。我在他臉上看見了快樂的表情和滿足的笑容。他和我一樣幸福,他愛科貝特林苑。我們不能讓它在我們的手中敗落。如果我們也像它以前的主人那樣步入了老年,無力再去照料它,而又沒有後人去開拓它的將來,任它空曠下去,荒廢下去,那現在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何必再去修葺,再去增地添房,再去裝飾一新呢?我一定要有孩子,一定!我會有孩子的,為了我自己,因為我已經看見他們了,甚至了解他們了;但更重要的是,也是為了邁克西姆,為了科貝特林苑。


    我沿著小徑朝他走去,孩子們就在我的身後,隻是沒人能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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