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一開始並沒有發生。我們可以度過一段光明燦爛的時光,惡運退避三舍,讓我們自由自在,我們獲得了一次赦免,這一來我就能愛撫我的希冀和夢想,把它們攥在手心裏,給它們加溫,因此這些希冀和夢想之光一直熠熠生輝。


    我覺得,接下來的那一星期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每天早晨一醒來,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以極大的毅力,付出極大的努力,有意識地抑製自己不去想關於花圈的一切,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我發覺,要轉移自己的心思,不讓自己想到過去,不讓所發生的一切來煩擾自己,竟然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兒——這,我說,是現在,這個時光太可貴了,絕不可輕擲浪費,這正是我們眼前的幸福。


    確實是這樣。日子緩緩地、就像樹葉從樹上飄落一樣,悠悠然地過去了,冬季臨近了,金色的陽光流連不去,溫柔地灑在鄉間,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照射下來,使每幢房子生硬的輪廓邊線變得柔和了。黎明時分,河上、沼澤地,以及大地上霧氣繚繞,嫋嫋騰起,晚上、有時會起很重的霜凍,一輪新月打冬青樹上升起,金星在它旁邊熠熠生輝;日落後是一片寧靜,闃無聲動的夜晚,我們睜大眼躺著,聆聽著貓頭鷹的啼叫。


    邁克西姆又變成了一個年輕人,他心境寧靜,興致勃勃,這,我在他身上幾乎還沒發現過,我也同樣,毫無恐懼,滿身輕鬆地和他相依相伴。


    在多逗留了一個夜晚後,我們辭別了克勞利一家,按弗蘭克的建議,駕駛著一輛租來的汽車,很快穿過了蘇格蘭,突如其來地,邁克西姆說他已相當熟悉了解了,他並不想再在這兒多兜,於是,在從容地駛了幾段行程後,他擇取一條安靜的大路而行,每到一個讓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便停車歇腳。空茫的群山,北方諸郡的沼地,牧羊之鄉,隨旨是更為悅目、更有生氣的田野和樹林,再向南,是漫漫一片空曠的鄉野,一個接一個的村落,石砌房屋的小市鎮——在我們眼中這一切真是美麗之至,它們歡迎我們的到來,真是陽光下的靜謐世界。


    邁克西姆對英格蘭所知甚少,除了曼陀麗周圍一帶的鄉間,他幾乎沒到別處去過,這真令我驚訝不已——他對國外的許多地方則如數家珍。而我則幾乎什麽地方都沒到過,一切對我都是那麽新奇,令人愉快,我們就這樣一起尋訪,發現,盡情享受。


    對未來我隻字不提。我想我無需多提,邁克西姆知道我需要什麽,而一星期過去後,我開始相信他也需要這樣的生活,這樣我的計劃日益清晰,現在它們不再是夢想而要成為事實了。


    我們肯定會回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不存在什麽危險,一切正常。很快,我們就會安然歸去。


    不,我對未來隻字未提,不過,我也並沒期望會發現一個我一眼就知道我們會來的地方,我沒這麽肯定,也不曾想到它會不期而至。我完全是在無意之中被它吸引住的,就如我先前突如其來墜入情網一樣——這次也同樣,這也可算作一種墜入情網。


    我們來到了背依科茨沃爾德1丘陵的這部分英國,在貧瘠、高高的山坡庇蔭下,這兒的鄉間樹木蔥籠,田地縱橫交錯,青草蔥翠的牧場上,小溪潺氵爰流淌,真是片溫和的無所索求的夢幻之鄉,日常的鄉間生活就在這片土地上以自己的節奏靜靜地度過。來到此地,我們依然十分心滿意足,沒什麽令我們煩擾的東西,唯有的陰影便是橫亙在土地盡頭的那片丘陵。


    --------


    1英國西南部,曾是羊毛主要產地。


    邁克西姆懶洋洋地開著車,車窗通常都是搖下的,他的胳臂就擱在車窗邊上,我們閑聊著一些令人高興的瑣事,路兩人有關的笑話和樂事,互相給對方指點車窗外的某幢魅人的農舍或是某個特別的景致,還像孩子般地開懷大笑。這一切讓我覺得,眼下我倆就是孩子,這麽些年來一直是在裝扮成一對上了年紀的人。


    隻有一次,邁克西姆冒出過一句話,它在我心底深處激起最輕微的回蕩,就好像令人想起那遠遠傳來的鍾聲的微微餘音,撥亂了人的心弦。


    我們走出車子,旁邊就是我們發現的一家小旅館,籠罩在落日的餘暉中。我從邁克西姆手中接過我的包,掃視了一眼村子廣場,注視著奶油色的石砌房屋和房屋背後聳立的教堂鍾樓,我說,“噢,我愛這兒——我太愛英格蘭的這塊地方了。”


    邁克西姆看了我一眼,露出些許笑容。


    “你也愛這兒,對嗎?”我問道。


    “對。那是因為這是人所能來到的一個離開大海最遠的地方,”說罷他摔然轉身,在我前頭徑自走進了旅館。一時間我給留下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傻了眼似地瞠目看著他的背影,真鬧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想到了大海,我真擔心往事一直悄悄地鬱結在他心頭,令他無法排解:大海、曼陀麗那隱秘的小海灣、那條船和呂蓓卡的溺水。


    然而,我跟在他後麵走進旅館,來到又冷又黑的小廳裏——小廳地上鋪著石板,充溢著一股柴煙味——這時,我碰碰他的胳臂,仔細盯視著他的臉,他臉色顯得非常平靜,雙眼穩穩地迎住了我注視的目光,然後興致勃勃地說他真太喜歡我們碰巧到達的這個地方。


    這倒是真的,來到這種地方,誰會不感到身心愉快呢?就是現在,我回想起它——因為我對地方的記憶遠比我對人,哪怕是向來跟我非常親近的人的記憶要強得多,因此我毫不費事就讓那地方在我記憶中浮現——我心裏就覺得我重又站在那張漆得鋥亮、用作接待處的桌旁,桌上還放著小銀鈴和那本綠皮封麵的來客登記簿,我知道是這樣的;若個是命運的一次偶然而可怕的耍弄,我對這個地方的記憶將是完美無缺的。


    這個村子相當大,一幢幢房子和農舍坐落在一片傾斜的草地上,草地中央聳立著兩棵高大挺拔的榛樹,在草地盡頭,一條寬闊的清澈溪水流淌著,溪水中還有一塊塊大石頭,溪上橫跨一道橋梁,大路經過橋而抵近旅館。


    我們現在都已成了經驗老到的旅館常客了,習慣於對客房進行估摸,而擇取具有最好或最安靜條件的房間,要不就是能使我們不顯山露水蟄居其中的房間,我們也習慣了要求一個遠離門口的角落餐桌,在那兒我們決不會有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感覺——這已成了一個我們不能舍棄的習慣,可有時,我真恨我們得這樣,我們有什麽可羞愧的?我們為什麽要將自己隱藏起來?我就是想要抬起頭,傲然地大步走入人群之中。


    當然嘍,為了他,我從沒采取過這樣的舉動,因為他對任何注視,對任何人眼中流露出的、他以為是認出我們或揣測到我們身分的眼光,都顯得極為敏感,我絕對不會讓自己引起別人對我們的注意。這家旅館隻有八個房間,不過據說有不少人上這兒用晚餐;餐廳要走下幾步台階,正好俯視到底下的一個花園,花園中央有一個石砌的小池塘,這季節最後的幾朵美麗的玫瑰攀在高高的圍牆上;餐廳裏有小巧的雅座酒吧,裏麵有陳舊卻很舒服的椅子和軟軟的沙發,還有石砌的壁爐台,小小的鉛框窗口邊設有窗座,有兩架鍾,一架會發出悅耳的報時聲,另一架發出響亮的滴答聲,爐前地毯上有一條白臉的紐芬蘭老拾犭黃,它費勁地站起身,邁著蹣跚的步子立刻向邁克西姆走來,將鼻子埋到他的手中,緊依著他。看著他俯下身,愛撫地摩挲著這條狗,我想,他也一直想望這樣,唉,我也一樣,我也真想有一條狗,跟我們一起在鄉間漫步,在火爐邊陪伴我們,我們本來是可能再有一條跟這條極其相似的狗的。我祈求得到它,我衝動熱切地祈求著。


    讓我們回來吧。讓我們回來吧。


    我沒有問過邁克西姆我們該作何打算,我不敢問。我揣測我們最終是要回到比阿特麗斯的家,重見賈爾斯和羅傑的。我知道我們總得回國外去,因為我們所有的東西都鎖在湖邊我們住的那家旅館房間裏。我的夢想——我隻允許我隱隱約約地想上一下——便是我們隻是到那兒去一下,整理好所有行李,將它托運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何處。那沒關係,我自我掩飾地想,我們可以隨便在什麽地方租一幢房子,直到我們知道想在何處安家為止。唯一當緊的是我們應該回去。


    但是,我害怕講出我的夢想,我隻是心存希望,間或偷偷地祈禱著夢想的實現。


    在旅館裏,我們度過了安寧而滿足的三個晚上,隻有那緩緩流淌過石塊的溪流的潺潺水聲打破了這一安寧,每天,我們都外出散步,觀賞風景,在落日餘暉中流連忘返。


    到了第四天,我們驅車漫無目的地走了十五至二十英裏,穿過彎彎曲曲十分狹窄的小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籬,抬頭眺望,隻見田野那邊是成行的、一叢一叢的山毛櫸、榛樹、栗樹、梣樹、榆樹,有些樹光禿禿的,有些還掛著尚未落盡的樹葉,我們上坡下坡,所到地方也並無什麽特別之處;我們在小村幹的小酒館歇歇腳,吃點麵包和奶酪,打個盹,又繼續前行。樹籬上依然掛滿晶瑩發亮的黑刺毒和烏黑的黑刺李,穀物早已收割進倉,大地又呈現一片褐色,這兒那兒可見一堆堆的黃色的幹草垛兀立,我們經過的所有農舍的院子裏,都看見搭起的支撐豆類的圓錐形支架,前一天晚上的霜凍把支架頂上的豆秸都凍黑了,男人們在挖馬鈴薯,到處是一堆堆燃起的篝火。


    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駛進一條小路,路兩旁的大樹高聳於我們頭上,不過,透過灰色的樹幹,我們看見前麵又是一片開闊的鄉野,蔚藍色的天空陽光普照。


    邁克西姆停住車。“我們這是到了哪兒?”


    “我不知道。”


    “我們經過了一塊路標。”


    “真抱歉,我沒留神看。”


    他笑了。我想,他都明白,我不需跟他講明,他了解我的夢想。


    前麵的路向上而去,顯得很陡峭,而且拐了個彎看不見了。在我們右邊,是一條平坦卻更狹窄的小路,夾在長滿苔蘚的路旁土坡間向上透運而去。


    “就走這條道,”我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那兒並沒路標,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一種隨意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受到指引的。


    “我們已經迷路了。再開下去更要迷失方向了。”


    “不會的,至少不會完全迷失方向。離最後經過的那個村子不會超過兩英裏,到那兒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回去的路,那兒有一個醒目的路標。”


    “可這兒卻沒有,”邁克西姆說著,重又發動了車子。


    “(口歐),那有什麽關係?”我突然有一種輕鬆的無所顧忌的感覺。“我們繼續往前走。”


    我們往前開了。


    夾在兩旁長滿苔蘚的高坡中間,這條小路顯得很暗,坡上發綠色的樹幹挺拔聳立;接著小路又變得十分陡峭地向上延伸。這兒的樹更高大,高高地聳立在我們頭上,我想,夏天這些樹一定是非常茂密,樹枝交錯搭成一個頂。


    突然,小路豁然開闊,通到了一塊半圓形的空地。我們在一塊木頭路標旁停了車,路標上的字母是用綠漆薄薄地塗刷過的。


    我下了車,來到路標旁。抬頭望去,四周悄然無聲,間或傳來一個幹果,或是一根樹枝斷裂,落在幹枯樹葉中發出的極其輕柔細微的籟籟聲。有一會兒,邁克西姆安然不動地坐在汽車裏。


    我想,就在那時,奇怪的第六感覺就讓我立時明白了,我意識到了那有時出現在我麵前的未來,這種感覺是確信無疑的,但卻無法言喻,無法把握。我並沒看見什麽,我隻是站在小路中間的一塊路標底下。


    然而,我的確知道。我有一種確信無疑的感覺,周身一陣激動。就在這兒——我們已經找到了它——很近,很近,隻要繞過那個拐角。


    路標指向一條小路,在夾峙兩邊的大樹間,它充其量隻不過是一條長滿苔蘚、落葉覆蓋的小徑而已。


    至科貝特林苑。


    我把這名字默念了一遍,嘴唇龕動,不出聲地把它讀出來。


    科貝特林苑。


    我知道了。


    然後我朝邁克西姆轉過身去。


    我們踩著厚厚的落葉向前走了一百碼左右。小徑向下傾斜,我們隻得小心翼翼地互相攙扶著擇路前行,在某處,一隻鬆鼠在我們頭頂上的兩根樹枝間的分權處一躍而過,除此以外,四下悄然無聲,隻有我們腳下發出的聲響,除了我們兩人外,毫無動靜。


    我不知道我們還會這樣往下走多遠,想象著要回到汽車那兒去又該多麽費勁地攀爬一番。


    我兩眼緊盯住腳下,小心落步,這一來我首先看到的便是小徑到了盡頭,因為它擴展開去,下午的太陽穿過疏疏朗朗的樹枝,照射到地上。


    我抬起頭來。


    一條很短的粗而小道通到一個很大的門戶,兩根石柱中間是兩扇精致高大的熟鐵大門,我們幾乎屏住氣走近了大門。我們停住腳,不出聲兒地站在那兒,望著,望著。


    在我們腳下,在一條車道的盡頭,是一塊低窪地,四周是向上升去的斜坡,斜坡上長滿野草,而在低地中央,赫然一幢我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我一眼看到它,就覺得它比曼陀麗更美,因為它並沒有那般顯赫壯觀,也不是那麽大得驚人,氣勢逼人,而是一幢立即讓我感到貼近的房子。我迅速閉攏兩眼,又再睜開,真有點希望它就此消逝,隻不過是我自己的希望所產生的一個幻覺,可它就在那兒,安臥在陽光底下,是一幢童話故事裏的迷人的房子,而不是那種有鍾樓和角樓的奇幻的城堡,隻是一幢紅磚砌就、有許多煙囪的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大廈。大廈四周遍布草坪和玫瑰花圃,還有藤架綠廊和泉水,另有小小池塘點綴其中,不過卻是缺少管理,自由生長,可也並不是自生自滅,也不是雜蔓叢生,看來像是有人住在那兒,無法照管這一切,盡管盡過力,卻因缺少人手而照看不過來。由樹木點綴的水池四周悄悄長滿了蒼翠的玫瑰,大麥棒糖式的煙囪,四周的磚牆都塗上了一層淺淺的褚色、鮮紅色。帶淡黃的粉紅色、米色,還有杏黃色,這麽多色彩混和到一起,就像燦爛陽光下的一座意大利山頂城鎮的牆和屋頂所反照出的顏色。


    四下根本沒有人住的跡象,沒有人聲和狗吠,煙囪裏也不冒煙。眼前的“科貝特林苑”空寂無人,但我覺得它並沒遭人遺棄,失去寵愛,它並不是一座遭人遺忘的棄屋。


    我們手牽手,屏住氣,站在那兒,就像置身著了魔力的樹林裏的兩個孩子,半是恐懼,半是驚詫。在過去一周的漫遊中,我們時常看見氣派的房子,還有莊園、大樓和大廈,都是那麽壯觀令人讚歎,我都將目光移開,背朝它們,很快離去。在我眼中,那些地方不屑一顧,那兒的生活並不是屬於我們的。然而,眼前這幢房子卻截然不同。


    這幢房子不算小,但沒有那種顯赫逼人的氣勢,它根本不是什麽不可逾越的禁區,卻顯得那麽引人,向人招手示意,歡迎他人的光臨。盡管現在它有點荒蕪,雜草叢生,悄然站立,它自有一種欣欣喜喜的外表,讓人感到溫暖。


    我站在那兒,沉入夢幻之中,我依稀覺得這幢房子包容了我們,我們全家,我看見邁克西姆在車道上散步,看見孩子們爬上綠草茵茵的山坡,來到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聽到他們的叫喊聲,看到他們在向我招手,而我正跪在花園裏,給一個花圃除草。


    我看見大麥棒糖式的煙囪裏輕煙嫋嫋升起,後麵那道老籬邊有一匹鬃毛蓬亂的褐色小馬。


    在這兒我會過得無比幸福,對此我心底清楚確信無疑,因為在邁克西姆的同意下,我會按自己的方式布置這幢房子,讓它真正成為我的家。站在那兒,我意識到,我從來還沒擁有過自己的家,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然而這兒將成為我的家。因為曼陀麗從來就不是我的家,它是屬於別人的,屬於邁克西姆,屬於他的家庭,有好幾代人了,也屬於別的任何人,屬於半個郡,屬於那些仆人們。屬於丹佛斯太太,屬於呂蓓卡。它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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