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奇怪,在我們回想生活中的重大變故的時候——那些發生危機和悲劇的時刻,那些我們獲悉可怕的消息、遭受痛苦的時刻——在我們回想的時候,覺得印象深刻的,不僅是那些事件本身,還有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而且細節給我們的印象更深刻。那些細節猶如事件本身的永久的標簽,在我們的餘生將始終是鮮明的,即使恐懼、震驚和深切的悲哀似乎使我們的感覺麻木,使我們頭腦裏一片空白。


    有關那天晚上的某一些事情我根本不記得了,但是另外一些則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記憶中,如同燦爛燈光下的動人場景。


    我們兩人有說有笑地回到旅館,邁克西姆難得有這麽好的心情,他建議我們去喝點兒甜酒。我們住的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館,不過,也許幾年前有某個人下定決心試圖吸引從外地來的人,便把餐廳旁邊那幾個幽暗的小休息廳中的一個改建成一個售酒的櫃台,給電燈裝上燈罩,還給燈罩裝上緣飾,另外配上幾隻凳子。在白天它看上去十分寒傖,毫無生氣,一點兒沒有吸引力,我們對它看不上眼,根本不會想到要進去喝酒,但是,在晚上,我們有時候會心血來潮地把它當作是一個有魅力的去處,再說我們那時並不追求大旅館的售酒櫃台和餐廳通常會有的那種豪華氣派,所以偶爾也會進來喝酒;它使我們高興,我們漸漸地變得十分喜歡它,溺愛它,縱容它,那態度就像人們有時候對待一個把大人的宴會服穿在身上的相貌平常的孩子。有一兩次,幾個衣著入時的中年婦女坐在售酒櫃台旁聊天。另外一次,一位胖胖的夫人和她那身材難看的女兒並排坐在凳子上,一邊抽煙一邊貪婪地東張西望;我們龜縮在一個角落裏,背對著她們,微微低著腦袋,因為我們一直害怕哪一天會意外地遇上認識我們的人,或者雖然不認識卻覺得我們麵熟的人,我們非常害怕別人見了我們之後腦海裏一幕幕地浮現出我們過去的事情,於是突然想起我們是誰。不過,我們也頗有樂趣——偷偷地看那些女人的手、她們的鞋子以及她們的首飾,猜測她們是不是有錢,有沒有地位,婚姻狀況如何,等等,就像猜測那位憂鬱的藥劑師的生活情況一樣。


    今天晚上這間屋子裏沒有別人,我們也沒有坐在——我記得——我們以往一直坐的靠角落的那張桌子旁,而是挑了一張離售酒櫃台近一點兒光線稍微亮一些的桌子。可是,我們坐下後,剛剛來得及告訴侍者想喝些什麽,經理就進來了,左顧右盼地尋找我們。


    “那位先生來過電話,但是你們出去了。他說他很快會再打來。”


    我們坐在那兒啞口無言。我的心在劇烈地、快速地跳動;我想伸出手去摸邁克西姆的手,但是,真奇怪,我的手重得提都提不起來,好像是死人的手,而不是長在我的身上。正是在這個時候,由於某種非常奇怪的原因,我注意到燈罩緣飾末端那一圈綠色的珠子——是一種可怕的像青蛙身上那樣的光亮的綠色,並且還注意到其中掉了幾顆,缺口處被幾顆略帶粉紅的珠子所填補,破壞了本來的設計意圖。我想,那些燈罩本來應該跟向上翹起的鬱金香葉子十分相像,可是此刻我看見,它們很難看,沒有什麽價值,有人選擇了它們,隻是因為當初它們漂亮和時髦。對於我們說過的話我已不大記得。也許我們並沒有說話。飲料來了,兩大杯科涅克上等白蘭地,但是我那杯我差不多碰都沒碰。時鍾敲響了。從樓上的屋子傳來過一兩次有人踱步的聲音,還有輕輕的說話聲。隨後是一片寂靜。在室外,這個時節本來應該能聽到客人進旅館來的各種聲音,在這樣暖和的夜晚,我們本來應該在露台上坐一會兒,而沿著湖邊懸掛著的彩色小燈也一直要到半夜才會熄滅,湖邊應該有這麽許多散步者,既有本地的居民,也有外地的來訪者。在這個地方,我們有足夠的生活樂趣,有足夠的活動和消遣,甚至有相當的歡樂氣氛。回想往事,我驚訝地發現,當時我們向生活索取的是多麽少啊;在那幾年裏,整個氣氛是那麽穩定和滿足,猶如兩次風暴之間的一段平靜時期。


    我們坐了大約半個小時,但沒人打電話來,於是我們準備上樓,因為,很顯然他們出於禮貌此刻正耐心地等著要關燈和結束營業。邁克西姆把他杯裏的酒喝光,又把我的也幹了。他重新戴上了那隻麵具,望著我尋求安慰的時候目光呆滯。


    我們回到房間裏。這房間相當小,但是在夏天我們可以把通往外麵一個小陽台的兩扇落地長窗都打開。陽台俯視著旅館的後麵,是花園而不是那個湖,不過我們喜歡這樣,我們不希望它太公開。


    我們剛把門在身後關上,就聽見腳步聲,接著是猛烈的敲門聲。邁克西姆把臉轉向我。


    “你去開。”


    我打開門。


    “夫人,電話又來了,要德溫特先生,可是我無法把它接到你們的房間,電話線路太糟糕了。能不能請你下來一趟?”


    我瞥了一眼邁克西姆,但是他點點頭,示意我去接電話;我料到他會這麽做。


    “我去接,”我說,“我丈夫很累。”說完我快步穿過走廊下樓去,一邊對經理表示歉意。


    人所記得的是細節。


    經理把我帶到他自己辦公室的電話機旁。桌上的燈亮著,除此以外,整個旅館一片漆黑。四周寂靜無聲。我記得自己走在休息廳地板的黑白方格地磚上腳步聲十分清晰。我還記得電話機旁的壁架上有一個小小的木雕工藝品——一隻跳舞的熊。一個煙灰缸裏堆滿煙蒂。


    “喂……喂……”


    沒有人回答。隨後聽筒裏傳來很輕很輕的說話聲,還有許多劈劈啪啪的響聲,仿佛話語在燃燒。聲音重又消失。我發瘋似的對著話筒說話,愚蠢地大聲吼叫,想要讓對方聽見,想與他對話。驀地我聽見他在大聲嚷嚷。


    “邁克西姆?邁克西姆,你在那兒嗎?是你嗎?”


    “賈爾斯,”我說,“賈爾斯,是我……”


    “喂……喂……”


    “邁克西姆在樓上。他……賈爾斯……”


    “哦。”他的聲音又漸漸低下去,等我再聽見的時候,那聲音仿佛來自海底,伴隨著一種奇怪的嗡嗡的回聲。


    “賈爾斯,你能聽見我嗎?賈爾斯,比阿特麗斯現在身體好嗎?我們今天下午才收到你的信,耽擱了這麽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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