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康維,我敢肯定一定是他。不過,要是我稍稍猶豫,稍稍疏忽一點的話,我說不定就會下結論他不可能是康維,幸好是憑著那一時的衝動去冒昧地把他叫醒。我喊了他的名字,還有我自己的名字,雖然他隻是看著我並沒有任何認出我來的明確表情,但我可以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他臉上的肌肉輕輕地奇怪地抽搐了一下,這以前我也曾注意到過,而且他那雙眼睛與當年在巴裏歐我們常開玩笑說劍橋藍的成分比牛津藍多得多的那一雙沒有什麽兩樣。然而,除了這一切,他還是那種讓人不會輕易就認錯的人——是那種讓人一見如故的人。當然,此情此景使醫生和修道院長都非常激動。我告訴他們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個英國人,是我的朋友,還告訴他們他認不出我隻是因為他完全喪失了記憶,他們很驚愕地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之後我們一起對他的病情進行了長時間的探討。然而他們卻說不清康維怎麽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來到重慶。


    “長話短說吧,我在那裏整整呆了兩個多星期,希望我或許能夠用什麽辦法誘導他恢複記憶。我未能如願,不過他的身體漸漸得到恢複,而且,我們談了很多。


    “當我坦誠地告訴他我是誰還有他又是誰的時候,他很順從,甚至沒有任何異議和爭辯。他顯出一種含糊不明的興奮表情,甚至看上去很高興有我作伴。我向他提出我要帶他回家,他也隻是簡單地說他不介意。這的確有些失常,他很明顯地缺乏任何一種個人欲望。我盡快做好了安排準備離開。在漢口的領事代辦處有我的一個知心朋友,所以沒費多少周折便辦好了護照等必要的手續。


    “確實,在我看來,看在康維的情麵上,這件事最好不要張揚出去,更不要使之成為報刊的頭版頭條新聞,而且我可以高興地說我做到了這一點。否則的話,就會引起擁擠堵塞,當然是指新聞報道的堵塞。


    “哦得說,我們是通過一個非常正常的途徑離開了中國。先是坐輪船順長江到南京,然後再乘火車到上海,剛好當天晚上有一艘客輪要到聖怫蘭西斯科(舊金山),所以我們就急急忙忙趕去上了船。”


    “作為他做得太多了,”我說,“如果是別人我決不會這麽做的。”盧瑟福也不否認,“我想我不會為別的任何一個人做這麽多事,”他接著說,“但這個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一種很難解釋清楚的東西,讓你樂意盡力去幫助他。”


    ““是的,”我也同意,“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一種很吸引人的氣質。這美好的印象至今也能夠記得起來,我仍然把他想作是那個穿一身法蘭絨板球運動社的‘青年學生”’。


    “真可惜,在牛津你沒有認識他,他真是棒極了——再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詞來形容他,可戰後有人說他變了,連我自己都這麽覺得,可我又禁不住地認為以他的天賦,他應該做一些更重要的工作。做一個英王陛下手下的小職員,在我看來不是一個偉人的事業,而康維是一個偉人或者說他本該成為一個偉人。你我都認識他,我認為當我說我們不應該忘記那段經曆時,我並沒有誇大其詞。而且,當我和他在中國的中部地區重逢之時,雖然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過去的經曆也非常神秘,可他身上那種很吸引人的特質卻依然沒有混滅。”


    盧瑟福在一種懷舊的情緒中頓了頓,然後接著說道:“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們在客輪上重新找回了友誼。我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很注意地聽著,那神態似乎有點可笑。


    “他清楚地記得他來到重慶以後的一切事情,另外有點讓人玩味的是他並沒有忘記那幾門語言,比如,他告訴我說他知道他與印度有某種關係,因為他會講興都斯坦語(也說印度斯坦語)。


    “到了橫濱,輪船已客滿,在新來的乘客中有一位叫清上近素的鋼琴家,途經這裏到美國巡回演出,他與我們同桌吃飯,有時就用德語和康維交談,從這就可以看出往常的康維是怎樣外向的一個人,且不說他已經喪失了記憶,如果隻是一般的接觸交往也看不出他有多大的毛病。


    “離開日本數天後的一個晚上,旅客們把清上近素請到甲板上舉行鋼琴獨奏會,康維和我都去聽他演奏。當然噗,他彈得十分精彩,他彈奏了幾首勃拉姆斯和施卡拉迪的作品和許多肖邦的曲子。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康維正神情專注地欣賞著音樂,那自然是他過去對音樂有一定素養的緣故。


    “到最後,音樂會在聽眾們的一次又一次‘再來一首’的一再請求中延續著,鋼琴家也非常和氣地迎合著他們,我相信一定有一些熱情的樂迷圍攏在鋼琴周圍。他又彈了幾首肖邦的作品;他看來特別鍾愛肖邦的作品。最後他離開鋼琴向後門走去,身後還跟著一群崇拜者,顯然他感到已經為這些樂迷做得差不多了。就在這時,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康維走過去坐到鋼琴前,彈起一段節奏明快的音樂。我聽不出是誰的作品,而音樂卻吸引了清上近素,他激動地返回甲板問這是一首什麽曲子,康維有些古怪地沉默了半天,然後回答說他不知道。


    “清上近素幾乎是叫喊著說這真叫人難以置信,而且顯得更加激動。康維看上去在全身心地努力回憶著,最後說那是一首肖邦的練習曲。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當清上近素堅決否認這曲子出自肖邦之手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然而,康維對此事卻突然變得憤怒不已,這使我大吃一驚,因為到此為止,他還未曾對任何事情表露過絲毫的情緒。‘我親愛的朋友,’清上近素辯解道,‘我知道肖邦的任何一件作品,我敢保證他從沒寫過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他也許可能寫過這首曲子,因為這完全是池的風格,但他的確沒有,請你給我看看有這曲子的樂譜的任何一本版本好嗎?’康維認真地回道:‘澳,對了,我想起來了,這曲子從沒有印刷過,我曾遇到過肖邦的一個學生,所以才知道有這首曲子……我還跟他學到另外一首未曾發表過的曲子呢。”’


    盧瑟福一麵用眼睛暗示我別插話,一麵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音樂愛好者,但即使不是,我也敢說你能想象得出清上近素和我聽到康維繼續往下彈這首曲子時有多激動。我知道這是他的過去突然而又神秘的一次閃現,是找回他已喪失的東西的第一線索,清上近素自然已完全陷入了這個音樂問題,這問題的確令人迷惑不解,因為肖邦早在1849年就去世了。


    “整個事情如此踢蹺,不可思議,或許我該附帶說一下至少有十來個人目睹過這一場麵,其中,有一個加利佛尼亞大學的知名教授。當然,人們可以輕易就斷言康維所講的事情從年月時段來看根本就不可能或者幾乎沒有什麽可能;然而這音樂本身就有待於作出解釋。如果,那兩段音樂不是康維所說的那兩首練習曲的話,那麽又是什麽樣的曲子呢?清上近素向我保證說假如這兩首曲子發表過的話,不到半年就會成為演奏家們的保留曲目,盡管,此話有些誇張,卻表明了清上近素對這些曲子的看法。


    “爭論半天,也沒有解決什麽問題,而康維仍堅持他說的都是真的,他開始顯得有些疲倦,一我就焦急地帶他離開人群,然後讓他躺下休息。最後一著,我們決定把這些音樂用留聲機錄下來。清上近素說他一到美國就把所有演出安排料理妥當;康維也答應要與他一起出席音樂會並登台演奏幾首,可他沒能信守諾言。我時常感到這太可惜,說什麽這都是一個遺憾。”盧瑟福看了看表,提醒我說趕火車的時間還很充裕,而他的故事實際上也快講完了。“因為那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音樂會的當天晚上——他恢複了記憶。”


    “我們倆都回到床上躺下,我怎麽都睡不著,而他也來到了我的艙室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他的臉緊繃著,布滿了悲傷,我隻能這樣描述,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傷,一種同常人一樣的哀傷表情,你知道,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種漠然或者說沒有個性的表情,些許無奈,些許失意的樣子。他說他想起了一切,就是在清上近素彈鋼琴的時候開始回憶起一些東西,雖然隻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他在我的床邊坐了很長時間,我也沒有打攪他,讓他慢慢去想,用他自己願意的方式講述他的故事。我說他能夠恢複記憶令我非常高興,但如果他本來不願回憶這些往事,我會感到難過。他抬起了頭,然後對我說了句我以為是過分抬舉的話,‘謝天謝地,盧瑟福,’他說,‘你真有想象的天賦啊。’過一會兒,我起身穿好衣服,勸他也穿好衣服,然後,兩個人一起來回在甲板上散步。這是個寧靜的夜晚,繁星滿天,而且也很暖和,大海看上去一片蒼白而粘膩的樣子,仿佛是凝結起來的牛奶。要不是因為機器的轟鳴震動,我們簡直就像在廣場上漫步了。我讓康維繼續自由地講述他的故事,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將近天快亮時,他就開始不停地講,滔滔不絕,等他講完時,已經是吃早餐的時間,太陽也升得老高了。


    “我說‘他講完了’並不是指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告訴我更多的事情,在後來的一天一夜裏他還補充了很重要一些情況。他很不愉快睡不著覺,於是差不多一直都在不停地講。第二天半夜時分客輪按時到達舊金山,那一夜我們都在客艙裏喝酒敘舊;大約10點鍾他出去了,這一去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該不是在說……”我腦海裏閃過一幅自殺的情景一月附平靜從容的自殺場麵我曾在從聖頭島到君王鎮的郵輪上見過。


    盧瑟福聽後大笑起來,“噢,我的上帝,不,他可不是那種人。他隻不過是乘我不備溜掉而已,要上岸那是夠容易的了,但是,要是我派人去找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要避開跟蹤是很難的。當然,我的確也派人去找過他,可後來得知他千方百計地上到一艘向南航行到斐濟運送香蕉的貨船上當了船工。”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再直接不過了,三個月之後他從曼穀寫信告訴我的,信裏還附了一張匯票,說是為償還我為他花費的一切,他在信裏向我表示了謝意並說他很好,還說他正打算去西北方向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就這些。”


    “他是什麽意思?”


    “是呀,這太含糊了,不是嗎?有很多地方都在曼穀的西北方向,就連柏林也在曼穀的西北方向嘛。”


    盧瑟福停下來,把我的杯子添滿,也把自己的杯子滿上。


    “這是個離奇的故事,或者是他故意把故事講得如此離奇,我無從所知。音樂曲子的來曆固然令人迷惑,可更讓我不解的是康維是如何神秘地來到那家中國教會醫院這件事。”我說出了這一想法。盧瑟福回答說:“事實上這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麵。”“那麽,他到底是怎樣來到重慶的呢?”我問道,“我想那天晚上在輪船上他一定告訴過你了。”


    “他是說了一些情況,可我覺得很荒謬,我已經給你講了這麽多,剩下的就得保密了。隻能告訴你那是一個相當長的故事,在你去趕火車之前,恐怕講個大概都來不及了。不過,還巧,還有個更方便的方法可以補救;我對自己搞文學創作這一行當並不太自信,可康維的故事的確深深吸引了我,令我反複咀嚼品味,於是我開始把我們在客輪上所談的東西簡略記錄了下來,所以我不會把細節忘掉,後來,這個故事的某些方麵開始占據了我的創作思維,有一種衝動驅使我更進步,把支離破碎的片斷組織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個,我並不是說我虛構或者篡改了某些成分,他所給我講的一切當中已有足夠的素材,他講話很流利,而且很有描述環境氣氛的天賦,還有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理解他。”盧瑟福說著,起身取來一個公文包,從裏邊拿出一像打印好的手稿。“給,這就是,這麽說吧,你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吧!”


    “你這麽做,意思是木是認為我並不會相信這個故事呢?”


    “噢,話可別說得那麽早,不過請記住,要是你的確相信,那它將符合特圖利爾的著名理由——你記得不?——天下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也許這種辯證不算太糟,請告訴我對於這一切,你有何想法。”


    我帶上這些書稿,在去奧斯登的快車上讀了其中的大部分。我本打算回到英國後寫封長信並把稿件寄還給他,可是耽擱了幾天,我還沒把信寄出去,卻收到盧瑟福的一封短信,信上說他又要四處漫遊了,在幾個月內不會有個固定的地址,他說是要去到克什米爾,也就是“東方”。這我並不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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