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詳地、默默地又從這充滿誘惑、罪孽、糾葛的沒有盡頭的河流中飄浮上來。我已作好了準備,填滿了知識,我博學老練,我成熟了,該輪到赫爾米娜出場了。她----赫爾米娜----果真在我那形象眾多的神話中作為最後一個形象出現了,她的名字在這無窮無盡的行列中最後出現了。但與此同時,我恢複了知覺,結束了愛情童話,因為我不願在魔鏡的微光中與她相遇,屬於她的不是我的棋局中的一個棋子,而是整個哈裏。噢,我要改變我的形象遊戲,使一切都圍繞著她,最後如願以償地占有她。


    洪流把我衝到岸邊,我又站在劇院的沉默不語的包廂走廊裏。現在做什麽呢?我伸手到口袋裏摸那些棋子,然而,這種擺棋子的欲望很快又淡漠消失了。我周圍是無窮無盡的門、牌子、魔鏡的世界。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離我最近的一塊牌子,不禁打了個寒顫,上麵赫然寫著:


    我腦海中閃出一幅記憶中的圖畫,圖畫飛速地抖動著,瞬間即逝:赫爾米娜坐在一家飯館的桌旁,突然停下刀叉,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她眼睛裏閃著嚴肅得可怕的神情,對我說,她


    隻有讓我親手殺死才能使我愛她。一個恐懼與黑暗的巨浪向我心頭襲來,突然,一切又在我眼前湧現,墓地,我內心深處又感到痛苦和茫然。我絕望地把手伸進口袋,想取出棋子,變點魔法,改變一下我棋盤的擺法。可是。口袋裏已經沒有一個棋子,我掏出來的是一把刀。我嚇得要死,在走廊裏跑起來,經過一道門,突然來到大鏡子前,向鏡子裏看去。鏡子裏是一隻漂亮的大狼,跟我一樣高,安靜地站著,一雙不安的眼睛射出羞怯的目光。它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紅的舌頭。


    帕勃羅在哪裏?赫爾米娜在哪裏?那位對人物的結構講得頭頭是道的聰明人到哪裏去了?


    我又朝鏡子裏看了一眼。我剛才是瘋了。高大的鏡子裏根本沒有狼在吐舌頭。鏡子裏映出的是我,是哈裏,臉是灰色的,被一切遊戲所遺棄,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臉色蒼白得可怕,然而終究還是個人,是可以與之說話的人。


    “哈裏,”我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不做什麽,”鏡子裏的那位說,“我隻是等待而已。我在等 死。”


    “死在哪裏廣


    “它來了, ”那一位說。這時,我聽見從劇院內部的空房間裏 傳來樂聲,這音樂既優美又可怕, 這是《唐摸})中為石頭客人的 登場而伴奏的音樂。那冰冷的聲音來自彼岸,來自不朽者,它可 怕地透過幽暗的房子傳了過來。


    “莫紮特!”我想道,用這喊聲呼喚出我內心生活中最可愛最 高尚的圖畫。


    這時, 在我身後響起一陣笑聲,一陣爽朗而又冷冰冰的笑 聲。這笑聲來自人不知道的彼岸,來自受苦受難的、充滿神聖幽


    默的彼岸。聽見這笑聲,我全身都涼透了,同時又感到幸福。我轉過身,莫紮特向我走來,他笑著從我身旁走過,慢悠悠地走向一道包廂門,他神態自若,打開門走進去。我急切地跟他走過去,他是我青年時代崇拜的神,我一輩子追求的愛與崇敬的目標。音樂還在響。莫紮特站在包廂欄杆旁,廣大無垠的大廳很累,什麽也看不見。


    “您看見了吧,”莫紮特說,“沒有薩克斯管也行的。雖然我肯定不想貶低這優美的樂器。”


    “我們在哪裏?”我問。


    “我們在看《唐模》的最後一幕,萊波列羅已經雙膝跪下。非常出色的一幕,音樂也還可以聽聽。雖然音樂裏還有各種各樣非常人性的東西,但是仍能感覺到彼岸的味道,您聽那笑聲一對吧?”


    “這是人們譜寫下的最後一支偉大的樂曲,”我像教員那樣莊重地說。“當然,後來還有舒伯特,胡戈·沃爾夫,當然不能忘了貧困而可愛的肖邦。您皺眉頭了,音樂大師?噢,當然還有貝多芬,他也妙極了。但是,這一切盡管很美,卻已經含有裂隙,含有解體的因素,自從《唐模》問世以來,人類再也沒有創造出天衣無縫的傑作。”


    “您別太操心了,”莫紮特哈哈笑起來,譏嘲地說。“您自己大概也是音樂家?再說,我已經放棄了我的職業,在安享晚年呢。隻是為了取樂,我才偶爾去瞧一瞧這類玩意兒。”


    他仿佛指揮似地舉起手,於是一輪明月在什麽地方冉冉升起,也許那是另外的某顆銀白的星體,我從欄杆上向底下深不可測的空間望去,那裏雲霧繚繞,山嶺和海岸隱約可見,在我們底下,一塊荒漠似的平原廣大無垠,向遠方延伸。我們看見在平地上有一位相貌莊嚴的老者,留著長須,臉色憂傷,帶領著一支由幾千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他的樣子非常憂傷絕望。莫紮特說:“您看,這是勃拉姆斯。他在追求超脫,不過,這還得等很長時間。”


    我聽說,這幾千名穿黑衣的人都是他的歌曲和樂曲的演員、演奏家,按照神的裁決,他們在他的總樂譜中是多餘的。


    “曲子譜得太臃腫,材料浪費得太多了,”莫紮特點頭說。


    接著, 我們又看見理查德·瓦格納q在帶領另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進,我們感覺到那幾千名疲乏的人怎樣拉住他, 把他吸收進隊伍2我們看到他也邁著疲乏的步伐緩慢地走著。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傷心地說,“這兩位音樂家是可想象的兩個最偉大的極端。”


    莫紮特笑了。


    “是的,向來如此。從遠處看,這一類對立物通常都越來越相似。況且臃腫也不是瓦格納和勃拉姆斯個人的錯誤,那是他們那個時代的錯誤。”


    “怎麽說?難道他們要為此而付出如此深重的代價?”我指責似地喊道。


    “當然,這是法律程序。隻有他們付清了他們那個時代欠下的債務,那麽才能看清他們個人的債務還剩多少,是否值得結算。”


    “可是,對此,他們兩人都是無能為力的!”


    “他們當然無能為力。亞當吃了禁果,他們有什麽辦法,然而卻不得不為此而贖罪。”


    “這太可怕了。”


    “不錯,生活向來是可怕的。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卻要為此而負責。人一生下來就有罪了。這一點您都不知道,看來您上的宗教課與眾不同。”


    我覺得很淒慘,心裏十分難受。我看見我自己變成一個疲乏不堪的朝聖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負著許多自己所寫的多餘的書籍,背著所有自己寫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後麵跟著長長一支隊伍,那是些不得不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讀者。我的上帝!此外,亞當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傳的罪孽都還在。所有這一切都要懺悔贖罪,真是煉獄無邊啊!這些罪孽都贖完了才提出這個問題:是否還存在個人的、自己的東西,我的行為及其後果是否隻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隻是曆史長河中毫無意義的遊戲。


    莫紮特看見我沮喪的臉,大笑起來。他笑得在空中翻起筋鬥,用腳打出顫音。同時,他對我喊道:“晦,我的年輕人,難道舌頭在咬你,肺在擰你?你在想你的讀者、狼吞虎咽的人,可憐的大吃大喝的人,想你的排字工人,異教徒,該死的教唆犯、霍霍磨刀的人?這真可笑,你這條龍,使人大笑,讓人笑破肚子,笑得尿褲子!噢,你這顆虔誠的心,你滿身塗上黑油墨,充滿心靈的痛苦,我捐給你一支蠟燭,讓你開開心。嘰嘰喳喳,啥啥叨叨,騷騷擾擾,鬧鬧惡作劇,搖搖尾巴,別猶豫,快向前。再見,魔鬼會來抓你,就為你寫的東西接你、打你,你寫的東西都是剽竊來的。”


    這可太過分了,我怒發衝冠,不能再憂傷了。我抓住莫紮特的辮子,他逃走了,辮子越來越長,仿佛像掃帚星的尾巴,我掛在這尾巴的盡頭,繞著世界飛快地旋轉著。見鬼,這世界真冷!這些不朽者能忍受非常稀薄的冰冷的空氣。不過,冰冷的空氣使人愉快,這是我在失去知覺前的瞬間的感覺。一種又苦又辣的歡樂傳遍我的全身,我覺得渾身冰冷,眼前有什麽東西在閃爍發光,我很想像莫紮特那樣爽朗地、神秘地狂笑。正在這時,我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知覺。


    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骨架子都要散了似的。光滑的地板上照射著走廊裏白色的光。我沒有跌身於不朽者之中,還沒有。我仍然在充滿謎語、痛苦、荒原狼和折磨人的錯綜關係的此岸。我找不到好地方,找不到能讓人忍受的地方。這點必須結束了。


    在那麵大鏡子裏,哈裏麵對我站著。他的樣子不怎麽好,跟那次拜訪教授、到黑老鷹酒館跳舞回來後的夜裏的樣子差不多。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多年了,幾百年了;哈裏變老了,他學會了跳舞,看了魔劇院,聽見了莫紮特的笑聲,他不再怕跳舞,不再怕女人,不再怕刀。他本是天資平平的人,他經曆了幾百年,成熟了。我看了好一會兒鏡子裏的哈裏:我還認得他,他仍然有些像十五歲的哈裏,年輕的哈裏在三月裏的一個星期天在山丘上遇見羅莎,在她麵前摘下受堅信禮時戴的帽子。然而,從那以後,他老了幾百歲。他搞了音樂和哲學,爾後又對音樂和哲學厭煩起來。他在“鋼盔”酒館大吃大喝.和誠實的學者討論什麽。他愛過埃利加和瑪麗亞,成了赫爾米娜的朋友。他射毀過汽車,和皮膚細嫩的中國女子睡過覺。他遇見了歌德和莫紮特。他在罩在他身上的時間和虛假現實的網上撕破了許多各種各樣的窟窿。他遺失了那些漂亮的棋子,但是口袋裏有了一把誠實的刀。向前,老哈裏,又老又黑的家夥!


    真見鬼,生活是多麽苦啊!我向鏡子裏的哈裏咋了一口,一腳把它踢個粉碎。我慢慢地在響著回音的走廊裏走著,很專注地觀看包廂的門,每扇門都曾答應過,裏麵能讓人經曆許多美妙的事情;現在門上的牌子都不見了。我緩慢地從魔劇院的幾百扇門前走過。今天,我是否參加了化裝舞會?從那時以來已經過了幾百年了。很快就不會再有年代日月了。還得做點什麽。赫爾米娜還在等我。婚禮大概會十分奇特。我在混水濁浪中遊過去,我這個奴隸、荒原狼。見鬼去g巴!


    在最後一扇門旁我站住了。混濁的波浪把我衝到這裏。噢,羅莎,噢,遙遠的青年時代,噢,歌德和莫紮特!


    我打開門。我看見一張簡單而美麗的畫。我看見地毯上赤身裸體躺著兩個人,一個是美麗的赫爾米娜,一個是英俊的帕勃羅。他倆貼著身子躺在一起,睡得又香又甜。兩人都由於相親相愛地鬧了半天而精疲力竭,那相親相愛的鬧劇似乎永遠玩不夠似的,實際上卻很快就讓人膩味。這是兩個美人,俊美的體形,美妙的鏡頭。赫爾米娜右邊乳房下麵有一顆新的國德,顏色發暗,這是帕勃羅美麗潔白的牙齒留下的愛痕。我把刀從這裏捅進赫爾米娜的身體,一把刀紮到了頭,殷紅的鮮血從赫爾米娜又由又嫩的皮膚上流出。換個情況,我會把鮮血吻幹。我現在不吻了;我隻是看著血怎樣流出來,看見她的眼睛痛苦地睜開了一會兒,顯得非常驚奇。“她為什麽驚奇?”我想。接著,我想起該把她的眼睛合上。但不等我去動,她的眼睛自己就閉上了。她把頭稍許轉到一邊,我看見從胳肢窩到胸脯有一絲又細又柔和的暗影在微微跳動。似乎在提醒我回憶起什麽。忘記了!然後她就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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