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讀是陪著念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八歲上,曉得了這兩個詞的區別。他五皇兄柴欣告訴的。


    當時是個春光爛漫的太陽天,柴容蹲在禦花園的小亭子裏頭抹鼻涕,五皇兄坐在旁邊一臉幸災樂禍地替他揉頭上的青包,咧著嘴告訴他這兩個詞的差別。那個包火燒火燎地陣陣跳著疼,被五皇兄揉了兩下,越發難忍耐。九皇兄真毒!


    不過說錯了一句話,況且不知者無罪,用得著敲這麽狠麽?


    柴欣說:“活該。早告訴過你別去招惹老九,這回長個記性。你在這裏坐著,我去找藥膏來給你塗塗。”臨走前在包上狠狠按了一下,按的柴容捂著頭齜牙咧嘴。


    事情的源頭出在父皇跟母後身上。


    昨天在母後宮中玩耍,聽見母後同父皇商議:“昨兒德妃又說了一回,現如今六皇子都十二了,曉得人事也好。是安排大些的宮女還是先撥兩個侍童服侍?”


    十二皇子好學不倦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柴容當即扯住一個小太監低聲問:“侍童是個什麽東西?”小太監貼在十二皇子耳根子上說:“千歲還小,奴才也解釋不大清楚。總之,與奴才這樣的人不同,是專讓主子暖床用的。”


    柴容豁然開朗,現下雖然開春了天還涼的緊,脫了衣服進被窩還挺冰,用湯婆子到後半夜不暖了還要換。果然找個活人來暖最好。“為什麽人人都有隻不給我?”小太監支吾了一聲:“那個……等過時日,興許就有了。”


    第二天,柴容去了九皇兄的思安宮:“皇兄皇兄,我找你商量件事情。”


    九皇子柴頤正和五皇子在回廊裏下棋,掂著子兒問他什麽事情。柴容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九皇兄,把裴其宣借給我暖床。”


    九皇兄掄起棋盤,就這麽照頭給了他一下。


    五皇兄拉了他到禦花園的亭子裏揉包,一麵告訴他,裴其宣是老九的侍讀不是侍童,侍讀是陪著念書的,侍童是用來暖床的。


    柴容很委屈,隻差了一個字,誰分的清楚?


    柴欣摸著下巴一笑:“對了,聽說今天上午父皇讓徐太師的小兒子入宮做你的侍讀,你該不會想著也是幫你暖床的罷?”


    柴容點頭。徐精忠出過天花大難不死,一臉的星星點點坑坑窪窪,十二皇子當時在心裏哆嗦,不知道徐精忠在被窩裏挫上兩挫,是變成通風的床板還是透氣的被窩。


    所以事後哭喪了臉回寢宮坐著,怎麽想怎麽窩囊。父皇分明偏心,憑什麽給其他皇兄的各個標致,偏就分給我個徐精忠。尤其是九皇兄的裴其宣,比九皇兄小了兩歲,比自己還小了一歲,本來當該給自己。而且裴其宣眉清目秀的,夾在胳肢窩底下睡覺一定舒坦。本想著九皇兄夜夜有的睡,隻借來暖一晚上一定答應。


    太傅說,人心冷暖,世事難料。


    五皇子拿了藥膏回來,還帶了個來看笑話的太子大皇兄:“分不清侍讀跟侍童的不隻你一個。討人家的侍讀暖床的你是頭一回。老十二等你大了,別真成個斷袖。”


    過了五六年的工夫,柴容想起當時自己的形容忍不住要笑一番,然後再到思安宮找個樂子:“皇兄皇兄,把其宣借給弟弟暖床。”


    柴頤比柴容長一歲,要讀的書多出兩疊。柴容去的時候,往往九皇子正在書房裏子曰孟言,裴其宣書堆裏抬頭行禮,柴容用扇子敲著手心調笑:“嘖嘖,可惜了這般的人物。”斜眼看九皇子的臉,板的嚴謹,聲色不動。


    正月二十二,皇後生辰。裴其宣的爹,禮部侍郎裴顧在皇後千秋賀宴上唱了一支回波辭:回波東來西去,東西桐樹成蔭,鳳凰一枝長碧,雙棲不待兩儀。


    皇後兩朝事君天下皆知,沒人敢犯聖上的逆鱗說半個不字,裴侍郎回波辭落音,烏紗帽也落了地。一家老小統統被押進了天牢,隻剩下一個九皇子身邊的裴其宣。


    九皇子舊病發作,正在寢宮調養。裴其宣在積了半尺雪的台階上跪了一個時辰,才進了內殿。九皇子裹著狐裘在床頭靠著,墨點的雙眼看他透濕膝蓋:“來替你爹求情?”裴其宣瑟縮跪著低頭:“隻求能保我爹一條性命,全家老小平安。別的不敢多貪。求九殿下念些情分。其宣日後再不能待在宮裏,這最後一見,望九殿下保重身子。”


    求九皇子是沒有指望的指望。九皇子也不過十五歲,聖上麵前哪能說上象樣的話?但除了九皇子,又能找哪個?


    漆黑的雙眼看了他半晌,點了點頭:“好罷,我同父皇說說,你且在這裏等著。”翻身下了床,披了外袍,五六個宮人沒攔住,徑直往幹清宮去了。


    這一等,就到了掌燈十分。裴其宣全身早沒了知覺,木然跪著,隻聽熟悉的腳步進了殿門,漸漸近了。沾著雪的袍角在他麵前站定,頭上少年的聲音道:“父皇答應,饒了你家上下老小的性命。”裴其宣剛要抬頭,一隻手握住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扯了起來:“讓你等又沒讓你一直跪著。”


    跪了半日哪裏站得住,裴其宣一個踉蹌,那隻手再將他一扯一帶,竟扔在大床上。九皇子清晰明白地說:“不過從今兒起你出不了宮了,侍讀你不能再做,父皇把你賞給我做侍童,從今後替我暖床。”


    宮女太監奉命脫了他的濕衣裳,塞進錦被。縮在九皇子身邊一夜居然還睡的挺香。


    第二天,柴容又到思安宮一逛,柴頤病症重了,太醫正在把脈。柴容在外殿截住裴其宣,手籠在袖子裏笑:“你求九皇兄還不如求我,你爹得罪的是我母後,隻要她一句話,興許你爹的命還能保住。如今隻能從東菜場撿了頭回去哭喪。”


    一盆雪水,兜頭的冰涼。


    禮部侍郎裴顧,午時東菜場斬首。


    內殿的老太監偷著議論:“萬歲爺的幾個皇子,一個厲害似一個。原以為隻橘子那位出挑,沒想著九皇子年歲輕輕,也是個拔萃的。”


    九皇子在禦書房裏向皇帝道:“裴顧譏諷皇後,罪不可赦。父皇萬不能念及其他情麵饒了他。若要施恩,隻不再追究他府上老小。裴顧既然拿禮儀道學來做文章,兒臣請父皇把他兒子貶做侍童,也讓那些道學們知道,子曰經雲的體麵不過是皇家給的。”


    太監們又道:“九皇子少年行事忒老辣狠毒,恐怕無壽。”


    一地的白雪,刺得人彎了眼。


    九皇子沒能熬到下一個皇後生辰,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掙紮和幾個皇子喝了兩杯賞月酒,上了虛火,沒過出十六。


    臨咽氣的時候拉了在床邊的手:“說句實話,恨我不恨?”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再不是當年研墨臨楷的清澈模樣,彎出了粼粼的光,沒說話。


    桂花香蟹黃滿,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九皇子的原侍讀裴其宣,成了十二皇子柴容頭一個收養內孌。


    “九皇兄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已經許了我,你跑不出是我的。”玉扇輕輕挑起精致的下巴,“隻是要改個名字才有情有趣。”


    細長的眼在桂花香裏輕輕一彎:“隨便十二殿下怎麽改。”


    柴容扇子在手心裏一敲,笑了:“若水,從今後便叫若水。”


    九皇子那晚對著中秋的月,也唱了一支回波辭。


    回波一望悠悠,明月難見白頭;擬山榮枯有盡,若水細細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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