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瀾正自忐忑焦躁,忍不住冷冷怒道:「我和他的事情,世子就不必過問了吧!」


    木嵐冷笑道:「我不過問?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定是你在他蠱蟲暴動的時候動搖他心神!不然他又怎麽會如此!」


    戚瀾驚道:「你如何知道這事!莫非你也……」


    木嵐冷冷道:「你不見我額上的傷痕?你道哪個活人有這般回天之數,被人砍破顱骨的傷兵他還能救回命來?你既然知道這件事情,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和他是一樣的。」說罷走上前推開戚瀾道:「滾開。」


    戚瀾被他擠到一旁,隻得強壓心神,問道:「他究竟是怎麽了?可不要緊嗎?」他本來機智多變,狡黠沉穩,然而此刻心上人情形糟糕,卻再也鎮定不來。


    木嵐抽劍割破手腕,手腕中立時湧出淡淡腥膻的黑色黏液,果然與魏紫受傷時一般無二。他伸手去掰開魏紫口唇,硬是迫他飲下少許。隻是他傷口愈合奇速,不過一會便要再行割裂。反複數次,魏紫漸漸身軀微動,眼皮顫抖之下,竟是有幾分回轉過來。


    木嵐長長出了一口氣,卻覺脖間一涼,戚瀾的長劍已經貼在自己頸上。隻聽他柔聲道:「世子,非是我要疑你,隻是你亦是蠱人,我實在有些猜不著。」忽然那聲音變得極冷道:「這事我想知道清楚,不然的話,世子的腦袋也不會待多久了。」


    木嵐伸手在那劍身上一夾,把那鋒利的刃口移開冷聲道:「滾遠點,他的藥蟲沒有了,不然的話不會如此。你又在他蠱蟲遊走之時動搖他心神。你可知道他的藥蟲去了哪裏?倘若不知道,隻在這三天內他就會神智盡失。」


    戚瀾撤開長劍沉吟道:「不知道。我前幾日才知道此事,你可有法子麽?」


    木嵐看著魏紫張開了眼,沉著臉道:「你的藥蟲去哪裏了?我道你為何會有蠱斑,當年阿碧盜了『紫翎丹』給我們服用,倘若不失藥蟲,咱們便能和常人差不離。可是你卻把藥蟲弄得沒了影子,這是找死麽!」


    魏紫見了木嵐,垂下目光道:「我給了他。」說罷便再不言語。


    木嵐一回頭,隻見戚瀾麵色古怪站在一邊,忍不住斥道:「你瘋了,藥蟲給了他,你遲早都要完蛋!阿碧當年為我們冒險盜藥,你卻來幹這個!」


    戚瀾何等聰明,一聽之下僵道:「你是說那蟲在我身上?」


    木嵐冷笑道:「當然在你身上。他把命也豁出來了,為你死一次還不夠,還要再來一次!他想是見冷京和戚家聯手,惟恐他對你不利。冷京慣用金銀權勢去引人上勾,以他人子孫代代做為祭品給自己做供養。這傻瓜把藥蟲放到你身上,就是要冷京不打你的主意。這可是笨到家了。」


    戚瀾瞠目結舌,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那一夜自己是要去殺這人滅口,可這個傻瓜竟然還想著給自己延命,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忍不住一陣煩悶,不曾握劍的手緊緊握著,磨得關節處微微做響。


    木嵐狠狠道:「現在你要怎麽著?多則六日,少則兩日,你便真是個活死人了。」


    魏紫猛地抬眼道:「公子,你帶他走。我向鬼王峽去,隻要風不停息,便不會影響到外麵。等開春風住,那麽……那麽也無關緊要了。」


    戚瀾渾身一震,忍不住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麽?要我去哪裏?你要回鬼王峽去做什麽?」他心思亂到了極處,隱隱覺得那人想要幹什麽叫自己發狂的可怕之事。


    魏紫卻不看他,隻是對木嵐道:「公子,你不要回京城去了。否則易親王奪位成功之時,便是宗主把你帶回南蠻之日。這些年他總也在尋你,這一次他亦是有備而來。」


    木嵐一震,皺眉道:「你這話什麽意思?說!」


    魏紫慘笑道:「宗主麵上詐作和戚家聯手,實地裏卻已和你父親結成聯盟。當年的事情,我也是從你父親的舊人處得知。戚家這些年勢力太大,皇帝早有鏟除之心,一旦你們算計戚緒之事得手,他們在南梁也會把戚鳳陷住。戚台輔倘若受此壓製,狄熔必然不肯甘休。何況皇帝有心鏟除,若戚家不動用蠱人逼宮,再無二法。」


    木嵐顫聲道:「你是說——父王已經和他合作了?那麽父王是打算借著戚家藏下自己的兵勇,反過來借逼宮之事咬死戚老頭和皇帝?」


    魏紫道:「是。我想請你也不要再讓……他也一起去京城了。我不想功虧一簣,我隻是……」


    木嵐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著戚瀾道:「若還想要他的命就給我滾出去守著洞口。」


    戚瀾情知木嵐言出必行,既說可以救得那人,自然不會造假。他為人本就幹脆,隻是看了魏紫一眼,便持劍走了出去。心中五味雜陳,不知如何隻覺得悶氣鬱結,難以散去。方才聽見的驚天變數,仿佛全無知覺一般,憑他如何想仔細思量,卻偏偏想不出半點計較。


    木嵐見他出去,忍不住向魏紫道:「你說我父王把我賣給他了?父王他拿我去——換那人的協力?」


    魏紫澀然道:「阿嵐,我知道你是不願意的。哪怕他說喜愛你,你也不願意。可是你不願意,他也會來尋你,我現在已經幫不得你了。我隻願被鬼王峽困住,從此留在西北,至少不用被宗主操控。我本就有蠱斑,意識一去,不要多少時候便會被啃得幹幹淨淨。那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好。」


    木嵐按住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魏紫苦笑道:「這種事情又怎麽……」忽然雙目圓瞪,驚呼道:「你要做什麽!」


    木嵐慘然一笑,道:「連父王都不要我了,我還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做什麽?父王從來心裏隻有這個天朝萬世的繁盛基業,你當他真心想做皇帝?他是看不得先皇和今上,他要保二皇叔瑾王!」他見魏紫驚訝,落寞道:「他的心裏是天下,是為瑾王叔做他的忠良臣子,哪裏又有我?他做的事情,一半是他自己願意,一半卻是為了讓那人能君臨天下。瑾王叔一直深藏不露,其實要坐天下的不是我父王——是他。」


    「既然如此那麽做完了我該做的事情,便也不需再這麽苦挨下去。倒不如救了你的性命,了了我的心願。蠱蟲寄宿的活死人必定有掛念之人,掛念之事。隻是如今我掛念的這個人卻要把我給賣了去——為了他的天下大業盛世王朝。那麽也罷,我是堂堂的親王之子,若要我被人眷養,我寧可把這條命交還給冷京!」


    「原來你掛念的是你父王。」魏紫微微歎息,如此倔強的青年,其實心裏也不過還是個孩子。


    「是啊……蠢得很,是不是?這樣大的人了,還是掛念父親。小時候,他常讓我坐在膝上,現在……也不過是個笑話……」木嵐自嘲似地一笑。「我累了。是該時候歇一歇了。」說到此處,手腕一翻,掌中赫然有一隻小小的牙雕小盅,那盅邊緣有孔,垂下一段石青色的絲絛。


    魏紫駭然道:「阿嵐!」他認得這小小的牙盅能夠把藥蟲自身上引出,過繼到他人體內。木嵐如此做無異於借命給自己,卻也無異於自戕之舉。然而他一接觸牙盅便渾身發軟,此刻全無力氣,隻能由著木嵐狠狠將小盅印到胸前。刹那間隻覺得一股熱流湧入,混亂間胸口一片燒燎如烙,痛得他眼前發黑。


    木嵐勉強一笑,輕聲道:「紫,咱們是好朋友。那時候我被他鎖住,隻有你常來看我。我知道你站在廊下不進來,可是不管風雨陰晴,你總在那裏。一年對我來說已是夠了,隻要父親成功,我就不在乎這些……倘若他不成功,我也可能再也受不了了。」


    魏紫攀住他的肩膀,嘶聲吼道:「阿嵐!你快停下!我不能拿你的藥蟲!」


    木嵐笑了笑道:「放了出去,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了。我也不做虧本的買賣,這一次我要你和戚三一起回京。紫,就算買你的這條命——你放心,戚三不會出事,他不是傻瓜。況且有你,他也舍不得丟了那條命。」


    魏紫咬牙喘息不止,狠狠道:「你這混蛋!」


    木嵐將那小盅移開,輕輕笑了一聲道:「是。我們休息數日,便搬師回朝吧!這一仗,對裏對外,總算勝得漂亮。本來我不知道在這裏的人是你,還道要多耽擱一夜,現在瞧來,天夜前我和戚瀾就可回去。」


    「隻是要委屈你多待兩夜再行回營,行程錯開了去,不要叫他人疑心我們的。」他微微撩起了唇角,自言自語道:「我想現在我的人也該抓住戚家老大了。」


    魏紫一驚,忽然看向洞外。木嵐哈哈大笑道:「他是我們的人,你隻管放心吧!我知道你愛想那些有的沒的,隻是——你的命早就被你玩掉了。現在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快快活活和那人好好在一處。倘若他負你,你便殺了他,知道麽!你便當是為了我,不要扭扭捏捏!」


    魏紫微一猶豫,終於咬牙問:「你說能保他平安,可是易親王又怎麽會放過他?就算他是你們的人,隻怕——」


    木嵐低聲道:「這件事情不告訴你,你終究不能安心。」


    魏紫見他神色鄭重,驚疑道:「怎麽?」


    木嵐悵然道:「你自然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能夠萬無一失……戚瀾他,他本是先皇的子嗣。不要說你,連父親和他也是三年前才知道這其中的過往。當年皇後懷下龍胎,可生下之時卻是畸形。」


    「當時戚家是皇後死黨,皇後暗地令戚家老頭把前三日生產的藺妃之子抱來替換,卻把真正的太子投入了蓮池。誰知道戚老頭膽大包天,竟然將自家妾室同日生產的孩子半路換下藺妃之子。」


    「這一番局套局,連皇後也不曾發覺。戚老頭生怕將來富貴有變,不肯孤注一擲,將藺妃之子養在府內,對外麵的人說是自己的三兒子——這麽一說,你可明白了?」他說完這一串話,疲勞已極,終於依在石壁上喘息不止。


    魏紫這才明白何以戚瀾會反叛戚氏一族,料來他得到什麽機遇,自己已經察覺了端倪。想到他二十餘年來盡是活在騙局陰謀之中,步步都是算計,終於忍不住一陣哀憫。心中本有的怨憤,此刻似乎也淡得多了,畢竟一個人時時刻刻都在如斯境遇,許多事情便也身不由己。


    而如此一來,易親王逼宮之後的步數也一目了然。戚瀾的存在便是他們最好的武器,無論如何要加以保全,否則便萬事休提。他此處明了,終於有了少許安心。


    木嵐歇了一會兒,掙紮著起了身來,步伐稍有不穩,還是快步走了出去,那背影也不知是快活還是寂寞。


    魏紫起身正想跟去,忽然戚瀾旋風一般地撞了進來。兩人便這麽彼此靜靜看著對方,忽然戚瀾低聲道:「你看著精神好些了。」


    魏紫緊緊盯住他,忽然一陣衝動,厲聲問道:「戚三!你對我說過的話,這一次算是不算!」


    戚瀾一呆,隨即苦笑道:「自然是算的。那樣的事情……以後都不敢了。」算計到最終,卻動搖的是自己的心,撕扯的是自己的魂。勾勒剖割的都是血肉骨髓,再做一次的,便是天字第一號傻瓜了。


    「倘若你再欺我半句,我便要你死無葬身之地!」魏紫仍是橫眉豎目,語意間竟是狠辣之意。


    戚瀾想笑,卻隻是抿了抿嘴道:「很好,就是這樣。」忽然又跟了一句道:「你對我也是一樣。倘若你有事欺我負我,我絕不饒你!」


    魏紫眉一揚,還不曾開口,隻見那人撞了過來,牢牢抱住了他狠狠握在胸前,耳語道:「這一次回京,你我都要活著。無論如何,一定要活著回來相見,這條命我隻留給你。倘若我再欺你,你便拿了去,隻是給你,別人我誰也不給。你若把這命給了別人,我也絕不饒你!」


    魏紫雙臂一動,反伸手拽住了戚瀾的腦袋,額頭緊緊相貼,道:「很好,這些年的事情,等你回來,我會和你慢慢算。你什麽都瞞不得我!我現在放你去,總有一日我要你和我說個明白。」


    戚瀾在他頰上用唇輕輕一觸,道:「自然。」


    這一段旅程,終於破雲見日,這一份情腸,終於得其所歸。無論再受如何責難,隻是終於能明了這份纏繞心思,收取這輾轉戀念。


    洞外傳來木嵐馬匹的嘶鳴聲,隻聽他高呼道:「戚老三出來!快快上馬回營!」


    兩人終於撤開了手,隻是彼此深深望了一眼。終於戚瀾轉身而出,然則這一次卻不再是機關算計。


    這一次,終於不是隻為自己,也要為彼此去鬥爭,爭的再不是恩仇,不過是一條前路。


    洞外蹄音大作,終於漸漸遠去。魏紫慢慢地走出了洞外。


    秋高氣爽,風清雲淡。


    ***


    這一日正是四月初九。


    晚春的寒意未曾散盡,早開的花兒卻已經謝了大半。


    當年的「兩王策反」之事如今也被渲染成了「兩王勤駕」。登基數年的新帝竟是偽王,不僅朝野嘩然,連百姓也覺不可思議。真龍天子歸位之後,卻不到半年辭世,留下遺詔傳位於皇叔瑾王恬。


    易親王卻因獨子猝死,哀痛過度,自此退居不出,政事上百廢待舉,倒有一份清明氣象。


    與愛幸的男孌一同縱火焚宮的前皇木連如今被追賜謐號為「殤王」。雖然民間對於殤王的生死猜的沸沸揚揚,可是易親王卻依然在高樓之上尋到了木連和男孌肅秋宏的屍身。


    聖朝臨宗一代,前後不過四年。


    權勢熏天的戚氏一門,因長子戚緒裏通外國,私販軍糧遭誅。戚家二子戚鳳因護衛不利免職拘押,此後戚幀動用妖人逼宮,被易親王等擊退。亦無幸者。


    百丈豪廈,就此傾覆。此間,太宰狄氏亦因朋黨之罪被免職下野,更在此後夷平五族。據此國變,轉眼三年。


    戚瀾望了望不遠處策馬的身影,一抖韁繩趕上獨自超前而行的同伴。他這個「皇帝」做了半年之後就詐死離開,瑾王倒毫不吝嗇,將戚家抄沒的家產全數送給了他作臨別禮物。


    他在離皇城極遠的平州本已買下了土地安居,可是魏紫卻待不住,時常想要出門。說不得,他也隻好跟著。


    做個太平的員外,本就不是魏紫習慣的事。於自己,雖然向往已久,可是當真做起來也會覺得十分膩味。以此推之,整天要坐堂升殿的皇帝之位對他的吸引力更加低下。


    想必瑾王正因他有魏紫之絆,又天性好遊弋,所以才放心放他歸山,不怕他去爭奪帝位。


    魏紫跑了一程,忽然勒住了馬。戚瀾見他頭顱微側卻不轉來,就知道那人麵皮太薄,存心等待自己又覺不好意思。可是於他不好意思,於自己卻是春風得意。戚瀾一夾馬腹,那馬兒歡跑起來,眨眼就追上了前麵的人。


    魏紫本就是有意相候,見戚瀾趕上來,不由問道:「三哥,咱們的腳程隻怕今日到不了龍雲鎮了。今夜就露宿山中怎樣?」


    戚瀾想起初見時候兩人不知在野外露宿多少時候,那時節雖然暗懷心計,可是卻和魏紫融洽情好。他心中一蕩,點頭道:「好。」


    魏紫點點頭,神情之中就有幾分喜歡。忽然雙眉一蹙問道:「今日初幾?」


    戚瀾答道:「初九。」他這一答,忽然心中狂跳,四月初九,那不正是魏紫當年被狄太宰滅口的日子麽?這幾年來但逢四月初九……思及此處,他的眉也是一皺。三年來的此日向來在家中,竟然是過的無風無雨。似乎仔細尋思,總也是一宿沉睡至午。


    魏紫眉眼之間看不出什麽心思,隻是「哦」了一聲,甩韁便走。


    天邊漫出的薄暗,已經開始淺淺染出幾撇暮色。


    兩人奔馳一段,進山之後終於尋到一個山洞。魏紫去尋了不少柴枝,戚瀾卻繞下山路獵到兩隻野雉。一切就緒,天也已經黑了個透。


    戚瀾點火烤肉,魏紫也拿出幹糧清水。山石極高,馬兒也給他們牽了進來。兩人手中做事,一邊說幾句閑話。魏紫這幾年雖然不複從前的陰冷寡言,然而終究是話少。吃完了幹糧,兩人就在火邊靠在一起,不多會戚瀾便覺得有些倦怠,忍不住就要睡了去。


    他正自半夢半醒間,聽見魏紫輕輕喊了一聲「三哥」,和自己交握的手也緊了一緊。他心中奇怪,忽然覺得懷中一冷——原來是魏紫撤開了身子。他強打著精神問道:「紫,怎麽了?」


    一邊問,一邊微微撩開了眼。卻見魏紫低頭道:「沒什麽,瞧你睡了沒有。」說罷在他唇上淺淺一啄,道:「睡吧。我看著火。」


    戚瀾想要摟住他,手上卻使不出半分力氣,他心中一驚道:「這是怎麽回事?我當是有些醒了,絕不該這樣勞累。這是怎麽了?」他隻見魏紫眼中神色古怪,心裏竟然隱約有些害怕。然而終究是閉上了眼。


    不知道多久,身邊響起了魏紫喘息聲。他身上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急躁之下忍不住在舌上一咬。一陣劇痛之下,競爾掙開了那倦怠,生生得撐開了雙眼。


    兩匹馬兒還在原處,隻是有些煩躁不安地不斷噴氣刨蹄。魏紫卻不見了蹤影,自己向著火渾身暖熱,可是身邊的岩石卻已經涼得透了。顯然那人已經走開多時。


    然而那不響也不輕的喘息之聲明明就在附近,那聲音仿佛受著無窮無盡的苦楚卻生怕被人察覺。戚瀾隻覺得胸腔中的心髒跳得十分急促,忍不住勉強撐起身體在洞中巡視。


    洞中本就有十分濃烈的土腥黴味,也有走獸的膻味。戚瀾從小到大是閑得慣了的,可是此時卻偏偏多了一種味道。


    血味。


    仿佛猛獸的巢穴之中正有血肉淋漓的獵物正被撕裂身體發出的稠厚血腥。


    他驚怒之下不知哪來的力量,竟然站了起來,勉強撈起一隻燃著的粗柴向那聲響出處摸索而去。


    山洞深處,魏紫的喘息聲時斷時續。每接近一步,似乎都能叫人膽戰心驚。他走一步,心跳就急一份。山洞出奇的幽深曲折,走了十多步竟然還沒有到頭。


    忽然,那喘息之聲卻停住了。


    戚瀾氣息一窒,手舉柴枝隻是呆立不動。眼前之人仿佛是從血池裏撈起來似的,就這麽臥在山石邊。那衣服早就被深暗的血染得看不出底色,石壁上斑斑駁駁盡是血跡。


    戚瀾一步步地挪到了那人身邊,目光和那雙又驚又急的眼碰了個正著。


    他張張嘴,想叫他,可是喉中似乎堵了一塊粗布,啞然無聲。


    「三、三哥。」魏紫瞪著眼,身體劇烈地疼痛,可是看見那人的眼神卻還是慌做了一團。心口的痛不知是不是外傷更甚,痛得他「啊」地一聲,冷汗直冒。


    戚瀾仿佛是被那叫聲驚破了魔咒一般,撇開了柴枝跌跌撞撞衝了過來。


    好像有人捏著他的心尖,一點點用指甲掐著,叫他覺得口中苦澀之極。那苦幾乎叫他幾乎想要嘔吐出來,可偏偏喉頭隻能發出一聲呻吟似的響。


    「紫……」他跪在那人身邊,血也顧不得,土也顧不得,忍不住將他握在了懷裏。


    魏紫扯到了傷口,忍不住呻吟一聲,氣息急促。戚瀾眼中是純粹的不知所措,他怕的就是這份絞著急痛的慌張,不然也不會年年今日都用藥迷了他自己一人躲起來。


    「三哥,無妨的。到了早晨傷就會好,蠱蟲一生不過一載,今日母蟲將死,舊傷才會重現。待它產下的新蟲破卵便無事了。」他穩住心神,將話一口氣說完,頸子上卻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裂開了一道血口。


    戚瀾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身子,由得那血染了自己一身。


    「紫,紫……」他啞著聲,一遍一遍地喚。隻恐怕少喚了一聲,那人就會立刻化成一團血霧崩散,再也不能聚攏。


    選了這條路,於魏紫,是周而複始的苦。他的心思太重,不肯叫自己知道半分。可是既要雙飛,這壓不住的沉重又怎能叫他一人獨受?這人一生的苦,就是他一世的罪。看著他受苦,就是記著自己那番罪業深重。


    哪怕能夠因為愛去原諒對方,卻注定要為自己的罪業受苦。雨過天晴,隻不過因為對方的愛可以幸免,不是這世間的道理。


    終究逃不掉要受這撕裂心神的懲罰。愛的越深,罰的越重。隻因為魏紫愛得那樣苦,他也逃不去要和魏紫受同等的罪。


    「三……哥……」魏紫此刻的聲音已是微弱之極。「無論如何,你要信我。我……我天明便無事。」


    「是。我信你。天明你便會無事。」戚瀾抬起魏紫的麵孔,微弱的火光之下,那人的臉上幾乎如同血浸出來的一樣。他輕輕壓了上去,在他唇上細細地舔吻。血滲到口中,和苦澀混成一片腥鹹。


    不知多久,柴枝發出「叭」的一聲,終於燃燒怠盡。


    洞外隱約有鳥鳴蟲叫之聲。戚瀾仍是怔怔地抱著那人,已是麵若死灰。忽然懷中的身軀微微一動,待他低下頭時,卻見那人的眼微微開了些。


    戚瀾張了張嘴,終於啞聲笑了笑道:「你重了不少,手也給你壓得麻了。」


    魏紫也微微笑了笑,唇間一熱,已被那人輕輕銜住。


    春日將盡,這一番卻再不是錯信。隻是生死默契,再無拋撇。


    隻是雙飛共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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