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四,宜婚嫁,動土,沐浴,上粱。忌問名,遠行。


    這是戚府三少爺娶親的大好日子。


    戚台輔位高權重,當年先帝駕崩之後,宮中危機重重,戚台輔親保今上登位,鎮伏四方,故而極得新君依重。雖說官階尚遜於太宰狄熔,然朝野上下無人不知在皇帝心中,戚幀戚台輔的地位遠在狄熔之上。偌大的朝堂上,隻有戚幀一人說得上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戚府長公子戚緒娶新君禦妹,定國蘭惠公主。今上親賜金珊瑚,授玉冠宮履,人稱「玉冠附馬」。二公子戚鳳娶迎親王府容陽郡主,亦被惠封為「鐵劍候」。戚家老四、老五俱還年幼,也都與皇親貴胄許親。


    隻有三公子戚瀾早年遊學在外,一直失於婚配,五年前他回到戚府時已有二十六歲,眾人原都以為此子必得佳偶,為戚家的勢力再添一份富貴豪強。豈知他竟而閉門謝客,隻是略與宗室子弟們來往,對於婚姻匹配卻依然絕口不提。


    他武藝極好,人又聰慧俊朗,加上家勢顯赫,惹不少閨閣紅粉都芳心暗許。隻是戚瀾當真是郎心如鐵,但有婚事來問,隻是一概拒絕。誰也說不清究竟是戚台輔的這位三公子是眼界太高,還是根本想做個不在廟裏待著的富貴和尚。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戚三一輩子也不會娶老婆的時候,這位公子爺也不知道忽然搭對了哪根筋,竟然要成親了。


    戚三要娶的,卻不是皇帝的妹妹親王的女兒,也不是重祿厚爵的官家千金。而是一個全無官職人家的九小姐。


    冷水莊的九小姐。


    提起冷水莊,所有的人都知道說的是一個近年來崛起的商界新貴。財力之深人脈之廣都非同尋常,可是卻沒有人想到,他們竟然能夠和權傾朝野的戚家做了姻親。


    冷水莊雖然豪富不讓王爵,但以戚台輔的權勢卻來和這麽一個暴發戶似的商賈人家結親,別說是朝中的官員麵麵相覷,就連對台輔一家的傳奇流傳不休,津津樂道的平頭百姓也頗為不能接受。


    婚事辦得極簡。幾乎也不宴賓客。隻不過請了幾個於台輔私交極厚的官員。


    似乎是新娘的身份折辱了整個王朝一樣,這一天的喜慶很淡。


    倒是那之後,坊間開始流傳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有人說,戚家的新嫁娘是個癡子。一群送嫁的也全都冒著叫人不敢正視的詭異。不過,這種不體麵的話當然是造謠中傷了。


    戚瀾卻隻有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才笑了。


    「坊間的話,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呢。」戚瀾笑得很悠閑,懶洋洋地坐在花廳椅子上的樣子就像個無賴,偏偏他又是個又好看又富貴,又能叫你高興的無賴。如果無賴都是這樣的,大概很多姑娘家都希望自己能碰到一兩個無賴了。


    「三弟真是好脾氣。倘若爹爹當年給我許了這麽一門親事,我是斷然不能從命的。」戚鳳清俊的臉上盡是譏誚不屑。


    「你娶下一個癡子為正,不能盡為妻的責任也就罷了,還是這麽一個出身!簡直折辱我戚家的門庭!而今外邊沸沸揚揚,說的都是戚家聲威掃地結親荒唐,你叫我在同僚之間還有什麽顏麵!」


    戚瀾依舊是眉目含笑,隻是已經站來起來。一件好好的月白滾邊繡草藍袍,被他穿得皺巴巴的,隻是他那高大健壯的身量,卻也被這件衣裳襯托得高人一等。


    「二哥,小弟的親事,原就是父親定下的。父親定,小弟就娶,父親就是叫小弟娶隻猴子,小弟也無有不從的。二哥當真這樣為小弟著想,不妨去向父親說,隻要父親答允,小弟立刻休妻另娶。」


    戚鳳臉色鐵青,雖然不知道父親找這麽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白癡回來做什麽,可是知父莫若子,他再蠢也不會拿這種事情去質問自幼嚴厲的戚幀。


    他越想越怒,正待開言,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響,花廳前的小院外隨即爆出一陣怒罵,夾雜著女子的尖叫,好不熱鬧。


    兄弟倆都不由看向廳外的青石小院,隻看見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閃進院來。


    戚鳳修眉緊蹙,對來人低聲怒喝道:」老五!你搞什麽名堂!這樣吵鬧不怕驚擾了母親嗎!?」


    來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本是一路怒罵奔跑,聽到戚鳳的嗬斥,勉強扶著院子裏的假山站穩。


    他本欲高聲,忽然想起母親尤在午休,隻得強壓怒氣稍作收斂,但他年紀最小,仗著深得父母疼愛喊叫慣了,因此壓低後的音量似乎仍有些呼喊的嫌疑。


    「三哥哥,新嫂嫂管教出的可真是好奴才!」男孩恨恨地甩了甩袖子,拍打著身上的灰土。


    「區區送嫁的家仆,竟然連咱們這些府裏正經的爺們兒都敢追打!三哥倘若不做做主張,那白癡主子帶來的白癡奴才將來隻怕要給闔家上下都來個好看的!」


    「五弟被你新嫂子的陪嫁的家仆給打了?為什麽?」戚鳳瞪著眼睛,似乎覺得六月下雪二月收稻也不及眼前知道的事情奇怪。


    且不說家仆光天化日之下毆擊主子簡直不可思議,但說老五戚耘年紀雖然最小卻曆來持寵而驕。別說下人,就是兄弟之中有誰想動他分毫都得先考慮考慮自己有沒有那麽硬的命。


    如今這個莫名其妙的白癡弟媳帶來的白癡家仆竟然膽敢把這尊小瘟神給惹毛了。


    戚五在戚鳳匪夷所思的注視下怒道:「不過是罵了一句白癡罷了!竟然就敢打我!難道她不是白癡?!整日鎖在『臨風園』裏不聲不響,不但是個白癡,還是個妖怪!哼!」


    戚三公子卻半點也不在乎,隻是悠悠閑閑地在一邊看。嘴角似乎還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似乎眼前這一切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直道戚五怒氣衝衝的目光轉過來,這位公子爺這才幹笑道:「五弟不要看我,我和你嫂子自拜堂那日花堂一會,至今三月有餘,還沒見過半麵。你嫂嫂是父親親自定下的,自然有些那個……呃……與眾不同,弟弟瞧著為兄的薄麵,多多擔待,多多擔待。」


    戚五連連冷笑道:「三哥倒知道拿父親來壓人。」


    他自出生起便富貴,從來不拿下人當人看。口裏雖然這麽說,心裏想到的隻是怎麽趁旁人不知的時候將這些不知高低的奴才全都治死才好。


    此時一個小丫環從簾內走出來。行了個禮道:「三爺,太太說此刻想單獨見見新奶奶。煩三爺去把新奶奶請了來……其它幾位少爺請先回去。」


    戚耘心裏暗笑,知道母親聽到前情,加之向來對自己疼愛,必然是要為自己出氣。高高興興走了出去。


    戚鳳點了點頭,嘴角也浮起一痕不太明顯的笑意,抽身而去。


    忽然之間,一個花廳,就隻剩下了戚三公子和一個小丫頭。


    戚三看著小丫頭,小丫頭也看著戚三。


    「我和新奶奶不熟,你去叫她來好了。」三公子這麽說著,兩眼開始望著高高的房梁,彷佛在自言自語。


    丫鬟無奈,隻好去了。


    戚三少爺則繼續看著房梁。想著一會要見見這個自己都沒見過的自己的老婆。雖然這個老婆他隻需要負責娶,不需要跟她很熟,但是叫他這麽說出來,他還是覺得有點無趣。


    似乎過很久,他才聽見兩個人往這裏走過來。其中一個步伐很急切,另一個步伐卻很從容。但是他依然在看這房梁和天花板。一雙比平常人略長的手負在背後。誰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對房子的建築結構有了興趣,還是純粹隻是懶得把頭低下來。


    「三、三爺。」小丫頭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些莫名的古怪。


    戚三放下手,回過了身子。有些奇怪小姑娘的聲音怎麽有這麽不正常的變質傾向。也奇怪自己這位「夫人」竟然自己一個人,不帶旁人就麽腳步從容地來了。莫非她不是癡子,卻是個人見人愛從容大度的大美人?


    這麽想著,他好奇地看向了來人。


    一道冷冷的視線和他在空中一觸,帶著恰到好處的謙卑,和壓抑不住的漠然。


    戚三楞住了。


    他的眼前沒有什麽傾折人心的美女,也沒有愚頑癡昧的傻瓜。隻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人。


    一個青衣素帶,軟巾羈發的男人。


    修眉薄唇,高鼻鳳目。加上一雙淡漠清冷的眼。整整齊齊地描畫出了一張俊雅大方,清秀冷誚的男性麵容。他那修長挺拔的身材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著這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戚瀾卻在看清這張臉的剎那間心情大亂,直勾勾看著那張清冷的麵容,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一雙眼宛如魔魅似地閃亮著眩目的華光,妖異詭譎得叫人不敢久視。那可怕的神情就如同月夜中被陷阱捕捉,垂死掙紮的猛獸。


    「紫……你……竟然沒有死……」他的聲音終於遊蕩出來,卻虛浮得彷佛空穀中的回音。模模糊糊,聽得小姑娘不知所措也不明所以。


    戚瀾慢慢地走了一步。


    一股溫暖的甜香開始在他的喉頭炸開,他張開嘴,想對那個人說點什麽,可隻能發出一聲柔軟地歎息,便徹底陷落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一邊的小丫頭由自頗有些恐慌地道:「三爺,新奶奶病了,這是陪奶奶來的魏管事。他說──新奶奶不能全禮,他特來代新奶奶向太太賠罪。三爺您……三爺?三爺?三爺!!!」


    小院中再次爆發出一陣尖叫,伴隨著慌亂的腳步,和一個默默退出小院的青色身影。一個時辰之後,整個戚府上下都開始盛傳,新奶奶癡愚,陪嫁的管事更是狂妄自大不可一試,生生把三少爺氣得口噴鮮血,到現在依然不醒人世。


    而就在所有人都在談論笑罵的時候,話題的主人公戚三公子卻絲毫不見有什麽問題,第二日就老實不客氣地把自己的家當衣服叫人打包好了,大搖大擺地住進了全世界都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走進的「臨風園」。


    並且還說「臨風之意過於狂妄,本公子現在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該當穩重些才好。」


    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臨風園」的名字就徹底被打入冷宮,這座規模不大,且遠離主屋的小園開始被戚三少爺叫做「百花園」。


    原本在園裏掛著的各種「竹林圖」、「聽濤圖」,「老梅圖」全都被戚三少爺換成了一幅幅金框鑲裱,不同風格,不同角度的豔色牡丹,無論從畫技到著色全部都華麗到刺目,富貴榮華的驕縱氣氛幾乎叫人覺得像是看見大堆的金塊。


    臨風園素來清靜,隻種植些青竹寒菊聊以增色。隻不過現在它已經不是「臨風園」,而是「百花園」。


    傳聞中離家十餘年,隨意不拘的三少爺幾乎是性格大變,從園外調集了無數鮮花異草遷入園中,一時間能移種的花草皆盡移種入園,不能移種花草的也都擱在花盆之中,擺在到園裏的各個可以看見的地方。


    三日之間,小小庭院能夠放花的地方全部填了個滿滿當當。當然這千芳爭豔的各色名花裏也少不了怒放的牡丹。隻是此時牡丹花季將過,雖然華豔絢麗卻也已經沒有幾日的花期。


    但是無論如何,做下這一壯舉後,眾人也都覺所謂戚三公子被家仆氣病昏迷不醒的流言,此時當是不攻自破了。


    ***


    這一天,整個戚府都沉浸在繁忙的氣氛中。


    戚台輔奉聖旨親往視察河工至今已有三月,信報來傳,隻說明日之內便能歸來。


    貫穿國土的雲河、靈琴河的匯集岔口年年泛濫,向來是堤防重地。這兩條大河關係國中半壁疆土之內自民的灌溉衣食,不可截堵,隻能疏利順導。


    然朝廷兩年之內撥銀七千萬兩而河工卻絲毫未見功效,僅這新帝登基的三年之內,每逢雨季到來便殍屍處處哀鴻遍野,沿岸住民連年因洪禍饑荒,加之水後瘟疫死者多達十數萬人。


    水患綿延數郡,有官員上疏痛陳其慘烈,雲「百裏之內全無活物,家傾業亡者尚自稱慶,惜命得存誒!」又有「殍屍盡有人收,做糧存也,噬屍者又染瘟,而又禍延餘人哉。」之語。並說「天恩不達,民痛難平,實有因哉。」


    奏疏一上,朝野嘩然,對於這個「因」,誰都知道是在暗指有人擅扣賑銀中飽私囊。新帝震怒,急令戚台輔親往查看河工事項,以至戚家三子婚禮未完,台輔大人便匆忙進宮麵聖,次日便啟程趕赴。


    這一去開倉賑災,施藥防疫自不用說,單因貪沒賑銀,擅換修堤材質之事,就罷官一人,處斬七人。押送入京兩人,罰奉降職兩人。


    自此民心大快,聖顏歡悅。戚台輔無論在在朝中之勢還是民心之向都無可後非地更加繁盛。


    因此戚幀此次歸朝,竟然大有將軍凱旋的架勢。府中忙成一片,幾個當家的爺們兒也是接連應酬訪客,再不得空閑。駙馬夫婦和郡馬夫婦都至府準備迎接。


    這一片的歡喜之下,戚耘卻悶得有些長草。他生性好事愛頑,可此刻誰還肯和他戲耍。氣悶之下,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剛剛變成壯觀花壇的前「臨風園」。


    上次他偶然路過此處,順口與小廝說新嫁來的冷水莊九小姐——他的三嫂嫂是個白癡,誰知他話尤未盡,就從園裏奔出一個灰衣大漢,神色不善持棒便朝他和小廝打來。還沒等他們反應,小廝身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個大棒,兩人一看實力懸殊至此,隻得扭頭狂逃。


    從沒想過這世界上還有人膽敢在自己的地盤追著自己的戚五少更是狼狽異常,逃跑之時堪堪摔了一跤,連衣裳都掛破少許。


    堂堂五爺的顏麵怎可如此受損。戚耘這麽想著,少年人那股子好勇鬥狠的勁頭又給引了上來。他知道當日三哥忽然昏迷,是以那些奴才竟然連訓斥也不曾領受。


    他越想越是惱羞成怒,眼見「百花園」就在眼前,竟然一怒之下氣衝衝地踢開那虛掩的角門走了進去。


    滿園異花香草,繁盛似錦。


    園中竟空無一人。


    戚耘有些奇怪,再走下去,總算在花樹下看見一個合衣而臥的少女。


    隻見那少女約摸十六七,相貌清秀,身材嬌小,頗為娟麗。長長的頭發並未梳髻,就這麽披散在鋪著細碎花瓣的石凳上。


    他伸出手,狠狠地在熟睡中的少女臉上一捏。然後滿足地看見少女驚醒後不知所措的雙眼泛著朦朧的光芒。


    「喂!你怎麽在睡覺?」絲毫沒有對於騷擾別人睡覺的愧疚。


    少女茫然道:「沒有人和我玩,紫哥哥說我什麽也不用做,隻要在這裏看這些好看的花就好了,他回來再陪我說話。這些花真好看,可是沒人和我玩兒,你、你是誰啊?我沒有見過你……」


    戚耘不屑一顧道:「你們這園子裏的都是一個樣。我是五少爺,你記好了。」


    「五少爺……」少女揉揉眼睛,「我是阿碧,我叔叔叫我小九,紫哥哥以前也叫我小九。」


    戚耘不耐煩地揮揮手道:「誰要問別人叫你什麽,我來問你,這園子裏素來這樣冷清的麽?」


    少女點點頭,就見這個長得挺好看的錦衣少年一陣小跑地衝出了園外,彷佛有什麽天大的事情趕著去做似的。


    她當然不知道這個「五少爺」用強使蠻,竟然把「百花園」的守衛盡數支開,還找了幾個平日裏有交情的護院,要上演一出「暗棒打刁奴」。這幾個護院身手都不錯,區區幾個家仆,收拾起來自然能夠輕鬆勝任。


    誰叫做家仆的卻來得罪他這個主子?便是打死了,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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