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


    看著一身縕袍蔽衣的老媼,他的眼中無一絲猶豫。「嗯。」


    「曾經有很多人也和你一樣,但往往再見到我時,都是後悔的。」


    「我不會。」平板無溫的語調,他不悔自己的扶擇。


    老媼陰惻惻地笑。「也有很多人跟你說的一樣。」


    抿緊唇,他索性不願搭理。


    「人啊,最怕是執念。」她看了太多對現世執守不放,頑固至極的人。


    他也是這樣,任她說破嘴皮子,也還是無動於衷。


    「喝吧!這碗湯喝下以後,好去投胎,總會有另個人會與你相會。」


    「孟婆,我非她不可!」他欠了漫天的情債怎能不還?辜負了她的期望,毀了她的未來,豈能用一碗湯便將所有往事一筆勾銷。


    他做不到!


    「就算你不喝,她也會喝的。」隻要過這奈何橋,就要喝下這碗湯。


    「無所謂。」她忘了最好,那日子太苦,可他會找到她的。


    「你不喝,就過不了橋。」


    「那我等她,在這裏等她!」要走一起走,有人陪也不孤單。


    「你真是冥頑不靈!」她皺起眉。「任我苦口婆心都勸你不了!」


    他眼裏有著堅決,任誰也無法說服。


    隻見孟婆手一揮,他腳底出現數十道鐵鉤,刺穿他的腳掌,鉤上鐵鏈絆住他的雙腿,令他動彈不得。


    「唔……」劇烈的痛感竄進他心底,縱使他已是一縷幽魂,可那疼痛卻紮紮實實地磨蝕他的神智。


    「你別不知好歹。」孟婆低啞的嗓音裏,有不容忽視的威嚴。「喝是不喝?」


    「我不喝!」他奮力的大吼,是掏盡氣力。


    聲音才出口,自腳底又竄起數不盡的銅管,刺穿他的喉際,令他僅存嗚咽的低鳴聲。


    「別讓我喊鬼差強灌,喝!」


    他的眼角懸著淚,是痛徹心扉的痛感。「不……」他的執著,夾雜著毀天滅地的絕望。「讓我等她……讓我等她……」


    他的哀號聲震蕩著整座奈何橋,令鬼神都為之動容。


    「我不要……將她忘記……」


    「小子,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老媼指著橋下的忘川,河麵血膿如泥,裏麵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哀號陣陣、腥風撲麵、波濤翻滾,哀戚至極。「你要等,就要下忘川,任那些野鬼將你扯肝撕肺,又再度變回原形,如此反複。這可是比你現在所受的苦,更甚千萬倍!」


    「可我能見到她,對吧?」


    「如果你不喝,就算真的見到她,你也不能言語,她也看不到你。如此等待千百年,你才能再度投胎。」老媼端著那碗湯,還走如此說道:「但若喝下孟婆湯,今生牽掛之人、今生痛恨之人,來生都形同陌路,相見不相識。」


    「我不喝!絕對不喝!」他不要再相見時,僅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我等!我就在忘川等她。」


    見他的執著,她也暗暗感歎。「你若要下忘川,就要等上千百年。」


    「無妨,但如果您見到她,請為我捎個口信,說有個人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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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天價響的鑼鼓聲,喜氣洋洋地在這座京城裏蔓延開來。


    豔紅的錦旗絹布,隨風招搖,高掛的宮燈早巳換上火紅的錦球燈籠。


    驃騎將軍府內,一片豔紅喜景。


    尹蒼奧難得臉上線條放柔,掩不住眼中的笑意,隻是,他的心中還有一道未平的瘡疤。


    也許在今日,是最後一幕景,而他希望不管如何都不會曲終人散。


    此刻,他才真正敢回首過往,看著自己一路以來的坎坷。嚐遍百種滋味,苦澀盤旋其中,思念卻無人能解。他還未失控,因求得一個信念,所以等候百年,走過一生又一世。


    如今苦盡甘來,再多苦痛不過都是雲淡風輕的往事。


    若是珍貴的人再度被奪走,他不信自己還有能力再承受一回,因此,排除一切阻擾他們相愛的人事物,是必然的。


    畢竟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今日就等候獵物自投羅網,尹蒼奧極有耐心的在一旁守候。


    在喜氣漫天的氛圍中,沒有人察覺到其中詭譎低迷的氣氛,他在所有人的身後伺機而動,準備一展身手。


    就此一擊,沒有退路,日後他便可一勞永逸。


    良辰已到,旁人的催促打斷尹蒼奧的思緒。


    「將軍,要親迎羽翁主了。」


    尹蒼奧起身,一襲喜衣襯得他意氣風發,有別以往的風采。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晉王府,有彩旗招展的儀隊,旗上繪有飛虎、青龍的圖騰,接著是鑼鼓開道,愛湊熱鬧的人莫不前來助陣觀禮,風風光光地迎接今日城內的大事。


    尹蒼奧循古禮,先叩拜神祗,再叩拜嶽丈,便起轎返回。


    一頂華貴的紅轎,由遠至近迎回將軍府邸,門外一片熱絡,鼎沸人聲夾帶祝賀與歡喜,令尹蒼奧感到太不真切,卻也激動得希望將這一瞬間,永遠烙印在他的心版上。


    這一世,他到底也是心願了結。


    紅轎平穩落地,新嫁娘身著鳳冠霞帔,頭蓋紅方巾,由人攙扶下轎。


    一身嬌豔瑰麗的華服,將她的身段勾勒得玲瓏有致,更添嫵媚動人的姿態。


    沉淪在她的絕麗風采中,他多想要將她納入羽翼,做她永遠的港灣。


    尹蒼奧以為自己再次被她迷倒,無法克製地任憑眷戀與愛意在胸懷間泛濫成災。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在乎她,甚至為了守護她的美麗而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沉溺在她的美好裏,冷不防一道闖入的身影,讓尹蒼奧刹那間神色劇變。


    「住手!」尹蒼奧驚慌的吼著,心口像是遭人猛然一擊般。


    寒光一閃,一把匕首乘隙架在段羽霏的頸項間,那豔紅的頭巾,已被人悍然扯下,翻飛在湛藍的天際,而後如斷翅的鳥兒墜入地麵。


    再眨眼,段羽霏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後之人,體內湧現的恨意,深深地直擊她的心間。


    「怎麽,你也會害怕?」她蓬發散亂,粗布素衣的穿著與此處完全不相襯。


    尖細的問聲,傳進眾人耳裏,左豔的出現,宛如地獄來的索命鬼差,欲讓今日的喜事化成禍事。


    「該死的,護衛人呢!」全是一群飯桶!尹蒼奧大聲咆哮,怒不可抑。


    「閉嘴!若你要她活命,就叫你的人給我滾遠點!」左豔眯起鳳眼,一把匕首發狠的抵在段羽霏頸項間。


    這些尹蒼奧全看在眼裏,惱怒的火氣直闖頭頂。「退下!」


    此處一片狼藉,觀禮的賓客全害怕得四處逃竄,深怕將自己無端卷入這場風波之中。


    左豔尖聲大笑。「尹蒼奧,你也有今天?」都是他!這陰狠毒辣的男人又再度無情的將她逼上死路。


    喉中這團怨氣,她怎能輕易吞下?


    「你得到的報應還嫌不夠?」尹蒼奧麵容發青,咬牙切齒。


    他做得不夠多,也太有耐心,本想等她自投羅網,孰料她竟會挑選段羽霏下轎之際,眾人不備之時。


    層層的戒備,顯然未將左豔阻擋在外,他太過小看她的本領。


    「虧你說得出口!」左豔惱怒不已,美豔的容顏在此刻變得猙獰。


    「你為什麽……還不願覺醒?」輕柔的嗓音緩緩吐出,段羽霏終於忍不住開口。這段恩怨,糾葛了百年之久,還不夠嗎?


    左豔收緊擒在她脖間的掌。「你懂什麽?」


    「沒人會懂你那病態可笑的恨意!」尹蒼奧欺近一步,不悅地大吼著。


    人潮已散,除了五步之外的護衛,留下的是準備要結束糾纏五世宿緣的三人。


    左豔尖銳地回吼。「是你逼得我走投無路!每一回,你就隻能這樣待我!還敢對我大言不慚。」


    她的榮華富貴、她的地位權勢,全被他剝奪得一點都不剩,他留點什麽為她著想過了?


    「我逼的?」他忍俊不住大笑著。「把責任和錯誤歸咎於別人,似乎是你從以前到現在不變的習慣。」


    像她這樣的人,如今走到這步田地,真是半點怨不得人。


    他的話激怒了左豔。「你再說一遍!」


    「左豔,我們到此為止,好嗎?」段羽霏看見她的恨,也同樣看見她對尹蒼奧的愛,就是因為愛得太深,所以恨也就更明顯。「不要再回首過去了。」


    「段羽霏,你真會講好聽話!」左豔在她耳邊低語,那話卻說得咬牙切齒。「五百年前,是你一手毀滅掉我的人生;五百年以後,你還是一樣奪走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賤人!你真是該死!」


    「你若敢傷她半根寒毛,我要你生不如死。」


    「她在我手上,你還膽敢向我下戰帖?」好一個尹蒼奧,真是驕傲至極。


    「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這女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濕熱的黏膩感滑落頸項,段羽霏驀地感到有些疼。為什麽到最後,他們三人還要這般糾纏?


    「尹蒼奧,你想說大話也隻剩這個時候了。她若不死,我不甘心。」就算最後自己不得善終,可隻要拆散他們倆,要她下地獄都行!


    「你……不累嗎?」段羽霏不願他們這一世,還是和五百年前相同。


    「累?怎麽會?!」她追求的,就是順從自己的心意,若不是如此,她的存在有何意義?


    「賠上所有的一切,你還留些什麽給自己了?」段羽霏隻覺得左豔太傻,傻得好可憐,傻得讓人同情。


    「給我閉嘴!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最沒資格指責她所作所為的,就是這從頭到尾總是破壞她幸福的女人。「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愛自己,很難嗎?」左豔確實最恨尹蒼奧,也或許最恨她,伹會不會其實百年以前,她是很愛他們的?


    隻是她的愛,被心魔轉化成怨恨。因此愛得越深,恨也越深。


    「再不住嘴,我會選擇其他方式讓你說不出話來。」


    「羽兒,別同情這個瘋了五百年還不願醒的女人!」如果她還尚存一絲理智,就不會藉此威脅他們。


    「是!我是瘋了,我寧可瘋到自己死前那一刻,也不願見到你們獲得安寧!」


    誰來為她設想過了?沒有人!他們全都背棄她——


    「你真是執迷不悟!」


    「我不止要你們生不得在一起,死也不能相會!就像數百年以前,我用我的血咒封印住她的神魂,要她永生永世不得與你相見!」可是,終究還是敵不過天算,然而,也讓他在忘川等上百年,與她不得相會。


    「上輩子,我讓你們百年不得見麵,這輩子我要你們也是如此!」左豔紅著一雙眼。「我寧可再換百年的不自由,也要你們抱憾永生永世!」


    語畢,她舉起匕首,欲刺往段羽霏心間,就如同前世一般,先殺了她之後,再拿自己的血詛咒她!


    「不要……」段羽霏眼見那把匕首朝自己刺下,淚光隱隱浮現。


    「左豔!」尹蒼奧咆叫著,拔下髻上的簪子朝左豔射去。


    「你——」沒入骨血之中的痛楚,令左豔瞠大眼。


    左豔不甘心的跪下,手裏仍握著那把不知咒殺過多少人的匕首。


    她心想著:隻要將它插入段羽霏的心間,就能再咒上他們一回。


    隻要將他們拆散,就算在下一回無間地獄,她也絕對甘心。


    她隻要、隻要……


    咽下最後一口氣,左豔餘恨未消,卻莫可奈何,死不瞑目。


    付出了所有,她得到什麽?


    這一世,她什麽都沒有……


    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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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藍天,暖暖清風,寒冬已過,暖春又到。


    人煙稀少的山野間,蟲鳴鳥獸聲總是特別嘈雜,歡天喜地迎接初春到來。


    今日,兩人來到此處,吊祭著這輩子最令他們掛心的摯友。


    「亞晉,我們來了。」段羽霏淡淡地笑著,已是嫁作人婦。


    尹蒼奧佇立在她身側,墨黑的瞳眸,已有湛亮的風采。


    事過境遷,那曾經糾纏未果的過去,隨著歲月的洪流,與時推移。


    在繁華的俗世紅塵中,他們身不由己。在流逝的時歲中,他們情非得已。


    他們就是身處於這樣的世道中,所以才能夠攜手走過風雨。


    如今,撥雲見日,那些已經痛到盡頭的傷口,逐漸開始愈合。


    「許久不見,我們都很想你。」段羽霏的麵頰豐潤,神色自然,早無從前的冷漠。


    「她說想見你,所以我們便來了。」尹蒼奧開口,和故友說說話,就像以前那樣。


    曾經,他們想見就見,無所不談;曾經,他們共赴沙場,出生入死……


    時至今日,那些有過的從前,記憶依然猶如昨夜。


    「爹!娘!你們看、你們看!那邊草地開滿了花呢!」一個圓胖胖的男孩捧著一束豔麗的鮮花。「亞晉叔叔見著了,一定很歡喜。」


    「亞兒,過來!和亞晉叔叔問好。」尹蒼奧揮手,要這最愛的稚子見見老友。「讓他瞧瞧你今年長多高?」


    隻見男孩綻著笑顏奔來,在墳前擱下那束摘來的花。


    「叔叔啊,我是亞兒,你還記得嗎?我有沒有長得比去年高?」


    「你趕緊求亞晉叔叔保佑你今年再長高些。」尹蒼奧笑道,露出身為慈父的目光。


    亞兒兩掌合十,每一回的祭拜,他總是如此求道。「亞晉叔叔,你要保佑亞兒永遠長得比去年高,比去年身體健康,好讓亞兒能與你和爹一樣,做個勇將。保護娘親,保衛家園!」


    「你喔,人小鬼大!」聽見兒子每年老調重彈的心願,尹蒼奧揉揉他的發,有著無比的驕傲。


    「哪有?娘說我這是人小誌氣高!」亞兒扁嘴,爹總是這樣笑他。


    「亞晉叔叔,你真要保佑我喔!以後我要做個比你、比爹還要威風的將軍,留名千古。」亞兒扯扯娘的衣袖。「而且還要娶個和娘親一樣賢慧的好娘子!」


    耳聞兒子一年比一年還要多的願望,段羽霏暗自偷笑,不敢不給麵子。


    「亞晉叔叔啊,還有還有喔,我啊……」


    隻見愛子每回到顏亞晉的墳前,總是不斷說著天真的夢想,好像顏亞晉真的站在他麵前,也與他十分投緣,所以那孩子才會說得如此興高采烈。


    尹蒼奧擁著愛妻,見亞兒仍說個不停,便覺得好笑。


    「你說,他像誰?那樣多話。」他們夫妻倆,可是話少出了名的,卻生個這樣聒噪的孩子。


    「亞兒也不是和誰都那麽多話。」或許,他真的很喜歡那從未謀麵的顏亞晉。


    兩人看著稚子不斷比手畫腳,開心地說著自己的事給顏亞晉聽,而每回墳前,他們總是見到一隻淡藍色的粉蝶,停靠在顏亞晉的碑前,然後又緩緩地停留在亞兒的發梢、肩上,甚至是鼻端前。


    他們知道,他一直都在這裏等候,等候著他們的探訪。


    或許某一日,在他們逐漸老去,百年以後,三人會在忘川前相遇,再續那修得的美好情緣。


    未來,虛無縹緲:今生,應該努力把握……


    【全書完】


    ◎編注:敬請期待夏霓「緣定來生」最新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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