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了雁鳴飛將近十年,別緹頭一次看到他胃口大開的模樣。


    那天她扶著虛弱的雁鳴飛回房休息後,特地下廚煮了一大鍋的玉露粥。


    雁鳴飛端著碗,先是意興闌珊地喝了一口,接著就看他雙眼大睜,像是又驚喜、又懷念的樣子,然後曦哩呼嚕的,三兩口就把碗內的粥喝得精光。


    喝完一碗後,他意猶未盡地向她伸碗,又討了第二碗、第三碗,被他討得煩了,別緹幹脆回廚房,把整鍋粥都提進房裏給他捧著喝。


    看他一個人幾乎喝幹一整鍋的玉露粥,活像是餓了八百年終於吃了個飽的模樣,她當場傻眼,某顆懷疑的種子也落在心底。


    為了證實心中的懷疑,接下來幾天,她不動聲色地在每餐中偷偷做一道看似普通無奇,其實是精致費工、食材高貴的禦膳菜肴,夾雜在一般的飯菜裏。


    觀察了幾天後,她終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


    「雁公子,我看你不是不愛吃飯,而是你的嘴太刁了,隻吃好料的美食,普通的平民粗食根本入不了你的口吧?」別緹不以為然地挑起眉頭。


    「嗯?」


    一直埋在碗裏努力的斯文俊臉抬了起來。


    「緹兒以為,你的醫術無人能比,可事實上,你的嘴還更厲害一著,竟然嚐得出真正上乘的美食佳肴。誰說你不愛吃?我看全『煙波閣』裏,最愛吃美食的應該是你才對。」她完全看透他了。


    「呃……這個……」披發現了!


    雁鳴飛先是一愣,接著隻能嘿嘿傻笑。


    「美味上乘?緹兒姑娘做出來的菜,每道都是美味無比,還有分上乘菜、下乘菜的嗎?」


    旁邊的人聽了,忙好奇地問道。


    「桌上那些幾乎被大夥兒搶光光的飯菜魚肉雖然很香,但仍算是家常粗食,雁公子幾乎吃一口就不碰了。唯獨這道極不起眼,卻用了我一整天工夫才做出來這小小一碟的天香薑腐,他三兩下就吃得清潔溜溜,連最後的渣汁都要用饅頭沾光光,一滴也不留給別人。」


    「那道豆腐有啥稀奇的嗎?」有人好奇地問道。


    「這道天香薑腐啊,可是有名的宮廷禦膳喔!」


    別緹一手撐著下巴,笑咪咪地用筷子指了指桌上一個小小的空碟子。


    「呃,這個……我是看大家都不吃豆腐,我覺得不吃可惜啊……」


    雁鳴飛努力做出無辜的表情。


    幸虧大夥兒以為這隻是一小碟的泡水豆腐,所以完全沒有一雙筷子有興趣攻擊這碟豆腐,全都去搶肉吃了。


    他原先也隻是想吃個一口意思意思一下的,誰知道才嚐了一小口,就又驚又喜地嚐出這塊豆腐不尋常的美好滋味。


    於是,趁著還沒人對這塊豆腐有興趣前,他便神色自若地將整碟豆腐全倒進自個兒的碗裏了。


    本以為是神不知、鬼不覺地獨享了整桌飯菜中最好的一道,倒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竟全落進了這個鬼靈精的丫頭眼裏。


    「什麽?都被雁公平吃光了?!」


    扼腕哀號聲頓時充斥整間飯廳。


    別緹姑娘親自下廚大展手藝,這本是機會難得的事,可大夥兒一聽最好吃的一道菜,竟然是那塊最不起眼的豆腐,而且還全被雁鳴飛給默默地暗杠吃光,沒有機會體驗到什麽叫「上乘」的美味,忍不住群情激忿地圍住雁鳴飛,勒著他的脖子,要他吐出大夥兒沒有機會嚐到的「上乘」佳肴。


    「喂喂……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咳咳——」


    雁鳴飛掙脫不開,在好幾雙憤怒的魔掌中拚命呼救。


    「跟你沒話好說!平常看你不愛吃飯,才對你沒有防心,誰知道就數你的心機最重!可惡,把東西吐出來、吐出來——」


    大夥兒已經激紅了眼。


    「吐、吐出來也不能吃了啊……」


    「不管!給我們吐出來——」


    「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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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鳴飛百般無聊地在藥房裏打轉,一下子對著藥材東摸摸、西摸摸,一下子拿起醫書翻過來、翻過去,接著又坐回桌邊,將藥單上的藥名寫了又劃、劃了又寫,一整個心不在焉、坐立不安。


    最後,他放棄地丟開筆,走到藥房外,站在他種植著上百種草藥的園子裏,滿心期待著他今天的午膳夥食。


    「好久沒有這種期待吃飯的感覺了啊……」


    雁鳴飛摸摸肚皮,覺得有些餓了,想吃東西。


    他以前就知道緹兒擁有擅長烹調的絕佳手藝,隻是每次在何鳳棲那兒吃到的,都是一些隻填牙縫、不填肚子的糕餅小點,很精致、很鮮美,但隻是解饞用的,吃不飽。


    這幾天,才是他頭一次嚐到緹兒的烹謂手藝是如何的高超。他甚至覺得她烹謂出來的宮廷禦膳,比他童年記憶中禦廚做出來的佳肴滋味還要好。


    由於前些時候,雁鳴飛在飯廳裏獨吞美食被揭發,遭到眾人圍剿,往日他曾不分親疏身分,為「煙波閣」上上下下熱心醫診兼免費送藥所培養出來的好人緣,瞬間降至了穀底。


    知道自己已經惹人嫌棄的雁鳴飛,從此不敢在飯廳現身,改在自己房中用膳,免得被人見一次就怨恨一次。


    沒想到,別緹知道後,竟主動開口說要負責他的夥食,此舉敦「煙波閣」上上下下對雁鳴飛的怨念更深了一層,也讓他有時都不免懷疑會不會有人暗地裏給他釘草人?


    「果然是『民以食為天』啊……為了美食,往日的交情、恩情,竟然都可以拋棄,唉……」雁鳴飛一臉蕭瑟、悲涼,站在藥房前的百草園裏感歎。


    「雁公子,你是餓得坐不住了,所以跑到外麵來等我送飯嗎?」


    「胡說,我是在觀察我的草藥。」他很快地低下頭,假裝認真地摸起藥草。


    呿,還真敢說呢!別緹瞧他明明雙眼發直,淨往她手中的托盤裏瞄著。


    撇撇唇,她說:「喔,如果觀察好了,就請進屋來用膳吧。」


    雁鳴飛也不浪費時間,馬上放開草葉,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後進去。


    別緹幫他布好碗筷,讓肚子已經咕咕叫的雁鳴飛坐下吃飯。


    雁鳴飛高高興興地捧起碗,筷子在空中來回穿梭,這道嚐嚐、那道嚐嚐,還一邊猛點頭。


    「對了、對了……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味、就是這個味道啊!」


    吃到一半,他神色滿足又複雜地歎息一聲,喃喃地說著好害怕這麽好吃的菜,以後要是再也吃不著了怎麽辦?


    別緹在一旁含笑看著。他露出這麽捧場的表情,讓她很有成就感,心情變得非常好。


    雁鳴飛專心地向精致又可口的菜肴進攻,直到吃飽喝足後,停下筷子打了一個嗝,好不容易才想起已經想問很久、隻是每次一看到美食就忘光光的問題。


    「緹兒,你為何會做這麽多宮廷裏的禦膳?」


    「當然是跟皇宮裏的禦廚學的嘍!」她得意地說道。


    「禦廚?」他微微一愣。


    「閣主知道我喜愛切切煮煮,曾請過不少名師來指導我,隻要是能叫得出來的地方名菜,我全會做,就算是要做一頓皇帝後圮吃的全席大宴,也完全難不倒我喔!」


    「鳳棲真是個好主子,肯花這麽多的心思,栽哉他的貼身小婢。」雁鳴飛佩服地搖搖頭。


    「我一直覺得我在十歲那年快要餓死的時候,遇到了閣主,得到收留,是我一輩子最大的福分呢!」


    「我也是,十八歲那年,我唯一的親人去世,本來想依自己一身醫術謀生的,沒想到卻因為年紀太輕,沒人肯信任我的醫術,因此沒有病人上門,差點活活餓死。要不是因緣際會,在山裏采藥時剛好救了重傷的鳳棲,還讓我進入『煙波閣』,得到棲身庇護之地,恐怕我已經不知道在哪裏餓死了。」


    雁鳴飛感性一來,也跟著緬懷一下當年。


    不知不覺,在「煙波閣」已經過了八年了,幼年時驚險駭然的毒殺經曆,似乎也已經變得模糊,隻剩下幾個月一次的餘毒發作還提醒著他,當年曾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別緹端詳了他一會兒。


    「你這張臉怎麽看就是貴氣斯文的公子哥兒,不像是要討生活的人。我十二歲那年看你初進『煙波閣』的時候,也覺得你好象是個沒啥用處的大哥哥,完全看不出來醫術很行啊!」她指著他的臉笑道。


    雁鳴飛一聽,垮下臉來。


    「我給人的印象這麽差嗎?難道我要把自己裝老一點,才能得到病人的信任?」


    別緹嗬嗬笑著安撫他。「別這麽嚴肅嘛!你現在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神醫啦!『雁鳴飛』三個字一抬出去,就代表了『起死回生』四個字,還有誰會懷疑你的醫術?」


    「唉,別說我了。我想問你,天下名菜這麽多,你都記得住烹調方法嗎?」他好奇地問。


    「那天下藥材這麽多,你都記得住藥名藥性嗎?」她好笑地反問。


    「我是隻要看過一遍醫書,就能記在腦子裏了。」雁鳴飛指指自己的腦袋。


    「我也是呀!隻要讓我看過一遍菜譜,或是看著師傅煮過一次,再不然就是讓我聞過、嚐過,菜肴的做法就會全部記在我的腦子裏了。」她學雁鳴飛的動作,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瓜子。


    「原來你也是過目不忘啊?!」他驚喜地問。


    「我隻是記得住有興趣的菜譜,像這些醫書,我大概就沒轍了。」


    她對著四麵牆上擺得滿滿的醫書,隨意地一揮手。


    「沒試試怎麽知道呢?」雁鳴飛起身,從書架中抽出一本書遞給她。


    「這什麽書?」她好奇地看著那本書。


    「這本叫《神農本草經》,記載了三百六十五種的藥物。」


    「神農?古代那個神農氏?」


    她打開書來,隨意瀏覽。


    「嗯。傳說神農嚐遍百草,始有醫藥,並依據他的經驗,將天下間的毒草盡數根除,免得食用五穀雜糧的老百姓誤食。據說他最高記錄曾經一天之內中了七十二種之多的毒。」


    「哇,好神喔!」緹兒驚歎地眨眨眼。


    「是很神,隻是後來吃到了毒性強烈的斷陽草,毒發而亡——」雁鳴飛說到一半,腦中忽然有個什麽東西「啪」的一下,一閃而過。


    「斷腸草的毒這麽厲害?連吃過那麽多毒的神農也抵擋不住?」別緹睜圓了眼。


    「你看書裏那些藥,雖然稱為藥,但是醫食同源,隻要是無毒的,大部分都可以食用養生。至於有毒性的藥,則不宜多服,是以治病為主。」


    他指了指書裏的幾種藥,非常簡單地對她解說了一下。


    「有毒的藥是用來治病的?」她露出稀奇的表情。


    「以毒攻毒啊!」


    話才說完,他忽地愣住了,隨即陷入思緒當中。


    緹兒原本還在看著書裏的藥物介紹,等了半天沒聽他繼續說下去,抬起頭來,這才發覺他走神了。


    「……雁公子?怎麽了?」


    「沒事……隻是忽然想到了一個煉丹製藥的問題。」他回過神來。


    「喔。」她點點頭,又低頭好奇地繼續看著手上的藥草書。


    「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學一學醫藥?」他繼續鼓吹她。


    別緹想了想,這才點點頭。「也是可以啦!有些菜是要用中藥燉煮入味的,如果能有些藥學知識,說不定我還能自行開發藥膳食譜呢!」


    「那就說定了,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了喔!」他急忙地跟她訂下承諾。


    別緹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你怎麽這麽急著收我做徒弟?」


    「呃……沒有啊,我瞧你聰慧靈黠,資質不錯,是個人才。」


    別緹沒被他的迷湯灌昏頭,仍然懷疑地瞧著他。


    「咳!那個……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我是你的師父了,以後我的膳食,你這個徒弟可要好好幫為師的打點、打點。」他清清喉嚨,狀似不經意地提醒她。


    別緹這才恍然大悟。


    「意思就是,從今以後我必須盡力滿足你的胃口,是不是?原來你在計算的就是這事啊?我還在想你怎麽突然這麽熱哀要收我為徒呢!」


    別緹不以為然地呿了一聲。


    「咳咳……」被當麵戳破心思,雁鳴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好了,我也該回『梧桐院』了,我畢竟是閣主的婢女,可不能怠慢了工作。這本書先借我帶回去看看嘍!」


    「沒問題。如果鳳棲回來了,順便幫我跟他說一聲,這兩天我要進煉丹房開藥爐製藥。」


    「好。用膳的時候,我會幫你送飯去。」


    別緹點點頭,熟悉他三不五時就泡在煉丹房裏不出門的習慣。


    「不用忙了,按照往例,在明天日落前,盡量不要進煉丹房打擾我。顧藥爐這段時間,我通常不想吃飯,大概也沒什麽空去吃,餓個兩天沒問題的。我常這樣,所以你不必送膳食過來了。」


    「怎麽可以不吃飯?別以為我要伺候閣主,管不到你愛挑食的壞習慣。既然你的夥食全交給我包下,你就不準給我像以前一樣,有一餐、沒一餐地挑食餓肚子!」


    緹兒瞪著他數落,那模樣活像一個當娘的,正在教訓不吃飯的兒子。


    雁鳴飛委屈地說:「真的不是我愛挑食,而是『煙波閣』的夥食一向難吃得很,我吞不下啊!」


    「我不管!反正你那張挑剔的嘴,現在起由我負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給我正常進食!」她站起來,插腰擺出茶壺姿勢。


    「但、但……」他抓抓頭。


    「蛋?想吃蛋是吧?沒問題,我給你加菜!」別提打斷他的話。


    「不是……我是說……這樣吧,如果煉丹房的門鎖著,就表示我正在進行重要的煉丹過程,你不要硬闖進來,我怕一分神會功敗垂成,煉毀一爐子的藥。」他妥協地退讓一步。


    「好啦、好啦!你去忙吧,我也要離開了。」


    她收拾一下桌上的碗碟,而後端著托盤離開。


    雁鳴飛還想說些什麽,但望著她已經走遠的背影,隻好歎了一口氣。


    她的嘴裏雖然順從地答應著,可聽起來卻是十分敷衍,好像沒怎麽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雖然最近他的食量,拜她手藝所賜,增加了不少,但他從以前就經常三天兩頭地餓個幾頓,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忽然間,他又想起方才思考的一些問題,匆匆地在書架上抓了幾本書揣在懷裏,迫不及待地向煉丹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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