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夜裏,皇上歸天了。


    談豆豆跪在龍翔宮的寢殿裏,呆呆地望向龍床那位蒙上白色方巾的老人,擠不出一滴眼淚。


    「嗚嗚,萬歲爺,你怎麽就走了……萬歲爺啊!」


    她身邊的管娘娘哭得渾身發抖,賢妃和淑妃在此時也不忘較勁,賢妃拉高一個哭音,淑妃也跟著拔尖一個哀號,阿融則是低頭咬唇,握拳強抑內心悲痛,默默流淚。


    每個人都很傷心哪。談豆豆眼眶濕濕的,但這仍然不是為皇上的逝去而哭,而是感染了周遭的悲傷氛圍所致。


    她太不敬了,可她傷心不起來,她甚至懷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隻見過他兩次麵:一次進宮,一次死亡,他皆躺著昏睡;而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既無情愛,更無交合,隻靠一個封號維係他們的關係。


    打從選妃後,她就有久居深宮的心理準備。她明白,若無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長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還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宮中日月長,未來漫漫的五十年歲月裏,她將局限在這塊高牆深苑裏,即便備受禮遇,衣食優渥,她亦早有規畫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無法壓抑突如其來的窒息恐懼感。


    那種感覺好似陷在井底,她隻能見到白雲藍天,卻無法爬出去一覽外頭更廣闊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氣,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淚珠,抬頭環視跪成一片的內眷,忽然發現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親生兒子阿融,也不是她這個皇後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驥兩父子。


    她心頭大敲警鍾。天朝立國以來,不是沒有兄終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繼承皇位,將來再傳給那隻木頭馬,既是名正言順,又合乎法統;或者省了這步驟,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驥接大位?


    正在驚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開了,轉過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國不可一日無主。」端木行健一把花白胡子沾了涕淚,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時該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啊?」啼哭聲戛然中止,一雙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全轉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驥身上。


    「老臣請問皇後娘娘的意見。」端木行健又道。


    談豆豆陷入兩難。捫心自問,端木驥固然霸氣討人厭,但他文武兼備,又嫻熟政務,十足具備成為君王的條件;端木行健隻是禮貌上詢問她,她最好無須回應,以保將來的富貴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兒子啊,雖說阿融勢單力薄,毫無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講出阿融,免得端木驥記恨,將來對阿融不利;但她實在不願意讓端木驥太輕而易舉當上皇帝,唯恐他越發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還是召來大臣一起議定新君吧。


    「本宮——」她才說兩個字,就被一個冷硬的聲音給截斷了。


    「既然皇後娘娘不表示意見……」端木驥一開口,全場屏息,靜得連風吹燭火也像是北風狂吼。


    他目光如炬,低沉的聲音傳遍整間寢殿,直直鑽入每個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製,立嫡或立長,臣請立大行皇帝之長子端木融為帝,請嗣皇帝即赴金鑾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嚇!」寢殿內一陣抽氣聲,似乎連老皇帝的覆麵方巾也顫動了。


    「什麽?」端木融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頭。


    「我的阿融?!」管娘娘驚嚇不已,臉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驥叩見皇上。」端木驥神色沉穩,說著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端木行健也跟著叩頭。


    「啊!王……王爺……」端木融乍見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夢初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舌頭打成一團死結。「別、別……我不行……那個、那個……你們……」


    「臣恭請皇上起駕,赴金鑾殿登基。」端木驥口氣堅定強硬。


    「可可……我、我想守著父皇……王爺你你去登、登……」


    「皇上請起。」端木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來到端木融麵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個頭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來,好像兒子要被綁赴刑場了。


    談豆豆猶在震驚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實;即使端木驥另有企圖,可他說的沒錯,祖製所定,帝位本來就該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話雖如此,且瞧瞧那個前恭後倨的毒龍潭,這是什麽態度?!別說他老是膽敢搶皇後的話頭,現在簡直是在挾持天子了。


    「平王爺!」她急道:「皇上哀慟難當,你慢慢來呀。」


    端木驥「扶」著端木融,老鷹抓小雞似地帶他跌出了兩步,這才回過頭來,一雙黑眸直視著她,平靜地道:「請皇太後移步鳳輦,前往觀禮。」


    皇太後?!誰呀?談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輩,既然阿融當皇上了,那麽她……


    「也請皇上生母管太後同行。」端木驥簡單兩句話,等同向眾人宣告,定下了兩個女人的尊貴名份。


    「啊嚇!」管娘娘難以承受,身子搖了搖,談豆豆趕緊扶住了她。


    她明白為什麽父親會在早朝時昏倒了。她去年還隻是個民女,當上寧妃就很了不起了,後來竟成了皇後,現在更變成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女人——皇太後?!


    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驥所賜,誰知他打什麽主意呢。


    嗚嗚,她真的想哭了。萬歲爺啊,為什麽您要這麽早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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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


    君臣百姓服喪二十七日後,大行皇帝梓宮安奉祖陵,正式長眠。


    初秋微風涼爽,吹淡了哀傷氣氛,帶來秋收的豐盛氣息:皇宮撤去白幡,皇親褪下哀服,恢複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後談豆豆已經坐在龍翔宮,看侍衣太監為少年新帝係好朝帶,戴上金冠。


    管太後也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拿帕子輕輕地拭著眼角。


    「皇帝啊……」管太後感慨地望著愛子,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竟然有當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來的震駭、恐懼、不敢置信,到如今已習慣讓人家喊她為太後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妳應該開心才是。」談豆豆特地趕在早朝之前,前來為阿融打氣。


    「我是開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氣,妾身好大的運氣喔。」


    端木融一身九龍黃袍朝服,雖是量身訂做,但那莊重的顏色和紋飾顯得十分厚重,無形中將他的身形壓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臉憂色,苦惱地搓著手道:「我真的不行……」


    「請皇上自稱朕。」隨侍的司禮太監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清晨略冷,端木融額頭卻滲出細汗。「太後、母後,我還是退位吧,讓給平王爺……」


    皇上老是「我」不離口,司禮太監也懶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亂七八糟,咱偉大的平王爺一舉廢掉他就是了。這樣一來,平王爺以平輩身分繼承皇位,合情合理,將來史官才不會亂寫。


    「不行!」談豆豆就是怕阿融臨陣退縮,趕緊鼓勵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這一個月來為大行皇帝治喪,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禮官指點,我隻要照做就行了。」說穿了,就像一個木偶任禮官擺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說臉色越白。「可今天是上朝,我、我、我怕他。」


    他,當然是指端木驥了。


    談豆豆哪會不知道外頭的傳言。他就是擺明了要拿阿融當傀儡皇帝,甚至在治喪期間,還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璽,直接代為擬旨、回複奏折,簡直目中無人到極點了。


    「為什麽你要怕那隻……那個平王爺?」不問清楚不行了。


    「我小時候被他打過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竊笑的太監。


    啥?!打皇子!果然是個惡劣人物啊,談豆豆氣紅了一張俏臉。


    「他大你十幾歲耶,竟然欺負小孩!」


    「唉。」管太後又要抹淚了。「皇帝三歲在禦花園玩耍,平王爺那時剛封為鎮邊大將軍,非常神氣,看到皇帝亂摘花,抓起來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談豆豆一想到那隻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燒似地痛了。


    「我忘記痛不痛了,可娘說我哭得好大聲,還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歡他的父親,端木融紅了眼眶。


    談豆豆憐惜不已。可憐的孩子,從此烙下了黑暗的陰影。


    「過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麽事,有本宮幫你擋著。」她說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勵道:「你是皇帝耶!你說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見到他,我就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隻管聽政,隻管說『準奏』就好。」


    「皇帝,你就聽平王爺的話吧。」管太後心生膽怯,今日地位得來不易,不是她愛當太後,而是心疼愛兒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這樣!」談豆豆緊張了。「要是他提出亂七八糟、給自己加官晉爵、甚至要皇帝傳位給他的議事,咱天朝可亂了。」


    「那怎麽辦啊?!」管太後也跟著緊張,好怕平王爺要殺阿融喔。


    談豆豆腦筋快轉。她要防止端木驥作怪,隻有一個方法。


    「管姐姐,咱兩宮太後一起垂簾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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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鑾殿裏,端木驥瞪住那一塊長約七尺、寬約五尺、擺放在龍椅左側的黑檀木綴明黃綢紗屏風,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嗬!垂簾聽政?為了擺放這塊勞什子簾子,硬是將早朝延後半個時辰。後宮幹政到這種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借口廢帝廢太後了。


    不過呢,嘿,他竟是心癢難耐,很想知道小太後要如何幹政。


    「皇上,戶部擬撥款三萬兩銀子疏浚大江,定於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還是站在老位置,以輔政王爺的姿態主理朝政,隻是多了一道可有可無的奏請皇帝程序。


    「準奏。」端木融僵坐龍椅,兩眼呆滯,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選八名候補縣令,名冊在此,請皇上明日接見訓勉。」


    「準奏。」


    「南海國進貢二十斛珍珠,請賞賜後宮各院及朝廷命婦。」


    「準奏。」


    「北方五縣今夏接連遭受旱潦之災,三千戶村民無家可歸,請準予免稅,並由朝廷支借銀子協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準……」


    「等等。」嬌滴滴的嗓音從簾子後傳來。


    來了!皇太後幹政了!群臣暗自興奮,睜大眼睛準備看好戲。這麽稚嫩的聲音當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後,而是十七歲的皇太後了。


    談圖禹則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後麵,閉上眼睛,掩起耳朵。


    「請問皇太後有何指教?想加稅嗎?」端木驥望進了黃紗簾後的嬌小影子,涼涼地問道。


    加你的頭啦!談豆豆感覺到那雙透射進來的銳利眸光,也冷著聲音道:「老百姓都無家可歸了,還跟朝廷借錢蓋房子?」


    「朝廷財力有限,無法完全照顧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麽,剛才那二十斛珍珠來得正是時候。」談豆豆嗓音嬌脆,毫不遲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賞賜下去了,既是進貢給朝廷,就由朝廷捐出義賣,將所得補貼受災百姓蓋房子。」


    若在從前,聽到這種「悲天憫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聖慈」、「萬民之福」頌讚聲不絕於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後啊……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放在麵無表情的平王爺身上。


    「太後娘娘高見,令臣感佩萬分。」端木驥勾起他的招牌微笑。「不過呢,還不知道要找誰來買這二十斛珍珠?」


    「大臣們你捐十兩,我捐五兩,應該夠了吧。」


    嗚哼!群臣心中立刻響遍咒罵聲,本以為可以拿回賞賜的珍珠討老婆歡心,如今竟要花錢買!搞不好還得再捐出去賣呢。


    端木驥一眼掃過騷動不安的群臣,又轉身麵對那張簾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後何不拋磚引玉,以行動證明您慈悲的心腸呢?」


    挑釁?談豆豆反倒不以為意。她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也是應該的。


    她開口就要捐出一百兩銀子,卻是心頭一驚,硬生生吞了回去。


    雖說皇太後一年有二千兩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結束了,她可支用的銀子也不過三百多兩,其中她假托名義送出二百兩給管太後,讓過去生活拮據的管姐姐添購當太後的行頭,剩下的錢還得撐到年底,她又不想預支,白白給端木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實……


    「娘娘……」管太後不安地拉著她的手,微微搖頭。


    她笑著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麽禍國殃民的事,怕什麽?


    「本宮捐出簪子一支。」她大聲宣布道。


    「咦?」大臣們不知該怎麽說了,捐了還不是要他們出錢買!


    端木驥始終凝目在紗簾後的忙碌身形,眼見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種荒謬好笑的感覺——該不會拿出來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監恭敬捧出,不是毛筆,是一支再簡單不過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澤揉和著晨光,仿若少女晶瑩剔透的美麗膚色。


    簾子後麵的管太後似乎也要脫她的鐲子,卻讓小太後給製止,然後那雙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邊摸來摸去。


    太監又呈上一對翡翠墜珠耳環,綠玉深潤,明珠圓大,掛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驥端詳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對上簾後那雙大眼睛。


    「皇上心地純仁至孝,愛民如子,誠乃我天朝之幸。」他朗聲道:「臣捐三百兩銀子響應,以謝皇恩浩蕩。」


    「平王爺英明!」群臣們爆出歡呼。不用他們捐那麽多錢了吧?


    「臣請皇上改旨,義賣進貢珍珠做為賑災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龍椅上許久,正低頭扯袍帶上的穗子,被連續兩聲的皇上嚇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兒看,隻得急道:「是是……準奏。」


    臣子們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麵的應該是器宇軒昂的平王爺,怎會換上那個傻不愣登的孩子啊?


    「臣另有一事奏明皇太後。」端木驥又道。


    「請講。」


    端木驥好整以暇,神情似笑非笑,一字一字傳遍了整個大殿。「新皇初登大位,一時難以明白朝政,所以臣和丞相、六部尚書前一日會在勤政閣議定政事,早朝隻是一個形式,目的是彰顯吾皇天威罷了。若皇太後對政事有意見的話,請盡早告知,莫要耽誤君臣時間和重要國事。」


    哇!群臣嘩然。那就是說平王爺很不滿兩宮太後垂簾聽政了?


    丞相顧德道更是熱血沸騰!想他追隨平王爺以來,無不兢兢業業、忠心耿耿,頗得王爺之信任;他不求高官厚祿,但求名垂青史,成為人人敬重效法的護國良相呀!


    「臣顧德道啟稟皇太後、管太後、皇上。」他立刻打蛇隨棍上,慷慨激昂地道:「垂簾聽政不合體製,請兩宮太後深思。」


    好,針對她來了。談豆豆沉住氣道:「本宮不是先例。」


    「是有兩例。聖皇帝兩歲即位,還在吃奶;誠皇帝六歲即位,見不到娘就哭,所以需要母後陪同上朝。可皇上已經、已經十五歲了啊!」


    顧德道口沫橫飛,激動極了,他還等著將孫女嫁給端木驥當皇後!


    「皇帝尚未大婚,就是孩子。」談豆豆感受到滿朝壓迫孤兒寡母的氣氛,仍堅定地道:「所以本宮和管太後有管教撫育的責任。」


    啥?!群臣全部掉了下巴!十七歲的太後撫育十五歲的皇上?!


    這句話對端木驥而言已經是老掉牙了,他現在隻想陪她玩下去,瞧瞧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請問娘娘,聽說您和管太後在早朝之前到龍翔宮看皇上?」


    「是的。」嗬!他什麽目的?掌握她的行蹤?


    「按照禮製,太後毋需勞動鳳步,隻需安坐宮中,待皇上朝會結束後,再到寧壽宮、慈慶宮向兩位太後請安即可。您如此破例,恐怕置皇上於不孝之地步。」


    「皇帝初次上朝,老身『愛子心切』,全程叮囑,隻不過偶爾破例,平王爺何必大驚小怪?」談豆豆幹脆倚老賣老。


    「若是常常偶爾破例,請問娘娘,祖宗訂下的宮廷禮製何用?」


    「既然祖宗能訂下禮製,老身以後也會變祖宗,老身的新禮製就成了後代所遵循的舊禮製了。」


    「嗯……」大殿上爆出了一片像是大便拉不出來的憋氣聲,大臣們臉孔扭曲,很辛苦地控製嘴巴不要哈哈大笑。


    「感謝老祖宗的教誨。」端木驥唇角揚得更高,深黝的黑眸綻出光芒。「皇上似乎很累了,也請老祖宗保重鳳體,能不能退朝了?」


    「好。請皇帝退朝。」他給她台階下,談豆豆當然快快下了。


    她也知道剛才拗得有些過分了,可是那隻死木頭馬分明針對她來的。這些事不能私下商量嗎?非得在早朝故意損她?!


    氣死了!此仇不報就跟他姓……呃,不對,她嫁給先帝,本來就跟著姓端木了。


    「管姐姐,我們回去了。」她懶得再想,扶起了身邊的管太後。


    「妾……妾身不來了……」管太後頭昏眼花,早已抹濕了一條帖子,讓兩位宮女扶住,撫著心口搖頭道:「不來了,下回不來了。」


    隨著皇帝太後浩浩蕩蕩的陣仗走動,那道綢紗簾子晃了晃,群臣剎那之間有個錯覺,好像簾子是被方才一來一往的犀利言語給震得晃動的。


    「以後的早朝可熱鬧了。」周大人很滿意看了一場好戲,轉過了身,驚奇地道:「咦,談大人,你這回沒昏倒?」


    「習……習慣了。」談圖禹拿袖子擦汗。將來和平王爺打照麵的機會隻會多不會少,他似乎慢慢能承受接踵而來的驚嚇了。


    待滿朝百官退出,金鑾殿上空無一人,端木驥信步走到簾子後麵,肆無忌憚地坐了下來,張開手掌,凝視一直握在掌心的簪子和耳環。


    簪子才從那如雲秀發摘下,微有發香;耳環也似乎仍留有女兒肌膚的淡柔香馨熱氣……他陡地用力握住,直接收進了衣袖裏。


    抬起頭,視線望穿了朦朦朧朧的簾子。嗬!從這簾子後麵看出去的感覺還不錯,她應該可以將他的舉手投足完全收攏進眼底。


    可惜他站在前頭,看不清那張圓圓臉蛋的氣惱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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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書房東閣外,深濃的楓紅轉為枯黃,顫危危地掛在枝頭上。


    談豆豆讓寶貴在外頭等著,自個兒躡手躡腳走到此處;仰頭一看,北風起,白雲飛,黃葉落,晃悠悠地跌在她的腳邊。


    一抹莫名的淒涼湧上,狠狠地揪住她的心腸,她慌忙眨眼。她很忙耶,哪有空在這邊傷春悲秋、為賦新辭強說愁呢?


    扶穩廊柱,她側耳傾聽東閣窗邊飄出的琅琅讀書聲。


    「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


    端木融恭敬坐在桌前,誦讀禮記,他前麵坐著授業師傅談圖禹。


    「皇上可知這段話的意思?」


    「大意是說,為君者應該行正道,做為百姓的表率。」


    「皇上說得很好。」談圖禹諄諄教誨道:「子帥以正,孰敢不正。皇上應當修身修德,端正品行……」


    雖然爹嚼著難以下咽的聖人之道,談豆豆卻是聽得津津有味。


    時光仿佛回到了童年,爹在朝廷公務繁忙之餘,總不忘抽空教她讀書,而她老是提出很多疑問,不斷地問為什麽爹當官這麽忙?為什麽娘會先去極樂世界?為什麽皇帝每年都要選淑女?為什麽太陽要從東邊出來?又為什麽烏龜要在地上慢慢爬,不能給牠們安上一對翅膀飛上天嗎?


    她眉眼裏溢出濃濃的孺慕笑意。那時的爹講話不會結巴,走起路來抬頭挺胸,一把濃黑的胡子威嚴又漂亮,她老愛鑽在他懷裏拿來編辮子,直到她十二歲那年……


    「老祖宗在這兒,不怕吵到他們上課嗎?」一個十足惹人厭的涼涼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噓。」她拿指頭比在唇上,用力噓向來人,順便也用力瞪一眼。


    好心情都被他破壞了,這人簡直是陰魂不散的鬼見愁!


    端木驥但笑不語,微微偏頭,狀似認真地聆聽東閣裏頭的講課。


    談豆豆以「你怎麽還不走」的目光睨他,見他隻是回瞄她一眼,她又不耐煩地揮手趕他。


    「老祖宗不是還要進藏書樓看書?」端木驥又說話了。


    「別叫我老祖宗啦。」談豆豆從齒縫進出話來,恨不得大聲嚷叫。


    守在房門口的阿順公公都望過來了,她提了裙子就走,為了不吵到裏頭的師生倆,她此時隻能盡快甩開這隻木頭馬。


    「皇上進步很快。」端木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


    「那是皇帝天賦異稟,還有師傅教導有方。」她頭也不回地道。


    「娘娘忘了是誰為皇上請的師傅嗎?這人眼力也很好。」


    怎有人這麽狂妄自大!談豆豆停步在藏書樓的廊下,在這個門禁森嚴、沒有閑雜宮女太監往來的禦書房裏,終於拉開了嗓門。


    「請問平王爺,為什麽你老是在皇宮裏晃來晃去呀?」


    「臣關心皇上課業,所以前來關照。」


    「嗬!」談豆豆很不客氣地道:「你是想藉關照之名,其實是來考察你未來的居所,規畫你的三宮六院嗎?」


    「哈哈!」端木驥狂笑出聲,駭得談豆豆往旁邊跳出一步。


    瞧他嚇到小太後了。她敢道出他的狼子野心,還怕他這聲大笑嗎?


    端木驥又有那種開心的感覺了,他更大膽地審視那張驚疑的臉蛋。


    能被選入宮中為妃的女子,必定具備相當的姿色,她亦不例外。


    圓圓的臉蛋代表福相,一雙清靈的大眼睛似秋水、若明星,至於其它的雪膚、紅唇、皓齒、烏發、秀肩,這些基本條件就不用說了;然而令他費解的是,何以這些秀美的五官姿色組合起來,卻脫不了那憨甜的稚氣呢?尤其是在長長的睫毛瘺眨之間,無意流露出她天真爛漫的純然黑眸,簡直就是一個在大街上跑跳、舔糖葫蘆的小姑娘了。


    「臣如此公忠體國,老祖宗不能理解嗎?」他拉回思緒,笑看她。


    「你敢再叫我一聲老祖宗,我我我……老身就……」氣死了!她還能將他推出去斬了嗎?耳膜猶回蕩著他的狂笑,震得她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太後娘娘,臣憂勞國政,宵衣旰食,以皇宮為家,怎您就老眼昏花,是非不分,給臣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呢?」他很無辜地道。


    「那我問你,皇帝即位快三個月了,為什麽你不給他批奏章?」


    「皇上從未學習政事,要他批閱奏章,他能嗎?」


    是不能。談豆豆全身繃緊,意識到自己正跟一個思慮深沉而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說話,她可得全神戒備,努力迎敵。


    「你可以教他呀。」她揚聲道。


    端木驥定睛看她,聲音沉穩有力。「頭一個月,皇上痛失父親,又要為先帝舉喪,他怎有心神看奏章?再來,新皇上朝,各國使節陸續來賀,又得逐日接見百官,皇上尚未熟悉朝儀,應付這些日常例行事務已感吃力,無暇他顧。臣為了為皇上分勞解憂,隻好先代為批閱決行了。」


    「那請問平王爺,你打算什麽時候教皇帝看奏章?」她不再挖苦他可能奪位,而是直截表明她保護皇上的立場,要他給個答案。


    「十日後。」他的答複出乎她意料之外。「待談大人講解完基本的為君之道,臣會每日教導皇上批閱一件奏章。」


    「一天一件?」她不覺又揚高嗓音,是教烏龜定路嗎?


    「一天一件,三十天三十件。若這三十件奏章都是具有實際內容,涵蓋士農工商、食衣住行、軍國大計,皇上是不是在一個月內,就可以紮實學得三十件政事?一年學得三百六十件呢?」


    談豆豆不禁動容。木頭馬想得如此深遠,教她很想給他拍手叫好,可一看到那自信睥睨的姿態,她立即握緊拳頭,收斂起乍然而起的興奮感。


    端木驥見她手臂微揚,神色一亮,可惜呀,老祖宗還是很討厭他,吝嗇給他一個慈愛的讚美。


    「妳也應該明白,皇上其實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又道:「隻是先帝不在乎他的教養,因此皇上自己看書的結果,就是學問龐雜沒有係統,思考方式見樹不見林,欠缺帝王應有的恢宏格局。」


    端木驥明白阿融的不足?!


    「平王爺很用心輔佐皇上。」談豆豆不得不稱讚他一下,但她還是得試探這家夥的心思,於是又道:「若皇帝日漸嫻熟政務,待皇上明年十六歲大婚後,也該是他親政的時候了,老身到了那時自然不再垂簾聽政,你這個輔政王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皇上至少十八歲才能大婚。」


    「什麽?!」這人就是很喜歡控製別人嗎?談豆豆實在不想再拉扯喉嚨了,偏生就讓這家夥惹得虛火上升。「你到底有何居心?!」


    「臣的確是居心叵測。老祖宗冰雪聰明,竟是無法猜透呀。」端木驥故意負著雙手,仰頭望天,一副徒呼負負的慨歎神色。


    「這跟我冰不冰雪沒有關係,自來太子或皇帝皆是十六歲大婚——」


    「皇上未經太子養成教育,需要更多的時間補足。」端木驥照例打斷她的話,正色道:「皇上除了需要加倍用功讀書並熟悉朝政外,還得鍛煉身體,學習劍法搏擊射箭騎馬諸項武術,並抽空微服外訪,深入了解民間疾苦,若隻知享受榮華富貴,廣納妃嬪,甚至沉迷女色,掏空身子,耽誤國事,那麽,臣也隻能為天朝另立賢君了。」


    即使最後一句話威脅十足,但談豆豆不由得讚同他的說法。阿融的根基薄弱,她由衷希望阿融能更加有本事,這才能擺脫端木驥的控製。


    「你這是要累死皇上嗎?」她還是為反對而反對,聲音卻弱了。


    「請娘娘息怒……」另一個更弱的聲音顫抖地傳來。


    「爹!」她歡喜轉身,三步並成兩步胞到老人身邊,搖著他的手,展露嬌美笑靨道:「講完課了?你辛苦了,我幫你挑了幾盒燕窩給你帶回去,仙娥姐知道怎麽熬……咦?」


    鼻頭冰冰涼涼的,才中午呢,怎麽就掉了露水?她抬起頭,原來是片片柳絮似的雪花從天而降,天上的白雲也變灰了。


    「下雪了。」她突然心頭一慌,明明爹就在她麵前,她怎又會有那種驚恐無助的感覺呢?她忙更加努力地扯開笑容。「爹,我喚人幫你的轎子圍上厚呢氈,不要透風著涼了。」


    「小豆子……」談圖禹忘了禮儀,眼眶微濕。


    「阿順,你照太後說的,去為談大人備轎。」端木融以學生的身分站在師傅身後,回頭向太監吩咐。


    「多謝皇帝。」談豆豆笑得更甜美了。「今天有學到東西嗎?」


    「師傅學問淵博,朕受益匪淺。原來娘娘懂得這麽多,都是跟師傅學的。」端木融總算記得自稱朕了,但他目光還是不敢往端木驥看去。


    被大家故意忽略的端木驥不甘寂寞地道:「臣請皇上回宮用午膳,小憩片刻後,於申時一刻赴武宸殿練習搏擊之術。」


    他一說話,談豆豆就覺得天氣陡地降溫,雪花也變得更多了。


    「老……老、老臣該走……了……」談圖禹又結巴了。


    「朕……朕該、該去慈慶宮陪母後吃、吃飯了……」天氣陰了,皇帝的童年陰影也蒙上來了。


    「臣有急事啟奏!」急迫的宏亮聲音傳入,隨之那個跟端木驥相似的高大身形也像箭一樣地衝了進來。


    「端木統領,請說。」端木驥沉著氣,他從未見二弟如此激動。


    「昆侖國使臣來到京師,在大街嚷著要向天朝皇室求婚。」


    「天朝絕不會將公主嫁給那個不愛洗澡的藩王。」端木驥皺眉。


    「不,他不是請嫁公主……」端木驊遲疑片刻,望向了正睜大眼睛等他說完的談豆豆,鎮定地道:「是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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