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華紫蓉被派到隨園首日,便被沐浴一番且送到西門豹麵前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當西門豹收她進房為妾,不過是遲早的事罷了。


    誰知道,那日過後,西門豹竟對華紫蓉不理不睬了起來。


    對華紫蓉而言,她樂得自在。她隻希望快點掙足銀兩,壓根兒就不想去理會身邊那些嘲弄她伺候不力、才進門一日便被打入冷宮之閑言閑語。


    不過,華紫蓉不在意那些事,可不代表以寵姬自居之苗芊芊不介意。


    苗芊芊將華紫蓉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專斷獨行地將她當成了專屬奴婢,鎮日都要地疲於奔命地工作。


    原本苗芊芊還顧忌著西門豹過問,不敢太糟蹋人。沒想時日既久,西門豹卻連連吭都沒吭上一聲,苗芊芊於是愈發地耀武揚威了起來,儼然以當家主母自居,對於華紫蓉之態度也就更加地頤指氣使了起來。


    不久,整座隨園院落之整理、打掃,竟全都落到了華紫蓉身上。


    華紫蓉日日黎明即起,整理正廳,灑掃庭除,書房、寢室、藏書閣、藥草鋪,一日下來,總得要忙到戌時,才有法子拖著身子回房歇息。


    其他奴婢見工作擔子落到別人頭上,自然落得輕鬆,連句話也不過問。


    曾經有過幾名奴婢見著華紫蓉可憐,想插手幫忙。誰知道一旦幫了忙,被苗芊芊手下丫頭發現,少不了又是一頓斥責與一日之不許進食。如此責罰幾次之後,華紫蓉完全地被孤立了,娉婷身子也愈益骨瘦如柴了。


    這一日,雞未啼,天未明,華紫蓉便醒來了。


    一如過去一個多月,她很快地走下榻,隻當一身酸痛與她全然無關。


    她摸黑走進隨園,跨過月門,在天井邊提了一桶沉甸甸井水步入正廳,手撫到了置於燭台邊之火石、紙媒,點著了白瓷燭台。


    在數支燭光燃亮了屋內之後,華紫蓉抬頭,卻突然驚跳了起身——


    一對金眸正鎖著她的眼。


    華紫蓉瞪大眼,捂住唇壓下一聲驚呼。


    “哈哈哈……”西門豹大笑出聲,右手高舉著一隻白玉嵌金執壺,以唇銜著咽了好幾口酒。


    華紫蓉強壓下心頭狂亂心跳,狠狠瞪他一眼。


    “過來陪我——”西門豹朝她勾勾指頭,笑臉如魅、星目迷蒙。


    “那並非我分內主事。”華紫蓉不理會他,逕自拿起拂塵,轉身開始拭著幾櫃。


    “奴婢的責任就是讓主子開心。”


    一道軟鞭在下一刻卷住她的身子,足足將她身子捆了兩圈。


    華紫蓉嚇傻了,屏住氣息,低頭看著身上軟鞭。


    她伸出雙手,飛快地扯開第一圈鞭子。


    “啊!”她還來不及看清西門豹身影,整個人便已被他打橫抱起。


    “敬酒不吃,偏要吃罰酒。你橫豎都是要落在我懷裏的。”西門豹低頭吮住她耳珠子。


    她拚命地掙紮,卻竟連身上那一圈皮鞭都沒法掙脫,更遑論是他了。


    華紫蓉別開頭,他冰般吐納氣息卻如影隨形,陣陣烙入她肌骨裏,讓人身子不由自主地輕顫著。


    “冷嗎?”西門豹再將她擁緊了幾分。


    四月清晨原還帶著幾分寒意,而他身子如冰,華紫蓉被擁得愈緊,單薄衣裳下的身子便更覺冷寒。


    “放開。”她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放,除非你好好陪我說說話。”西門豹挑眉一笑,將她擺至長榻上。


    他蒲扇大掌一揚,華紫蓉還沒回神,身上軟鞭便已被扯開來。


    她想坐起身,他卻小兒耍賴似地硬要將她壓製在榻上,迫她與他側身相望,四目相對。


    “你不放人,我便不開口。”她貝齒咬緊唇,一副死命不開口模樣。


    “你不開口,我便不能親得你開口嗎?”西門豹低頭笑著,俯身便想攫住她殷紅小嘴。


    “你若想我咬舌自盡,盡管來啊。”華紫蓉這下倒不反抗了,她揚起眸子惡狠狠地瞪他,一副寧死不屈姿態。


    “好一陣沒逗你,倒忘了你這倔性子有多嗆人了。”西門豹大笑著箕坐起身,斜倚著牆,鶯黃絲衫微敞,露出清瘦胸膛,一副不正經地擾人姿態。


    鳳眼笑覷了她一眼,他拎回方才那隻白玉葫蘆酒執,高高倒出一道金黃酒液入口,酒液裏之玫瑰芳香於是四溢於屋內,芳香撲鼻得緊。


    華紫蓉起身想跨過他身邊,他神色未變,隻舉起長鞭在她麵前揮舞了幾回。


    沒有一鞭笞著華紫蓉肌膚,隻有陣陣鞭風卻刮痛了她臉龐,嚇出她一身冷汗。


    她退回原位,瞧著他泛紅眼皮,不想與他靠得太近;卻沒法子不呼吸到他身上那股似酒非酒、似麝非麝、似蘭非蘭之香味。


    “你喝醉了。”她皺眉厭惡地說道,隻想趕他離開。


    “能醉倒好,偏偏我醉不了。”西門豹勾唇卻未笑,聲音冷涼,黑玉眸光茫然地看著前方。


    “醉不了,至少也該到榻上睡著吧。此時仍是寅時,除了命苦奴婢之外,常人都該在房裏好好待著。”


    華紫蓉不快地瞪他一眼,心裏記掛著這正廳整理之事若不快些做完,待會兒在苗芊芊麵前免不了又是一陣責罰時,一對柳眉不由得皺了起來。


    她煩躁地伸手將頰邊紛亂發絲拂到耳後,西門豹卻突然出手執握住她的手掌。


    “你做什麽!”華紫蓉痛得驚呼出聲,眼淚已在眼眶裏打著轉。


    這段日子以來,洗衣燒水擦地等諸多雜務,逼得她每日都得做上四、五個時辰。除了用膳時間之外,她從沒停過手,一雙手早已被折磨得千瘡百孔。


    華紫蓉在淚眼蒙矓間看著自己那雙滿布傷口之雙手,一時悲從中來,心酸得忘了要抽回雙手。


    西門豹單手自腰間掏出一隻金鈿小盒,挖出一指透明藥膏,在她掌間仔細搽勻了。


    藥膏味道苦涼,帶著一絲淡淡腥味,才沾上華紫蓉手掌,她便覺得受用無窮了。她手掌刺辣感在瞬間褪去,傷口上紅腫立褪。


    “這是什麽仙丹妙藥啊?!”華紫蓉圓睜著眼,驚訝地捧著手掌,左右張看著,總覺得沒受傷之處,竟像是雪白剔亮了起來。


    她稚氣開懷模樣討了他歡心,他便破例多說了些金創藥之事。


    “這金創藥乃是以蠱散、蛇毒及雪山白茶煉成。即便是深及見骨及血碗大小傷口,也能在半個時辰內愈合。”他將金鈿小盒收入懷裏,唇邊輕溢出一個哈欠。


    他拿過一隻錦枕置於身後,一副閉眼養神悠閑模樣。


    “那你拿來搽我的手,豈不糟蹋。”她咕噥地說道,覺得可惜。


    “我開心,反正我不愛救人命。”


    華紫蓉瞪他一眼,想起自己當時於江河間漂流,他卻見死不救一事,新仇舊怨不免又起。


    “說話。”他忽而掀眸命令道。


    “有了這味玩意,那些江湖人士即便是踏破門檻、傾家蕩產,也非得買到一瓶吧。”華紫蓉隨口找了個話題,腦子裏開始撥起算盤。


    “別人肯出價,我還不見得肯賣。金創藥裏那味能製成蠱散之蠱王,一年隻得一隻,珍貴無比。”西門豹懶洋洋說道,隱隱感到有股睡意襲上眼皮。


    “蠱王?那是什麽玩意?”她天性貪鮮,不問上一問,就渾身不對勁。


    “將一群蠱置於瓦甕之間,它們在毫無樹汁可吸食之下,便會以同類身體為食,終至瓦甕裏僅存一隻蠱王。蠱散便是將蠱王曬幹之後,磨成粉而成之物,有祛毒滋身之效……”


    “停,別說了!”華紫蓉倒抽口氣,胸間隱隱作嘔。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卻見不得蟲子,光想到就覺得不舒服哪。


    “那有何駭人?將一群中毒的人擱在同間房子裏,告訴他們隻有勝者能得到解藥,那慘狀比數蠱相爭還要駭人百倍。”西門豹合著眼,表情像是在敘說柴米油鹽小事般從容平常。


    華紫蓉看著他冷俊臉龐,渾身驀地竄過一陣冷顫。這西門豹究竟是何等來曆,竟能如此冷血地將這些事情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我該去做事了!你別礙著我!”她跳起身,覺得頭皮發麻,隻想快些離開。


    “陪我說話。”西門豹掀開眼,黑玉眸子直盯著她。


    “苗姑娘應當還在房裏。”她可不是他房裏姬妾。


    “她之於我隻有一種用處,而她沒法子讓我累到沉沉睡去,便不再需要她了,所以你得陪我說話。”他霸氣地說道,不許她不從。


    “我還得打掃廳房。”華紫蓉大聲說道,一對水靈雙眸譴責地瞪著他,要不是他惹得苗芊芊誤會,她今日何需落到這般疲於奔命下場?


    “我準你今日都不用做事。”他喜歡她陪著他說話。


    “你準我今日不用做事,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便得再多做雙倍不止的事。”華紫蓉擰起柳眉,斷然拒絕。


    “那你便多說些話,好讓我入睡,你才能得空去做事。”西門豹在她身側躺平,雙臂交握、雙眸緊合地說道。


    他厭惡一個人在夜裏醒著,有她陪著說話,時間似乎好過些。她性子聰慧、反應極快又不怕他,算是極合他的胃口。


    看來他前些時日對她之不聞不問,乃為錯誤之舉。橫豎這丫頭性子倔,吃苦挨罵也總逼不到他身邊,他早該一把揪她過來,還痛快一些。


    華紫蓉見著他呼吸漸漸平穩,隻想一個躍身竄出長榻,偏偏又顧忌著他手裏那把軟鞭,幾番躊躇之下,最後還是待在原地。


    “說話。”他不耐煩地催促道。


    “那個中毒的人呢?”她故意問道,存心想氣壞他。


    “死了。”西門豹懶洋洋地說道。


    “你……你沒救他!”她倒抽一口氣。


    “他中的乃是奇花之毒,毒發攻心時本該當下全身痙孿。我讓他多活了十日,已經夠仁至義盡了。”西門豹語氣更緩,雙眸也閉得更緊了。


    “他怎麽會中毒?”從前在茶館裏聽書,隻當說書先生所提之江湖險惡不過隻是騙人橋段罷了。


    “因為那人試圖去闖我的毒窟,沒想到才推門而入,便被門環上毒粉給薰到。哼,不自量力。”


    “你不是經營藥鋪嗎?何來毒窟?”是不是隻要與他相關,事情便不會簡單?


    “藥鋪……是啊……我是經營藥鋪。”他兩片薄唇微掀,冷容依然麵無表情。“隻不過我下毒本領,比我救人本領高上百倍不隻。那些江湖高手捧著大把銀子,就為了求這些毒藥藏在暗器上,好殺敵製勝。對手死狀愈慘,他們就愈得意,以為自己武功蓋世……”


    “武功不濟者,才會使出那般放毒手段,我不想知道那些傷天害理之事。”華紫蓉捂住耳朵,對於那種不公不義之事,壓根兒不想多聽。


    “你不聽,天下陰險狡猾之人依舊存在,否則我這‘毒王’如何橫行霸道呢?”西門豹忽而掀眸,一把摟住她的腰,扯她坐到身邊,一顆腦袋老大不客氣地偎上她的大腿,繼續一派自在地敞衫仰躺著。


    華紫蓉難堪地被摟在他懷裏,她掙紮不開,連日來疲憊不已之蒼白小臉此時倒是被怒氣擠出了幾抹紅暈,忍不住破口大罵——


    “世上最陰險狡猾之人便是你,不但毫無惻隱之心,還販毒害人!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唯恐天下不亂嗎?你爹娘是怎麽教你的?”


    “我爹隻教會我四個字——‘冷眼旁觀’。”西門豹閉眸勾唇一笑,那一笑悲涼又無奈,竟像是心裏有滿腹委屈卻無從說起一般。


    華紫蓉望著那抹輕煙般笑意,她心頭一擰,鼻尖竟不由自主地酸楚著。


    無怪乎他性子這麽詭怪!有個那般教導他之爹爹,他怎麽有法子分辨是非黑白?


    “很難受吧……”華紫蓉脫口說道。


    “不過才說些小事,便能得到你的同情?女人為何總不能讓我覺得難以到手些呢?”西門豹嘲諷地低笑一聲,大掌順著她纖細腰肢往上撫著。


    華紫蓉啪地一聲打開他的手,指尖在他臂上留下兩道抓痕。


    “我沒打算讓你到手。”她悶聲一吼,見他不但無動於衷,且連眼皮都未張,她更火了,不客氣地擰了他手臂一把。


    “我知道,是故我就愛招惹你。”


    言畢,西門豹便不再多話,隻是鬆開手,讓她從他懷裏逃開。


    此時,華紫蓉因為一股怒氣未消,加上心裏多少仍為他覺得心酸,但又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於是便靜靜地坐在一旁瞪視著他。


    他合眼之後,少了那雙讓人不得安寧之勾魂眸,他眉睫濃密、玉容瀟灑、懸鼻直挺,一張臉龐其實清俊非常。


    華紫蓉,你腦子想什麽哪!即便是這人兒時悲慘,如今可是個缺心少肺的大魔頭哪!


    華紫蓉別開眼,不許自己再盯著他瞧。


    不一會兒,她感覺到他呼吸變緩了,像是已經熟睡了一般。


    她於是悄悄起身,跨過他身子,這回倒是成功地下了榻,隻有手臂不小心輕觸到他的手掌。


    好冷的身子!


    華紫蓉驀打了個冷哆嗦,左右張望著想找些能讓他禦寒之物。


    這人惡極,應該讓他傷風感冒,他才會知道身子不適之感受。


    可萬一這人真傷風感冒了,又把罪過推到她身上,讓她去照顧他,她日後豈不更加逃不開苗芊芊之醋刀利劍嗎?


    “專會找麻煩的家夥。”華紫蓉低喃了一聲,無聲地走出門外,取了些炭火放到暖盆裏。


    待她費了些功夫,好不容易燒熱了炭火時,身後已是天色微光。


    一聲炭火火渣子爆開之微聲,讓西門豹半掀開眸——


    他見著她正從暖盆前起身,瞧也沒瞧他一眼,便拿起拂塵開始做起事來。


    他薄唇微揚,再度閉上了眼。


    這一覺,倒是睡得無比香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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