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吳越國首邑杭州城裏,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除了吳越王錢繆與吳國終於講和,結束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兵燹糾纏外,自是有關於月丞相長子,失蹤多年後能被尋回的奇跡了。


    聽說月家大少爺是個難得一見的俊俏人物,而且人很聰明,腦筋一流。


    傳聞傳得沸沸揚揚,加上月丞相又是當今吳越王跟前紅人,所以隻要家裏有待字閨中女兒的官場同僚,都忍不住向月丞相打探他的長子,甚至是興致勃勃地想辦場夜宴,好讓他能當眾將長子介紹給大家。


    “不好不好!”月出崗聽了隻是慚愧的搖手,“那孩子還……還登不了台麵。”


    眾人聽了撫掌大笑,“月丞相真是太謙了!”


    人人都當月出崗的反對是出於自謙,隻有他自己最清楚,那可是真的在避免讓自己丟臉哪!


    想他那長子都已回家快滿一個月了,卻仍是保持著他“握手五兩、擁抱十兩、閑聊二十兩,消費五次送一次,集滿二十次可得常客券,憑券另有優待”的老規矩。


    弄得他那想兒成癡的傻夫人,每回若要上兒子院裏走走瞧瞧,還得先讓管事幫她備足了銀兩。


    你說說,你說說,像這樣一個死要錢兒子,他怎敢介紹給同僚?


    又怎知若要那小子參加一次夜宴,會被他勒索去多少銀兩?


    可在半個月後,雖說月出崗仍沒想讓長子出來現世的打算,卻不知事情早已非他所能控製的了。


    這一日,在上完早朝後,幾個同僚快步過來向月出崗拱手賀喜。


    “恭喜恭喜!”


    “喜從何來?”月出崗滿臉錯愕。


    “月丞相是在裝糊塗還是在客氣?當然是恭喜你家大少爺開店當老板囉!”


    “他……”聽了這話,月出崗臉上的錯愕更濃了點,“他開店?他開了啥店?”


    “不會吧?他真的沒告訴你?世侄可厲害了,他那店哪,名叫‘商療館’,自開幕到現在,生意好得不得了,甚至還每天限量二十個名額,我來找月丞相,就是受我家舅子所托,想請月丞相幫忙讓他插個隊,請世侄先診診他的問題。”


    “傷療館?診問題?這孩子開醫館?”不會吧?從沒聽這孩子說過他會醫的呀,可別亂醫一通,害了人家。


    “是經商的商!”旁人沒好氣地伸指比畫。


    “意思就是‘經商谘詢、問題診療館’啦,舉凡經商行賈者所有可能會麵臨到的問題,譬如說承租店麵啦、買賣囤積啦、物流配送啦、整體市場攻占策略等等都可以問的,聽說已有不少人因為得到世侄的指點而開悟,我家舅子開了間銀飾店,卻始終做不起來,所以才來托我找您的。”


    月出崗愈聽眼睛愈大,氣息愈粗喘。


    全然不同於同僚們讚賞佩歎的表情,月出崗愁眉深鎖,麵色發青,最後藉詞說家裏還有事,匆匆離去。


    月家以書香傳家,他是個讀書人,向來的觀念就是重儒輕商,覺得隻有尊孔崇孟,多鑽研聖賢經典才能夠拯救天下,而絕非銅臭十足的生意人。


    就連皓明那孩子太迷戀雕版之藝都讓他不高興了,更何況是聽見這死要錢的長子,跑去開了個勞什子的“商療館”鬼東西?


    怒氣衝衝奔回家的月出崗,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妻子找來。


    “驥兒在外頭搞了個‘商療館’的事你可知道?”


    月夫人想了想後決定坦白,她點頭,“知道。”


    不但知道,就連店麵的押金都還是她拿私房錢去幫他墊的。


    不過這孩子也真夠本事,開業三天就把錢還給她了,還為了感謝她的適時伸出援手,讓她以後想看兒子時都不用再付錢了,嗚嗚……這孩子真是貼心,真是讓人感動哪!


    “知道了卻沒告訴我?”月出崗火大地拍案,氣得身子都發顫了。


    “告訴你作啥?”月夫人低頭小聲嘀咕,“既然知道告訴你就一定會被罵,又何必找罵?”


    “明明知道我會罵人,那你還許他去做?”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張,而且他根本就沒問過我許不許,隻是告知罷了。你也是的,兒子那間店現在在城裏可出名了,你不跟著開心也就算了,還破口大罵,哪有這樣做爹的,就連皎兮都比你懂得要支持家人……”


    “你說什麽?”月出崗忍不住又是一個暴怒拍案,“連女兒也知道?”


    “不但知道還主動去幫她哥哥的忙……”嘴快漏餡,月夫人趕緊伸手掩嘴,卻已收不回出了口的話。


    “瘋了!瘋了!全都瘋了!”月出崗氣得暴跳如雷。“你究竟是怎麽當人娘的?居然會由著沒嫁人的黃花大閨女拋頭露麵到店鋪裏幫忙?也不怕丟了咱們月家的臉!來人!快去把小姐給我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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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迥異於相府的吵鬧喧囂,此時的商療館裏卻是一片恬靜安詳。


    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熏香,小幾上擱著花瓣還滾著露珠的百合,天驤遊懶懶以手托腮,饒有興味地審覷著在竹簾後方忙碌的佳人倩影。


    真忙哪!這個小丫頭。


    許是知道她正在忙著的是自己的午膳,是以他心頭上那股經常會因她而冒竄的暖流,又一點一滴地醞釀流轉了。


    “月大少,您是在思考該如何讓我那小店生意興隆嗎?”


    別吵!天驤遊不悅地眯眸搖手,想揮開那隻破壞眼前安寧的蒼蠅嗡叫。


    隻可惜那是一隻不會看人臉色的蒼蠅。


    “搖手是什麽意思?是指您還在想嗎?”


    讓人給視作蒼蠅的女子花寡婦再度出聲,隻是原是故作嬌柔的嗓音已變得急躁,知道眼前這位大少爺的時間可是要按錢來算的,耗的時間愈長,要付的錢就愈多。


    如果這個時間是耗在兩人含情脈脈相對望也就算了,可又偏偏不是。


    自她進屋後,對方的眼神幾乎有過半的時間,都是緊盯著那片竹簾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研究什麽,害她今天精心的豔妝打扮,全都白費了。


    不悅於自己的安靜凝視一再遭人打斷,天驤遊終於懶懶地調過視線,也終於將注意力放回眼前客人身上。


    “成了!我幫你想好了,你那店鋪不是地點不好,而是店名不好。”


    “店名不好?”花寡婦聽了傻眼,“叉燒包店叫做‘香噴噴’的有啥不好?”


    “太通俗了,不夠聳動,也不夠讓人一聽了就忘不了,就好比染坊該叫做‘天水碧’而賭坊就該叫做‘發財要趁早’。”


    好像有點道理耶。“那麽請問月大少,我那鋪子究竟該叫什麽好?”


    “要改名叫做……”天驤遊正襟危坐,表情一本正經的開口,“寡婦賣‘騷’叉燒包店,記得要寫成風騷的騷,這樣的店名才夠聳動,也才能吸引新客上門來一探究竟,在改了店名後的兩旬內,店裏的叉燒包一定要料多實在,還要附送茶水,好讓新客回流,固定吃你的叉燒包。”


    “但是如果……”


    “沒有如果!”他不耐一揮手,“如果你都按了我的話去做,生意卻依舊沒有好轉的話,一個月後來找我,商療館十倍退還你的商療金。”


    “那我能不能夠……”


    “不能!因為你的時間已到!四喜,送客!記得收錢!”


    話說完他長身立起喚來侍童,明擺著不願再和眼前女人多耗半點時間,讓眼巴巴著還想和他多聊兩句的花寡婦,隻得忿忿不平地咬著手絹,款擺著水蛇腰含恨走了。


    在見到擾人的蒼蠅終於肯飛走了後,天驤遊吩咐四喜到門外掛上“午間休息”的牌子,自己則是終於能依著已隱忍好久的衝動,進到簾後的世界裏。


    “客人走了?”


    將桌上精致的四菜一湯擺放定位後,月皎兮抬起頭,衝著天驤遊溫柔笑著。


    雖然心底滿溢著想要見她的衝動,但他卻藏得很好,連回她個笑容也沒有,自顧自地撩袍在桌前坐下,皺超眉頭看著桌上的菜色。


    “軟炸鮮蘑菇、豆腐餃、黃瓜粉皮拌雞絲、珍珠丸子、筍尖百合湯……今兒個的菜怎麽都這麽清淡?怎麽,是肉太貴了,還是佐醬漲價了?”


    “是大哥昨天說的……”月皎兮小聲囁嚅,“說菜色太過油膩,所以我才會讓廚子改弄點清淡的菜,如果你不愛吃,我這就端到後麵請廚子重做……”


    “算了、算了,別麻煩了,就這樣將就了吧。”他伸手壓住她急著想端盤的小手,再壓她坐下,“等你這樣來來回回地把菜端去讓廚子重做,我豈不是要餓到前胸貼後背才能有飯菜可吃?”


    “對不住!大哥。”月皎兮垂首道歉,眼神裏寫滿自責,“我該先問過你,看這些菜色你喜不喜歡的。”


    耳裏聽著她的道歉,眼裏看著她的自責,俊眸深處有著不被人瞧見的心疼。


    其實,那些菜都是他愛吃的。


    其實,她根本一點錯也沒有。


    但他就是沒打算讓她,或是讓自己好過。


    因為他該做的是將她推遠,推得愈遠愈好,但他就是做不到。


    也因為做不到,他隻好將這種無能為力的懊惱頹喪,出氣在她身上了。


    他甚至是有些想要借著刁難她,來逼走她的。


    但如果她當真躲起來不見他,他又會受不了地對她撒野或軟求,逼她乖乖地自動靠上來,領受他的折磨。


    他將她逼來,再將她逼走,又在逼走她後再度逼她來接近他,在這一個半月的日子裏,他們之間周而複始著這樣的折磨。


    他知道她很困惑,也知道她無法理解他的心態及作法,偏偏對他所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無法拒絕,因為她喜歡他,而他,清楚她的這個弱點。


    天驤遊。你還真不是普通的有毛病!


    在每回欺負她,看見她難過而他也跟著難過的時候,他總會在心底這樣罵自己。


    原先他會想到外頭開店,有一半的原因是嫌相府裏的日子太無聊,而另一半則是存心想躲開她的。


    沒想到他不過是向月夫人埋怨了幾句,說店裏請的傭人做事不用心,給他吃的午膳都是冷的,甚至還讓他在湯裏看見老鼠屎,隔天皎兮就出現在他店裏,說是要代母親來照顧他。


    她其實可以指派個丫鬟來的,卻又怕丫鬟不夠仔細,也怕他脾氣乖戾,丫鬟待不住,最後還是自己來討苦頭吃。


    她來了,他又是暗暗歡喜又是對自己生氣,歡喜她對他的好,生氣自己對她的割舍不去,矛盾情緒鎮日在心頭糾纏不清。


    “大哥明天想吃什麽?”


    在他思緒間,月皎兮早已釋懷了他的惡聲惡氣相待,隻當他是因為工作量太大以致心情不好,為防明天再出錯,於是趕緊問了。


    我想吃你!


    這句輕佻的實話在進出他口中前,天驤遊低下頭,以輕咳將它逼回肚裏。


    好半晌後他才神色清懶地開口,“我現在還不知道。”


    “那倒是的。”月皎兮輕點螓首,柔聲附和,“眼前還一堆菜呢,怎麽去想明天,要不大哥記得在晚上睡覺前讓四喜跟我說一聲,好讓我明天發落廚子去采買。”


    “哼!東西難吃或許問題並不是出在菜上麵,而是那得對著吃飯的人。”


    鏘鏘輕響,月皎兮失手將一雙銀箸跌落到地上。


    她低頭去撿,也正好借著這動作,將滿載著委屈的眼,避過他的探索。


    磨蹭半晌後她終於拾起了箸,也終於能夠再擠出聲音。


    “我突然想起家裏還有事,我該走了。”


    “我有說你能走嗎?”一隻空碗不悅地扔到她眼前,“你走了誰幫我盛飯?”


    低頭盛好飯,雙手敬捧過去,月皎兮想了想後柔柔再開口。


    “要不這樣吧,明天我讓翠兒來幫你。”


    “翠兒話太多。”俊臉埋進飯碗裏奮力進食,飛箸橫掃著方才還被他嫌棄得一塌胡塗的菜。


    “那柔兒呢?”


    “聲音太尖。”傷耳朵。


    “那庭兒呢?”


    “太矮。”他最恨跟矮冬瓜打交道了,光吃東西不長個兒,浪費糧食。


    “可卿?”


    “太醜。”傷眼睛。


    “彩雲?”


    “我不喜歡她,她老是喜歡偷偷看我,然後吃吃傻笑。”


    那丫頭根本就是個小花癡好不?就同李家小姐一樣,居然會偷看他看到流口水,若非那丫頭是皎兮的人,他早跟她收觀瞧費了。


    “要不就萍嫂吧。”


    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仆婦,總不會再像那些貪瞧俊郎的小姑娘一樣地偷瞧他了吧?


    “幹嘛?塞給我一個看了會傷腸胃的老太婆?是想讓我邊吃飯邊吐嗎?”


    嘴尖話利,傷人損人從不客氣的天驤遊,就是有著能將聖人給逼瘋的本事。


    但月皎兮卻比聖人更高段數,她不怒不火隻是歎氣。


    “我不幫你想了,你自個兒說吧,想要誰來服侍你?”


    俊臉由飯碗中拾起,露出了一雙耍賴中的孩子神情。


    “我隻想要你!”


    淨月般的粉嫩小臉無措地紼紅了,月皎兮咬著唇瓣小聲開口。


    “可你剛剛……說了不想要我作陪的。”


    “我沒說!”俊臉再度埋進碗裏,繼續進攻。


    “可你的意思就是那個樣子。”


    “我指名道姓說了不要你來陪嗎?”大少爺生氣摔碗了。


    “是沒有,但是……”


    “哪有那麽多但是不但是的,人家在吃飯呢,一直囉囉唆唆的煩不煩哪?快點給我安靜吃飯!”


    刁難眼神掃射過來,逼月皎兮不得不拿起碗箸,但她實在沒有心情吃飯。


    “是不是這飯菜裏有毒呀?要不幹嘛不敢跟著一起吃?”


    月皎兮沒吭聲,卻忍不住在心裏說了!


    那是……因為你剛剛說了傷人的話呀!


    那是……因為不管我怎麽對你好,你就是非要找點碴來讓我難受!


    如果你真的那麽討厭我,又為什麽每回都要在我已傷透了心,下定決心要遠離你、要避免再受傷的時候,卻又偏偏回過頭來緊捉住我,不肯放手?


    為什麽?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呀!


    看我難受是件很有趣的事嗎?


    我知道我不該偷偷喜歡你,我也一直在努力控製自己,也一直努力想當個好妹妹,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


    月皎兮眸底布滿水霧,雖忍住了話,卻無法忍住眼神不做出如此控訴。


    坐在她對麵的男人壓根沒理會她的任何控訴,風卷殘雲般地快掃著眼前的食物。


    但沒抬頭並不代表他沒感覺,她的困惑和委屈他都收到了,卻是無能為力。


    別說她弄不懂了,就連他自己也沒弄懂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麽。


    真的,連他自己也愈來愈迷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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